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不落之鄉
海角漁村
營地背山面水,黃花四繞,有清泉可飲,有鮮魚可食。灣上的風雲變幻無窮,無論晴雨都可賞玩。我坐在海邊石上,望著雲層自群山間飄來,有時帶過一陣細雨,有時吹過一個雲洞出一陣太陽,山光水色,十分妖嬈。一時竟不知身在何時何地,努力回想幾天前我還在比利時跟荷蘭摩肩接踵的鬧街上,再往遠去是我住了兩年的美國,更遠的是我長大的臺灣和出生的江北小城。我是不是已經跟「文明」隔絕了?我能回得去嗎?我要回去嗎?我彷彿想不通世界上怎麼會有人一輩子住在臺北、紐約、不如塞耳,而另外一些人則一輩子住在歐得達冷。我在這裡感到無比的輕鬆與自在,但土生土長的村民,他們也欣賞這風景嗎?他們也愛吃這鮮魚嗎?也許他們嚮往的是十里紅塵的大都市呢,那裡有好工作,有好「享受」。而他們有幾人真到了城市而愛上城市,又有幾人會反而懷念純樸的家鄉,可就難說了。
老漁人姓m.hetubook.com•com彼得生,拉普人,六十一歲,一個人住在一棟小木屋裡,除了一床、一桌、二椅之外,再無其他家具陳設。墻邊有個水龍頭和水槽兼做洗臉、撒尿之用。(地下室有個抽水馬桶,辦大公才用。)他有時划小船出去釣幾條魚自己吃,有時幫人做工——下海打魚或者上山修房子。他的工作房設備倒不錯,比住房還充實。我就在這兒自己把鞋跟釘上。
第二天站在路邊又吃了一個多鐘頭的灰,仍無所獲。一個老漁人路過,我的鞋跟掉了一個,就問他此地有沒有鞋匠,他告訴我去南邊某個房子找,如果找不到可以等會兒上他家去修。我找到那地方,只見幾個拉普人在吃菜喝酒,鞋匠幾年前就搬走了。只好到老漁人家去。修了鞋,而且在他的房子旁邊安營紮寨——不再往北走了。
營帳一紮下,就不想再走,每日或划小艇釣魚、或爬山、或到海邊呆看風雲,竟住了六天之久
和圖書
。挪威受墨西哥灣流的影響,海水不凍,漁產極豐,到外海打魚是什麼個架勢我不知道,但我跟老彼得生划他的小艇出去,不到半個鐘頭就起上來七條大魚。一個人吃一條當晚飯已是肚腹鼓鼓,剩下的都醃起來,第二天吃醃魚,第三天再去釣新鮮的。上鈎的魚有兩種,不知叫什麼,一種巨口細鱗,身上有黃色斑點,像鱖魚;另一種青灰色,像炸彈魚,但是尾巴不一樣。老彼得生的廚房裡當然沒有醬麻油葱薑,但用牛油煎了,撒點鹽巴也相當可口新鮮嘛!屋前是水,屋後就是山。山上並沒有路,但沿著一條小溪往上走,不會迷失的。老彼得生對登山沒有興趣,送了我一程,生個火烤香腸吃了就下山去。我獨自向上走,山腳下靠水邊還有草地和樹林,往上走一點就只剩短短的灌木了。再往上走連草都少了,只有苔蘚之屬,到了最頂上就是光禿禿的岩石,偶爾可以找到幾片地衣類的植物。在山頂向內陸和-圖-書一面看,是個很深的山谷,有一面是九十度的絕壁,另外幾面也很陡,谷底一片白,是一條冰河。綴著幾個藍色的冰洞,左右看不到一點綠色植物的踪跡。
歐得達冷是個人口約五六百的小漁村,有幾家店舖,一個加油站,每星期外面來人演一次電影。店舖裡食品和日用品還很齊全,可是有玻璃絲|襪而沒有鞋子,村裡也沒有鞋匠,搞不過!老漁人引我去見他的一位朋友,也是海上討生活的,從前當海員,也到美國東北海岸打過魚。一九四八年,他從舊金山送一條登陸艇到上海,然後坐飛機回舊金山。這一趟差的代價是一千元美金,在當時可謂肥差!現在他擁有條船,不僱人,自己一個人幹,出海打魚的收入,除了付船稅之外都是自己的,所以一家五口,生活得相當不錯。
羈旅數日,到底不能就變成土著,我以訪客的心情享受了歐得達冷的豐盛的招待,雖然賓至如歸,總自知宴席有散時。於是收拾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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囊,登舟跨海,打起休息了六天的腳力,向南走回去。歐得達冷的緯度是六十九度半,是我此行所到最北的一點。車行約五小時,於午後不久到達那如未克。過國境時未有任何盤查,見一個小孩上車來兜售挪威錢(一百德國馬克換一百九十九挪威克朗),才知已到了挪威。
挪威的形狀有如一個長柄的芋頭,南邊肥肥大大,還有些地盤,北邊貼著大西洋一長條,盡是高山,還給深入內陸的峽灣切得片片段段,簡直就沒有幾寸平地。公路還有未舖柏油的,窄到錯車時要讓到路邊才行,而且走不了多遠就是峽灣擋路,要坐渡船過去。路面壓得很實,相當平滑,但仍不免塵土飛揚,坐車時不覺得,在路邊等車時可就苦了。有個卡車司機說,春天融雪時,路面到處積水,車行如在河中,他們稱之為「挪威第一大河」。言下對政府高徵汽油稅,而公路搞得這麼破爛,很不服氣。
次日午後,渡過峽灣到了小漁村歐得達冷,一https://m.hetubook.com.com站四小時,無人停車,只得在青年旅館住下。這旅館設在一個國民學校裡,教室裡放了床就住人。我付了八挪克朗的夏季特別價,睡一夜不算什麼,洗了個熱水澡,清除了七天的汗垢和驅蚊水,可是值回票價了。
因為青年旅館夏季大漲價,所以我沒在那如未克多留,立刻攔車北上。這天晚上露營,群蚊亂舞,還加鄰近幾個帳篷住的拉普人喝得大醉,很是熱鬧。
在瑞典境內時,越往西走山越高,處處有積雪,但並沒有太險峻之處。一過挪威邊界,立刻見到極峻的山,極深的谷,溶雪造成的小瀑布,一條條從山頂直掛到谷底。冰河刻蝕後留下的U形谷明顯可辨。有時車從山腰過,空隆空隆地駛過棧橋,這時憑窗俯視,山谷裡雲霧繚繞,見不到底,瀑布洩進霧裡,也不知止於何處。最後火車沿著長長的峽灣開進那如未克車站。這一路俯仰雲山,才相信了挪威「峽灣海岸」風景之美,名不虛傳,因此掃除了蚊子引起的不快,又鼓起了向前邁進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