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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葬

作者:連城三紀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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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緋文字 五

花緋文字

究竟是誰認定我無欲無求?我甚至一次都不曾故作清高。那不過是水澤身後垂著頭縮得小小的我,在他人眼中顯得無欲無求罷了。比水澤更具野心、更加虛榮的我,開始主動表現得無欲無求,是在我決心殺死水澤之後。
年幼的我,似乎是站在挨石子的一方來看這樣一個罪人。要是以後遇到這種事怎麼辦?未知的恐怖彷彿在我心上剜開一個口子,留下傷痕。好長一段時間,我夜夜惡夢,夢見石子如雨般扔向我。
然而,我與水澤的關係中,找不出嫉妒與野心外的任何動機。水澤不單人緣好,脾氣也好,正所謂完美無缺的男子,倘使不幸遇害,必將集所有同情於一身。
我疼愛三津,尋找她的去向,為重逢喜極而泣,在在都是事實。只是,當我們踏出花乃屋,水澤驀地低聲吐露對三津的渴望時,令這次重逢產生截然不同的意義。
便是從這時候,我開始向人說起「等我完成碩士學業,便要找一座小小的研究所,終生孜孜不倦地繼續自己的研究」之類淡薄名利的話語。
她死去的面容真的很安詳。蒼白的月光,襯得那張臉更加雪白。
而這便是我殺害水澤的唯一理由。
因此,我唯一的失策,也許便是殺了三津。既然謀害水澤一事無人發覺,我大可不必除掉三津。然而,這是事後諸葛,在行凶之前,我一如普通罪犯,腦中淨想著萬一失手該如何是好,著實備受煎熬。我雖有把握,但背地裡「可能會被捕、倘若被捕怎麼辦?」的不安揚首吐信,黑色舌頭不斷舔舐我的自信。
決意殺害水澤後,我最害怕的是事跡敗露、不幸遭捕時,世人將對我這個罪人投來的責難眼神。為了地位與對一名女性的單戀,便殺死無辜好友的我,大眾想必如何詆毀都在所不惜。罪大惡極,不是人,魔鬼,狼心狗肺,豬狗不如——我之所以較一般罪犯畏懼這等汙名,其來有自。
及至今日,我仍想不通三津這麼做的理由。是察覺會被殺,索性告訴我要害嗎?或者看到赤身裸體的我,以為我來求歡?hetubook•com.com
只不過,這是萬一殺害水澤一事被發現,我遭到逮捕時的王牌,若太過顯而易見,恐怕會招致懷疑。話雖如此,要是沒人知道他倆的關係,我在臨危之際說明,警方也可能不予採信。
在求之不得的時期,命運讓三津的肚子裡誕生了新生命。
打從我動念殺害水澤,便又開始做那個夢。我,變成仙次郎,行經雨雲低垂的警署前廣場,準備上護送車。扔向我的無數石子。怒吼——遇到火災後,變成熾燃的火焰,爆出火星的同時,化為黑色石頭襲來。我被那痛楚魘著,在夢中憶起仙次郎的最後一眼。那一瞬間,仙次郎好像在可憐我。早在當時,仙次郎便從年紀尚幼的我眸中,以同樣是狼心狗肺之徒才能互通的眼神,預見我將承受的種種屈辱。
屆時,先殺死三津布置成自盡,再殺掉水澤,那麼水澤便會淪為明明有未婚妻卻染指好友的妹妹,甚至將她逼上絕路的十惡不赦之徒,代我承受世人的非難。沒有任何人會想到,這竟是一個失去心愛妹妹的可憐哥哥所導演的復仇記。我們兄妹倆舉目無親,及三津不幸的遭遇、無奈於花柳界中求生存等等,定會引起世人同情。
而且,在這件事上,命運總是對我眷顧有加。譬如兩人比我期望的更早緊密結合,當我想監視兩人關係是否順利發展時,碰巧發生火災——其後也受惠於種種巧合,我甚至為如此幸運感到害怕,只能相信是上天要成全我的犯罪。
還有,我把沾有三津血跡的髮簪送給里子小姐,或許她也能成為證人。只要解釋致贈那柄髮簪的用意,便能向警方證明我對妹妹的感情。
