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斷頭湖
「可是你很想去吧？別顧慮我，只是——」桐井老師在我耳邊輕聲說，「把你托給他，我有點不放心。」
「怎麼了？你還好嗎？」
「我出聲叫他，那傢伙就急忙逃走了。我在後面追了一陣，那人跑進森林去。我猶豫了一下，但還是繼續往前追去。不過，森林是他的領地，我立刻失去他的蹤影……」
「克里斯，什麼時候你成了這個鎮的居民了？你完全被洗腦了嘛。『偵探』肯定是某個人假借這個名號、扮演這個角色罷了。你不會真以為，他是從失落的『推理』中跑出來的人物，一直住在森林裡吧。就算在現實中真有『偵探』，他也不是故事裡的『偵探』，只不過是個平凡人。這個鎮裡的人，也許以為他是一開始就是這個世界裡的神。但我們這樣的外來者，應該可以充分瞭解他只是個非現實的偶像。這一點切不可忘記，不管你再怎麼浪漫都不行。」
「如果各隊員都向黑江隊長發訊的話呢？」
我拿著繩子走進湖裡。湖水寒冷刺骨，不過這水溫我還適應得了。倒是感覺有些異樣的湖水包裹住身體，壓迫著我的胸口。跟平常的狀態不太一樣。我盡可能不潛入水中，以站姿前進到小船的位置。湖水有點噁心的臭味。
我們不斷越過黑乎乎的地面枝幹前進，但似乎永遠也到不了湖邊。會不會一直在原地打轉呢？我不禁憂慮起來。然而，腳下的土地開始變成平緩的坡面。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確定自己在往下走。
隊員雖然只有十人不到，但如果站在彼此能互相確認的距離，就能如神目所說，包圍住除了對岸山崖外的整個湖邊。
「不是人……他一定不是人……」
於是，我們進了森林。
我們把桐井老師留在原地，一起走進濃霧。朝木老闆似乎還沒有搞清楚狀況，但得到大家的仰賴，他心情似乎還不壞。走進森林前，我只回頭了一次，看見桐井老師在霧中的身影。跟桐井老師分開讓我感到孤單，但不能勉強他跟我們一起進去。
「我真的沒有書，也沒見過。不過，我爸爸告訴了我很多書的故事。」
「是誰？」
「也就是說……是在湖上？」神目把手電筒指向湖面。「有人坐在小船上。」
「怎麼樣？克里斯，你的臉色又很差了。」
我跟在桐井老師身後，他的腿長，腳步又快，我追得很辛苦，實在沒多餘精神去注意走的是哪條路。因為太暗而快走散時，桐井老師就會停下來等我。不久，我們看到一棟小小的老宅。
「你死了，就不能再保護這個鎮。你是為了保護這個鎮和這裡的人，所以才加入自警隊的吧？」
我仔細地看著那艘船，在光線中隱約有個人影，在搖晃的小船上是誰站在上面呢？
裡面躺著一個無頭的男人屍體。
「馬路上有人聚集。可能發生什麼事了。」
即使用手電筒照射，遠遠的也只能看出是一艘船的樣子，朦朧的光源就是從那艘船上發出的。
「請等一等。」
怎麼辦？我該追上去嗎？不管剛才那個黑衣人是不是「偵探」，他一定知道些什麼。
「說不定，他們已經準備逮捕『偵探』了。」
我把話筒交給悠里，悠里立刻沉下臉。
「你們打算怎麼做？桐井先生。」
「你們這樣很危險哪。」神目壓低聲音說，「如果別人發現的話，一定會懷疑你們。」
「真的啊……真遺憾，如果你有書，我倒希望你拿給我瞧瞧。我好想看看書到底是什麼樣子，哪怕一次也好。書裡不是有故事嗎？走進書中，就可以知道天下各種事情，最適合我這種坐輪椅的人了。」
「對。剛才，從隊長的聯絡中，好幾次聽到湖這個字。應該是隊長想告訴我們他的位置，隊長剛才一定在湖的附近。」
「無法確定誰發出的訊息嗎？」
突然間，訊號通了。
桐井老師手上拿著鞋子，就一屁股坐在我床上。半夜裡，桐井老師的臉色看起來格外蒼白，就算被錯認成幽靈也不奇怪。眉頭緊鎖、蹺腿而坐的姿態，宛如思索中的幽靈。不過，穿襯衫打領帶的幽靈恐怕並不常見。
「我沒事了。」
旁觀者的冷靜表情，正好與那男人的瘋狂形成對比，這就是此鎮居民的樣貌。就算有人告訴我，他們全是墓園管理員，我也不會驚訝。不論發生什麼事，他們都無動於衷，好像連心和時間都停止一樣。他們中央的那個發狂的人，反倒顯得不太尋常。
映入眼簾的所有事物，似乎都對我們抱著敵意。伸展到幽暗空中的尖銳樹枝，盤桓在地面、絆到腳的樹根，在在都像是對森林的闖入者發出威脅。飄移的霧中，我突然失去了方向感，不知不覺間，往四方看去都只是粗壯的樹幹。光線越來越暗，我害怕被神目和朝木老闆丟下，奮力地向前走著。但心裡好害怕，有股想尖叫的衝動。不知何時會與「偵探」迎面相遇的恐懼，令我難以壓抑心中快速的鼓動。
「不過，為什麼要監視那個男人呢？」
我們默默地等待小船靠近。鳥兒群起飛上山崖，像在為我們報曉。白霧緩緩隨風消失，露出了整條小船的全貌。木板釘的小船船身塗了白漆，上面最多只能坐兩個人。船頭朝著我們的方向，以接近靜止的速度極緩慢地靠近。
「怎麼了？」
「馬馬虎虎啦。至少比站在那邊的老甘清楚。好歹十年來，我家的柴都是在森林砍的。」
為什麼？
好像敲門的聲音。
「我真的看到了……」
「假設我想割下你的腦袋，」桐井老師用沉著、教誨的口氣說，「對你來說，是壞事還是好事。」
「是啊。是有這個打算……但是『偵探』並沒有住在那間屋子。」
不可能有什麼。
「他沒有傷害你吧？」
「偵探」站在屋頂的一角俯望著我們，宛如在向我們展現自己優越的地位。水泥樓房並不太高，但「偵探」卻像飄浮在遙遠的高空。我們被「偵探」所震懾，頓時啞然地仰望著他。
窗外突然冒出一個人臉。
這時，房間的電話響了。這是今天的第幾次？我被電話聲嚇得跳起來，但還是盡力掩飾下來，冷靜地拿起話筒。
是斧頭的形狀。
「追捕『偵探』？可是『偵探』住的地方在森林裡呀。他怎麼會在民宅出現呢？」
頭上看起來像山一樣尖，所以應該戴著帽兜吧。連著帽兜的披風從頭到肩，也包覆了整個上半身。漆黑的布質宛如融進了黑夜，輪廓也變得含糊了。那個黑成一團的人影，就像黏在窗口般，一直靜靜窺伺著我的動靜。
