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
黃昏中,在遠方的地平線,有一些牛叫傳入森林,很甜美,旋律也優雅,起先我以為是某些吟遊詩人的歌喉,有些個晚上,我聽到過他們唱小夜曲,他們也許正漂泊行經山谷,可是聽下去,我就欣然地失望了,一拉長,原來是牛的聲音,不花錢的音樂。我清晰地感知到,那些年輕人的歌唱與母牛唱出的音樂是近似的,說到底都是天籟,我這樣說並非有意諷刺,而是想表達我對那些年輕人的歌唱的讚賞之情。
我沒有在我的林中空地上聽見過雄雞的報曉聲,我覺得可能值得養一隻小公雞作為鳴禽,就為聽它啼鳴。這種曾經是野生的印第安雉雞無疑是鳥類中最為出色的,如果可以使它們適應新環境,引進成功,而不變成家禽的話,必定會很快變成我們林中最著名的聲音,超過鵝叫的嗅嘎聲和貓頭縻的叫聲。然後,你再想想老母雞,在它們的夫君停下了號角聲之後,它們的聒噪填滿了停頓的時候!難怪人類要把這一種鳥編人家禽中間去——更不用說雞蛋和雞腿了。一個冬天的早晨,漫步於這類禽鳥很多的林子裏,這是它們出生的老林,聽到野公雞在樹上啼,聲音嘹亮而又尖銳,大地上發出回聲,數英里外都能聽見,把其他禽鳥較微弱的啼叫聲全部淹沒掉——試想想看!這啼聲會使全國提高警惕性。誰不會早起,在一生的日子裏一天天起得更早,直至他變得不可言狀地健康、富有、聰慧?這種外國鳥的歌聲受到一切國家的詩人的讚美,與此同時,也讚美他們本國鳴禽的歌喉。全世界哪個地方對勇敢的雄雞全都相宜。它甚至比本地產的禽鳥要略勝一籌。它歷來體質很好,音色洪亮,精神永不衰萎。即使航行在大西洋和太平洋上的水手,也都會被它的啼唱聲所驚醒;殊不知它嘹亮的啼唱聲,卻從來沒有使我從睡夢中醒來。我沒有養狗、貓、牛、豬,也沒有養母雞,也許你會說這兒缺失家畜的聲音;其實,我這兒也沒有攪拌奶油的聲音,沒有紡車的聲音,甚至沒有水壺煮沸時的聲音,沒有咖啡壺的噝噝聲,更沒有孩子們的哭鬧聲等等給我一些慰藉。面對這些,一個老套的人會變得麻木不仁或因倦怠而死去。我的屋子甚至牆中連老鼠也沒有,它們大概因饑餓而出逃,要不就是這屋子從未有東西吸引過它們——只有松鼠在屋頂跑竄或在地板下活動,只有夜鷹在屋脊上鳴叫,藍鶼鳥在窗下啼鳴;屋子下有一隻兔子或土撥鼠,屋後松林有一隻梟鷹或貓頭鷹,屋前的湖上有一群戲水的野鵝,或一隻放聲狂笑的潛水鳥,入夜一隻狐狸的泣叫。就是雲雀和黃鸝也難得光臨,這些大平原上繁衍的溫和鳥兒從來沒有訪問過我的林中住地。院子裏沒有公雞的鳴叫,也沒有母雞的聒噪。根本就沒有院子!無遮無攔的大自然直接來到了你的窗臺前,一片長滿小樹的林子就在你的窗戶下,野黃櫨樹和黑莓藤悄悄爬進了你的地窖裏;挺拔的蒼松由於空間狹小緊緊擠壓摩擦著屋頂,它們的根鬚紮進了房子的地基下面。被暴風刮掉的不是天窗蓋或百葉窗——而是屋後一棵松樹的樹枝被刮斷或連根拔起,成為燃料。在大雪中不是沒有到前院大門去的路沒有大門——沒有前院——而是沒有通往文明世界去的路!
真的啊,我們的村莊變成了一個靶子,
給一支飛箭似的鐵路射中,
在平靜的原野上,它是康科特——協和之音。
給一支飛箭似的鐵路射中,
在平靜的原野上,它是康科特——協和之音。
鐵路依我看是什麼呢?
