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蓮寺
九
母親愛的是我的生父乃田滿吉,不是智周。站在母親的立場,自然疼惜繼承滿吉血緣的我,更甚史朗。即使滿吉的血是不潔的,不,正因不潔,母親才不由自主感到愛憐。並非偏愛史朗或我,對母親而言,重要的是我們身上流著智周還是滿吉的血脈。約莫自滿吉離世的那天起,母親就希望將有滿吉血統的我留在身邊。史朗死於地震,可說是絕佳的機會。
然而,關鍵的理由,仍是想替我製造一段重要的記憶。為了讓我成為史朗,為了不讓我的血統受世人咒詛,需要一名男性犧牲者,是誰都無所謂。
知曉鍵野史朗四歲時真正目擊何種情景的,僅有父親、母親、史朗,及兩名檀家。幾經考量,母親認為只要兩名檀家嚴守祕密,將來無論我從誰的口中得知那樁命案的詳細內容,與自身的記憶比對後,應不致對案情或身上的血統,產生任何懷疑。不,正因聽說那起命案時,我首先便會向自己的記憶確認,母親才決心付諸實行。
怕我的記憶連在一起,母親等了一週,才自池裡撈起父親的屍體,放在本堂,縱火燒寺。然後,帶著臉上還裹著繃帶的我離開村子,前往沒人認識我的東京和*圖*書。從那天起,我便成為五歲的鍵野史朗,直到成人後宗田來訪,我都活在母親製造的另一個人的記憶中。
我的生父乃田滿吉死後,母親仍愛著在我體內流淌的他的血。吸吮我手上流下的血,啃咬那個傷痕,懷抱我入睡,撫弄我的淡眉——母親如此深愛的男人的血,就在我的軀體裡流動。即使這是不潔的血,我仍引以為傲。
放火燒毀本堂的前一週,母親把喝醉的父親找到庫裡,在睡著的四歲的我身旁,重現一年前的犯罪現場。由於母親擋住我的視線,遮掩父親的面孔,我記憶中總瞧不見男子的長相。待一切結束,母親回過頭,表情彷彿有所傾訴。如今,我終於明白那表情的意義——貞二,媽媽不惜手染鮮血也要讓你看到的一幕,清清楚楚烙印在你眼底下吧。此刻起,你已真正成為鍵野史朗。這是身為母親的我,唯一能替你做的事。
外觀上,經這一連串的安排,已順利將我改造成史朗,問題是,能不能在我內心創造出一個新的史朗。隨著成長,人們的記憶大多會埋沒於黑暗中,直到四歲左右,慢慢懂事後,眼見或耳聞特別的事物,往往會留下深和-圖-書刻的印象,甚至終身難忘。
母親的頭一個忌日,我應宗田的請託前往那個村莊,將母親的骨灰下葬。
和宗田一同將母親的骨灰納入墓中後,我獨自來到那座已無人居住的寺廟。土牆及屋瓦龜裂,空蕩蕩的本堂雜草叢生,曾暗藏兩起犯罪的庫裡,猶如褪色歷史畫中的廢屋,早就傾倒頹圯。
母親擔心,倘使我以後得知此事,會懷疑起自己為何對那恐怖的場面毫無印象,進而找出真相。
當然,要父親犯同樣的殺人罪是不可能的。幸運的是,人們都深信父親的凶行,乃是母親所為。而四歲男孩看見的,是母親刺殺一名男子的場面——那麼,就依一般人相信的,重現一起命案,這次完全出於母親的意志。
一般人或許不會為此擔憂,然而,母親曾在同樣的年齡目睹一個人的死亡。那活生生的衝擊,直到母親長大成人後,仍不斷在夢中迴盪。所以,母親認為,若要我真正成為史朗,我的記憶中不能缺少那一場面。
倘若我沒聽到宗田的話,或許就會依藤田告訴我的內容解釋記憶中的命案,對身為鍵野史朗的自己毫不懷疑,終此一生。
這樣的計畫對母親並不難。以m.hetubook.com.com繃帶瞞過所有村民的母親,攜我前往東京。
