第四部 真相大白
結婚十年。我們是夫妻、是父親與母親。我們因為這樣的關係結合在一起,確認過彼此的心意,但我以高倉陽子,不,以陽子這個人的身分面對正紀,這是第二次。
第一次,是接受他求婚的時候。
第二次,是解除婚姻關係的時候……。
我們都穿著回家時的衣服,理所當然地在客廳的桌邊坐下,望著對方。
我跟正紀說,你或許已經從岩崎先生那裏聽說過了,但我還是要把從昨天開始發生的事告訴你。
我的採訪提早結束,打電話給亞紀沒聯繫上,所以我就沒去接裕太,直接回辦事處。
裕太和亞紀小姐時間到了仍舊沒回來。
婆婆打電話給我,說裕太也沒回高倉家。婆婆打電話給亞紀但也沒聯繫上。
亞紀小姐自己一個人回到辦事處。
我和岩崎先生、亞紀小姐三個人一起去了游泳學校、公園、良介同學的家。良介的媽媽告訴我們把裕太帶走的女性的特徵。
在此期間辦事處收到了恐嚇信。
恐嚇信的內容和辦事處的情況,讓我懷疑犯人要求的真相是非法政治獻金的內情,為了調查我向小晴求助。
原來亞紀小姐是被人調虎離山的。
凌晨時收到第二封恐嚇信。
小晴調查了非法政治獻金的內情。
……但我說不出告發的人是岩崎先生。
我和岩崎先生一起到游泳學校附近詢問,得知在家、辦事處和游泳學校旁邊咖啡館看到過的可疑女性叫做橋本彌生。
……我也說不出書店老闆告訴我正紀去過的事。要是可能的話,我希望正紀親口告訴我。
橋本彌生是一個叫做「橡實俱樂部」的志工團體的成員。
我和岩崎先生分開,與小晴一起到「友愛園」前園長家裏去拜訪。我被送到「友愛園」那天的情況。園長說的話。園長是「橡實俱樂部」的主辦人。
「樅樹町謀殺案」的兇手之妻叫做下田彌生。
我和岩崎先生見面,得知橋本彌生正在住院,把裕太帶走的不可能是她。
……我為不顧正紀的簡訊,讓岩崎先生調查橋本彌生而跟他道歉。
我跟小晴談話的內容。
然後是我的結論——。
「我想把裕太帶走的犯人要求公佈的真相,是我是『樅樹町謀殺案』的兇手下田俊幸的女兒。雖然沒有證據,但犯人那邊也是一樣。因為要是有證據的話,犯人就可以逕自公開了。可能是覺得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情況下,我受到的傷害會更大吧。但沒有證據,只好綁架裕太。這樣的話就算沒有確切證據,等猜想到的時候也會自己公佈了。」
「妳公佈真相對犯人有甚麼好處?」
「要是把裕太帶走的是被害者的親屬的話,他們看見兇手的女兒以繪本作家的身分招搖過市,被大家吹捧,一定覺得不能原諒。我採訪時回答過很多關於教育小孩的問題,要是被害者也有孩子的話,一定會憤怒地心想妳的家人奪走了我的父親,還有甚麼臉談兒童教育。」
「所以是報仇啊。」
「一開始我也這麼以為。要是公開真相的話,我一定會飽受社會的攻擊。但剛才我跟你說了昨天發生的事情的時候,覺得犯人可能另有目的。」
「甚麼別的目的?」
「要讓真相大白。我公佈的話,這件事是不是真的應該就會有人調查了。世上的人大部份都不需要證據的。只要我自己說了,別人就可以不負責任地起鬨。但是媒體不能這樣,必須確認才行。」
「要是妳跟『樅樹町謀殺案』沒有關係呢?」
「我覺得犯人並不是要公開我的身世,而是要讓大家知道『樅樹町謀殺案』的兇手家屬是甚麼人。所以要是不是我而是別人的話,只要調查清楚目的也就達到了。」
「但是妳蒙上的污名,就算之後的報導修正,也沒法消除了。」
「但是這樣一來我真正的身世應該也可以真相大白。如果不能繼續當繪本作家,我也毫無遺憾。如果說有甚麼遺憾的話,就是我只知道自己的身世,完全沒辦法幫上小晴的忙。」