「『偵探』果然是鬼。」
「見到了『偵探』卻沒被砍頭？」
他說得沒錯。對岸就是直立的山崖，船沒有地方靠岸。除了那地區之外，其他都有自警隊隊員守著。
「是的。現在我轉到各子機的頻道，如果由我發訊，則可以選擇對話的人，但接收訊息者，不聽到聲音就不知道是誰發出的。」
也就是說，對方一定是黑江隊長的對講機。現場的人收到訊息。
桐井老師神色中的疲倦多於洩氣，本來我就為桐井老師擔心，而不是讓他來擔心我。驟然間我才很難為情地意識到，之前我竟然忽略了。比起「偵探」，現在最重要的是桐井老師的身體狀況。
朝木老闆把手電筒光打向前方。
但是完全睡不著，心臟猛烈地發出撲通聲。
隊員們迅速散開。
「隊長失蹤了。他也許想要單獨行動。」
搖曳的霧氣後方有些異樣。
「跟我說說『推理』。」
今晚，說不定能揭開「偵探」的真面目。
「真沒想到。原來你並不討厭書。」
桐井老師脫了鞋，從窗口進到屋裡。
霧也漸漸消散。
「老師，你在哪裡？老師？」
我迅速站起來，與窗口保持一段距離，伸長脖子尋找「偵探」的蹤跡。於是，我看見一個在暗夜中奔跑的影子。黑色的披風依襬波浪般翻飛，留在詭異的殘影。不久後，它就消失在黑暗中，再怎麼凝目注視也分辨不出他的位置了。
「隊長，請回答。」
「我沒有。對方也是理解『推理』的人，他懂得如何使用兇器。既然我帶你去冒險，就得負責保護你。」
「很多人目擊過呀。」
我猶豫著該怎麼做時，遠遠聽到有人叫我的聲音。
「是，是的！」電話裡是朝木老闆，配合他的大嗓門，我的聲音也不由得洪亮起來。
「你們兩個人打算到哪兒去？請解釋一下。」
船上滿地是血，內部處處灑落的血跡，底部則成了血塘。船一搖動，血塘也跟著晃，斷頭處還不斷滴出血來。
「如果頭被割下來，你會怎麼樣？」
至少從岸上看，船上空無一人。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過好幾個人都撞見過。」
「不知道為什麼。」悠里低語，「我時常會想哭。」
我推著輪椅步出房門。
「馬上去尋找隊長！」
「嗄？什麼意思？」
「是。」
和圖書「還、還好。」
「不管是其他什麼東西，總之不是人。」
「是。」
「一個小男生。那孩子說他在森林裡遇過『偵探』。」
路燈已經關了，濃厚的黑影如湖水般填滿了視野。
「謎底並沒有解開。」
即使隔著一段距離，他的怒吼還是聽得一清二楚。我立刻閃開坐回床上，把兩人的對話聲趕出腦袋，盡可能充耳不聞。
「怎麼會這樣！」朝木老闆低喃道。
黎明來臨。
「請等一下。」
「霧這麼濃，很難再往前進。」朝木老闆不耐煩似的說道。
「把整個湖包圍起來。」神目建議。「我們這麼多人，應該可以把湖畔團團圍住吧。」
「森林裡有鬼，會在森林深處引誘人們，然後突然消失的傳言吧。」
「聽得到嗎？請說話——你是不是隊長？是隊長沒錯吧？」
「我們沒有裝備就進森林，沒問題嗎？」
「人說留下紅印的是『偵探』，可是實際上，有人目擊到『偵探』畫記號的現場嗎？」
「我建議你們兩位回去了，但你們似乎不這麼想吧？」
我吃了一驚，再次從床上跳起來。
「一個男人說在森林……看到鬼。」
類似敲窗的聲音驚醒了我。
神目也是不懂「推理」的人。這不是神目的錯，也不是別人的錯，什麼都沒有錯。
「就像剛才我說的，因為鎮上的情況有古怪。」
「話說明來，『偵探』真的會到這個地方來嗎？」
「好。」桐井老師慢吞吞地站起身，把手放在我頭上。「我無法保證不會遇到危險，也許有可能關係到生死。這樣你還願意去嗎？」
「是呀。『偵探』的動向如何？」
一片漆黑。
桐井老師把對講機交給我。我看著手心中的小小機器，猶豫著拿到耳邊。
「我也沒見過。不過，我看到你，就想到那些愛書人。他們在我還小的時候，經常來我家借宿。大家都跟克里斯一樣，總是為了什麼事煩惱。我很喜歡他們，因為每個人都對我很好。人家說，書教人殘酷的事，使人性變得殘暴，一定都是騙人的。」
「鬼不算解決嗎？」
無意之間，湖面的燈火消失了。
「啊，老師大人，您在這種地方做什麼？」
我羨慕悠里。
啊……這就是「推理」啊。
「悠里在你那兒嗎？叫他聽電話。」
是「偵探」啊。一個聲音從聽眾中洩漏出來。
「謝謝。」神目毫不懷疑地接下餅乾，放進嘴裡咬起來。「隊長的想法跟大家不同。我們在這裡埋伏，是為了跟『偵探』見面，但隊長跟兩位一樣，打算追捕他。隊長說的話，我常常聽不明白。他說過，『偵探』的行為是一種犯罪。犯罪，到底是什麼意思？」
「當然啦。我就診的醫院和他一樣，雖然現在我只需要半年去一次就行了。剛開始他一直不肯談『偵探』的事，但後來我們成為朋友，他就把過程詳細地告訴了我。」
「我說過嗎？」桐井老師故意跟我裝傻。「當然是沒錯。不過，現在是發掘事件真相的好機會。坦白說，我不應該把你當成一個大人來商量。但是你是為了尋找『推理』的遺跡，才到日本來的，能瞭解『偵探』事件的始末也不壞吧？」
天空下著看不清的細密小雨，我們被雨所籠罩。由於夜已深沉，悄靜的小鎮完全沉浸在黑暗中。也許居民們都溺死在這淋漓的黑暗中，就算是溺死，也比一直被封閉在這個陰暗世界來得幸福吧。
這樣下去，沒有人能挖掘出事件的真相。
朦朧分不清輪廓、暈染的光。不只是我發現了，自警隊隊員中也有人指著它。
是黑江隊長的外套。
「老師，您為什麼會來？我以為是『偵探』又來了，嚇出一身冷汗。」
「但是……」神目露出沉思的表情，靜默了一會兒。「『偵探』割下鎮民腦袋的事，不過是個謠傳。實際上並沒有人親眼目擊到『偵探』下手的瞬間。大家只是如此臆測罷了。無頭的屍體應該是災難的受害者，可能是洪水，也可能是土石流，但我不認為是人類造成的。不可能有人會做那種事。」
「沒見到。」自警隊隊員回答。
神目似乎察覺危險，拚命向對講機呼叫。
我再次蓋上毛毯，閉上眼睛。
這比夢境更殘酷，我完全無能為力。我無法阻止眼前發生的事，只能呆呆地看著它發生。
