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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馬輸卒手記

作者:張拓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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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老兵話舊 副班長與我

上卷 老兵話舊

副班長與我

第三連的那個小子姓姚,是全營士兵中唯一初中畢了業的,一手鋼板字寫得鐵劃銀鉤,小夥子年紀又輕,又機伶,又當過幫寫,除了機運,還得靠點兒真本領才行。
我的副班長是個超級中士,不過他是幹步兵的,對大砲沒轍兒,加上他個頭小又瘦乾瘦乾的,不怎麼起眼,他雖然歪狠,老兵們卻不放在眼裡,比本領,咱們操場上、砲廠裡見。因為副班長既扛不起砲身,又背不動砲盤,祇能督促著三五名彈藥兵。當電話兵口齒不清,老是黃王不分(他是浙西人,一口天目山的官話,實在難懂),當觀察兵學問又不夠,當馭手兵,舉手還夠不著馬脊樑骨,怎麼樣上鞍呢?木匠說:「就祇是塊當副班長的料!」
我們的副班長正奉派當監廚,若是與民家打交道,應當親自出馬或者派個言語通的江浙人,偏偏這天派了個膠東大漢去辦交涉,言語不通加上粗聲粗氣,可能這家老百姓已經不大愜意了,加上頻頻催促自然更為不滿,因此借盛菜的水桶變成了挑糞的便桶,那漢子看也不看一眼,挑起就走。
當上等兵一定得認識幾個字,至少阿拉伯數字要認得,否則方向、高低字碼盤上的六千四百米位,三百六十度弄不清,更別說使用象限儀砲對鏡了。下雨天還得兼任小先生,教一二等兵認阿拉伯字,教他們認識分劃盤上的數字。有些人真絕,從1324567890單獨的全認識,要是兩位數三位數連在一起就傻眼了,叫他偏左3度,偏右4度可以,叫他偏左43度,偏右126度那就怎樣教也教不會!當然,我們自己也是泥菩薩,知道得有限,怎能充當教官?
當了班長自有班長的威風,也有班長的困擾和責任,這是另一回事,當另立一章。
瘧疾在四川人說是打擺子,週期性的,有五日擺、三日擺、一日擺等,到後來一日擺發展到一日三四擺。那玩意真怪,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好端端的在吃飯,突然遍身發冷,臉色發青,嘴唇發烏,一雙手捧個飯碗也捧不住,恨不得馬上穿五件棉大衣,蓋八床大棉被。但瞬息之時,又轉了熱,恨不得立刻剝下一層皮來。
輪到我自己當副班長,才發覺這碗飯並不好吃,第一個擔心的是怕班兵們腳底板抹油!他們滑溜得很,說溜就溜;他們開小差,並不是基於什麼特大的理由,只不過這個單位呆https://m•hetubook.com•com久了,有些膩得慌,出去到別單位轉轉,看看,如果發現新單位還不如舊單位好,又死皮賴臉的回來,那時候風氣如此,大家都派了人在水陸碼頭上亂抓人,抓著抓著,也許連派出去抓人的人,也給別人抓去了。老兵們排在嘴邊的口頭禪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如果兵不像開流水席般的來來往往,那就不成個部隊樣子。
這種瘧疾害久了,腹部左右會長起兩塊「擺痞子」,其大如掌,觸之如革。據說長了擺痞子的病人,生命就危在旦夕了。