「妳已經決定要公佈了吧。從妳的口氣我聽得出妳打算跟我保持距離。」
「啊……」
完全被他看透了。但是正紀似乎也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他的腔調很平靜。
回想起來,我因為擔心裕太,被恐嚇信耍得團團轉,懷疑辦事處的人,雖然害怕身世的真相但又想知道,總是設法採取某種行動。但這其實也有想讓自己分心的因素在內。後藤先生、岩崎先生、小晴;不管是好是壞,總有人在我身邊。
一直在辦事處等裕太回來的婆婆,今天早上回高倉家之後倒下了。大家把她送到平常就診的醫院打點滴,留院一晚。道代女士跟亞紀小姐輪流陪她。
但是正紀只知道片段的情況,而且還不是我告訴他的,是從岩崎先生那裏聽說的。
正紀知道不只是後藤先生他們,連我也想隱瞞裕太被綁架的事,心裏不知作何感想。正紀只收到岩崎先生的簡訊時,可能覺得很孤單,但其實不是那樣的。
正紀一個人承受這件事時,心裏應該也準備好了答案。
「能給我一杯水嗎?」
正紀對我說。我到廚房去拿玻璃杯倒了兩杯礦泉水。我的喉嚨也很乾。但是我胸口發緊,只勉強喝了一口。正紀慢慢地把水喝完,將玻璃杯輕輕放下。
「正紀,這件事你覺得如何?」
「我——我知道妳可能是下田俊幸的女兒。」
我好像頭上受了重擊,眼前瞬間一片漆黑。正紀說的話不停在我腦中迴盪,我搜索枯腸設法回答他。
「從甚麼時候知道的?」
「我從以前就開始調查『樅樹町謀殺案』了。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讓妳跟親生父母相見。我在調查『友愛園』三十六年前的情況時,得知了那件案子。兇手下田俊幸的妻子彌生當時有孕在身,生產之後把孩子送到了某家孤兒院。只不過被害者和兇手的親屬都下落不明,就查不下去了。」
「下田彌生的孩子被送到孤兒院……既然知道這件事,那你從很久以前就懷疑我可能是兇手的女兒了。」
正紀默默地點頭。他繼續說:
「上星期聽妳說在接受採訪的時候看到可疑的女性,第二天我就去那附近調查。商店街的書店老闆說那位女士叫做橋本彌生,我心想難道就是下田彌生嗎?所以去跟她見了面。」
「你見到她了?」
我的心臟猛地狂跳。橋本彌生說了我甚麼呢……。
「我聽說她參加了一個叫做『橡實俱樂部』的志工團體,常常去醫院的小兒科病房唸繪本,我還去看過。她唸了《藍天緞帶》,唸得非常有感情。要是我完全不認識妳,那天才第一次聽到《藍天緞帶》,一定會打心裏感動。雖然那是給小朋友看的繪本,但聽到她唸,真的連大人都會動容。」
可能是我母親的人,傾注感情唸我畫的繪本,光是這樣就夠了。這樣我就能接受自己是殺人犯的女兒。
「活動結束後,我感謝她讓我聽到了這麼美好的朗讀。她以為我是住院兒童的爸爸。她可能看過辦事處的海報,但我稍微改變了一下打扮。她聽到我稱讚她,很高興地笑起來。我說下次請讓我太太也一起欣賞,然後給了她名片。她一看臉色立刻就變了。」
我好像可以想像當時彌生太太的心情。正紀剛才說他「知道」的時候,我一定也有同樣的表情。
「她跟我說,『我只是陽子女士的粉絲而已,跟她完全沒有任何關係。』我想反問她這是甚麼意思,但沒能問出口。然後她突然搗著胸口,彎下腰縮成一團。我一瞬間以為她裝病,但她臉色發青,我急忙去叫醫生。」
「所以彌生太太就……」
