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他鄉
當然,我畢竟未視京都、漢堡、布拉格為我的故鄉;但我也無法斬然的視它們為他鄉——這三個城市和我亦曾流連過的倫敦、巴黎、米蘭、羅馬,以及蘇格蘭、威爾斯,分量絕不相同——這是一種奇妙的感情,而我終於明白周作人話語的意涵了。
近幾年來,我有緣在京都住過三個月,在漢堡、布拉格各住過一個月。一個月或三個月,都不是長時間,但與路過、旅遊不同的是:因為有必須做的工作;所以你可能每天要搭固定的班車,走固定的大路、小路,回固定的住所;因為起居衣食需要張羅,所以餐館、超市、麵包房、洗衣店和-圖-書……,不能不尋覓、比較。最終,你漸漸融入這個城市,成了居民的一份子;漸漸,你覺得它們好像也是你的家。在漢堡,我知道那裡有好吃的三明治、價廉物美的白酒,也知道如何搭免費的渡船到鄉間去。在布拉格,我熟悉小巷裡不同風味的各國食物——包括最富家常味的中國菜,也熟悉那兒的攤販市場。而在京都,感覺更為異樣。降霜飄雪的早晨,我在窗前看相同的小學生、年輕的女子準時出現,上班上學;傍晚,我到木門緊閉、生了火爐的小食堂用膳,碰到的面孔終由陌生而熟悉。後來搬了住所,有了一
hetubook.com.com應俱全的小廚房,三餐很少在外頭吃。每天固定時段,我在附近的商店裡穿梭。自然的,那家超市的魚肉好,那家超市的蔬果好,那家子店的麻糬好;那家料理店的壽司好,我全瞭若指掌。逡巡於每一個食物攤前,我和那些家庭主婦一樣「斤斤計較」,仔細計量著如何討到便宜。在京都,我曾這樣生活過;當時,全然不覺得自己是個外人。
我因此想到,近一甲子以來,我們「美麗之島」上的子民有多少人和周作人一樣的感受!又有多少人和賈島一般的情懷!這裡早已是他們落地生根、眷戀不離的家。什和_圖_書麼是他鄉?什麼是故鄉?孰為主?孰為客?誰又有權利以悖逆人性的意識形態加以判分呢?
二〇〇四年九月二十三日聯副
唐人賈島有一首七絕,題為〈渡桑乾〉,詩云:「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并州是故鄉。」賈島所書寫的人物境遇當然與周作人所云不同,但刻畫出人在一地生活久了,他鄉也會變成故鄉的這種心理、情感則並無二致。
二十年前,我開始講授「中國現代散文選」時,周作人〈故鄉的野菜〉是必講的篇目。對周氏和圖書那種兼容著含藏、平淡、閒散、博雅的風格,我總是愛不忍釋,怎麼讀也不厭倦;而隨著不斷向學生剖析周氏作品外在的表現形式與內在的襟懷情趣,我漸漸篤定自己是周氏的知音。現在想來,不免啞然失笑。蓋我當時雖能掌握周氏對故鄉紹興的情感,卻對他所謂「凡我住過的地方都是故鄉」一語中所蘊含的人性本質未能深玩,甚且將之視為「故作反語」的技巧——資質魯鈍與經驗貧乏所造成的誤導,由此可見。一直到多年以後,我因屢次出國研究、講學,始對周氏此語的「真實性」有所體認。
在我原來的認定裡,我的故鄉有二個:一個和*圖*書是澎湖;一個是臺北。前者毋庸置疑——自出生以迄大學畢業,我童年、少年、青年的歲月都在那多風的島上度過;所有生命中最無憂無慮、最歡樂、最悲哀、最惆悵的記憶都與它有關;我最親近的朋友,如今也還在那個島上。每年,一如潮汐有信般,夏去秋來時節,我欲乘風歸返的意念就特別強烈。後者,也理所當然——大學畢業以後,深造、成家、立業,在臺北這個盆地都市,一晃眼,待了三十年。人生有幾個三十年?臺北怎麼可能不是我的故鄉?對我而言,澎湖、臺北,一個是我永恆依戀的家園;一個是我辛苦營造的家園;其間差異,不過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