「我死了之後，就會馬上火化，倒進河裡流走吧。」
「各位，朝湖邊前進！」神目大聲地說。
我站到悠里身旁，觀望窗外。夜色太暗了看不清楚，但路燈旁有些人影在晃動。
神目注意到我們，跑過來說道。
我看著湖面。與其說它是湖，倒是更像森林裡驀然冒出的大坑。
傳說日本是「推理」最後被消滅的地方。在英國萌芽的花朵，隨著往西的潮流散佈到全世界，而在遙遠的盡頭凋萎。但是，至少所有熟悉書本的人都知道，謠傳「推理」還在日本殘存著。儘管所有的書本都已失去，只有「推理」還留在日本。日本在戰爭失敗後，依據戰勝國的思想和指導，曾進行大規模焚書，但復興之後的取締作業，在世界各地算是最溫和的，而且在現代國家中，日本也是最晚正式絕跡的國家。
「別騙人了。」神目嘆著氣說，「如果你們不說清楚，我就必須把你們的事向其他人報告。還好你們先還到我，如困是其他的話……」
「老師，窗子不是出入口。」
「一棟民宅？」
神目瞪大了眼睛問道：「嗄？你在說什麼？」
「是『偵探』幹的。」神目開口道。
「消失在森林那邊。」
「我們只是想瞭解。」
桐井老師說。
「小船在動了。」
「就算是這樣，自警隊為什麼積極行動起來？」桐井老師問神目，「您們的隊長之前看來，對『偵探』沒那麼有興趣呀。」
「沒這回事。但不論如何『偵探』沒出現，我們也無計可施。我們只有等。」
斧頭的攻擊還持續進行著。小船搖晃著，「偵探」也在搖晃。但沒有一點聲音。只聽見森林的嘈雜聲在頭頂上盤旋。
啊，又開始敲了。
然後屏息等待。
「喂喂，請回答。」神目急切的聲音呼叫道。「不行，沒有聲音——啊，斷線了。」
在他們來說，這種想法十分自然。我若是不曾從父親或書上得知「推理」的故事，一定也會立刻同意神目的看法，對屍體不同的認識產生的歧見。但是，我瞭解神目所不知道的「推理」世界。無頭屍體有其無頭的理由。
我扭開被抓住的手說。那一秒鐘，朝木老闆露出意外的神情，也許我的態度看起來是一種反抗。於是，我反射性地順口道出「對不起」。
「還沒說到。我追丟黑斗篷後，在森林裡稍微查看了一下，然後……然後……一個白晃晃的女人站在幽暗的森林中……她走出來想引誘我進森林……接著便突然在我眼前消失。」
「沒，沒有。我沒事。」
「你們最後還是跟來了。」
「所以後來呢？」
「爸爸一直要我去睡，煩死了，所以我還是回房間去吧。克里斯，你也早點就寢吧。」
船上可能躲著持斧頭的「偵探」，但是，在水底我肯定比他靈活。這點自信讓我毫不遲疑地往船邊靠近。
封鎖了視野的霧，在手電筒的照射下只是一片混濁的白，把周遭變幻為虛浮的光景，即使碰觸它也沒有感覺，缺乏感覺更加重了非現實感。
我凝視著「偵探」消失的黑暗處。
我簡單地說明了與「偵探」相遇的經過，一邊說明，我自己也感覺事有蹊蹺。「偵探」為什麼來敲我房間的窗子？「偵探」在哪裡消失？他好像要引誘我到森林裡。「偵探」知道我的存在嗎？
「嗄？你們在說什麼嗎？」神目有點不安地問，「我可以先走一步嗎？這事分秒必爭。」
「你當然還是小孩。」桐井老師重新穿上鞋子，腳跨在窗口，一溜煙便跳出去了。「跟上來吧。」
「『偵探』出現了！」
「啊……」
是窗子。腦海的一角想起女鬼的故事。雖然不是親眼看到，但可以清晰地想像出女鬼朦朧的白影。我可能還在作夢，一定是鬼，她凝視著我，想把我帶進森林。她緩緩靠近，發青的臉湊近玻璃窗的另一面，用指尖發出咚咚聲呼喚我。
桐井老師拉住他。
據那男子說，他追著企圖留下紅印的黑披風人物——推測是「偵探」——進入森林，沒留神間一個女鬼出現在眼前，又突然消失。所以，女鬼跟「偵探」、紅印，可能有什麼關係嗎？還是其實一點關聯都沒有？鬼的真面目有可能是「偵探」嗎？「偵探」掀開黑斗篷，裡面其實躲著穿白衣的長髮女子——
神目站定腳步，把對講機貼在耳朵上。
簡直就像「推理」中出現的「偵探」臺詞。
往船裡一瞧。
「你說什麼！」
我搖搖頭。
「我們只是想參觀自警隊出任務。」桐井ｗｗｗ•hｅｔuｂｏoｋ•ｃｏｍ.cｏm老師鎮定自若地開始說，「你們在監視『偵探』的藏匿處嗎？」
「對不起……」我打斷他們，「你對我們說這麼多不要緊嗎？」
「對不起……」
我勉強從毛毯中起身，下了床。
「我們也去吧。」
「你對森林很熟吧？」
是桐井老師。
「克里斯嗎？」雷公般的嗓門在話筒中響起。
「是出了什麼事這麼突然，我是為了帶克里斯回家才……」
「如果割下鎮民腦袋的是『偵探』，那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有理由要做這麼無意義的行為嗎？」
終於游到船邊。我照著神目的吩咐，把繩子綁在船頭前端。
「怎麼辦？——老師不是說過，別與鎮上的人有瓜葛嗎？」
「啊，果然在這裡。謝謝——啊，這點小事無所謂——」
敲擊聲突然停了。
神目和朝木老闆交談著前進，我則快跑著緊跟在後。
我如此尋思著凝目細看，發現黑影呈現出人的形狀。
「借我一下。」
這世上真的有鬼嗎？
我立即跑出房間，輕輕穿過走廊，以免吵醒悠里，再從大廳走出門。外頭下著霧雨，夜裡的一切既冷又濕，森林裡的樹長眠般的沉默，已不再令人感到害怕。反而是一股強烈的使命感驅策著我。身為這個鎮裡少數懂得「推理」的人，我必須解開「偵探」的真面目。
「哇！」背後突然響起說話聲，我不自禁叫了出來。「神目先生？」
船上「偵探」的影子好像舉起了什麼東西。
「所以，你也想解決紅印之謎嗎？」
咚咚……
當然，我所指的是活人……
「解決神秘的謎題。」
「嗯，他才七歲大，有一次在森林裡迷了路，幾天後回家了。即使是大人，在森林迷路之後都出不來，但那孩子卻平安歸來。問他過程後，才知道他在森林迷路之後，遇見『偵探』，偵探送他到森林外來。」
失去理智的主角喊叫著，短短的頭髮四處飛舞，好像發怒一般。微黑的臉可怕地扭曲，看起來就像剛從墳墓裡復活的屍體，眼中充滿了血絲。