其實副班長也並非如大夥兒所貶的那個熊樣兒,俗說:沒有三兩三,不敢上梁山,果真沒幾把刷子,他能統率得了二三十個兵嗎?班兵們雖全是來自農村的鄉巴佬,卻也是藏龍臥虎之地,譬方說吧,班裡有木匠、鐵匠、泥水匠、裁縫和剃頭匠,還有銅匠(配配鎖匙)和商店的學徙,如果誰把一條街送給我們兄弟,我們照樣接得下來,照樣還像熱熱鬧鬧的一條街。當個副班長,統率三十來個三山五嶽、五湖四海的各色各樣的人物,還真不是件簡單事,誰的脾氣,誰的體能,誰的專長,誰喜歡啥,討厭啥,誰的家庭有困難,誰的老娘年紀上了八十又害了青光瞎,都得摸個一清二楚,誰嗜賭如命、誰愛逛窰子、誰喜歡喝一杯等,也得弄個明明白白。駐防下來,難免要跟民家打個交道,借個水桶,借把鋤頭鐮刀什麼的,你心裡得打個盤算,誰的口齒伶俐,誰能通當地話,保證一借就到手而又不會惹人家反感,妨害軍民感情。偏偏我們的副班長不此之圖,硬叫個廣東兵去向蘇北人借用具,叫東北人向蘇州人打交道,討交情,結果不但任務不能完成,反落上個擾民的黑鍋,有一次我們經過奔牛到丹陽,就在奔牛西街頭上安營紮寨。奔牛沒有大廟宇大祠堂,連長又不願驚擾民眾,全連就靠著牆腳拉起了油布、氈子當帳篷。連長是武進人,他的岳丈老大人正是奔牛鎮上的首富,聽說女婿帶了幾百兵竟然不住民房住露天,高興得不得了,趕忙送來了幾十斤醃豬肉勞軍。(一半兒是慰勞女婿,我們是禿子跟著月亮走。)
這種病一直帶到臺灣來,過了好多年才絕跡,現在臺灣被國際衛生機構定為「無瘧疾區」,那是說臺灣是世界上最乾淨的和_圖_書一塊乾淨土了。據說若是發現了瘧疾,不但全國性的衛生機構,要聯合起來追蹤捕緝,而且病人還可得獎金哩!
不過那時當班長的確神氣;班裡的大小事務交給副班長一手掌管,副班長如管不週全,還有四個上等兵協助,當班長的祇要每天早晚點以後集合全班訓個話,吃飯睡覺都另有軍士桌、軍士間,打牙祭時,伙伕為了拍馬屁,也會多打幾塊瘦肉,而且吃在人前,永遠不會有打衝鋒之虞。
當然也有因禍得福的,那是少之又少,除非你閣下鴻運當頭,第三連的一個上等兵,調在連部當幫寫(助理文書),想升個下士幾乎想出了相思病,終於忍受不住,拔腿溜了,溜到了兄弟師去,還是當上等兵,後來在蘇州參加軍政部長陳誠將軍的校閱,給抓了個正著,剛巧第三連的文書也逃得不知去向,他就一步登天,由上等兵直接升了上士文書士,文書士就只是上士一個,其中沒中、下士的阻擋。而由一個列兵一步登上師爺寶座,那真是飛上枝頭作鳳凰,引起所有人的羨慕!
在川軍裡,若是一個老兵沒有開過三五次小差,會被人看做窩囊廢;部隊駐防分散,第一團跑到第二團,第三團跑到軍部師部,那是輕易得見的事。駐防久了或是上戰場回來,一定得整訓三幾個月,整訓時,全師會在一塊兒,若是碰上了老單位的人,怎麼辦?沒關係,回來!回來時那得看閣下的運氣了,若是你的名字已經報開(報逃,開了缺),原來是幹的下士副班長,而今副班長又被別人佔缺升了,同時也沒有其他適當的缺給你,那閣下就委屈些吧,也許是一等兵,也許是二等兵,那怕是八等兵,你也得認命,將來再慢慢爬吧。
那也算不上損他,這位副班長確實也有可議論之處,他成天挑剔,整天一張嘴,唸唸叨叨,也不知他嘟噥些啥?以檢查內務來說,最難通過的排長那一關都過了,偏偏他要在排長前顯本領,硬要把灰毯子的角掀開來看看,那一掀,可真露了底,什麼臭布襪子,舊綁腿,針線包,零碎七九彈、半截頭鉛筆、生銹的小刀、搡縐了的家信、多餘的筷子、折了伴的布鞋、斷了柄的牙刷等等等全埋在那兒,排長看到了,自然吹鬍子瞪眼,看看名簽是誰的位子,這位仁兄自有一頓扁條好吃,他不恨死了副班長才怪!可是副班長自己也落不和圖書了好去,由於他身為副班長,內務整成這個樣子,自是責無旁貸。督導不週,領導無方,也挨了排長的五扁條。大夥兒心裡猛鼓掌!