「幸好她當時在醫院,立刻就接受了急救。顯然我在她面前出現,讓她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我想是不是我的錯,但醫生說她本來就有心臟病,發作也不是甚麼稀奇的事。她狀況一穩定下來,就轉送到平常就診的醫院了。」
「Y市的H大學附屬醫院吧。」
「對。」
正紀也知道彌生太太住院的事。
「你上星期就知道了,為甚麼不告訴我呢?」
「因為我答應她了。」
「答應她甚麼?」
「她一面忍著胸口的疼痛,一面用力抓住我的手說,不要跟陽子女士提起我,拜託您了。拜託您了。她一直反覆這麼說。於是我就答應她了。」
「但結果你還是食言了。」
「妳這麼說就太讓人難過了。妳既然自己查到了真相,我還能不說嗎?」
「但是考慮到裕太,讓我早點知道不是更好嗎?為甚麼要傳簡訊說不要調查彌生太太的事?要是告訴我彌生太太住院了,我就不會一直懷疑她了。」
「妳要我在哪個階段告訴妳?我聽到裕太的事總共只有三次。第一次是昨天晚上,岩崎告訴我犯人要求公開辦事處的真相。第二次是打電話的時候,妳的話聽起來也是指辦事處的事。我一直在想會是甚麼人要揭露辦事處的內幕。但是天亮之後突然收到『事件跟「樅樹町謀殺案」有關』的簡訊,說可疑的女性叫做橋本彌生,要進一步調查。而且傳簡訊來的是岩崎,他只要覺得自己是正確的,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去做。那我到底該怎麼回答才好?」
「告發你的人……」
「妳知道嗎?是岩崎。」
「今天早上小晴跟我說可能是岩崎。所以雖然從昨天開始一直麻煩岩崎先生幫忙,我還是沒告訴他我可能是下田的女兒。」
「這樣就好。」
「但是小晴說岩崎先生告發非法政治獻金並不是針對你,岩崎先生自己也承認了。……沒想到正紀你知道是岩崎先生。」
「警方問了我我只告訴過他的事,所以立刻就知道了。」
「那為甚麼現在仍舊跟他是好朋友呢?」
「我認為他是為了我好,所以做自己覺得正確的事。」
「岩崎先生說他是為了他自己的正義。……我本來不想說的,對不起。」
「要是說是為了我,他會覺得違反了他自己的正義感吧。他就是這樣的人。不會做不對的事。」
「所以真的有收受非法政治獻金嗎?」
「我父親那一代是有的。我是當上了議員才發現,當時及時阻止了後藤先生。但是岩崎跟我說,應該公開我父親那一代的作為,請求社會大眾原諒。我沒有聽他的。」
「為甚麼沒跟我說呢?」
「我也不知道為甚麼。或許是因為我們都背負著上一代犯下的過錯吧。這麼說可能是藉口。我本來想哪天妳知道自己是下田的女兒,那我就把父親的事告訴妳……。不,這分明是我軟弱的藉口。妳毫不猶豫地打算公開自己的身世,我只是沒有勇氣而已。」
「你怎麼會軟弱。你的正義感比誰都強。就算你想公開公公那一代的事,為了我跟裕太你應該也會三思的。所以岩崎先生應該是知道你的苦惱,就自己去告發了。……你是在裕太出生前還是出生後,知道我是殺人犯的女兒的?」
「出生前。」
「從那麼久以前就知道了,為甚麼還跟我在一起呢?裕太也還沒出生,把我趕出去就好了啊。」
然後跟亞紀小姐結婚,就沒有煩心的事了。以女婿的身分跟後藤先生處理非法政治獻金問題,從此過著順利的議員生涯——幸好我沒有這麼說。正紀帶著非常寂寥的表情望著我。
「陽子妳做錯了甚麼嗎?」
「因為……」
子女必須背負父母犯下的罪過。要是我這麼說的話,那正紀也必須背負公公犯的罪過。但是殺人和非法政治獻金的罪過輕重有別。不,正紀的損失絕對比較大。我說不出話來。
因此正紀為了我好而隱瞞——。