「對面是直立的斷崖呀。」朝木老闆說，「沒有人可以立足的地方。而且那燈比較接近我們，不是在岸邊。」
「對岸有燈嗎？」
「黑江隊長也這麼認為嗎？」
我突然說不出話來，毋寧說，老闆為了這點小事如此關心我，我感到很高興。
「他說『救命』……！」
「你們也可以吃。」
這個故事奇妙卻又毛骨悚然之處，在於少女藏在男孩房間裡時，明顯已與屍體無異，而且幾乎是屍身零散的狀態。少女為什麼會變成這種慘況原因不明，但至少在故事中描述了男孩將零散的少女裝進書包的行為。為了去找「偵探」，男孩進入森林時，也將少女裝進書包裡帶走。除非少女是零散的屍塊，否則這種行為是不可能的。
「已經確定湖的方位在哪裡了嗎？」
朝木老闆拍拍我的肩，我被推著跨出腳步。
神目從口袋裡拉出繩子，把它捆成一個環交給我。
咚咚……
「啊！」神目發出慘叫聲。
「您沒事吧？」
「先別管我，『偵探』呢？」
神目跨步跑了起來。我還癱著站不起來，但我不想被他們留在後面，只好抱著必須連爬帶滾的準備前進。
我越來越不明白「偵探」存在的目的。「偵探」會說明素行良善的人，只砍斷壞人的頭顱嗎？若是如此，他怎麼區分好人和壞人呢？他總不可能監視鎮上每個人的一舉一動吧。
神目眨了眨劉海遮住的眼，歪著頭說，那表情猶如一個不懂世事的孩子。
結束對講機聯絡的神目對我們說。
然而，那個人並不是「偵探」。
我擔心地尋找老師，好一會兒才從民眾中看到桐井老師神情疲憊地走出來，他的臉色很差，應該是肺病耐不住快跑的關係。
「我害怕他來把我的頭砍了……」
我是壞人。
「他現在還活著嗎？」
「你剛才說的『女鬼』在哪出現？」
有人大叫道。一個穿著跟神目同樣背心的人，指著夜空說。
「湖？」
對這個問題，我答不上來。我只是喜歡「推理」，所以才對眼前不可解的事件充滿興趣。我覺得自己還有事必須去做，有個聲音在呼喚我，所以我不能丟下眼前的謎而離開。那不只是好奇，更接近使命感。
「自警隊想要抓住這個人？」
「克里斯。」桐井老師悄聲說，「從這裡往前去全都是自警隊的人，儘可能不要被他們發現。」
「書本的類型中，我喜歡『推理』。」
來到大廳時，聽到外面有些爭吵的聲音。我和悠里互看一眼，他率先反應過來，把輪椅轉到靠近門口的窗邊，掀開窗簾。
視野開了，冷空氣掠過我們。
「最好是這樣。」
「我不知道，什麼是壞，什麼是好呢？」
「別出聲！你幹嘛突然嚷嚷起來啊？」
「平安無事？」
「是的，消失了。就在我眼前，咻地不見了。我沒有眼花，她是確確實實在眼前消失的。」
「抓到『偵探』後，你們打算怎麼辦？」
因此，聽說日本的小鎮上出現「偵探」這號人物，很難不讓我詫異。「偵探」是「推理」中出場的英雄，「偵探」曾經是一種真實存在的職業，當然，現在它也是已消失的歷史。
在一座完全被包圍的湖上。
不久，船靠了岸。
「也許不要窮追下去比較好。」
「怎麼了？」
「不用擔心，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克里斯。」
「你放心吧。」悠里噗哧一笑。「實際上，並沒有小孩被他砍頭。剛才的故事就可以證明啊，而且我從來沒聽過『偵探』會殺小孩。雖然我不曉得是什麼原因。」
我們對話之間，其他隊員也加入通話，似乎大家都在互相通知有人發來無聲訊息。神目不斷操作著對講機。
「沒關係。雖然我們叫作自警隊，但跟那邊那群人沒什麼不同。我們也不是什麼秘密組織，我們的名字用『隊』而不是『團』，完全出自隊長的喜好。也經常遭人揶揄，說我們是小孩扮家家酒。老實說，我們也沒什麼過人之處，不過，硬要說的話……」神目說到這裡，沉吟了片刻。「只有一點，我們比其他人更愛這塊土地。自警隊裡的成員都很年輕，所以都是在這個鎮上出生長大的居民。就算我們是被大海逼到這裡，造就了這個鎮，但對在這裡出生的人，這就是故鄉。不論是鎮還是鄰居，我們都不能置之不理。我請求兩位，如果能幫助我們就太好了。」
「是啊……」
「隊長！」神目絕望地慘叫一聲。
「對不起，害你擔心了。」
我的使命感和衝勁頓時受挫。眺望著眼前廣袤深遠的森林，彷彿就要被吞噬而窒息。它的深、黑不同於海底，是一股既無神秘性，也無神聖性的巨大黑暗。
「已經漸漸起風了，霧氣應該很快就會散了。」
有一天，男孩將一名倒在路旁的少女帶回家藏匿，開始奇妙的共同生活。但少女身體日漸衰弱，終於到了藥石罔效的地步。由於男孩向父母隱瞞了少女的存在，所以也幫不上忙。為了救少女的性命，他只有求助「偵探」之力。
東方的天空開始變亮了。
我非去不可。
救命。
「嗯……」
「偵探」的現身加上白色女鬼搗亂。
「不算。」
不過，那女子用什麼方法在眼前消失呢？除了真正的鬼，想不出還有誰能做到這點。
「那裡有燈。」
「走嘍，克里斯。」
「為什麼？」
自警隊的神目不知何時站在我們身後。藏青色的帽子蓋住眼睛，身上的背心比起白天時，被很多東西塞得鼓鼓的。他可能一直在室外走動，衣服大都濕透。
悠里說起從朋友那裡聽到的事。
「對方不說話。」
這些人中，好像沒有人知道「偵探」的真正身分。
「他說了些什麼，可是含糊不清的，聽不懂。」
據說「偵探」住在森林裡，會砍下壞人的腦袋。
「喂，你不准。萬一出了什麼事……」
「老師，你還說呢……啊，等一下，不可以從這種地方進來啦。」
「話是沒錯。」桐井老師點點頭，直視著我。「那我們怎麼辦？」
「原來如此。換句話說，與其進入廣闊的森林尋找『偵探』，不如等他自己上鉤。」
「我們跟在後面只會給你們添麻煩。」桐井老師彎下腰吃力地咳了一陣。「讓克里斯跟著自警隊進去吧。至少，他對森林比我熟。」
犯罪的人用只有自己才知道的規則奪下第一，其他的人卻在渾然不自知中加入比賽，並且輸給了他。
「哪有什麼敵視呢？你說得太嚴重了。」
「你聽說過這一帶有什麼特別的宗教嗎？」我問悠里。