我斷斷乎不去張望它的盡頭在何方。
它填高一些溝壑,
又給燕子築好堤岸,
它讓黃沙滿處飛揚,
又叫黑莓隨地生長。
我斷斷乎不去張望它的盡頭在何方。
它填高一些溝壑,
又給燕子築好堤岸,
它讓黃沙滿處飛揚,
又叫黑莓隨地生長。
我的生活至少有這樣的好處:不必四處尋找娛樂,不必企望社交和戲院,我的生活本身就變成了我的娛樂,又永不止其新穎處。那是一齣有許多場景的戲劇,沒有謝幕的時候。如果我們能用我們所習得的最近的、最好的方式生活,我們將永不會被厭煩所困。緊緊地遵循你的創造力辦事,它就時時刻刻都能給你展示出一片鮮明的前景。做家務是一種愉快的消遣。當我的地板髒了,我便一早起床,把所有的傢俱都搬到門外草地上,把床鋪床架架成一堆,然後把水潑在地板上,再把從湖裏撈上來的白沙子撒在上面,接著,用掃帚將地板掃得既乾淨又清潔。等村民們吃過早飯,太陽已經把我屋子裏曬得乾透,我就可以把傢俱搬回去,而我的沉思默想幾乎沒有中斷過。我喜滋滋地看到,我的全部家當在草地上很搶眼,攏成了一個小垛堆,活像吉卜賽人的行李似的;而我的那張三條腿桌子,置放在松樹與山核桃樹底下,桌子上的鋼筆和墨水我全都沒有取走,它們看樣子也高興到屋外去,還不樂意搬回去哩。有時,我真想張羅著給它們搭起一頂帳篷,我也好穩坐其中。陽光https://www.hetubook.com.com暖暖地鋪灑在這些傢俱上,形成了非常值得一觀的景致。吹拂著它們的風聲也值得去諦聽的,眼熟的物品在室外觀賞,比在室內更多趣味。一隻鳥兒落在不遠的樹枝上,常青常生的草兒就在桌子下面,黑莓的藤兒纏繞著桌子腿;松樹果子、栗子刺果以及草莓的葉子處處可見。那情景彷彿這些形態就是這樣轉變成我們的傢俱,我們的桌子,我們的椅子,我們的床架子——因為它們曾經站在它們中間。
但當我們埋頭於書本,即使是最精粹、最經典的作品,或當我讀的僅僅是一種獨特的書寫文字,其本身只是方言土語,那我們就會面臨忘記一種語言的危險,而這種語言能將萬事萬物不依賴比喻就明確地表達出來,本身就是一種豐沛、一種典範。這種語言發表得很多,印刷得很少。從百葉窗縫間湧入的光線,在百葉窗被完全去掉以後就不再被人記起了。任何方法或準則都代替不了永遠保持警覺的必要性。能夠看見的,要常常去看;這樣一個規律,怎能是一門歷史或哲學,或不管選得多麼精緻的詩歌所比得上的?又怎能是最好的社會,或最可羨慕的生活規律所比得上的呢?你願意僅僅做一個讀者、一個學生呢,還是願意做一個預見者?讀一讀你自己的命運,看一看就在你的面前的是什麼,再向未來走過去吧。
別的鳥兒靜下來時,倉鶚開始鳴叫,像哭喪婦似的悲號著遠古的音符:嗚——嚕——嚕。那種淒叫聲,頗有班.瓊森的遺韻。聰明的子夜女巫。這尖叫聲絕非如詩人吟唱的「啾——喂——啾——嗚」之聲那般呆板生硬。不開玩笑地說,它確確實實地是一首莊重的墓園哀歌,宛如一對殉情的伴侶,在地獄的叢林中緬懷著他們在人世間愛戀的痛苦與幸福,相互慰藉一樣。然而我喜歡它們在樹林的邊緣用顫音唱出的哀訴,唱出的悲傷的回答;有時這使我油然想起了音樂和歌唱的鳥兒;就好像那是音樂的黑暗而又使人流淚的一面,是樂意被歌唱出來的遺憾和嘆息。它們是靈魂,是情緒低落的鬼魂和憂鬱的預感,是墮落的靈魂,那些靈魂曾經具有人的形狀,在夜晚走過大地,做出了黑暗的業績,現在正在它們犯下過失的場景之中,唱著哀訴的聖歌或者輓歌來贖罪。它們使我對我們共同居住的大自然的多樣性和能力,有了一種新的意識。「啊——但願我從未出生!」湖這邊一隻夜鶯嘆息道,絕望得焦灼不安,繞圈子飛來飛去,在一棵沒有棲息過的灰色橡樹上落了下來。隨後,我壓根兒就沒有出生一生一生一生一生!在湖的更遠的另一邊立即回應,顫音嫋嫋,如出一轍,而後從遙遠的林肯那邊的樹木傳來隱約的回應聲——沒有出生─生─生─生─生!