水澤將這樣的我視為獨一無二的好友,不僅信賴我,也向我大談風月,但聽在我耳中,就像是刻意炫耀,形同明嘲暗諷我身為男人的無能。
在那之後,由我刻意安排的,僅有故意讓阿松聽到三津肚裡孩子的事,及在離家準備前往岡山時,先繞至花乃屋,拜託玉彌姊隔天早上去看看三津而已。我猜想,玉彌姊一定會和_圖_書叫來熟識的醫師將整件事壓下,但事情真能如我預期,也只能歸於命運的庇護。
我早料到結局會是如何。到了春天,水澤便會棄三津如敝屣,三津則必須含淚放下這段戀情。
由於擔心濺血,我脫|光衣服,蹲在三津身上。此時,原本睡著的三津微微睜眼,露出彷彿已不在人世般安詳的微笑,輕輕拉開睡衣前襟。
事情已過二十多年,至今我仍會夢見那些石子。自殺死水澤那晚起,夢中的石子便在落下之際忽然變成花瓣襲向我,帶來比石子更劇烈的疼痛。一瓣瓣花石子罪惡的重量掩埋了我,但化身為惡魔的我,已不再叫喊,只望著那血滴般的鮮紅,有如看什麼美麗的景物看得癡迷,甚至露出微笑。
換言之,我為抹消真正的動機而創造出假動機,並決意殺死三津。
我誓言殺死水澤,是在偶遇三津的三個月前,也就是那年夏末。我和水澤深交不久,就極為痛恨他。無論是學業,或是身為一個男人,我總不得不在水澤身後縮成一小團黑影。尤其是學業方面,若非水澤的天才,我應可站在更加陽光耀眼之處。自那時起,我凝望水澤背影的眼中,便已燃起酷似殺意的黑暗之火,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
那年夏天的尾聲,水澤即將取得學業與男人光榮的雙重勝利,即里子小姐與物理學上的新發現。我也在老師的建議下寫出論文,勝負卻昭然若揭。不,不僅是勝負,我心底十分清楚,假如沒有水澤,兩方面的勝利都將由我接手。而且,只憑我一念而決。
最後一刻,不可思議地,我竟沒有絲毫猶豫。我不再是人,而是毫無感情的魔鬼。我連人帶刀落在三津胸前,三津瞬間睜大眼睛,並未發出叫聲。不久,那對瞳眸便逐漸黯淡,融入黑暗。
勿匆二十年,我繼承了去年過世的桐原老師,雖不及老師,但我仍以物理學家的身分,獲得十足的名聲與地位。當然,這地位是二十年前那一晚,從水澤住處搶走的研究論文為我建立起來的。我把那篇論文當作自己的提出,老師在當和-圖-書年的學會舉薦,我頓時被視為繼承桐原博士的新物理學中堅,備受注目。
她幸福的神情像是要迎接男人的身體,而非厚刃菜刀。我看著她的臉,心想,難道三津早發現我幾乎夜夜侵犯她?三津會不會還不曉得我們其實不是親兄妹,懷疑肚裡的孩子是哥哥的骨肉,為這樁罪行日日活在驚懼痛苦中……
我少年時期的記憶中,烙印著一幕黑暗的場面。一個對主人的繼室癡心妄想、甚而謀害主人的無賴,離開拘留所走向護送車的途中,群聚的當地居民發出地鳴般的怒吼,對他投擲石子。我就擠在人牆一角,背著年幼的三津,目睹殺害我父親、逼死我繼母的那個人悲慘的模樣。
然而,只有那柄髮簪,不在原本的計畫中,是我唯一為三津做的事。為了即將成為犧牲品的可憐女孩,我希望能做點什麼來安慰她的靈魂。
我只需開個頭,其後就交由縱橫情場的水澤,及雖身為藝伎卻保有初出茅廬的青澀的三津,一切便水到渠成。
「是啊,三津。這麼白,真可憐。」
殺死三津,便是為了那唯一一個教我心頭發毛卻又莫可奈何的不安因素。
早在計畫之初,為強調水澤的殘忍與三津的悲苦,我便想著三津自殺時肚裡最好有孩子。擔心只靠她與水澤幽會不可靠,我也在三津吃藥昏睡後與她同榻,聽說神社的山茶花保佑生子還前去參拜(那個下雪的早晨被阿松撞見,我連忙裝作是在採折花枝)。但三津果真適時懷孕,仍只能說是幸運。
之後,三津曾怒道:「既然知情,為什麼不阻止我?」我對兩人的關係視而不見,是因太早讓他們分手,將無法構成三津自殺的理由。
於是,我準備了兩名沒有浮出檯面的證人,即阿松與賓館的女侍。萬一被捕,我將提出這兩人為我的復仇記背書。阿松在廟會當天認出水澤,而賓館女侍則留有我為兩人關係憂心的印象。
