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花葬

作者:連城三紀彥
花葬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返回川殉情 二

返回川殉情

在療養所的一間房裡,妻子骨瘦嶙峋,周身散發彷彿已裹上壽衣的白色屍臭。那天,妻子在苑田面前喀了血。蒼白嘴唇淌下的血,是如此鮮明的紅色,與風化的生命不甚相稱。
朱子忽然想起般說。藉漿撥水,將小船划近花叢,苑田拿朱子的剃刀割下一朵。
幾天前,照常在朱子工作的咖啡廳「畢多羅」開玩笑時,苑田忽然收起笑聲說。
當月隱於雲,夜色更濃,便可知水流快得出奇。在此之前渾然不覺的水聲,也在周身一齊湧現。
黎明前,一個農夫發現他們躺在船底。當時朱子已死,苑田氣若游絲。於是,苑田被緊急送往這家旅館,經急救撿回一命。聽到朱子是割腕身亡,苑田十分驚訝。負責的警官說,恐怕朱子也是服藥未死,一度恢復意識,以為陷入昏睡狀態的苑田早一步離世,便割腕自盡。苑田並未感到太悲傷,只在意屍體的襪套是否依然乾淨。剛醒來,苑田又滿腦子想尋死。
「嗯,我也是認真的。」朱子依舊語帶戲謔。
「我不想穿著髒襪套赴死。」
「指上胭脂紅,點絳唇,含熱血,伊人甘願化芳魂。」
「大師。」
——她竟跟隨我到這一步。
見苑田點頭,她便說:
「我是認真的。」
朱子忽然停下擦火柴的手。她叼著紙捲菸,默默盯著火光在指尖消逝。
「你在想太太?」
耳畔傳來朱子的呼喚。未幾,叫聲變成一年前同樣在黑暗中聽見的文緒話聲,迴盪腦中。
而在一朵花上復甦的,是苑田的歌人生命。
「這麼暗,感覺我們已經死了。」
妻子無意原諒放蕩的苑田,每月一次的探望,總是撇開臉,默默注視著苑田看不見的死亡陰影悄悄逼近。但恨有多深,執著也就有深吧。苑田心想,她是藉那一口腥紅的鮮血,傾吐三年來在病床上忍受的難以言喻的煎熬,自己的血反倒更黑、更冷。
「好呀。」
起風了,小船再次滑行河面,激越的水聲化為淨琉璃的謠曲。在竹葉船般不牢靠的小船上,兩道生命的餘火互相依偎重疊,隨波逐流。
月亮意外提早露臉,趕走燈籠燭光,為黑夜裹上一層深藍。恍若斷氣般安靜的朱子,抬起頭問:
他僅僅說這麼一句。

忘記怎麼歌唱的金絲雀……有這麼一首歌。與桂木文緒殉情未遂已過一年,完成《情歌》後,他連一首歌都沒寫。有人說,他在《情歌》中耗盡歌人生命。也有人說他江郎www.hetubook.com.com才盡。的確,儘管軀體仍在,但殘命在桂川便走到盡頭,歌人生命也在《情歌》裡告終。這一年來,酗酒、沉溺女色,行屍走肉般的生活,讓寫歌一事顯得極其愚蠢。
如夢似幻的聲音漸漸遠離,遭黑暗與忽然高聲作響的水流吞沒。
「真無情。我是怕大師一個人不敢死,寂寞得不敢死,才跟在身邊的。早在大師第一次找我的當晚,我就曉得自己是桂川那女子的替身。大師是在我身上追逐她的幻影,想去尋死。可是,我不在乎。就算如此,我也願意和大師一起死,所以隨著來了不是?我一直在等大師開口,要我陪你一塊死。」
「大師、大師……」
「可是妳在笑。」
「妳害怕?」
「在哪裡?」
月亮再度隱身雲後,小船猛然一晃,隨即停住。看樣子是闖進蘆草叢生處,比人還高的蘆葦絆住船頭。