「雖然是道代女士拿妳的作品去參賽的,但我並不喜歡妳出版繪本。我擔心陽子的母親不知道甚麼時候會出現,暴露陽子的身世。但是妳說出版繪本是為了晴美小姐,繪本的內容是晴美小姐的故事。要是她的父母看到了前來認親就好了。這我也贊成。回想起來我小時候也看過很多繪本,但別說作者的長相了,連名字我都不知道。所以我就輕鬆地覺得應該不用太擔心吧。但是妳的繪本出名的程度超過我的想像,果然發生了不好的事。」
「沒想到竟然讓你這麼擔心。我雖然跟你說是為了晴美出版,但我自己當然也有所期待。我不知道你的心情,電視和報章雜誌的採訪全部來者不拒,真是自作自受。」
「妳是為了晴美小姐。看見在住家附近出沒的可疑女性——橋本彌生太太——的時候,妳是不是以為可能是晴美小姐的母親?」
我點頭。
「我看見她的時候毫無感覺,心想這不是我母親。但晴美看到她也毫無感覺,我覺得果然只是個形跡可疑的人,所以跟你商量。」
「我知道橋本彌生就是下田彌生,當然希望她跟妳毫無關係。要是她真是妳們其中一人的母親的話,我寧可她是晴美小姐的母親。」
「但是彌生太太承認我是她女兒。」
「可是彌生太太叫我不要說,我只要保持沉默就可以了。然而卻發生這種事,讓妳知道了真相。要是我在這裏的話,至少可以用儘量不傷害妳的方式告訴妳。我在回來之前一直都非常悔恨,妳卻平靜地把妳調查到的事實告訴我了。」
「因為我希望裕太能平安回來啊。」
「我知道這是第一優先。但是應該不止這樣。妳手腕上的緞帶跟那天一樣啊。」
正紀好像注意到我袖子底下的緞帶了。
「妳總是不肯全部都告訴我,真令人難過。要是跟我之間發生甚麼狀況的話,妳也有可以去的地方,所以沒關係。妳有這種退路。通常一般女性的退路就是娘家,但陽子的退路是妳最喜歡的小晴吧。」
「正紀跟小晴是不一樣的。我哪有甚麼退路。」
「我知道,所以我不會只讓妳公開秘密的。」
「但是那裕太……」
「我並不是說不要公佈真相。我也跟妳一起公佈我的真相。」
「……不行。」
絕對不能這樣做。我心中雖然這麼想,但只吐出了羞愧無地的聲音。我太狡猾了。
「我想妳大概打算跟我離婚,然後公佈真相,但我不會答應的。」
「全都被你看穿了。」
我費盡力氣才吐出這句話。
……我的手機響了。是後藤先生。
我接了電話,他問我現在在哪裏,我說在高倉家。他說他現在跟道代女士一起過來。後藤先生應該不知道正紀回國了。
我正要說請等一下,正紀伸出右手,我把手機交給他。
「後藤先生,你們現在過來沒關係。我也在就是了。」
說完正紀就把電話掛了。
「後藤先生他們沒必要知道妳的身世,也沒必要知道我們打算怎麼辦。我會遮掩過去的,妳不要說話就好。」
我默默地點頭。一切都交給正紀即可。心中浮現這個念頭的瞬間,一直緊繃的神經好像斷了一樣,全身都鬆弛下來。已經沒事了……。
我解開小晴繫上的緞帶,仔細收在包包裏,然後開始準備泡茶。
後藤先生來到家中,我請他喝茶。他大聲吼道:「現在哪有這種閒空。」他把一張傳真紙塞給我。又是恐嚇信。
叫我去辦事處就好了啊,為甚麼特地跑到家裏來。他們一定認為事態嚴重吧。「糟糕了,完了。」道代女士在後藤先生身後喃喃道。
「要是知道真相的話 明天在『美津子的小屋』公開 要是還不知道 後天就去白川溪谷」
「『美津子的小屋』……。犯人知道妳的行程表嗎?」
我看著好像用尺畫出來一般的字,正紀在旁說道。
「今天的節目有預告。」
「那就沒法縮小犯人的範圍了。發送傳真的地方是微笑超商T分店。」
