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如不見亦不聞
二〇〇三年二月二十六日聯副
這幾年父親耳朵的機能日益退化,常常不是得扯破了喉嚨,大聲跟他「喊話」,便是得拿著紙筆和他勾勒點捺;二者都令人筋疲力盡。我帶他到醫院做聽力、腦幹反應等檢查,醫生建議配戴助聽器。父親雅不願意,我千哄萬哄、好說歹說,勉強隨著我去試戴。從年前到年後,奔波了幾趟,分明戴了效果顯著,我自己也依樣試聽,細細感覺是否有所不適,結果一切和圖書都好,但父親最後還是堅定的拒絕。幾十年和父親相處的經驗,我知道他不是一個不能勉強的人。於是我委婉的一再跟他說:戴了可以輕鬆與人交談、可以繼續多交朋友、可以讓我們說話省力、可以暢快的享受看電視的愉悅、可以……。父親只是沉默,而後淡淡的笑著,雙手合十跟我說:「拜託!拜託!我不習慣,我不要戴。」
起初我有點生氣,認為他和一般老人「排斥」的心理相同,沒什麼道理。這幾天我反覆思索體會父親的心
和_圖_書
理,仔細回想他近年來的起居狀況,突然發現,他屋內的電視已很久鎮日不開,家中的報紙也不大看了。他原不是這樣的。他一向喜歡看電視新聞,一台換過一台;他也一向喜歡讀報紙,一字一字讀,往往二小時而未已。然則為什麼父親會有這樣的改變?我不知道。但我確信絕不只是生理老化的緣故。我不知道是否理解了父親的心情,但我藉此發現了自我憂惑疑懼的癥結。我但願這只是我個人的敏感與錯覺而已。
隔絕掉這個社會,也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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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掉自我,這是莫名的悲哀啊。而我驀然驚覺,其實自己這幾年也略有這種「棄絕」的心態。面對種種乖謬,原本該「有聲」的,竟整齊畫一的「失聲」,噤默不語;而偶然的嘵嘵,也被嗤之以鼻,由是一切終歸「無聲」。代之而起的乃是如潮水般一波接續一波的喧囂——這種種喧囂來之於愚騃的群眾,也來之於昏昧扭曲的心靈。處在這樣的社會裡,除了選擇不見不聞,又能有什麼作為呢?聲音飄進耳朵,全是一堆不明意義的音符,那是一個什https://www.hetubook.com.com麼樣的世界?處在那樣的世界裡又會有什麼樣的感覺?而又是什麼因素使人願意停留在那樣的世界裡呢?父親身經喪亂,一生窮困,對他們那個世代而言,生命的際遇大抵是一連串荒謬、嘲弄的惡作劇而已。但我所認識的父親似乎並沒有絲毫怨恨;對家國、族群、歷史、文化,他自有其清晰無疑的意識與信念。他雖不是所謂白色恐怖的受害者,卻也確曾遭受極不公平的對待——且因此終身受壓受抑;而他竟依然維持他那固有的意識與信念。我不理解父親何以能夠https://m.hetubook•com.com如此。但我漸漸能明白,具有父親這樣的情懷,在他日益老去之際,目睹聽聞周遭盡充斥如此洶湧不絕的無理、乖戾、虛矯、無恥的人、事與言、行,且夸夸而無半點羞慚、掩飾;又不論年長、年少,有學、無學,其所反應的無知與偏執亦至令人吃驚的地步。然而父親內心的感覺,大概就不是慨嘆、惶惑、憤懣等情緒所能概括的吧?比起他一生的際遇,或許更覺劇變、荒誕。在他日益老去之年,仍遭如此「不堪」情境,父親難道是因此而索性不聞、不見,讓自己停留在那個「隔絕」的世界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