第一個夏天我沒讀多少書。我種豆子。不,我常不止做這些。在那樣的時候,我捨不得把時光的花卉奉獻給任何工作,不管是腦力勞動,還是體力勞動。我喜歡生活有較大的餘地。夏天一清早,慣常洗過澡之後,有時我獨坐在灑滿陽光的門口,從日出一直到正午,出神冥想,置身於松樹、山核桃樹和漆樹叢中,四下裏一片孤寂和寧靜,唯有鳥兒在近處歌唱,或者悄沒聲兒地掠過我的小屋,直到夕陽餘暉照在我的西窗上;或者遠處的公路上,觀光客的車馬的轔轔聲隱約可聞,這時我才不禁想起了流光易逝。我們在這樣的季節中成長,彷彿玉米在夜間生長一樣,手頭的任何工作都遠不及此中的快意。這樣做並非是我虛擲了光陰。而是大大延長了我有限的生命。我領悟到了東方人所謂的沉思默想和暫棄勞作的其中意味。在很大程度上,我並不在意時光的流逝。白晝在行進,好像為我的工作點起了明燈。清晨剛剛過去,看哪,轉眼黑夜降臨,我並沒有做出什麼值得留戀的事來。不像鳥兒那般鳴叫,我靜靜看著我的持續不斷的好運道微笑。如同麻雀落在我門前的山核桃樹上嘰嘰喳喳歡叫,我有時也會咯咯發笑,或者壓下咯咯的笑聲,生怕它也許會聽了去。我的工作日並非一週裏的工作日,用不著異教徒的名字來稱呼,也不是一小時一小時的零碎分段,不必為鐘錶滴滴答答的響聲而著急;因為我像布利印第安人那樣生活,據說他們「昨天,今天和明天都是同一個詞,他們往後指表示昨天,往前指表示明天,往頭頂上指表示正過著的一天,」毫無疑問,對我的同鄉來說,這簡直就是不折不扣的懶惰;但是如果小鳥和花兒以它們的標準來測驗我,是不會發現我不合格的。確實,人應該從自身尋找自己的需要。自然的一天是非常平靜的,不會責備他的懶散。
我覺得有貓頭鷹是可喜的。讓它們為人類作白癡似的狂人嚎叫。這種聲音最適宜於白晝都照耀不到的沼澤與陰沉沉的森林,使人想起人類還沒有發現的一個廣大而未開化的天性。它們代表著荒涼的暮色,代表著所有的人擁有的不滿足的想法。在整個白天,太陽照射在某個荒蠻的沼澤的表面,在那裏一棵孤零零的hetubook•com•com雲杉屹立著,雲杉上面掛著松蘿地衣,小的蒼鷹在上面盤旋,無冠山雀在長綠樹當中口齒不清地唱著,而鷓鴣和兔子則躲藏在下面;但現在一個更加陰暗和適合的白天破曉了,一個不同種族的生物醒了過來,以表達出在那裏的大自然的意義。
聽啊!這裏來了牛車,帶來了千山萬壑的牛羊,空中的羊棚、馬棚和牛棚啊,還有那些帶了木杖的畜商,羊群之中的牧童,什麼都來了,只除了山中的草原,它們被從山上吹下來,像九月的風吹下蕭蕭落葉。空氣中充滿著牛犢和羊的嗚嗚叫聲,牛群擁擠著,好像有一個用作牧場的山谷正從旁邊經過似的。確實,當那頭繫鈴帶頭的老公羊搖響鈴聲的時候,群山就像公羊那樣蹦跳,而小山就像羔羊一樣蹦跳。滿滿一個車廂的趕牲畜的人也在其中,現在與他們所驅趕的畜群一樣高,他們的職業已經消失了,但他們卻仍然緊抓著他們的那些沒有用處的棍子,把趕牲口用的棍子看作他們的重要職業的象徵。但他們的狗,它們在哪裏呢?對它們來說,這是一種逃竄;它們已經完全被扔出去了;它們已經失去了那種嗅覺。我聽見它們在彼得波羅山的後面吠叫,或者在格林山的西部山坡上氣喘吁吁。在牛羊被屠殺的時候它們不會在場了。它們也失業了。它們的忠誠和精明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價值了。它們會偷偷地帶著喪家之犬的樣子溜回它們的狗窩,或者變成野狗,與狼和狐狸結盟為伍。你的草原生活就這樣轉瞬即逝。可是鈴聲響了,我必須離開鐵路,讓火車從旁邊過去——