「跟之前的地點不一樣。今天早上我和岩崎先生到上次發送傳真的微笑超商K分店去過了,問他們發送傳真的是怎樣的人。可能犯人起了戒心,到別處去傳了吧。」
「所以我們這裏的行動犯人果然全知道。」
正紀這一句話讓我渾身發冷。我完全沒意識到犯人對我們的行動瞭若指掌,今天一天還到處跑。說不定犯人也知道我已經查出事情真相,所以才傳了這張傳真。幸好我們沒去報警。
「怎麼辦?『美津子的小屋』是現場直播的節目,一切都按照劇本進行。妳要是突然說了奇怪的話,一定會一團混亂的。」
道代女士說。我不知道她到底在擔心甚麼,我也想像得出會一團混亂。或許讓他們修改劇本比較好。跟他們說我希望有時間講講在此之前沒有人知道的我的身世。我想他們應該會給我五分鐘的。
「我想在節目開始前跟他們說,希望能有一點自由談話的時間。要是可以的話,我就照犯人的要求去做。要是一定要按照劇本,那我會儘量在不給大家添麻煩的情況下,不管劇本安排,在節目最後對著鏡頭公佈。」
我望向正紀,他對我點頭。但是道代女士驚慌失措地說:「這樣沒問題嗎?」
「所以妳知道真相是甚麼了嗎?」後藤先生問我。
「知道了。」正紀回答。
「到底是甚麼真相?」
「現在沒辦法說。明天看電視就知道了。」
「為甚麼不說?我們從昨天開始就擔心裕太擔心得要命,盡力幫忙了,你應該也知道吧。」
後藤先生對我說。
「我非常清楚。真的非常感謝後藤先生和道代女士。但是還是請你們等到明天吧。不是辦事處的事情,是我個人的私事。請你們諒解。」
不是辦事處的事可能讓後藤先生鬆了一口氣,他悻悻然地同意說,「那就沒辦法了。」
「妳要說的真相,不會影響正紀議員的選情吧?」
他突然擊中了我的痛處。
「不會有影響的。我這次出差也把該做的事情都辦完了才回來的。」
正紀強調。
……就在此時客廳的門突然大開。
「不要被騙了!」
是亞紀小姐。我有鎖上大門啊……。
「說對選舉沒影響是騙人的。陽子是『樅樹町謀殺案』兇手的女兒,她要在電視上公開。而且正紀還覺得只有陽子公開醜事還不夠,他也要公開前任議員收受非法獻金的事!」
亞紀小姐一口氣說完,呼呼地喘著氣。
「妳怎麼知道?」
「黃昏的時候我來拿老太太的換洗衣服,她給了我鑰匙。不要誤會,我可沒有故意偷聽。我到房間裏的櫃子找大一點的袋子裝東西,然後陽子回來了,正紀也回來了,你們在客廳講些好像很嚴肅的話,我不好突然出來。」
沒想到我跟正紀的談話全被亞紀小姐聽見了。
「不管這些了。正紀,亞紀說的都是真的嗎?」
「是真的。」
正紀回答。道代女士發出一聲悲鳴,立刻離我遠遠的。以對殺人犯的女兒來說,這樣的反應或許很正常。
「妳騙了正紀和我們大家!」
後藤先生指摘我。
「不要這樣。陽子之前根本不知道。是我騙了她。」
正紀推開後藤先生,這次他轉而指摘正紀。
「正紀,你知道你爸媽多辛苦才建立起高倉一家的名望嗎?我們也支持了你們幾十年。你竟然維護這樣的老婆,是打算把一切都毀了嗎?」
後藤先生大聲咆哮,眼中浮現淚水。
「對啊,正紀,你爸媽跪在地上磕頭,一路辛苦過來的。你的責任不就是守住他們的地盤嗎?你甚麼都不明白,就要背叛你爸媽。」
道代女士也一面哭一面責備正紀。
「我已經決定了。」
正紀對他們倆說。
「你說甚麼!」
「不要這樣!」
我使盡渾身解數大叫。正要繼續逼迫正紀的後藤夫妻轉向我。
「請替裕太著想吧。我明天不在『美津子的小屋』公佈真相的話,裕太就回不來了。所以無論誰說甚麼,我都會上節目。但在那之前,明天一大早我就會提出離婚。」
「陽子,你在說甚麼!」