耳中依然只聽得到水聲。兩人的生命似乎已隨夜風與水流,被送往遙不可及的遠方。苑田與朱子的神色都無比平靜,但要服藥時,朱子在意起襪套。
聲音雖小卻十分堅定。
「是啊。」
「和我一起死吧。」無意識脫口的這句話,或許正是忘記怎麼歌唱的鳥兒,在臨終前忽然憶起所發出的酷似嘆息的叫聲。
天空也有水流。
「說得真直。人家可是拋下一切,要和你一起死。對我好一點,講句喜歡我也不為過吧。」
漸弱的火光下,漣漪猶如拖著層層疊疊的喪服覆蓋河面,另一端,叢叢花菖蒲盛開。唯有那一處,將黑夜染成白與紫的雙色圖案。菖蒲葉在夜風中沙沙作響,花色卻文風不動。濃豔欲滴的顏色,因著這分沉靜,不似全盛時期的怒放,反倒令人感到一抹過季殘花的落寞。
「妳也不是愛上我才跟來的。」
「大師,瞧。」
對這樣一個染上自己頹廢之色,默默隨自己踏上死亡旅程的女人,苑田驀地感到同情。若她染上其他男人的顏色,應該另有生存之道。
「唔,不過也就這樣了……」
她低頭在看襪套是否沾上船底的汙泥。
「從現下到月亮再次露臉就好,請暫時忘掉文緒小姐。」
「說的也是,死了哪裡都一樣。但,就是不要桂川。」
當時,苑田沒料到不久便會踏上死亡之旅。然而,妻子卻本能感應到他半個月後的變故,不自主地想抓住即將永遠失去的丈夫的性命——手指的力道之強,教人難以相信她和*圖*書是個來日無多的病人。總覺得在那病房裡,他已把影子留在結縭八年的妻子掌中。苑田從未愛過妻子,妻子對苑田的感情也非愛情,但將自己的影子交給妻子,讓他莫名安心。
「嗯……」
朱子反覆揮刀,終於變成未及肩的齊長短髮。她一甩頭,轉身面對苑田。
藏起月亮的雲朵,背著月光,染出或深或淺濃淡有致的雲影,宛若灑了片片墨色剪紙花,隨著空中的水流飄盪。
「燈籠的火快熄了。」
今天傍晚,雨突然停歇,他們彷彿受清新晚風之邀,踏出旅館。朱子從東京穿來的不倒翁圖案和服,低俗花俏,活像十五、六歲少女盛妝打扮時的穿著。在市區邊緣瞧見一家小蕎麥麵店,她便說想吃,還真津津有味地吃了三碗。為尋找赴死的地點,兩人迎著河風在堤防上漫步,朱子大聲唱著流行歌,或鬧著苑田玩,跑來跑去大笑。她笑聲爽朗,彷彿由衷感到開心。
「服下後,便能像睡著一樣輕鬆死去。」
不知這樣半惡作劇的話,何時開始變成正經的。那晚,他不是為了講這種話才去找朱子的。在酒氣與流行歌曲充斥的一隅,一如往常的笑鬧中,原想邀約「今晚也陪我吧」,一出口卻成了「和我一起死吧」。
「和我一起死吧。」
星星被風吹趕,落到地平線旁,與人間燈火難以區分。淡淡星屑彷彿為追逐螢火而來。恍如那縹緲不定的螢火,自己和朱子這兩條性命也尚未燃盡,懸在天地合一、無邊無盡的漆黑世界中。
連漿都不必划,他倆任河水飄送。不知過了多久?既然月亮斜掛,似乎夜已深。
朱子較文緒年長五歲,為了臥病在床的丈夫在咖啡廳工作多年,紅燈深染的肌膚,出自一個風韻成熟的女子,有時卻又展現出文緒身上從未見過的、稚齡女孩般的姿態。文緒雖養在深閨,自小便是備受呵護的掌上明珠,但內心堅強穩重,與苑田之間的相處,也非盲目跟隨。她未曾失去自我,一向與苑田保持對等的關係,反倒是閱歷豐富的朱子,總緊緊依附男人而生。
一回過神,兩人含怒般互相注視,探索彼此灰暗的眼神。
「他的病拖很久?」
聽著懷裡朱子的哭聲,苑田凝望燈光在天花板形成的淡淡光暈低語。事實上,此刻苑田腦中浮現的不是文緒,而是半個月前最後一次探望的妻子阿嶺。