商業是出乎意料地自信、安詳、機靈、有進取心,而且還壓根兒不知疲倦。它所採用的方法都很自然,乃是許多充滿幻想的事業和感情用事的實驗所不可企及,因此才獲得出色的成功。一列貨車喀喀作響經過我身邊,我感到精神為之一振。我嗅到從長碼頭到查普林湖一路上散發出的貨物味道,令我聯想到異域風情、珊瑚礁、印度洋、熱帶氣候和地球的廣闊。看見明年夏天這麼多亞麻色頭髮的新英格蘭人的頭上將戴著棕櫚葉帽子,看見馬尼拉大麻和椰子殼,看見廢舊雜物、黃麻袋、廢鐵以及生了鏽的釘子,我感到自己像,個世界公民了。這一車廂的破碎風帆,如果用它們製造成紙張並印出書籍,一定更易讀和更有趣。誰又能夠像這些風帆的裂縫那樣,把它們所經歷的風暴的歷史寫得這樣繪聲繪色呢?它們就是無需校正的校樣。途經這裏的是從緬因樹林運來的木料,上次山洪暴發,致使這些木料未能出海,結果或流失,或破裂,因此每一千根木料都上漲了四美元;松木、雲杉樹、雪松木,不久以前它們還是同等質地的樹木,在熊、麋鹿和北美馴鹿的棲息地之上搖曳起伏,如今卻被分成三六九等。接著用車運送的是湯瑪斯頓石灰,是上等品,它們將被運到山裏面熟化。這一捆捆花色的質地各異的破布,是棉布和亞麻布最終製成衣服後剩下的下腳料——那些衣服只有在麥爾渥基還仍然受到稱讚。從富人和窮人的所有的住處搜集來的這些花俏破布,英國的、法國的、或者美國的印花布、條紋布,平紋細布等等,將要成為有一種顏色或者只有幾種色度的紙張,上面將寫上真實生活的故事,有上層社會的故事,也有下層社會的故事,可都是以事實為依據!這一輛封閉的車廂散發出了鹹鱈魚的味道,是那種新英格蘭和商業的強烈氣味,令我油然想起了大淺灘和那些漁場。一條鹹鱈魚,為了這個世界而徹底地醃製了起來,沒有什麼能腐化它們,讓堅韌的聖徒見了也要汗顏。這樣的鹹鱈魚又有誰沒有見過呢?
一隻貓頭鷹也給我唱過小夜曲。在近處聽,你可以想像這是大自然中最為憂鬱的聲音,彷彿它通過這聲音,想把人類臨終的呻|吟定型在它的唱詩班的樂曲中,永遠保留下來——這種呻|吟是必死的人留下來的可憐而又無力的聲音,在進入黑暗的山谷的時候,那必死的人把希望留在後面,像動物一樣嚎叫,又像人一樣啜泣,一種汩汩作響的悅耳聲音讓他變得更加可怕——我發現,當我試圖模仿的時候,我已經開始說出「汩汩」一詞的字母了——它暴露出一個幾近凝固腐化的心靈,一切健康與勇敢在這裏都被禁錮了。這讓我油然想起了食屍鬼、白癡,想起了精神病人的嚎叫。但現在從遠處的樹林裏傳來了一聲回應,距離使那個曲調確實變得更加悅耳——「呼——呼——呼——呼啦——呼」;確實它多半都只是帶來令人愉快的聯想,不管是白天聽到還是夜間聽到,也不管是夏天聽到還是冬天聽到。
當我遇到拖著一串車廂的火車頭像行星般向前移動——或者不如說像一顆彗星,因為既然其軌道看上去不像是個返回弧線,旁觀者不知道以那樣的速度,向著那樣的方向,它是否會重返我們太陽系——機車噴出的團團蒸汽像一面旗幟,形成金色和銀色的圓圈在車後招展,就像我看見過的許多鬆軟的雲朵,在高高的天空上,在日光下舒展它的巨團——彷彿這位和_圖_書旅行中的半人半神,這個吞雲噴霧前進者,不久就會把日落的天空當作它列車的號衣;那時我聽到鐵馬吼聲如雷,滿山谷都響起回聲,它的腳步踩得土地震動,它的鼻孔噴著火和黑煙(我不知道在新的神話中,它會被歸為哪一類飛馬和火龍),看來好像大地終於有一個配得上住在地球上的新的種族了。如果這一切確實像表面上看來的那樣,人類控制了元素,使之服務於高貴的目標,那該多好!如果火車頭上面的雲朵就是創建英雄業績的汗水,或者對人們的好處,就像飄蕩在農田上的雨雲那樣,那麼,各種元素和大自然本身都會心甘情願地和人們形影不離,為其服務,成為他們的捍衛者。