「推理」中的斷頭、無頭屍有一定的法則。但是，鎮上的人並不知道這一點。所以，如果「推理」的法則隱藏在事件的根基中，恐怕大家就在無知中度過歲月。當然，其中應該有人和圖書察覺異樣，並試著自己推理，黑江隊長就是這種類型的人。然而，就如同不知公式，卻要計算圖形面積一樣，完全不懂「推理」的人，很難遵循「推理」的法則，解開事件的謎底。這個鎮發生的凶案儘管都是神秘的「推理」事件，但最糟的是，幾乎所有人連它是凶案都未察覺。
神目用對講機測試通訊，但似乎沒有反應。
我考慮了一下，便獨自走出大門。
跑到陰暗的馬路上，我往聲音的方向走去。仔細一看，一個男人坐在路中間大聲吵鬧，看熱鬧的民眾把他團團圍住。街燈的光剛好照在那男子的頭上，好像一盞聚光燈。我盡可能不讓別人發現，躲在遠處的陰影中，觀看這奇妙的光景。
小船似乎正往我們所在的右手邊漂去。
但只要想到外面該不會有什麼東西埋伏著，心裡就焦慮起來。我必須搞清楚，必須確定窗外什麼都沒有。
我在他們發現之前，離開了現場。
「沒那回事。」
「你們接下來不是要去逮捕『偵探』嗎？」
「老師！」我倒抽了一口氣。「老師……怎麼辦？……老師，這個。」
我提心吊膽地從毛毯中伸出頭來看向窗口。窗簾拉攏著，無法確知窗外的情形。
女鬼的出現，也許的確是「偵探」現蹤的預兆。事實上，今天晚上，「偵探」就在我屋外出現。雖然不明白他的目的和原因，但「偵探」也許真如自警隊的盤算，已經開始活動了。
「既然如此，如果你的頭被割下來就麻煩了，因為你再也無法保護任何人。如果別人做了對你造成麻煩的事，就不能算是好事。」
桐井老師半伏著身子，四下張望。
對我來說，「推理」的印象是最初始的記憶之一。所以，我才想明瞭「推理」是怎麼樣消滅的。也許因為我無法清楚得知教導我「推理」的父親臨終的情形，因而產生了補償心態。父親悲痛的聲音夾雜在吞沒我過去的海浪中，那是呼喚我的聲音。
戰爭、海嘯和洪水帶走太多人的性命，活下來的人在想法和生死觀上，都與上個時代大不相同。別人的死被當成避諱的事來看待，人們喪失了情感，每個人臉上掛著絕望的笑，因為他們用那笑容取代所有的感情。
船上沒有「偵探」。
「有人在船上。」
「鎮上的情形有點古怪。」
「總之快走！」朝木老闆說，「否則要被他逃掉了。抓到時再狠狠教訓他。」
我們在神目的前導下，三人一同移動到看得見監視目標的附近，蹲伏在草叢中。如霧般的雨將周圍的草浸濕，碰到皮膚時尤其沁涼。四周圍只看到一片黑暗，但是凝目而視，還是可以看到自警隊隊員手上的燈，如同螢火蟲般搖曳。陰暗中只有這一點點人的氣息。
真的是敲窗嗎？也許是被風吹起的小樹枝，打到玻璃窗上發出的聲響。或是掛在屋簷下的補夢網搖晃撞到時所發出的聲音。還是我聽錯了，從一開始根本就沒有敲擊的聲音。這麼一想，彷彿恐懼感也稍稍定了下來。
「隊長只是疲於對付『偵探』這號人物。從隊長到我們，誰也不認識『偵探』。但是，隊長對『偵探』的事，似乎比我們想像的還煩惱。目前首要就是與『偵探』取得接觸。所以我們這次用這種方法，等待近距離接觸的機會。怎麼樣，別看隊長那模樣，其實他也很敏銳吧？」
「啊！」我又大叫起來，再次被神目摀住嘴。
「那麼……」我咬著下唇，拚命尋思該說的話。「您的意思是說，有個人在扮演『偵探』嗎？」
然而，只要是人，哀傷時就該哭泣。
但是我有個預感。
「沒錯，如果『偵探』被捕，大家對我們的敵視也可以減輕點吧。」
「也是。」
腦中一片空白。
「啊。」神目高聲說，「燈滅了！」
「重逢的時間提早了。不過，這麼晚了你怎麼還醒著？克里斯，不可以熬夜哦。」
無意識間，我們成為了領頭者，一回頭，點點燈火在四處閃爍著。
「不知道，只看到影子。」
「……救……救命……」
「——你親眼看到了？」
「唔，請等等。」神目叫我們暫停，拿起對講機。「是，我是神目——嗄？隊長不在這裡——是，我到這裡之後，一直都是一個人——現在沒有任何異狀。」
那個身影就跟我今夜遭遇兩次的「偵探」幾乎一模一樣。
「啊！」
「你是要告訴我小提琴不見了，對吧？」我把小心收在床底下的琴箱拿出來，交給老師。「好，還給你了。這麼寶貝的東西，為什麼不更小心點保管呢？」
我幫悠里蓋上棉被。
已經不見了。
「無、無所謂？」
「你也知道？」
神目說話之際，我思索著斷頭的理由。然後，猛然想到一點，在「推理」消失的這個時代，像這樣與社會、文化封閉的小鎮，到底有多少人會去探索無頭屍的真相？他們不思考斷頭的原因，最多只認為是災難造成的結果，或把它當作是謠傳。孩子們似乎認為斷頭是一種懲罰，但這種想法肯定也是方便大人管教用的老生常談，真相並不在其中。
旁觀者中發出近似失笑的嘆息。男人越是拚命想訴說什麼，那樣子看起來越滑稽。
「只帶你們進去就可以嗎？之後我就可以回家了？」
我們小跑步跟上神目的步伐。紅磚路凹凸不平，非常難跑，我好幾次差點絆倒，都是桐井老師抓住我的衣襟救了我。
「對……那孩子說『偵探』一點也不恐怖。」
神目往外衝去。自警隊的隊員們也跟在他身後，陸續跑上步道。但沒有一個民眾跟上去。
「他好像下來了。」神目放下耳邊的對講機說，「『偵探』現在朝森林去了。」
別怕，我知道什麼都沒有。
怎麼看船上也不像有人。
「冷靜點。」
「隊長……」神目木然地呻|吟著。
「為什麼？」
「沒有。」
「我們去看看吧。老師。」
「看到了。但他逃走了……那傢伙披著黑色斗篷，外表就像黑夜一樣黑。」
「這個莫名其妙的騷動跟你有關係嗎？」朝木老闆質疑地把我、周圍的自警隊員和桐井老師全打量了一遍。「我不是叫你別那麼出風頭，反正只會惹禍上身。對不？」
「真的是個女人嗎？」
「『推理』？那是什麼樣的故事？」
「我們是外來者。從鎮民的眼光看起來，我們兩人最為可疑，肯定會擅加推測。說不定還會認為我們跟事件有關，所以，小心不要被自警隊看見。」
我們的時代是無書的時代，同時，也可說是只有完美事實的時代，不存在故事的時代。
紅印之謎加上無頭屍體。
「那麼你們包圍究竟是誰的家？」
「怎麼樣？」
