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
桃燈說傳奇
這時春陽爛漫,照在一草一木上寸寸皆是光陰,又時時有去意,要在花葉上滑下來的樣子。園中的茉莉、牽牛、芍藥、牡丹、夾竹桃、石榴、鳳仙……要開的已經開了,要謝的還是沒有到謝的時候,放眼望去騰紅酣綠,不似鬥麗,倒是爭寵。她走到磚石子徑上,細細碎碎儘是裂帛聲。院後洋井嘰啦嘰啦響,有點破落戶的淒淒切切,胡弦嘎嘎,一回頭原來是吳奎在引水澆花。跨過門檻,一腳踩在整片槐花上,才知兩樹槐花已開得滿天淡黃如霧起,那香氣是看得見、聞不到的。
這不是人在醒後努力追憶夢中的情景事物嗎?所謂人生如夢,理應如此表現出來。
到底是怎樣一種感情,她自己也不可理解,以前是斷人腸的,現在卻磨人腸。火光染在柏油路上彷彿胭脂留醉。
元宵節的歡樂園,適地的雪,天空裏煙花炸炸,月亮一出,晴晴滿滿的照得遠近都是寶藍。夜市到處氤氤氳氳,杯影壺光,笑語蒸揚,吊吊晃晃的燈泡發出暈昏的黃光,統統在浩大深邃的蒼穹底下渺小而熱鬧,彷彿人間世外,一概賣元宵的、凍柿子凍梨的、冰糖葫蘆的、油茶的、小人爬的、化妝品的,都是離了人生挑著行頭來走這一遭,明天又什麼都沒發生過。
第一部《妾住長城外》寫得最好。如果說,寫到後來,寧靜離開丈夫是為了第一部裏的男主角千重,讀來便不難接受。但是,千重失去蹤跡,從未再現。
用這等筆墨寫靜態景物,在小說普遍忽略了風景描寫的今天,已屬難能,更可貴的是,作者以同樣的特長描寫人事。例如故啊結尾尼,寧靜(女主角)和千重(男主角)夤夜訣別:
第一部,《妾住長城外》,兩個國籍不同的人相愛,其愛情因兩個國家的戰爭而破碎。由於戀人無辜,也許使我們想到侵略老的責任,進而想到國仇的巨大的破壞性,以及在時代(或命運)之下個人之渺小。是這樣嗎?我不敢確定。
文字呢,詩詞的痕跡縮小到「鍊字」「遣詞」的範圍裏去了:
再看一遍《趙寧靜的傳奇》。
莫泊桑還曾在黯淡人生的結尾昭告讀者「人生不像你所想的那樣好,也不像你所想的那樣壞」,一下子提昇了小說的境界。趙寧靜呢,她要說什麼?
這腕力何等了得,一段文字抵得上多少篇《聊齋》,也是最形象化了的「無為有處有還無」。再看另一段,寫的是女主角在愛情受挫之後對男主角的思念:
傳奇第三部是《卻遺枕函淚》。這時女主角已做了十五年的熊太太,遷居香港,夫妻毫無感情,熊醫生(他現hetubook.com•com在是中藥鋪老闆)納了妾。就在此時,她和林爽然(十五年來朝思暮想的男朋友)巧遇,她決定離了婚嫁給他,他卻躲到美國去了。
大致來說,《停車暫借問》是一女兩男的三角故事,女主角真正的情人是表哥,到後來,她的丈夫卻是那個醫生。
據朱西寧氏的推薦說,本書作者寫這些故事時年齡不過十七、八歲罷了,這是驚人的才情和悟性。
跟著熊柏年夫婦都出來了,一家子都是方正臉,像進來了幾張麻將牌。
寧靜記得母親死前幾天,一直握著她的手求她嫁,茵蓉怕自己死後,唐玉芝扶正,寧靜會受欺。寧靜以前也這麼想,如今卻多了一重牽絆,想想真很自己回三家子,要不回去,可多陪母親。可是花事遞嬗花事換,還有什麼都要過去的。
《妾住長城外》是一個極為罕見的短篇,它像《牡丹亭》或是《桃花扇》那樣,用許多精美的小的手工藝品,一件一件的,一方一方的,做成一件大的。雖然不能說「合起來是劇,拆開來是詩」,說是「拆開來似詩」,並不過分。我們可以從它摘出許多句子和「段子」來使之獨立存在。一般小說大都經不起這樣下手拆卸。
更精彩的一場是寧靜向丈夫提出離婚,雙方不但唇槍舌劍,而且近乎爾詐我虞。這說明作者不但摹擬小兒女情態能曲盡其妙,就是寫中年人的世故城府也入木三分。其實作者在這方面的體驗和功力,早已在前兩部有所展示了,例如寫寧靜的父親雖筆墨不多,卻是盡情而得體。
「人生就是這個樣子。」
例如說,寧靜在「地老天荒」的淒涼中仍願嫁給爽然,作者亦必有其理由。這個理由,也許已經落筆輕輕一點,但並未企圖有效的說服讀者。
「微言大義」也許不是一個合用的成語,容易引起「載道」之類的爭論,「教條」之類的譏誚。身為讀者,可能不解的是,小說家對世相觀察如是之精微,對人心了解如是之透澈,想像力如是之豐富,他究竟從人生內層找到了些什麼?為什麼不拿出來讓我們分享?