「正紀,也請你聽我說。離婚協議書我已經準備好了。我提出離婚,然後公佈我是殺人犯的女兒。正紀是今天才知道我的秘密的。這樣還會影響到選舉的話,就說你被我騙了。」
「我怎麼能這麼做!」
「所以我才求你啊。我希望裕太能夠平安回來,但我也希望你能達成長久以來的夢想。而且你的家人並不是只有我和裕太。婆婆、後藤先生一家人、辦事處的人員,大家都為了你盡心盡力,請不要為了我背叛這些人。」
「妳和裕太是最重要的,沒有甚麼值得我放棄你們去守護的。」
「我不會把裕太帶走的。他跟殺人犯的女兒一起生活,不如跟你和大家在一起比較幸福。……求求你了。」
我腦中突然浮現彌生太太的面容。她或許是打算等身體好起來就去孤兒院接孩子的。但是她應該也是犧牲自己的願望,為孩子的幸福著想吧。
所以我被親切的養父母收養,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還幸福地結了婚。裕太也一定要這樣幸福。
見到裕太平安歸來,握住他的小手,擁抱他香香的小身子,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有同樣的心情。只不過裕太出生之後,我就知道我最大的希望並不是自己的幸福。
「就算妳求我,我也不可能全部答應。我也認為裕太平安歸來是第一優先。要是妳打算提出離婚然後上電視公開,那就這麼做吧。」
正紀好像已經放棄般說道。
「就算我同意,後藤先生他們也不會就這樣離開。他們不放心我們倆單獨在一起呢。」
「這……」
後藤先生雖然開口,但並沒有否認。
「到頭來大家最優先的就是保護自己。我今天晚上睡辦事處。要是擔心的話,後藤先生也可以一起來。道代女士跟亞紀就請回家吧。陽子為明天做準備,在這裏好好休息。」
正紀說著拿起出差的行李離開了。後藤先生跟道代女士追了出去,客廳只剩下亞紀小姐。
亞紀面無表情地瞥了我一眼,拎起腳邊的拉鏈包。
「亞紀小姐,那真的是我婆婆的換洗衣物吧?」
「妳是甚麼意思?」
「就是我問的意思。那個包包裏放著我婆婆的換洗衣物對吧?」
「當然啊。妳還在懷疑我嗎?妳以為裏面有裕太的換洗衣物?那就打開來看啊。」
亞紀小姐拉開包包的拉鏈,把裏面的東西倒出來。花紋女性睡衣和淺紫色的小外套掉在地板上。
「怎樣,滿意了嗎?」亞紀小姐說道,把包包往地上一扔。
「跟妳一樣滿意……」
我這麼說,亞紀小姐衝出了客廳。
空蕩蕩的家裏只剩我一個人。裕太在櫃子上放的照片裏對我笑著。
裕太、裕太、裕太……。
為了你,我甚麼事都做得出來。
玻璃容器裏放著一球球的香草冰淇淋。
「要插上餅乾條嗎?」
香草冰淇淋上插了兩根巧克力餅乾條。
「哇,看起來好好吃。」男孩高興地說。
「要不要看假面騎士啊。有錄好的。」
「我比較喜歡繪本,不喜歡電視。」
「這裏只有《藍天緞帶》。」
「那本好,我最喜歡那本。但是那跟我家裏的不一樣喔。」
「因為家裏的是用繪圖紙畫的?」
「嗯,而且故事也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法?」
「主角是小優,但這本是男生,而且緞帶是紅色的。」
「紅色的?為甚麼?」
「因為媽媽的名字跟太陽一樣。紅色緞帶是媽媽的顏色,太陽公公笑眯眯,媽媽也笑眯眯,媽媽一直看著小優喔——故事是這樣的。」
「那怎麼變成藍色了呢?」
「因為主角變成小晴阿姨啦。在店裏賣之前改寫的。」
「真的嗎?」
「我聽見媽媽跟爸爸說,要是小晴的媽媽能看到就好了。而且店裏賣的繪本裏的小優,跟那邊的女生一模一樣啊。」
