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公車
蟄居臺北,很長的一段時間,公車仍是日日必搭的,可是除了擁擠、狼狽、疲倦,沒有其他記憶。等到我自己買了車,漸漸地,公車完全淡出了我的生活——這樣的情況轉眼十餘年過去。
公車終於又回到我的生活裡來,那種悠然而行、恬然瀏覽的感覺真是無限靜好。
那時的車掌清一色是男性,多半不足二十歲,每人肩個帆布包,裡頭有票本、票剪、零錢;脖子上掛個哨子。我看他們不時吹哨,指揮車子或停或駛;不時吆喝著剪票和圖書、售票,真是架勢十足。如果是中午時分,路線正好經過他們的家,往往我就被放下車,延至家中當做「鎮」裡來的小貴客款待。至今不忘的是一碗香甜的蕃薯湯,以及攤了兩個蛋的麵線。之所以難忘,倒非由於美味,乃是因為童稚的我對這些食物全無興趣,怎麼強吃也吃不完。成年以後我才知道,麵線雖然常見,但是對貧寒的農家而言,也非日日可享的食物;至於蛋,則更為珍貴——那是病人才有的食之無愧的權www.hetubook•com•com利。那樣的兩碗食物,其實蘊含了農家最淳樸誠摯的情意,於是難忘的印象乃翻染出一層莫名的感動。等到我再長大一些,車掌們都成了家,有的離去、有的轉為內勤,慢慢地,車掌清一色變成了女性,我坐公車兜風的歲月終於一去不返。大學以後,每次回家,總會見到幾位當年的大哥哥,生疏誠然不免,內心卻依然有著溫暖、熟稔的感覺——他們微有皺紋的臉,在我眼中仍是青春的輪廓;只不知在他們和*圖*書眼中,我是否也還是童稚的我呢?
如果說我童年的快樂時光泰半是在公車上度過的,則一點也不為過。父親任職公車處,不上學的日子,我常隨父親上班。他公務繁忙,無暇顧我,總把我交給車掌,坐上不同路線的公車到處兜風。我的位子固定是司機右側最前面的一個。透過宏敞明亮潔淨的玻璃,目不轉睛地迎著撲面而來的風景——除了柏油馬路的黑,永遠是樹的綠、沙的白、天空與海洋的藍,以及(石+古)石牆的斑駁——這些色彩構https://www.hetubook.com.com成我童年看不膩的繽紛。
我以為再不會與公車有什麼緣分了。可是隨著厭乘計程車的心理愈來愈強,以及一種說不出的奇異心情,有一天我從松山機場出來,並不走向排班的計程車,卻逕直地橫過馬路,搭上公車,沿著敦化北路、南路緩緩地抵達家門。當時正值夜幕初垂、華燈初上,車龍、行人、樓影、樹影交織成魅幻奇麗的光景,我目不轉睛地側首捕捉,一種既陌生又親切;彷彿相同又似相異的感覺驀然而生。童稚時的好奇與興奮是沒https://m•hetubook.com.com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平靜的凝賞、隱約的體悟——對所謂生活、所謂生命的情懷。我想,童年公車就像熱鬧的市井,窗外是無限寬闊的天地;而今的公車則像寧靜的扁舟,窗外是或明或暗的人間。悠悠半世紀,我既如當年未變,亦已非當年而變,時間、空間播遷的奧秘無非如此。可喜的是,我曾一貫用心、努力的行來,變與不變都見證了真誠的自我以及智慧、修養日充的自我。
二〇〇五年一月二十七日聯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