這段文字除了列舉花名那一句鬆散,整段是驚人的濃密與敏感,與詞曲的距離真是在「幾希之間」。這樣的「段子」,在這篇大約三萬字的小說裏至少有十處。
在這些「詩詞」(姑且名之曰詩詞)之外,作者也用平淡的語氣交代過場,作者可能考慮到兩者的貫串與調和,就隨時在適當處嵌入詩詞的句法,以便在餘音未了之時產生共鳴回應。作者和*圖*書對女主角的母親之死是當做過場來處理的:
這簡直就是一首散曲了。像這樣的「段子」,在這篇三萬字的小說裏,至少有三十三處。
從前有幾位文人都說過生平有三恨,所「恨」的項目當然彼此不同。我想現代文人如果也有三恨,可以有一條「恨小說的細密精緻不能如詩詞」。寫小說的人大概都愛詩詞,但見賢不能思齊。小說是鋪陳一個連續的複雜的事件,是一種放大術,動輒數萬字乃至數十萬字,它依賴散文的語言,猶如當年蓋高堂大廳依賴合抱的大木、厚重的石材。
「不!小靜,我一個人沉就夠了,我不要你也跟著沉。」
正因為劇的力量由詩的力量匯合而來,所以這個愛情故事在短篇之內千重萬疊,與一般短篇小說之集中一點急轉直下者不同。它也細膩到滲入肌理、浸潤肺腑的程度,情節雖是平常,平常到男女只有一吻,而這一吻還是在雪中,減低了熱烈而增加了聖潔,卻足以使所有的讀者(說得武斷些)重新陷入美麗的哀愁的初戀。
例如說,由放下千重,接受爽然,(或者由接受爽然放下千重)在作者心目中自有合理的過程,只是不曾寫出來。
「爽然,像你這樣的人,我是沒法把你提起來的,我能夠做到的,就是陪著你沉。」
也許,紅樓夢的偉大是後人造成的,是讀紅樓的人造成的,是紅學專家造成的,一代又一代的人像挖礦一樣向裏頭找東西,或者像租保險箱似的把東西放進去。譬如說那一個叫「風月寶鑑」的鏡子,照正面是個美女,照反面是個骷髏,賈天瑞不聽勸告,只照正面,不看反面,就一命嗚呼了。這在紅樓夢不過是個枝節穿插,這種材料一般異聞雜鈔裏還有,但喜歡紅樓的人可以就這面鏡子發許多哲論,寫許多鴻文。
我曾經把我讀「傳奇」的感受告訴這兒的一位文友。我說這個愛情故事前面那樣光華爛漫,後面這樣落塵積垢,實在令人惆悽。那文友只說了一句話:
書中交代,女主角寧靜扛著一枝梨花,和男主角一同過橋:
然後他在牆頭消失了。寧靜整個人撲在牆上,聽得牆外咚一下的皮鞋落地聲,她死命把耳朵撳在牆上,聽著聽著,腳步聲就遠得很了。
千重趕快別過臉去,大概淚又湧出來。他借旁邊的一棵樹攀上牆頭,他回眼望她。不知道是月亮還是街燈,兩張臉都是月白。她仰著頭,辮子垂在後面,神色浮浮的,彷彿她的臉是他的臉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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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套淺粉紅撒金旗袍外套已被淋成殷殷桃紅。他沒問原由,卻想起了千般萬種。