人,是永遠不滿足的,當二等兵看上等兵神氣十足,待自己升了上等兵,又看著下士眼紅,升了下士,又對班長羨慕得緊,也許這就是歷史發展的軌跡吧!
班裡兵生病的人多了,副班長也難逃照顧不週的責任,雖不至於挨打,但受氣是少不了的。
這個單位吃不飽,換一個試試,哪曉得天下烏鴉一般黑,哪個單位不一樣打衝鋒!想想,還是老單位好,起碼人頭熟,有時罵個山門,發發牢騷也沒事兒,「回去吧」,可是怎有臉回去呢?不是故意佈置個機會讓他們來抓,就是托班裡排裡的老夥伴透個口風,例如,張得功和排長閒聊「昨天我看到李得勝了,他在某單位很不得意」,排長一聽,立即眼珠子發亮:「呼他龜兒子回來,就講排長講的。」「可是他怕挨揍!」「只要他回來,排長只打他五扁條,做做樣子。」就這樣,李得勝畏畏縮縮的回來了,若是他的缺還沒開,就頂自己的名字罷,那真好,倒省了師爺的一番麻煩。因此雖然來來往往,看來看去,還是那幾張老面孔。
就是不能拉大砲。
說來也夠可憐兮兮的,他們當年都是率領著二三十員班兵衝鋒陷陣過,差一點就斜著掛武裝帶了(軍官都掛武裝帶。)。而今都以上、中士的階級來充當副班長,還受著老班兵奚落,你說還要怎樣才夠窩囊呢?
上等兵時代趣事較多,過了這一關便無可記了。那時編制上,一班祇有四個上等兵,不管這個班有多大,逢到師管區團管區撥了新兵來,全班怕不有五六十人,簡直成了排了。班長不大管事,副班長是太上皇,底下便是四個上等兵的天下了。
待我小媳婦兒熬婆婆一樣,好不容易熬上了班長,才發覺班長也有班長的苦惱,遠非我當「兵」時所能想像的。
能吃能拉能睡覺,

一忽兒恨不得把火爐抱!
那時部隊的營養不好,副食低,沒什麼油水,於是大家的胃囊裡猛塞大米飯,加上又是年輕小夥子,個個都能吃,一頓要吃個四五碗。照說,一天廿六兩大米,應該是足夠吃的,就因為油hetubook.com.com水少,所以直拿澱粉質來出氣。一個月打一次牙祭(加菜)一次怕也有半條多豬,總是連皮帶骨、五臟六腑的全報銷,就不知那一點兒油脂放在胃囊的哪個角落!
可見當副班長之不易,若是他能事必躬親,或者善於指派人員,知人善用,就不會把這辛辛苦苦熬來的下士一下給弄砸了。
三四碗飯下了肚皮,當時脹得慌,可是三兩個小時以後就唱空城計了,盤算著下一餐再多裝一碗,於是,「打衝鋒」的現象永遠解決不了。
軍中有軍中的術語,1叫么,7叫拐,9叫鈎,0叫洞,口令若是叫個左前方,么拐洞,他們會把分劃盤弄得亂七八糟,手忙腳亂,不知所措。
一忽兒冷得直打戰,
教這些兵真是煞費精神,他們從來沒有接觸過這些,腦海中也從不建立這些觀念,比如說,他們常常96顛倒著唸,有時也把7唸成9,長官們也頭痛,後來營部不得不為他們開個識字班,硬是教了半年,才訓練一批後繼者,就因為沒有後繼者,所以也耽誤了我們前程,比方說彈藥排騰出一個下士缺,原來要考慮到我們幾個上等兵,弄到最後,排長說一句:「升了他,第╳班的第一砲手誰來頂?」就這樣一句輕巧的話,斷送了我們大好前程!