痛苦的回憶如幻燈片般閃過腦際。雨天，黑頭車，軍人，哭泣的女人，父親的連線——我的手在顫抖，對不起，對不起。胸口好痛，宛如一支利刃刺穿了它；呼吸困難，宛如沉在深海裡。直到現在，仍有聲音從漆黑的海底傳來——
「偵探」回來了？
「怎麼拉！」
「大家分頭沿湖畔搜索。」神目說。
神目伸長脖子站到水邊，但似乎還是看不見船底。
為什麼他要注視我？
不對，不可能有這種事。
「小聲點。是我啦，克里斯。」
「我也這麼想。」
「『偵探』會來砍下壞孩子的頭，這個說法是真的嘍？」
自警隊隊員陸續從後方也來到湖畔。
「是哦。」
朝木老闆指著某處往船身接近，從屍體的腳邊，拾起一把斧頭。斧頭也被血染得通紅。
我仰頭望著身邊喘著粗氣的桐井老師。
「確實的狀況，我並不清楚。只不過，自警隊的動向跟以往不太一樣。」
此時，對講機的訊息燈再次亮起。看來神目似乎設定成亮燈警示，以避免發出來訊聲或振動的雜音。
粗啞的聲音，像擊中我的後腦勺般襲來。
「偵探」留下無頭的屍體，宛如魔術般消失了。
「不要，老師不進去的話，我也不去。」
我屬於哪一種呢？
神目四下梭巡了一下說道。桐井老師不見了。剛才他明明還拉著我跑，會不會跟我們走散了？
我還來不及發出哀號，便已嚇得往後翻倒，跌了個四腳朝天。
「我去。」我說。
「發生什麼事？」
「不知道——可是我確實看到了。」男人聲音顫抖著說。
向他們打了個手勢。
「啊。」一直望著湖面燈光的神目叫了一聲。
我悄悄地拉開窗簾。
「我們在散步。」
男子一說，旁觀者倏然靜下來。
他是來旅店留下紅印嗎？
「事情緊急嘛。」
還是來砍我的腦袋呢？
儘管周圍的人不斷死去，我卻一次也沒有出手相救。儘管所有的事物不斷離開我，我也不曾守護過它們，所以我是壞人。
我轉身逃回房間，頭髮和衣服都有點濕了。我失望透頂，頹然地坐在床上，不知如何是好。連逐漸冰冷的身體，都不想理了，也www.ｈetｕｂooｋ•coｍ•cｏm許我什麼都做不到，只能這麼默默離開。儘管消失的「推理」終於出現了一絲曙光了。
那個人沒有臉，戴著類似黑色面具的物體，因而失去所有的個性，只殘留下令人發毛的「無臉的臉」。
他彷彿真的融進黑夜中。
回過神時，我癱坐在地上。
「據我所知……只有一個人。」
「不知道。」悠里滿不在乎地回答，然後立即把臉湊到我耳邊。「克里斯，你見過書嗎？」
咚咚……
「他們說，黑黑的看不清楚。目擊的時間總是在黑夜。所以，『偵探』打扮得一身黑，從來沒有人看清楚他的身影。」
這個鎮究竟在搞什麼鬼？
「我們追丟了……不過，等一下有幾個人會往林中湖前進，繼續追蹤下去。」
神目與朝木老闆停下腳步，開始交談起來。四周圍自警隊的手電筒，看起來就像螢火蟲般在空中飄浮著。原先彌漫水泥和柏油等人工氣息的霧，現在轉變為濃密的大自然氣味。神目從口袋裡拿出指南針，開始調整方位。而朝木老闆把手電筒燈打在上面，一邊指示。
咚咚……
「等等，等等。我沒有瘋。」男人揮開周圍的手說，「我確實在森林裡看到，那是——沒錯，是鬼。一個女鬼。」
「會，游泳是我最拿手的項目。」
「我找了你好久！半夜我聽到什麼聲響以為有小偷，卻看到你往外跑了。你在做什麼！這可不是在外面晃蕩的時間！你以為現在是幾點？我以為你是個乖孩子，沒想到比我家悠里還調皮。這不是讓人擔心嘛？，」
「克里斯！你到這種地方做什麼！」
「我討厭死了之後，馬上就被別人遺忘。」
「那麼，你帶著這條繩子去吧。把它套在船頭，我們用拉的。」
「喔，那個我以前就聽過了。」悠里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們費力來到從船的走向大致預測到的地點。
一個黑色裝扮的影子浮凸在霧雨彌漫的夜空裡。他既非幻影，也非幽靈，肯定是個有血有肉的人。黑色的衣襬在濕潤的暖風中搖曳，隱約看得見兩條腿，而那也是全黑的，告訴我們黑色服裝下，確實有著人類形貌的事實。恐怕他還帶著黑色的面具。
「傳說看到白衣女鬼的人會遭到不幸，從這一點看來，隊長推測白衣女鬼會不會與『偵探』有關聯。鬼是『偵探』現身的前兆，如果推測沒有錯的話，『偵探』一定會再來找這個人。這是隊長的盤算。」
「『偵探』現身了！」某人的呼喊突然響徹了夜空。
「我也見過那個人。」
「果然是『偵探』嗎……」
「喂，這樣再等下去，船也不會靠岸的，你打算怎麼辦？」
「是那個聲稱撞到鬼的人。」
「咦，老師呢？」
穿越細長的紅磚道，視野豁然開朗，來到一片原野上。霧雨已完全成了霧，在草原上像雲一樣淡淡地擴散開來。霧的後方就是一片名為森林的黑暗，自警隊的隊員們正越過霧海，勇敢地向森林進擊。
「克里斯，你也是他們的同夥吧？你身上是不是偷偷藏著書？你不用藏，我不會去告發你的。」
從屍體的身長形狀來看，除了黑江隊長恐怕沒有別人。
「從她的身影就可知道了。留著長髮，而且她身上像裙子的東西還會飄動。白白的……總之就是白。」
神啊，求祢救救我。
「目前我們認為，自警隊的黑江隊長很可能在湖邊遭遇不測。」神目從旁說明。「可否請你帶我們到湖邊？」
屍體穿著很眼熟的衣服。
「宗教？你是指向神明膜拜嗎？沒有什麼特別的，因為沒有人膜拜。」
「嗯，應該引起不小的混亂。克里斯也在人群中嗎？」
那就是「偵探」。
「沒有。一看到我發現他，就馬上隱身而去了。」
神目毅然站起來。
我身體定住不動，連摩擦聲都沒發出，靜靜地望著窗口。
兩人的拌嘴在電話上持續了幾分鐘，悠里才筋疲力盡地掛上電話。
咚咚……
聽他這麼一說，我回頭仰望水泥樓房，發現「偵探」早已不在那裡了。
無所事事地在房間裡發了一會呆，悠里進來了。除了我之外沒有別的旅客，他似乎閒得發慌。由於鎮民對訪客敬而遠之，所以旅客漸漸絕跡。如今只剩這裡還稱得上旅館。
神目慌張地搗住我的嘴，又招招手叫我們到水泥屋的陰影下。
「森林有湖嗎？」
「是真的。他在請求支援！」