男孩用手指著窗邊牆壁上掛的畫。
冰淇淋開始融化了。兩根餅乾棒朝不同的方向倒下。
「喂?媽,是我。」
「啊,陽子,好久不見了。妳好像很忙,不過精神還好吧。」
「嗯,我很好。媽,我想問妳一個問題。」
「甚麼?」
「媽之所以領養我,是因為園長推薦嗎?」
「才不是呢。我看見妳躺在小床上對我笑,覺得妳好像在叫我媽媽。所以我跟園長說請讓我們收養這個孩子。爸爸也一眼就看上妳了。」
「這樣啊。謝謝你們讓我當你們的女兒。」
「討厭,幹嘛突然這樣。發生了甚麼事嗎?」
「沒有。我只是想問一下而已。天氣有點涼了,別感冒喔。跟爸爸說不要喝太多酒。就這樣——」
陽子簽名蓋章的離婚協議書放在餐廳桌上。
高倉正紀拿起這張紙,打開行動電話的通訊錄。
岩崎——電話、撥號。
晴美
不管在任何情況下,陽子都會笑著上節目吧。
美津子的話讓陽子露出放心的表情。
畫面上張口結舌的美津子被廣告所取代。還剩十五分鐘,接下來節目要怎麼進行呢?但是我不能一直待在這裏看電視。
再過幾分鐘「美津子的小屋」節目就要開始了,今天的來賓是高倉陽子。
——這樣一來,貴友手上就已經沒有母親留給她的緞帶了。
——您在想解開命運的樞紐之時,碰到了非常好的朋友。啊,我剛說了「樞紐」,但對高倉女士而言,應該是藍色緞帶吧。
陽子溫柔地笑著回答。她現在心裏想著下田彌生嗎?
陽子在輕快的音樂中出場了。她穿著米色的套裝。在一般人眼中,她跟華麗的美津子比起來更顯得樸素吧。鏡頭拉近到她微笑打招呼的表情,看起來就像優雅的貴婦人。
——在這個出版業不景氣的時代,《藍天緞帶》的銷售量突破了十萬冊呢。非常恭喜您。其實出版之後我就立刻拜讀了,真的非常感動。我非常期待今天跟高倉女士見面呢。
我得完成答應陽子的事。
——其實沒有。我在孤兒院只和_圖_書待了半年,就被現在的父母收養了。他們把我當親生女兒一樣撫養長大,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是養女。
美津子問道。故事最後一幕,小女孩得知母親把思念寄託在藍色緞帶上,抬頭仰望著天空,然後天空對小女孩微笑了。她帶著得意的表情這樣解釋,這不是令人費解的結局。小朋友們也會這樣解釋吧。
——那是寶物吧。
——藍色緞帶就是命運……。我以前從沒這麼想過,但一定是這樣的。我人生中有兩次重要的決斷,每次我的好朋友都把藍色緞帶綁在我手腕上。
——謝謝您。您這麼說就讓我不再迷惘了。養父母說他們收養我的孤兒院是K市的「友愛園」,但我去的時候,那裏已經因為財務困難而關閉了。但是我沒有放棄,心想就算是一點小線索也好,就加入了當地的志工團體,到附近的孤兒院服務。我在Y市的「朝陽學園」認識了我的好朋友。我們同年,有著相同的境遇,但她比我不知堅強多少倍,非常優秀,總是幫我的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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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後不久就被送到了孤兒院。——我的好朋友在我煩惱的時候講了這個故事激勵我,我講給兒子聽,兒子說希望我畫成繪本,所以我就畫了。
——我也希望要是這樣就好了。
——您怎麼會想到要畫這本作品呢?
——我一定辦不到。這種決心真是太了不起了。第二次是又剪了一半嗎?