副班長是兵之王,全班的生活起居,管理訓練全歸他管,而且他還跟我們生活在一起,戰鬥在一起,不像班長高高在上。川軍中有個怪習俗:軍士的稱呼都是帶階級的,例如王上士、張中士、李下士等,一般說來對下士要優待些,尊稱為班長;因此班長成為下士的代名詞了。稱別人下士為班長;稱自己的頂頭班長也叫班長,這教人如何區別呢!很簡單,稱自己真正的班長之前一定要帶個「報告」,否則人家不知道你在對誰說話。當班長很神氣,既不負責班務,又不輪值值星,無所事事而權力又極大,不過他們都懶得管事,因此排裡的三個副班長的權力便升高了。本來副班長的職權祇是派派公差,分發勤務,帶帶班,協助班長管理班內雜務等等如此而已,後來權力升高,大小事務一把抓,在班兵們的心目中,他不再是和我們生活在一起,可親近的副班長了。
我現在該交待這位副班長的尊姓大名了,他姓祝,名克禮,浙江於潛人。他缺點很多,優點也不少,和起來一除,還是缺點和-圖-書多於優點:他喜歡端架子,喜歡用特製的竹板子揍人的腿肚子,就像排長沒事愛玩皮馬鞭子一樣,(其實排長的騎術很夠嗆的。)祝副班長另一個特點是愛在新兵面前擺他的光榮戰史,出操時一派司令長官的樣子,若是他和你一道出公差,而排長又派他帶班的話,他便趁機會利用職權「端」起來,分派張三幹嗎,支使李四幹啥,他自己則躲在林蔭底下乘涼,他寧可掏腰包買烘山芋請大家,也要弄個頭兒過過癮。
不管在全班擁有多少兵馬,不管團管區撥來多少壯丁,上等兵永遠只有四個,他們分別掌握了班中的公差、勤務人員、裝備、武器彈藥、訓練(步砲兩種)、內務管理等諸大任務,當了上等兵,可以代理副班長發號司令,也可以揍揍其他班兵,儼然是四位實質的副班長了,營長說這是歷練,因為升下士是上等兵的特權,其他的班兵還差一截。砲班的編制與步兵班大異其趣,最先的是四個砲手,那是上等兵的事;砲手之後是馭手、彈藥、飼養、輜重、獸醫等,這些全是一等兵以下的。一入伍,首先是輜重兵,再升為彈藥,有些由飼養晉升為馭手,這些都是升等不升級的,名義上好聽些罷了;與薪餉袋無關。獸醫則是另一行,與蹄工、鞍工,鐵工是一夥的。
從前從沒有小過大過、申誡等這些行政處分,犯了過錯關禁閉揍扁條,犯了法就得坐牢,大則槍斃。若是班裡一連跑了兩個兵,副班長首當其衝;一兩頓扁條是跑不脫的。其次便是怕班兵們生病,那時軍中患瘧疾的佔第一位,一百個人中,至少有八十五個得過這種一忽冷,一忽兒烘的「小」病,別看他面黃肌瘦,吃得飯來卻不輸常人,軍中有句俗諺:

其實當個副班長也神氣不到那兒去,掛的肩領章是一樣,符號上寫的也是什麼砲手馭手的,祇不過薪餉領得比班兵們多一些而已。(我們有個兄弟師被編散了,好多幹部編到我們部隊來,因為沒有實缺,祇得「超級」一番,也就是以官代士,以士代兵。)
待連長發現便桶當作了菜桶,已經太遲,因為香噴噴的回鍋醃肉已經裝進那兩隻桶了,公差勤務人員並且先我們而嚐。眼不見為淨,不知道的吃了也沒事。事後這筆賬自然要算的,副班長和膠東老粗各責二十軍棍,並各降一級。後來我們副班長一職由木匠昇任,他已經把脖子都等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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