費區堡鐵路到達距離我住處南面約一百竿的湖區。我時常沿著堤道前往村子裏,我好像就是靠著這個環節和社會聯繫在一起似的。那些坐在貨運列車上跑遍全線的人,像遇見老朋友般和我點頭,他們時常從我前頭來來去去,顯然把我當成是個雇工;我的確如此。我也很願意成為地球軌道某些地方的路軌修理工。
在這些貨物運往鄉間時,其他貨物運向城市。颼颼的飛駛聲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從書本上抬起眼睛,看見了從遙遠的北部山區砍伐下來的高大的松樹,經過青山地區和康涅狄克州一路飛來,不到十分鐘就箭一般地穿過了小鎮,還不等你看清,「就將成為某個大旗艦的旗杆。」
晚上很遲了,我聽見遠方馬車過橋時的轆轆聲——這聲音在夜裏比別的任何聲音傳得更遠,犬吠聲,有時又是遠方牛棚裏傳出來的令人納悶的牛叫聲。與此同時,環湖岸邊震盪著牛蛙的叫聲,它們是冥頑不靈的古代酒鬼和縱酒歡鬧之徒的精靈,依然不知悔改,在它們冥河般的湖上放聲輪唱——但願華爾騰湖上的凌波仙子們原諒我們這樣的比喻,因為這裏儘管沒有水生植物,但青蛙遍地都是——它們倒是樂於遵循古老宴席上狂歡亂叫的規則,雖然它們的聲音越發沙啞了,顯得一本正經,於是嘲笑歡樂,美酒也失去了醇味,僅僅成了灌飽它們腹部的液體,矇朧醉意斷斷乎不會淹沒往昔的記憶,只會使它們肚子裏脹飽,頓覺沉甸甸、脹鼓鼓的。那隻級別最高的牛蛙,它的下巴搭在一株心葉薑的葉子上,那片心臟形的葉子起到的功能,就是做了它的流口水的口頰部的餐巾,在這個北岸的下面,它痛飲了一口以前不屑一顧的水,並一邊發出「特魯恩克——特魯恩克——特魯恩克!」的叫聲,一邊把酒杯傳了下去,立即從某個遙遠的小灣,相同的口令在水面上重複著,在那個小灣裏,那隻級別次高、腰圍次大的牛蛙把它的那杯酒一飲而盡;當這個儀式在湖邊繞了一圈的時候,司儀滿意地發出了「特魯恩克——特魯恩克——特魯恩克——!」的叫聲,每一隻牛蛙都依次重複這個叫聲,一直到那隻肚子最不膨脹、最不漏水、最肌肉鬆弛的牛蛙也重複了這個叫聲,絲毫無差;然後酒杯再次傳下去,一直到太陽把晨霧驅散,這時只有那位族長沒有跳進池塘裏,它還在徒勞地不時以低沉的聲音發出「特魯恩克」的叫聲,等著能有牛蛙回應。
很準時,在夏天的部分時間裏,一到七點半鐘夜班列車開過去之後,夜鶯便停在我們旁邊的樹樁上,或待在屋子的棟樑上,唱上半個小時的晚禱曲。它們每天傍晚會像時鐘那樣準確,在一個特定時間的五分鐘之內,對著夕陽開始歌唱。我有了一個難得的機會,得以熟悉它們的民間習慣。有時候我聽見,有四五隻夜鶯在樹林的不同地方同時歌唱,偶爾一隻正好比另一隻慢半個小節,而且它們離我是這麼近,使得我不僅能夠區分在第一個音符後面的咯咯聲,而且經常能夠區分就像在蜘蛛網裏面的蒼蠅發出的那種奇異的嗡嗡聲,只不過成比例地更響亮罷了。有時一隻夜鶯會在樹林裏,在幾英尺的距離上圍著我盤旋,好像被一根繩子拴住似的,大概在那個時候我靠近它的鳥蛋了。在整個夜晚它們都唱唱停停,在黎明之前和大約黎明的時候還是一如既往歌聲悅耳。