——不是。她把自己珍藏的一半又繫在我的手腕上。
我隔壁的兩個女人齊聲說:「誰?」她們兩人都不知道,於是百無聊賴地走開了。我以為這樣上了電視,全日本就沒人不知道陽子和《藍天緞帶》了,但顯然大眾的關心程度也就只有這樣而已。
陽子說因為自己必須輔助先生的事業,跟兒子在一起的時間有限,常常讓他一個人,所以想讓他知道媽媽雖然不在身邊,但隨時都想念著你。繪本就是這樣畫出來的。……陽子平常接受採訪的回答,我都已經會背了。
——不是全部,不如說主人翁可能是我呢。
——用剪刀剪斷啊。
——不是,只有一條,大概一公尺長。第一次她把緞帶剪成兩
和圖書半,繫了一條在我手上。
——是的。我的好朋友出生後就被送到「朝陽學園」。只不過她的母親有留下一封信,和代替媽媽的東西給她。
盯著電視看的人群發出好奇的疑問。
我本來以為在電視前面停下來看節目會引人注目,但熟悉的主題曲開始播放,不只經過的人停下腳步,連店裏其他地方的客人也都過來,聚集在電視前面。
——我的父親是三十六年前「樅樹町謀殺案」的兇手,下田俊幸。我是殺人犯的女兒。
穿著鮮艷的服裝,頭髮像海螺一樣盤在頭上的美津子登場了。
——我個人對最後一幕的感覺是小女孩終於見到母親了,這樣解釋可以嗎?
「嗚嗚嗚……」
——我的父親是三十六年前「樅樹町謀殺案」的兇手,下田俊幸。我是殺人犯的女兒。父親雖然死於獄中,但父親沒有贖的罪,請讓我這個做女兒的來贖吧。
——是的。我把煩惱告訴她的時候,她拿出縫紉包裏的小剪刀,毫不遲疑地把緞帶剪成了兩半。如果我是她的話,不知道能不能夠辦到。
——這樣啊。那一定很辛苦吧?
雖然如此,就看一下和*圖*書也好啊——。
昨天晚上在高倉家前面分手之後,陽子一直沒有跟我聯絡。果然正紀一回來她就不需要我了。陽子跟正紀說了自己的身世,兩人找到答案了嗎?他們要公開真相嗎?
——各位觀眾,午安,我是美津子。今天的來賓是暢銷書《藍天緞帶》的作者,高倉陽子女士。
——真是太好了。令尊令堂真是好人。
——我明白。就算是在備受呵護的環境下長大,不管是誰都還是會想尋根的。
美津子號稱是風格獨特的主持人,問的問題卻也普通得很。
——是的。今天我把兩條緞帶都帶來了。所以我現在並不是自己一個人。我要藉著她給我的勇氣,在這裏公開我的親生父母是甚麼人。
——就是藍色緞帶吧。她把這麼寶貝的東西繫在您的手腕上,真是一段佳話。您說繫了兩次,緞帶有很多條,還是很長嗎?
下田彌生用雙手掩著嘴,痛哭出聲。
咦,跟平常的回答不一樣?美津子也露出驚訝的表情,低頭瞟了一眼劇本。但這就是專業人士的本領吧,要不就是因為有意料之外的發展而感到興奮,她傾身向前追問。
——是的hetubook•com•com。我非常感謝他們。上了大學之後,我在申請護照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是養女,就開始想知道親生父母的下落。
下午一點二十七分,大型家電量販店賣場的電視全都正在播放每朝電視台的節目。我本來想要是設定成別台,那就用遙控器換台,顯然連這工夫都省下了。
我叫了身邊也盯著電視看的朋友,兩人一起離開。
——您這麼說的意思是?
——所以這是貴友的真實故事囉?
「哎、咦、這是怎麼回事?」
通常我不會在這個時候看電視的,為甚麼腦中浮現了節目的主題曲呢?是因為這是全國國民都收看的節目,還是因為跟別的曲子很像呢?
——啊,您已經知道令尊令堂的身分了。恭喜您,您要在本節目公開是吧。這樣電視機前面的觀眾,大家都可以分享您的喜悅了。
Y市H大附屬醫院裏的病房中,床邊放的小電視上映著高倉陽子的特寫。
美津子這麼說。接著她為沒看過書的觀眾介紹了繪本的內容。沒有母親的小女孩帶著母親留給她的藍色緞帶,跟好朋友小兔子一起到森林裏尋找母親。非常單純的故事。
陽子說著深深低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