第二部《停車暫借問》,趙林之愛發生了,作者有兩次含蓄的提到上次戀愛留下的傷痕,下筆極輕,近乎飄渺。可以說,第一部裏的千重,至此已不占什麼位置。寧靜由第一次戀愛結束到第二次戀愛,心理上似乎並無窒礙。由第二次戀愛結束(她自以為結束了)到嫁給熊某,似乎也不難決定。如果她最後也能把「無復舊我」的林某很感傷的「忘記」了,讀來也不難接受。
這些話,是讀了鍾曉陽的《妾住長城外》想起來的。這篇小說中有許多描寫甚有詩筆詞意,例如:
我說這個愛情故事前面的風格是那樣,後面的風格是這樣,未免有欠統一。那文友又說:
有一種說法是,愛情幸福的程度,失去愛情嚴重到什麼程度,要看男女實際上接觸到什麼程度。寫震撼力強大的愛情悲劇,多半要寫出男女親密關係的最後發展,甚至描寫銷魂蝕骨的床笫之樂。如此是為了對讀者有足夠的說服力。《妾住長城外》和《停車暫借問》是這種說法的一大反證,男女主角並未做過什麼非同尋常的事,卻是兩人愛得如此死去活來,讀者如此為之驚心動魄。在目前流行的愛情熱風中,這不啻是一付清涼劑。
由詩詞想到劇曲,劇曲也是一個連續複雜的事件,卻可以用一首一首詩詞——類似詩詞的東西連綴而成,則詩的語言也許未必細脆得不能把小說故事的骨架建構起來吧。
第三部,《卻遺枕函淚》,我們該怎樣解釋它的故事呢?趙寧靜雖然嫁出去十五年,卻一心盼望和林爽然重聚,即使林爽然老大無成,形貌非昔,也矢志不改。這是要寫出愛情的堅貞嗎?結果寧靜為此失去家庭也失去情人,是表示「你不能兩次插足在同一河流之中」嗎?
然而現在……?
迎面走來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兒,大人牽著,一邊膀子吊得老高。她竟想到要給他生一個孩子,男的女的都沒有關係,不過都得像他,牙齒白白的。叫什麼名字好呢?……
這個林,是怎樣一個人呢?從女主角的眼睛看,他夜間騎著腳踏車,像是從月亮裏下凡來的。「她的視野日漸縮窄的只容他一個人,他背後的東西她完全看不見,一切遠景都在他身上,甚或沒有遠景,而他就是她的絕路。」所以,兩人在風雨中相遇時,「不知道身在何方,到處是密密風雨,沒有一絲人氣,她模模糊糊覺得他們根本亦不存在,他們亦化成了風風雨雨。」他和那個實用觀念發達、不和*圖*書識人生情趣的熊,成為強烈的對照。趙林之相處是感性的生活,趙熊之相處則為理性的生活。大致說來,作者寫趙林關係用悲劇的寫法,寫趙熊關係則近似喜劇的寫法,這只要舉一句話就夠了:
「人生就是這個樣子。」
作者寫熊家,態度冷靜,多用史筆,如曹雪芹之寫寶釵;寫林家,心腸熱烈,多用詩筆,如曹雪芹之寫黛玉。如果我們說《停車暫借問》深受紅樓夢的影響,把紅樓中一男二女的三角關係變奏為一女兩男的關係,或不致受識者的訶譏。
人生就是這個樣子的嗎?人就是先成為命運之神的寵兒,後成為命運之神的棄婦嗎?
要想再經驗一次前述的豐收,並補足般後的缺憾,恐怕得靠作者的第二本小說《流年》了。——那一本,我還沒有看過。
作者以求雅的心情寫表哥,以從俗的心情寫醫生。他對前者出之以詠歎,對後者只付之於暴露。單就人物的姓名而論,作者的用意已是不言而喻,一個姓林,一個姓熊,「林」的形象是瀟灑的風景,「熊」的形象呢?(請熊氏宗親會恕我!)