使我欽佩於商業的,乃是它的進取心和勇敢。它並不拱手向朱比特大神祈禱。我看到人們每天做他們的生意,多少都是勇敢而且滿足的,比他們自己所想的局面更大,也許還比他們自己計畫了的更有成就。與在布艾納.維斯塔戰役中,那些在火線上堅持了半個小時的人相比,那些把掃雪機當作冬天的住房的人的堅定、樂觀和勇氣感染了我。他們所擁有的,不僅是凌晨三點的那種勇氣,拿破崙認為,凌晨三點的那種勇氣是最罕見的勇氣,他們所擁有的是在凌晨三點也不休息的那種勇氣,只有在風暴停息或者他們的鐵騎的肌腱被凍僵的時候,他們才睡覺。也許在大暴風雪時期的這個上午,大雪仍然肆虐,讓人們的血液感到寒冷,我聽見火車機車的低沉的聲音,透過其冰冷的呼吸產生的濃霧傳了過來,宣告列車就要到達,不會有長久的耽擱,儘管從新英格蘭東北方向颳來的一場暴風雪對此行使了否決權。我看到那些https://www•hetubook•com•com鏟雪工身上覆蓋著雪花和冰霜,頭部隱隱約約露在推土板上頭,而被推土板翻過去的不是雛菊與田鼠窩,而是像內華達山脈上的巨礫,這些巨礫占據了宇宙的外界。
你可以用鹹鱈魚鋪設街道或打掃街道,並且劈開你的引火柴,而且卡車司機也可以躲在鹹鱈魚的後面,讓他自己以及他的貨物避開太陽和風雨一而就像一位康科特的商人曾經做過的那樣,商人把喊鱈魚掛在他的門口,作為開業的一個標誌,一直到最後他的最老的顧客也無法確切地說出,它究竟是動物、植物還是礦物,然而它卻一定就像雪花一樣純潔,如果放進鍋裏煮的話,就一定會為星期六的正餐燒出一份味美的暗褐色的魚來。接下來運送的是西班牙皮革,牛尾巴仍然在彎曲著,尾巴翹起來的角度同那些牛在西班牙大陸的無樹大草原上猛衝的時候一樣——這是所有的固執的一種類型,表明一切與生俱來的邪惡幾乎是無可救藥。實話說,當我得知一個真正性格的時候,我承認,要在這種生存狀況中把它變好或者變壞,我並不抱有任何希望。正如東方人所說:「一條惡狗的尾巴可以被烤熱、擠壓,用帶子捆綁起來,但在讓它受了十二年的苦之後,它還將保持其自然的形狀。」對於像這些牛尾巴這樣根深柢固的東西,唯一行之有效的治癒方法是把它們打成漿糊,我相信一般情況下這就是它們的下場,然後它們發揮粘連的作用。瞧瞧那裏還有一桶糖蜜或者一大桶白蘭地,將會運到佛蒙特的利庭維爾,交給約翰.史密斯先生,青山地區的一個生意人,他是為了自己住處一帶的農夫們從國外進口的,現在他也許站立在貨艙高處,思考最近到達海岸的貨物會給他造成什麼樣的影響,及時告訴他的顧客,如同這天早上之前他告訴過他們二十遍一樣,他盼望著下一班火車會運來頭等貨色。這消息登在《利庭維爾時報》的廣告欄裏。
不管寒冬酷暑,火車頭的汽笛聲穿過我的樹林子,好像一隻盤旋在農夫院子上空的蒼鷹在尖聲叫喚,告訴我有許多浮躁不安的城市商人正在來到這個村鎮的四周,或者說,有富於冒險精神的鄉村商人正在從相反方向來到了這裏。他們來自同一條地平線,於是彼此大聲發出警告,讓對方閃開讓道,這種警告聲音有時候兩個村鎮都聽得到。村莊啊,我們給你送百貨來了;老鄉們啊,我們給你送糧食來了!任何人都不能在田園封閉生活,因此,鎮上是沒人會謝絕這些叫賣聲的。於是,火車的笛聲又在老鄉們的身邊長鳴,似乎在幸災樂禍:「這就是你們為得到這些東西付出的代價!」火車如同古人攻城用的木樁,以十二英里的時速衝撞向一堵堵城牆,車廂內的坐椅足夠擠滿疲倦而背負沉重生活壓力的城裏人。為了表示如此巨大而笨拙的禮貌,鄉村向城市送去了椅子。長滿印第安烏飯樹的山,全都被砍伐一光,長滿越橘的草地也被劫掠一空,東西都運往城裏去了,棉花進了城,織布下了鄉;絲綢進了城,羊毛下了鄉;書本進了城,可是寫作書本的智慧卻降低了。