如果「偵探」從小船跳進湖中，游到岸邊逃走，應該也會留下跟我一樣的足跡。但是看得見的地方，都沒有任何痕跡。剛才我上岸時也並沒有壓過「偵探」的痕跡。我非常清楚，岸上沒有任何異狀。
「你說什麼？」
「老師！你怎麼會在這個地方？你在做什麼！」我注意到自己呼吸急促起來，「嚇死我了……」
「紅印是血的顏色啊……」
「有的。」我直言道。「斷頭的理由有很多種，基本上……」
「苗頭有點不對。」
從紅色十字架記號和描繪的地點、方法等，還是感受到宗教式的信念。此外，從鎮民對死亡的逃避態度，就算有什麼特殊宗教也不奇怪。紅色記號讓人聯想到儀式，而從沒有危害這一點，似乎可回歸到觀念上的動機。但是，鎮民們沒有人瞭解紅印的意義，也就是說那不是反映地方風俗的宗教。若是如此，該不會是有什麼秘密結社在全國各地潛伏進行惡魔崇拜，近日才來這裡扎根吧……當然，這得先確定有這麼回事才行。
「快追！」
「假的。應該吧……咦，克里斯，你怎麼了，臉色不太好哩。」
「『偵探』到哪裡去了？」
「我們追他去！」
神目神色不安地望著我和桐井老師。他的表情有點異樣。
我盯著自己的腳。才剛上岸，渾身濕漉漉的。混雜著小石頭的沙灘上，清楚留下我的足跡。
「那麼，剛才在我窗外出現的『偵探』是？……」
我害怕進入森林。
沒有再聽到敲擊聲了。
我正要開始說明時，神目右手對講機的收訊燈閃著綠光。
「……湖，邊……」
我終於有勇氣靠近窗邊。
之後，他們兩人，再加上守在該地的一名自警隊隊員開始拉引。船漸漸從我身邊飄離，我游在船後跟隨。
「不，這次有點不一樣。說得更具體一點，是自警隊的動向有異，他們包圍了一棟民宅。」
「偵探」消失了。
「是嗎？你沒事就好了。從你的話中感覺『偵探』似乎滿消極的，他只是到處留下紅印，或是透露行蹤……不過就因為如此，他的意圖完全不明。」
該不該到森林裡去呢？
我的記憶中，父親幾乎從來沒有生過我的氣，也沒有責備過我。父親只有稱讚我，或是談書、談「推理」時才會跟我說話。所以，我盡力循規蹈矩，使行為舉止能得到父親讚美。此外，我還盡可能纏著父親說「推理」。我覺得，若想挑起父親的關注，就非得如此不可。如果父親還在世，我現在還是會如此做。所以，悠里不費吹灰之力，就讓他父親著急生氣，實在教我羨慕。不過，朝木老闆的確比一般大人更富感情，尤其是這個時代，大人們對別人漠不關心已是司空見慣的事。
「我聯絡上隊長的子機了。」
「好了，回去吧。」
聽起來像編出來的謊言，但七歲的男孩應該不會編這種故事，簡直是個無解神秘的故事。故事到最後，被「偵探」救起的少女，在湖畔消失了身影。
「反正一切都是鬼搞出來的，對吧。解決了，解決了。」
「你會游泳嗎？」
「也許躲在船底。」
「這老爸真嘮叨。」悠里露出苦笑說，「其他小孩的父母都不囉嗦，為什麼我家不一樣呢，是不是因為我們原本不相干呢？」
「沒有人。」
「對。」
我急忙回到旅店，走向在大廳等待的悠里。
「我們正在這麼做，可是他不回話……啊，聯絡上了。隊長，聽得見嗎？我是神目。」神目忘了壓低聲音，大聲呼叫起來。「隊長，請回答——唔？」
「瞭解我們所不知道的事。我們不知道的東西太多了，對於歷史、對未來、對外面世界發生的事，我們什麼都不知道。所以我們都很困惑，我們長大的過程中，放棄了許許多多……我們只是無知地長大，『偵探』會不會是想打開我們的眼界，才在鎮上做出種種行為呢？我們必須向『偵探』求教。」
「唔——那《六個拿破崙》怎麼樣？一個人在鎮上到處打破拿破崙像的故事。」
「沒有人直接和『偵探』面對面嗎？」
我推著輪椅，送他進房間。
對於從一開始生活中不存在書本的人來說，他們或許根本感覺不到書的重要性。甚至還感謝無時無刻播放許多訊息的廣播，他們滿足於現狀是因為——他們根本不懂創作——故事。他們幾乎被剝奪了所有接觸創作的機會。一切都是事實，那些事實，或許是檢閱局製造出來，一種故事型的事實和-圖-書。但是，不知道故事的人，無法區分真實與虛構的差別。
咚咚……
難道，躲在窗外的是「偵探」，他是來取我腦袋的嗎？我是個壞孩子，所以他準備取我首級。
「偵探」與鬼……
「克里斯。」桐井老師搖晃我的肩膀，「怎麼樣，你還好吧？」
我猶豫著要不要把遇到「偵探」的事說出來，但桐井老師向我使了個意味深長的眼色，應該是叫我別說比較好。我接受了他的指示。
的確，有朝木老闆作伴，就可以放心了。我們接下來必須去冒險，與孱弱的桐井老師和看起來像坐辦公桌的神目相比，朝木老闆的體格好了好幾倍，看起來可靠多了。而且他對森林也很熟，可以當嚮導。
「『偵探』消失了……」
「如果不把船拉過來……」
「何必自己動腦筋嘛，等別人告訴你答案就好了。」
「可是，這樣一來，謎底解開了，真好。」
那是個神奇、但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悠里說到這兒，突然按住胸口向前仆倒。剛開始，我還沒搞懂是怎麼回事，只是呆呆看著。不過，逐漸聽到他悶哼的呻|吟聲，才驚覺好像是病情發作的樣子。我衝到他身旁，撫著他瘦小的肩，摩搓他的背。
「看，就在那裡！」
這一定就是「推理」中描寫得極其慘烈的殺人時刻。但是，這種事不應該出現在現實中。「推理」應該只是書本中說的故事。就因為如此，我才能找到樂趣和喜愛。然而，當「推理」變成現實的那一刻，只剩下絕望。
「當然啦。那些討厭書的人，都是被廣播洗腦的啦。」
我看向窗口，窗簾開著，剛才拉開後沒動過。
「從自警隊的包圍網逃脫了吧……也有可能他沒發覺自警隊的包圍，還在外面徘徊。」
「真傷腦筋。隊長說不定已經察覺到什麼，卻一直不告訴我們，他的脾氣一向是掌握真相後才說。」
「我們去看看。」
「『偵探』有可能做這種事。」
「我聽不懂。」
「你來得正好。」桐井先生似乎想到什麼點子，「這位先生，克里斯拜託你了。」
是燈。