風勢轉強,m.hetubook.com.com兩人互相擋風般肩並著肩。朱子臉色絲毫沒變,專注的側臉望著水流關上一道又一道黑暗的門扉。苑田什麼也沒想,連死亡都渾然忘卻。
文緒與朱子在膚色白皙這一點上是相似的。只不過,文緒的白,是會彈開男人汙穢雙手、有潔癖的白,朱子卻像是等待男人玷汙、為承接男人雨露般濕潤的白。文緒是教人不敢輕薄的白,朱子則是誘人輕薄的白。
翌晨,苑田在兩人投宿的旅館恢復意識。
苑田翻身,沿朱子的視線望去,徒具形式的壁龕裡,擺著浮現裂痕的粗糙花器,插著兩枝花菖蒲,一白一紫。直挺的花莖仍充滿生氣,似劍般刺向電燈清冷的光,可惜紫色那朵早就凋謝,白色花瓣也已萎縮,枯了一半。唯有從莖葉的綠才能窺見季節的鮮活。
朱子吟起《桂川情歌》中最出名的一首。一年前的春夜,在桂川,苑田服藥後,用指尖為文緒搽上最後的胭脂,眼下,朱子便是盼他同樣為自己搽上胭脂。朱子準備以文緒的替身赴死。不,她渴望的是,至少最後一刻,要成為苑田所愛的文緒再死去。
不久,燈籠似乎倏地熄滅,苑田的身軀往黑暗深處墜落。
題為《蘇生》的苑田岳葉最後一部歌集,以踏進千代浦車站起始,於旅館房中恢復意識作結。
「大師、大師……」
初夏白亮的晨光下,在另一柄枯萎的花的陪襯下,那花燦然歌誦紫色的新生命。
這一帶正逢河川行經無數沙洲,分散為細流,錯綜複雜猶如蛛網,水流速度也隨地點各自不同。滑過岸邊、捲成漩渦、沉至深淵、纏於蘆葦,流水聲形形色|色,宛如鬥鈴般,在黑夜中此起彼落。
鑽進同一床鋪蓋後,兩人挨肩躺著,沒講上幾句話,僅望著房間一角逐漸枯萎的花。雨聲毫不留情地落在那不能再稱為花的兩個乾涸生命上,令人心痛不捨。
花菖蒲還開著……
苑田另一手自胸前取出藥包。
「妳為何那麼說?」
「哦,那個呀。其實沒什麼,我只是想,假如大師和我死在桂川,文緒小姐和我其中一個會很可憐——大師,你是不是還忘不了文緒小姐?」
苑田著了迷般點頭。淡淡月光下,瞧不清細部輪廓,文緒的幻影彷彿浮現眼前。
朱子銜著沒點燃的紙捲菸,顫聲哭泣。她伸出手,撒嬌般一甩頭髮,將苑田推倒在從不收起的薄被窩裡。
昨晚,在和*圖*書旅館房內,聽著彷彿永遠不會停的執拗雨聲,苑田問朱子。他們投宿車站前一家土氣的旅館,連爬在榻榻米織眼上的影子都顯得老舊。
離開旅館時借來的燈籠燭光圍繞朱子。她抬起頭,望著苑田微笑。明朗的笑容一點都不像將赴幽冥的女人,倒似一時興起坐船夜遊。
薄命蘇生花,今日回魂明日逝,只為須臾一朝陽
朱子自袖裡取出胭脂,遞給苑田。
「旅館裡的花大概也謝了吧。」
「…………」
「是啊。」
「各有顏色,各自死去。」
接受警官的詢問時,苑田不經意望向壁龕,不由得發出驚呼。
朱子閉起眼,唇瓣湊近苑田。彷彿為朱子打動,苑田小指沾著胭脂,點在朱子唇上。朱子流下一行淚,神情平靜而專注。
朱子側臉靠在苑田胸前,動也不動地傾聽他心臟的鼓動。用不著朱子開口,打從坐上船,苑田從未想起文緒。筋疲力竭的他連文緒都懶得想,甚至沒力氣吞下胸前口袋中備妥的藥。只覺得就這樣漫無目的地隨小船浮沉,到盡頭便是死亡。
「什麼時候?」
「那我就心滿意足了。」
朱子對著花吐出煙,自言自語般低喃,像在說她與苑田,也像在說她與被她留在東京的丈夫。
「真的忘了嗎?」