但我穿過鐵路,就如同我走過林中小路,我不情願讓我的眼睛和耳朵被機車噴出的煤煙、蒸汽和嘶嘶聲給污損了。
我遠望清晨時分列車通過時的心情,如同我眺望日出時一模一樣。日出倒也不見得會比列車更準時來著。火車正在駛往波士頓,長長的一條雲帶在它後面延伸,越升越高,升上蒼穹,剎那間遮住了太陽,並讓我遠處的田野隱沒在一片陰影中。這一串串雲煙猶如在天際行駛的列車,相形之下,我旁邊緊貼著大地的小小列車,倒像是一支長矛的倒鈎了。在這個寒冬的清晨,這鐵馬的馭手起身很早,在繁星滿天的山巒之中,給他的坐騎餵著草料,備好轡具。火被早早地點燃,注入它極需的體內,好讓它按時起程。倘若這項事業既是純真的,又是早起的,那該多好啊!倘若大雪積得很深,那麼人們會給它穿上雪鞋,用一具巨大的鐵犁在群山中開出一道壕溝,直達海岸線,而列車像一輛沿溝而行的播種機,把所有浮躁不安的人們和飄浮的商品,撒在鄉間當作種子。從早到晚,這匹火駒在鄉間飛奔,停下來只是為了主人休息,半夜我被它的腳步聲和不管不顧的噴氣聲吵醒,那是它在林中某個偏僻的峽谷裏遇到了冰雪包圍的惡劣天氣;只有到了晨星出現時才能回到馬廄,得不到休息或睡覺就要再次出行。有時,在黃昏中,我聽到它在馬廄裏,放出了這一天的剩餘力氣,使它的神經平靜下來,臟腑和腦袋也冷靜了,可以打幾個小時的鋼鐵的瞌睡。如果這事業,這樣曠日持久和不知疲乏,又能這樣英勇不屈而威風凜凜,那才好啊!
眼下,列車已經過去,所有躁動不安的世界也跟隨列車去了,湖中的魚兒不再感覺隆隆的震動,我比方才感到更加孤獨。漫長下午的其餘時間,也許,我的沉思只會因為遠處公路上的車輛隱隱約約的響動而受到打擾了,不管是一輛車,還是一列車。
在這個夏季的午後,我坐在窗邊,老鷹在我的院中空地上https://www•hetubook.com•com盤旋,野鴿子疾飛而過,三五成群地越過我的視野,或者慌亂地棲息在我屋後的白松枝上,向著空中叫喚一聲;一隻魚鷹在如鏡的湖面激起了漣漪,叼走了一條魚;一隻水貂悄悄地爬出我屋前的沼澤地,在岸邊逮住了一隻青蛙;蘆葦鳥在東飛西落,壓彎了蘆葦。在半個小時裏,我聽見火車車廂叮噹作響,一會兒漸漸遠去,一會兒又響起嗒嗒的節奏,好像鷓鴣在撲楞翅膀,把旅客從波士頓運往鄉間。我沒有生活在這個世界的外面,不像那個男孩,我聽說,被送往這個鎮子東部的一個農夫家,但是住下不久便逃走,返回了自己的家,磨破了鞋後跟,思家心切。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沉悶偏僻的地方;那裏的人都離開了;哎呀,我連個汽笛聲都聽不到!我很懷疑,現在麻塞諸塞州是否還有這樣的地方了——
在幾個城鎮的邊緣地區,在人跡罕至的深林裏,往時只有獵人白天時才跑進去,如今這些燈火輝煌的餐車卻在漆黑的夜裏當地居民沉睡不知曉的情況下疾馳而過。此刻車子停在市鎮或城市某個燈光輝煌的車站裏,一群社交界的人物正聚集在那裏,過了一會兒車子已經來到了「陰沉沉的沼澤地」,嚇得貓頭鷹和狐狸飛的飛,跑的跑。火車出站與到站的時間,如今成了村子裏每天的大事。它們來來去去,既定期而又準時,汽笛聲打老遠就聽得見,農夫們常常據此來校準鐘錶,這麼一來,一個管理完善的機制使整個國家管理得井然有序。