廣播基本上不播出創作作品，既然有政府在管理，就不可能跟娛樂沾上邊。電視也和廣播相同，處於嚴格的檢閱控制下，大部分播放的都是沒完沒了的療癒性自然風景。但是，這個鎮原本就收不到電視的電波，照道理應該沒有電視。雖然，即使有，它的資訊價值也不比廣播高。
「事出緊急啊！」
下一秒鐘，黑影將那東西揮落。
為什麼？
「謝謝你。已經沒事了。」悠里聲音沙啞，但還是平靜地笑著說。
「發生什麼事？」我問。
「那是什麼？」
除了自警隊隊員外，附近民家也陸續有人聽到聲音而聚集過來。
我打開門走出房間，穿過靜謐的大廳，從大門走到屋外，然後繞過屋子跑到桐井老師身邊，兩人一起走上紅磚道。
「隊長沒有指示，你們就不能行動嗎？」
還沒天亮。想找手錶卻找不到。想去開燈，但房間裡只有蠟燭，太麻煩所以作罷。我正納悶自己睡得正香為什麼會醒來時，又一次聽到聲響。
「掌握了大略的位置。」神目敲敲背心上的口袋。「我帶了指南針，還有簡易食品，就算遇到麻煩，也可以撐一星期。」
好可怕……
那是一座寬闊的湖。以潛藏在森林深處的湖來說，實在大得出乎意料。也許是最近連續下個不停的雨，豐沛了這裡的水量吧。平靜無波的湖面，只有一層薄紗般的霧氣盤旋其上。對岸的山崖拔地而起，巨大的山影落在湖面，使原本晦暗的湖變得更暗淡了。
「是，我是神目——嗄？誰？聽得見嗎？」
「不對，『偵探』跟女鬼不同。」
路上跟好幾名隊員擦身而過，神目指示他們留在原地不許亂動。
「『偵探』出現了？是真的嗎？」桐井老師叉起雙手，好像想到什麼般突然睜大眼睛。「原來如此，我所感覺到的異樣，說不定跟『偵探』有關。『偵探』到哪裡去了？」
「如果今天沒來，我們就改天再試試。坦白說，過去我們也埋伏了好幾次，但每次都白忙一場。」
「克里斯，你還好吧？你會害怕嗎？」
那——就是「偵探」？
「是『偵探』。」有人嚷著。沒人對這句話有反應，彷彿在說，誰都知道這個答案。
我蓋住毛毯，在胸口畫十字。但是，在這種場合下，十字到底適不適用我也不清楚。因為那個「偵探」在城鎮各處用鮮紅的邪惡十字架昭告。
我把福爾摩斯的出神入化說給悠里聽，直到夜深人靜。他睡的時候，我已經忘了鬼魂出沒的傳言。我小心不驚醒他，回到自己房間，像只疲憊的狗蜷曲起來，立刻進入夢鄉。
我詫異地回頭，卻看到旅店老闆朝木。
「那個『偵探』長什麼樣？」
「解開？」
桐井老師把對講機搶過來，用食指抵住嘴唇，要我們保持安靜，然後將對講機貼在耳朵上。
「就是犯了罪行的意思。」
「湖面已經被包圍了，『偵探』應該逃不了。」神目說。
「如果不是鬼做的……」
「聽起來很有可能。」
「我想，應該會死。」
神目一邊跑一邊拿出對講機，一再嘗試通訊。
有人叫我。
揭開事件的真相，不論在哪個「推理」中都有這個情節。
「消失了？」
「嗯……有點……」悠里咬緊牙根地說。
「自警隊的包圍也有可能是為了其他案件。」
「聽起來是這樣。」
咻的一聲，黑影動了。
跑到屋外，繞到旅店的後頭，走到我房間窗口的下方。腳邊雜草蔓生，無法確認足跡，只看到幾處草葉被踩倒的跡象，但那也可能是雨露造成的，沒有任何成為線索的事物。
「我不去了。我爸會生氣，而且我去了也只是添麻煩。」
「喂，你到底看到什麼？」人群中有人問道。
那個目擊者喃喃的話聲，彷彿從我後方追趕而來。
「因為我們說的是鬼耶。」
一定是船靠岸之前，他就看到船內的狀況了。
也許，還能知曉「偵探」漆紅印的意義和無頭殺人案的真相。
「他不殺小孩嗎？」
桐井老師嘲弄地笑著。
我從船側通過遊上岸。
「哦？有嗎？」
「我送你回房間。」
「沒關係。」
「嗯……應該吧……」
「會不會又有哪一家被漆上紅印？」
「這個鎮本來就怪啊……」
我跑進食堂，再轉進廚房，倒了一杯水匆忙跑回來。我把水遞給悠里，他痛苦萬分地把水一口氣喝下，終於慢慢平靜下來。他手壓著胸口閉上眼睛，調整沉重的呼吸。
「我們是這麼想。」
「是，是從我這裡發訊的嗎？」
那裡是森林。
「……你討厭這樣嗎？」
「還是去休息吧。」
「沒關係。你一個人去吧。」
「好，那就走吧。」
「我會說清楚，從前面開始說，所以請你們聽我說。我是去察看河流狀況的，發現河水已經退了，所以轉身準備回家去。到了家門前，發現有個怪漢站在那裡，一手拿著紅色油漆罐，正要偷偷闖進我家。」
「你還在想紅印的事？」
「老師，你別嚇唬我。」
湖上發生了慘案。
「你知不知道現在是幾點！這種時間還不睡覺，你又要把身子搞壞嗎？」
桐井老師嚼著餅乾說。
「真的有鬼嗎？」
不安開始在圍住他的群眾之間擴散開來，幾個人走近男子，把他扶起來，正在討論該把他送到醫院還是自警隊，聽得到人群中紛紛發出「偵探」的囁嚅聲。
「偵探」一次又一次舉起那東西，再揮落，好像永遠都沒打算停手。那近乎異常的執著，像是要把他揮落的對象完全擊垮，又像是在享受這個動作般，有節奏地反覆劈著。加上霧氣造成的恐怖舞臺效果，讓我的心為之凍結。
「瞭解什麼？」
「森林！」
「來個人把他送去醫院吧。」
我們的視線沒有離開小船半秒鐘。
「啊，老師，你又在吃餅乾！」
悠里嘟起嘴說。關於廣播洗腦的事，現在沒有人敢明說。他們都沉浸在電波另一端、安逸無憂的世界裡。安全、沒有暴力、舒適的世界資訊；沒有血，沒有兇器，更不存在無頭屍體的世界。
「就是這麼回事。」
自警隊的隊員一齊出動，感覺上飽含雨水的空氣一股腦被打亂，到處響起腳步聲，幾戶民宅亮起了燈。我依舊窒悶地呆立著，任由桐井老師拉起我的手，衝出雜草叢，跑向紅磚道。我們通過乾涸的噴泉邊，鑽進水泥樓房間的小巷，打在臉頰上的冷雨，讓我漸漸清醒過來，開始掌握住當下的情勢。
「可是，誰會告訴我答案呢？」
「快看……」
「看得到湖嘍。」
越往森林深處走，我越是失去走在現實世界的感覺。我懷疑自己只是躺在床上作夢吧？
水泥廢墟的屋頂上。
「……我們也正這麼想。」
朝木老闆舉起手說。
「有……有鬼……」
「可是，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