假如一個缺德的高利貸,遭一個為人良善以致生活貧苦的人所殺,世人將會同情兇手,不要說石子,或許還會淚眼替護送車送行。hetubook.com.com萬一我逃脫不了法網,屆時若能藉感人淚下的動機申辯,至少可避開自孩提時代一直折磨我的恐怖石子。而且,僅出於野心和嫉妒就痛下殺手,必定死罪難逃,但若有能激起世人同情的動機,執法者便有斟酌量刑的餘地,刑罰理應會減輕許多。
彷彿回應當時的三津,我低聲說完,刀尖擦過手臂,血滴在三津沉入黑暗深處的雪白臉蛋上。血像淚痕般沿著三津面頰滑落,我想,這是三津的淚。三津未曾向旁人提起的悲傷,直到此刻,才化為那樣的淚水潸然而下。
不,還有一個理由,我也曾懷抱野心,希望在水澤死後娶里子小姐為妻,但這個願望終究落空。事實上,對水澤一往情深的里子小姐一直維持單身,多年後才嫁作某軍人的繼室。不過,我對里子小姐並非癡情眷戀,很快便死心。只是,我一向痛恨水澤,若能迎娶里子小姐,便能以想像水澤於地下有多懊惱為樂。
那陣子,水澤經常聲稱要趁結婚前大玩一場,要是能讓三津成為他傷透心的最後一個女人,或許就能創造出我希冀的動機。於是,儘管最初尚未有具體的計畫,我仍在某日向水澤扔出一個小小的餌作為試探。
因此,三津懷的也可能是我的孩子,不過,冷酷無情如我,自然不以為意。
只有一個辦法。遇害的好人和行凶的壞人——只要立場顛倒,將被殺的水澤設計成惡徒,讓世人的同情集中在我身上即可。
而我,則沒有任何辯解。
待三津全心全意愛上水澤,我才點破事實,要她清算與水澤的關係。我算準三津會接受身為兄長的我的意見,並因此喪失生存意志。而此時,命運依舊十分眷顧我。
驀地,我憶起那天傍晚,宛如推開火紅夕陽般盛開的山茶花那昂然獨立的雪白。
比起死刑,比起牢獄之災,我最忌憚的是世人的非難與石子。像仙次郎那樣,或者像殺害競爭對手的議員、殺死大老婆的小老https://www.hetubook.com.com婆,經報紙刊登照片,惡名傳遍全國,受到人們的嘲笑、蔑視、攻訐,比什麼都令我害怕。我再次體悟江戶時期遊街及梟首示眾等懲罰存在的意義,因此,構思置水澤於死地的手法時,我考慮更多的是,萬一被捕該如何規避這樣的恥辱。
此時,機緣巧合下,我遇見闊別多年的三津。
返回租屋處的路上,我躊躇再三。儘管不是血親,但要殺死一向視為親妹妹的三津,實在於心不忍,因此,之前我也曾數次考慮中斷計畫。然而,我無論如何都想親手奪取水澤的榮耀。既然要除掉水澤,就得有萬全的準備,才能逃過折磨我半輩子的那些石子。更何況,三津的死也是命運的安排。即使我沒耍小伎倆撮合兩人,三津一樣會走上相同的命運。
不,完美無缺的水澤有一個弱點——女人。水澤傷過無數女子的心,這是水澤唯一可稱為罪孽之處。既然沒有合適的動機,由我親手製造不就行了嗎?有沒有辦法利用水澤的弱點,陷水澤於不義?我內心模糊浮現此一念頭。
我約水澤在三津說好要來的時刻到我家,然後故意晚兩個鐘頭回去,事後再讓水澤相信是他把今明兩天搞錯。這個小伎倆獲得的成果超乎預期,我認真考慮起利用三津將水澤設計成惡人的計謀。
七日後,我在殺害水澤的現場留下一片山茶花瓣。那雖是偽復仇記最後的一件小道具,但同時我也希望,至少要讓三津以一瓣山茶的雪白捨命守護的一切,陪伴水澤的死。那一抹白,是三津為愛上不該愛的男人所做的唯一辯解。
若是罪無可恕的大惡人,便該有大惡人的樣子,泰然處之,仙次郎卻以被綑縛的手拜求般拱起肩,頭上的斗笠遭石子擊中歪斜。只見他低頭抬眼,像頭餓狗般朝眾人露出討好的笑。最後,仙次郎在護送車車門關上之際,忽然注意到我,定睛望進我的眼底。
命運引領一名薄命女孩走向最後的悲劇,為我的犯罪助一臂之力,而我自始至終只需順從命運的力量,等待時機成熟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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