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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學了，我走進教室，開宗明義說明這門課的理念、設計，並且強調，課堂上既無笑話、也無花招，我將引領他們細讀文本；而除了細讀文本，還是細讀文本。他們靜靜的聽著，沒有什麼反應。我再一一仔細端詳每一個人，雖說高矮胖瘦方圓不一，但木然無表情則是一致的。那是一幅奇異的風景：年輕的面龐，線條清晰，絕無深沉可言，卻完全無從窺知其內心哀喜的起伏變化。我的不安消失了，但代之而起的是索然無趣的感覺。

我決定不管他們。只誠心講我該講的文本；用心印我該印的講義；細心批改我該批改的作業；並且貼心的一個一個當面仔細告m.hetubook.com.com訴他們作業的短長得失。漸漸的，他們的臉上開始有了流動的光影；漸漸的，開始有人以微詢的眼神，透露發表意見的意願；漸漸的，台上台下彼此的互動愈來愈自然，也愈來愈頻繁。我當然還是常在文本的講解中，穿插自己三十年來絲毫未改的價值觀點——對他們而言，那顯然是太「上古時代」、太「不食人間煙火」了。然而他們似乎並不排斥，也不以鼻嗤之；鮮明的反應雖然有時還瞻顧猶疑，可是我知道他們在咀嚼、在反思。我想，年過半百的我，講這些話時，從不羞赧，也從不委曲，彷彿風中疾走的狂m.hｅtｕｂｏoｋ.coｍ•cｏm者，自有一種激昂、凜然的氣概；也許是這一點「真誠」感動了他們。有一次，一個學生突然發言：「每個星期五上完了課，只覺得非常悵然；悵然又到了假日，碰不到同學，無法把上課所聽、所想的與他們分享。」他說得結結巴巴，但那真是我這一生所聽過的最誠懇的話。

一週、二週、三週，我照著設計的內涵、進度授課，沒有笑話、沒有花招。每週五、下午、二點至五點，我想，這樣的時段，蹺課是不免的；瞌睡是不免的；看自己愛看的東西是不免的；發呆是不免的。可是一個月過去了，二個月過去了，他們定睛凝神的上課和*圖*書，不缺席、不睡覺、不旁騖、不心魂出殼，只是依舊沉默、依舊木然而無表情。

一年很快過去了，有許多比知識更重要的話還來不及跟他們說，然而機緣不易再得，思之真覺「悵然」。我一方面要「隨俗」祝福他們大學生活充實快樂（還有比這更好的祝福嗎？）一方面整理、珍藏這一年的發現與體會，同時寫下這篇短文以資存證。至於題稱「再見新鮮人」，則因對我個人而言，既是今日之道別，亦是明日之期待；對他們而言，既殷殷提醒要善加把握未來的生命，亦諄諄告誡須永保新鮮人的特質。而我知道，當新的學年來臨，我將不再焦慮，因為對十八、九歲的孩子和圖書，我已不再陌生。

而他們給我的驚喜還不止此；無論書面作業或口頭報告，永遠不斷湧現的是出色的才華、思想，以及單純潔淨的人格。除了極少數例外，他們只有謙虛，沒有驕傲；只有真摯，沒有虛矯；只有憨厚，沒有巧令；只有豐富，沒有淺薄。我漸次發現他們的有趣與可愛，理解他們的茫然與自信；我亦了然窺見自我往昔的偏見與謬解。我終於體認到這一代年輕人其實與其他時代並無不同；只是他們更不善於表現自我而已；要走近他們，你需要異常的耐心與毅力。我慶幸自己因為ｈｔtps://wwｗ.heｔuｂｏｏｋ.ｃｏm.ｃoｍ漸老而學會寬容、慈藹。我以這樣的態度，加上寧靜的心情，真率對待他們；他們亦以一種特殊素樸的誠懇，加上認真的寫作回報。我們似乎依舊遙遠，但分明已能相互了解、體貼。這是奇妙的經驗。

許久未上大一的課，去年開始恢復。坦白說，心裡是七上八下，惶然不安的，原因無他，只因為自覺離這些十八、九歲的大孩子太遠，一點了解也無，偏偏自己對教育又有一些「要命」的堅持。不免擔心彼此會看不順眼，溝通不良。整個暑假，我都在揣想這些孩子的容貌、思想、舉止；我亦不斷斟酌課程的內容以及進行的方式。教書二十載，除了忝為人師的頭一年，我從不曾如此「焦慮」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