苑田差點沒驚叫出聲。此刻,他才發現剪去頭髮的朱子,居然連五官都與斷髮的文緒相似。
「我說了啥?」
苑田暗忖,朱子或許正思及臥病的丈夫。就像他把最後的影子留給妻子,朱子也想把最後一束髮絲還給丈夫。
兩人湊巧發現繫在堤防一隅的小船。坐上船後,她向苑田潑河水,笑得好不愉快。
「看得出來?」
「愈早愈好,就這兩、三天。」
昨天傍晚離開旅館時,明明已枯萎的那朵花菖蒲,竟又開起花。原以為是旅館的人換過,但另一朵白花仍是枯萎的,且兩柄花的位置與前一天相同。
「我也不光是為了文緒。」
簡直就像他的境遇。朱子身亡,唯有他重拾生命。
「嗯,我也忽然想起我家那人。真不可思議,五年來我巴不得他早點死,現下卻希望他能活久一點。怎麼也沒想到會是我先走呀。」
朱子往苑田空杯裡倒啤酒,邊露出與現下相同的微笑。
「我是替身?」
苑田忽然心生感慨。這一年來,他遺忘的一個人該有的情,倏地從內心深處湧出,流至指尖。搽胭脂的小指簌簌發顫,苑田不禁抱緊朱子。不知是憐憫朱hetubook•com•com子,還是想緊緊抓住文緒的幻影,苑田忘情摩挲她的秀髮。柔軟的觸感止住苑田決堤的淚水,朱子宛若人偶任他擺佈。
朱子嘆息道。苑田將朱子攬進斗篷內,兩人背著流水,並肩坐在小船上。
「就是不要桂川。」
朱子撇開視線道。
將兩人的手以花相繫。遭拗折的花莖似乎隨時會被扯斷,即使如此,苑田生命的碎片依然沿著花莖,注入朱子腕上那朵鮮麗的菖蒲。
「我只從報紙上的照片看過文緒小姐。大師,這樣可以嗎?」
不知漂流到哪裡時,朱子出聲。她離開苑田,將燈籠伸向河面:
「我不怕,不過還想多活一會兒。」
不知是何時偷藏的,朱子自袖裡拿出剃刀,抓著一束髮絲,毫不猶豫地揮下。刀光閃動,刷地一聲,黑髮便脫離朱子的生命,留在掌中。以為是要留給某人的遺物,朱子卻毫不顧惜地一扔。髮絲拉出幾道影子,似雲彩在風中散開,落入映著燭光的水面,隨即為黑暗淹沒。朱子露出祈禱般平靜的神情,注視著黑髮沉入漆黑深淵。恍若從至今與自己生命相連的縷縷黑髮中,憶起不幸的二十五年人生,依舊有種種割捨不下的眷戀。
原本默默無語的朱子小聲喚道。
濁重的夕陽將病房染上潰爛般的顏色,苑田向一語不發的妻子告別,起身之際,妻子的竟朝苑田伸出手。回過頭,妻子空虛的雙眼依然望著別處,那雙手卻拚命試圖抓住苑田的腳。搆不到苑田的腳,便攫住苑田落在紅色夕陽中的影子。在夕陽中仍顯蒼白的指甲,如臨死掙扎般摳著榻榻米的織眼。
而後,兩人各自服下藥包。
朱子離開苑田,雙手繞到後頸,取下梳子,解開盤起的頭髮。長髮劃過燈籠燭光,垂落胸前,潤澤的髮絲襯得臉龐益發白皙。
三天後,五十六首歌完成,彷彿等待壁龕的花再度枯萎般,苑田取花器的碎片割喉自盡。忘記怎麼歌唱的金絲雀,以復活的三天之命,淒絕燃起身為歌人的最後火焰。
「大師不也在笑?」
不知何時,朱子已離開苑田身邊,懶洋洋地趴在鋪蓋上抽紙捲菸。
事後,苑田才由旅館老闆口中得知,花菖蒲經常一莖兩花,第一朵枯萎,便換另一朵開。但與自己復活過程相同的花,在苑田心中畢竟是奇蹟。這一年來遺忘的歌,自然而然從苑田雙唇傾洩而出。
「大師。」她垂著眼出聲,「大師,你真的這麼想?」
接下來整整三天,苑田忘我地不斷寫歌。
「哪裡都行。」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