重現犯罪現場的過程中,母親最為難的,莫過於季節。父親是在隆冬的夜裡殺害滿吉的,母親則不得不在九月中便犯下那樁命案。母親尤其憂慮花的問題,她之所以記得一名女子喪命的季節,就是因為一枚櫻瓣,然而,彼時清蓮寺的水池睡蓮盛開,宣告村裡正處於另一個季節。悲慘的死亡以美麗花朵的形式留在母親的記憶,於是,母親擔心命案前後盛放的夏日花朵,也會殘存在我的記憶。為此,母親摘下睡蓮,連同一整個季節埋進土裡。
望著那些花,我忽然明白母親葬花的另一層意義。
占據境內將近一半面積的大池塘,也水質渾濁,飄浮著垃圾廢物,即使如此,睡蓮仍無畏夏末餘光,純白盛放。
蓮花是盛開於真宗極樂淨土中,色彩繽紛的花朵。決定殺害父親的那一天,母親決意捨棄蓮花。母親不僅埋葬一整個季節,也將死後那不容惡人涉足的美麗世界,一併埋葬在黑暗的土裡。為了在往後的人生中只看著罪孽而活,為了徹徹底底化身惡人——以及,為了保護我的血。
在這一點上,四歲的鍵野史朗經歷非常特www.hetubook.com.com殊的體驗,若活著長大,日後勢必會回想起那震撼的一幕。因為史朗目睹父親殺害乃田滿吉的血淋淋現場。
回到村裡,殺死父親,放火燒寺,也是希望製造帶我離開的契機。畢竟不可能永遠把我的臉藏在繃帶下,且絕不能讓父親知曉這個祕密,母親必須到沒人認得史朗的地方,才能把我當成史朗養育。
只要遮起臉,要掉換不無可能。為此,母親故意灼燒我的臉,裹上繃帶。
四歲之前,我一直由東京的春姑姑養育,經常隨她回到故鄉的那座寺院,並見到哥哥史朗。站在橋畔欄杆旁的那個孩子,應該是史朗。大概是某個夜晚,我在寺裡的迴廊,或庫裡通到本堂的渡廊,總之是類似橋的地方看到史朗,對他浸淫在月光下的臉龐留下深刻的印象吧。我不知道史朗是否也膚色白皙,但四歲的我與五歲的史朗,體型方面想必沒有太大的差異。
但是,這叢樹林後,沒有我印象中的頭盔屋頂。
選擇父親為對象,不單顧慮到父親是調換我與史朗身分的最大障礙。或許母親從未愛過父親,僅僅將父親視為殺害自己唯一深愛的男人的兇手,痛恨至極。
母親思忖,必須讓我再次目睹一年前的命案現場和-圖-書。
睽違十多年,或許是隨時光流逝失去昔日面貌,又或許是我的記憶模糊,村裡幾乎沒任何情景能勾起我的回憶。唯有走下河堤時,矗立於廣闊田地一隅的樹叢與我的記憶倏然重疊。想必四歲之前,春姑姑每次到寺裡,都牽著我步下那道河堤吧。
然而,我不恨宗田。
母親從乃田滿吉口中得知我體內血脈具有的意義,那正值她認為必須將我從姑姑身邊帶開之際,到東京後碰巧又因地震失去史朗。母親向姑姑與姑丈坦承我帶病的血統,提出這個計畫。我想,姑姑與姑丈並非對我的血統有所疑懼,才幫忙演出我死亡而史朗燒傷的這齣戲,他們多半是體諒母親想把我當作史朗親自養育的心情吧。
無法違背良心的宗田,揭開了母親不惜親手沾染罪孽也要保住的我的身世之謎。
換個角度來看,一切都源自偶然的牽引。
我猜測,母親是在我五歲的哥哥鍵野史朗死於地震時,想到讓我代替史朗的計畫。
母親的失敗,是沒料到答應保密的宗田會告訴我命案的真相,以及我不僅記得凶殺現場,也記得那陣子母親異常的舉止。還有,母親極力隱瞞,反倒引起我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