自從發明了火車以來,人們在遵守時刻方面不是有所改進嗎?人們在火車站裏說話和思想的節奏,不是比在驛站裏頭更加快了嗎?火車站裏彷彿有通上了電流的氛圍。我對於火車創造的奇蹟,倍感驚奇。我的一些鄰居,我原本預言,他們必定不會乘如此快捷的交通工具去波士頓的,但現在只要鐘聲一響,他們就立刻等候在月臺上了。以「鐵路作風」行事,已經成了時髦的口頭禪了,權威機構經常真誠地提醒人們一定要遠離鐵軌,這是很有必要的,但既不能中途停車去宣讀法規,也不能向大眾頭上放槍。我們已經建造了一種命運,一個阿特洛波斯,這是永遠會起作用的(不妨給你的火車頭起一個「阿特洛波斯」的名字)。人們通過廣告便知道幾點幾分這些閃電一樣的火車頭會朝羅盤上的什麼特別地點疾駛而去;但是,鐵路不會打亂大人的做事,兒童上學可以乘坐另一條鐵軌。有了它,我們生活得更穩定了。我們都受到這樣的教育,可以像威廉.泰爾的兒子了。空氣中充滿了無形的弩箭。除了你自己的路,條條都是命運安排之路。那麼還是沿著你自己的路走吧。
有時候在星期日,順風的時候我能夠聽到鐘聲,林肯的、艾克頓的、貝德福特的、或者康科特的鐘聲,隱約,柔美,彷彿某種自然的旋律,值得傳入到曠野之中。在樹林上的一個足夠高的地方,這個聲音嗡嗡顫動,好像在地平線上的松針就是它所彈撥的豎琴的琴弦似的。在最足夠遠的地方聽到的所有的聲音,都產生了一種相同的效果,那是宇宙的豎琴的顫動,恰似橫亙其間的大氣,用天空的蔚藍給遙遠的山脊塗上一抹碧色,而讓我們賞心悅目。在這種情況下,一個由空氣演奏出來的旋律傳到了我的耳朵,它與樹林中的每一個葉子和松針進行交談,大自然的要素接受了聲音的那個部分,讓它轉了調,並在山谷到山谷之間發生了迴響。在某種程度上,這個迴響是一種原始的聲音,而其魔力和魅力就在其中。它不僅僅是對鐘聲中值得重複的聲音的重複,而且在某種程度上也是樹林的嗓音,是由樹林中的一位仙女唱出的同樣普通的歌詞和樂音。
我的屋子在一面山坡上,緊挨著那片比較大的樹林,周圍是油松和山核桃的新生林,離湖有六竿的距離,有一條狹窄的小路通向湖邊。在我的前院裏長著草莓、懸鉤子、常春樹、狗尾草、黃花紫菀、灌木橡樹,野櫻桃、覆盆子和落花生。五月末,野櫻桃(學Cerasus pumila)在小路兩側裝點了精細的花朵,短短的花梗周圍是形成傘狀的花叢,到秋天裏就掛起了大大的、漂亮的野櫻桃,一球球地垂直,像朝四面射去的光芒。我們並不好吃,但為了感謝大自然的緣故,我嚐了嚐它們。黃櫨樹(學名Rhus glabra)在屋子四周異常茂盛地生長,把我建築的一道矮牆掀了起來,第一季就看它長了五六英尺。它那寬闊羽狀的熱帶作物的葉子,看上去雖有點奇怪但卻令人感到愉快。暮春時節,從一節看起來似乎已經枯死的枝條上突然冒出巨大的蓓蕾來,魔術般地長成柔美的綠枝,直徑達一英寸;有時我坐在窗口,見到這些枝條毫不經心地生長,沉重地壓著嫩條的枝節,我聽見一條新長出來的嫩條突然像一把扇子掉到地上,這時空中連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完全是因為自身的重量把它壓斷的。八月間,漫山遍野的漿果,在它們的開花時節,吸引了許許多多野蜜蜂。漿果漸漸地也染上鮮豔的天鵝絨般的深紅色,同樣因為不堪重負,它們柔軟的枝條也都給壓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