諸如此類,可惜數量並不多。一路讀來,予人以歷史下墜的感覺。——並不是第三部寫得壞,而是前兩部寫得太好。讀者看見那金童玉女般的人物忽然降謫凡塵,靈性磨滅,心裏總不免會難過的吧。
這是否意味著「詩」的筆觸有其限度呢,還是描寫心靈和描述世俗各有不同的工具呢?抑或是這兩者都有呢?
《妾住長城外》的地理背景是中國的東北,時代背景是偽滿末期,女主角趙寧靜所愛的,是一個日本青年。抗戰勝利,東北光復,日僑日俘遣送回國,兩人的戀情也就活活拆散。這是《趙寧靜傳奇》的第一部。
就算是比附吧,至少,像紅樓夢,有讓人比附的可能,這「可能」也許就是它了不起的地方。
紅學專家業已統計出來《紅樓夢》裏寫了幾個夢,用了多少個「夢」字。《停車暫借問》也寫了夢,用了許多「夢」。對作者來說,這不算本領,作者的大本領是寫現實人生寫出無常難憑的不確定感來。這一成就十分突出,單就這一點而論,鍾曉陽似乎比曹雪芹「拿捏」得準。
《卻遺枕函淚》仍然有極佳的幾場戲。當寧靜直率的表示她想嫁給林爽然的時候,兩人有如下的對話:
且抄一段書。書中人物一同「逛元宵」。元宵是當年農村的博覽會,再真實也沒有,可是你看作者怎麼寫:
在許多愛情小說裏面,這就是男女主角有了「最高關係」的暗示。《停車暫借問》不然,男女主角的契合已到「死生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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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讀者恐怕不能滿足。越是好文章,讀者越期望能回味一點什麼,思索一些什麼。《趙寧靜的傳奇》發展到完結篇,不啻是把一隻鳳凰焚成灰燼,新的鳳凰卻未能生出來。有人說這部小說「有微言而無大義」,恐怕是說著了幾分。
這段敘述平庸無奇,可是一句「花事遞嬗花事換」救了整段文字,使這個小小的過場相當於整個樂章之內的一個小小的休止符。這裏的寫法,在這篇大約三萬字的小說中也有十幾處。
我嘗仿「耶穌自有道理」,告訴人家「作者自有道理」。《趙寧靜的傳奇》寫成這樣,作者必有理由。
電影是一連串活動的畫面,而攝影是一幅一幅獨立的靜止的畫面。一張照片可能成為藝術,一部電影卻必須由許多鏡頭(也許超過一千個)產生綜合的效果。卻也有極少幾部片子,每個鏡頭都考究到「沙龍」「畫廊」的程度,觀眾不只是看了一齣戲,也幾乎像是看了一次攝影展覽。
林爽然老了,俗氣了,猥瑣了,和寧靜重逢後第一次同餐就吐了半桌的菜屑和骨頭,當面剔牙。帶寧靜看電影,進場時和戲院的人爭吵,形象甚是不堪。寧靜呢,肚子凸出來了,兩顴長出些黑紋,不斷想著離婚的瞻養費。
(她)努力回憶她和他在一起時是講什麼的,可是一點都想不起來。他的樣子呢,他的奔兒樓(額頭)大概挺飽滿的吧,眉毛呢,記不得了,眼睛小倒是真的,他的鼻子尖尖的,鼻翼薄,因而鼻孔顯得大,嘴唇呢,好像也挺薄。
如所週知,紅樓夢裏頭藏著許多東西。
第二部,《停車暫借問》,大環境模糊,焦點放在人性上。幾場主戲都是寫男女主角內心相愛而言語牴觸,精神契合而溝通為難。絕對寫得好,有一場戲可能勝過曹雪芹之寫寶黛。至於我們得到的啟發呢?是語言無用論,還是默契無用論,還是別的更高更永恆的意念?
看起來,《趙寧靜的傳奇》應該是個更長的長篇,江河奔流,一以貫之。現在截斷成為三個湖,中間有些地方,附會能力較差的讀者自己連不起來。
第二部,《停車暫借問》,故事繼續向前發展,男主角換了經營綢緞莊的表哥。表哥的情敵是個醫生。醫生在情場上失利,就設法在商場上報復。作者寫趙寧靜和表哥之間的情愫,仍然如詩如詞,和前部一脈相承,但是寫到她和醫生之間的往還,似乎那調緊了弦、拔高了調子的語言就不適用,她用的是減緩了張力、降低了密度的「家常」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