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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教室

作者:陳義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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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 無垠時空的長歌——楊牧篇 疑神(之二十)

七月 無垠時空的長歌
——楊牧篇

疑神(之二十)

生態學。
以火燄之勢,彷彿自振盪的金箔輝煌襲至;
累積乃為龐然偉大,如果子壓碎
油質溢流。奈何人們如今就不聽從他呢?
一代又一代過去,過去,過去了;
各自為營生而枯萎,為勞苦衰朽,染污;
承受分擔人類的骯髒,穢氣,如今
大地也禿,而腳無知覺,一逕著鞋。

縱使如此,自然永遠不竭,
其中深處,赫然最是美的純粹鮮潔;
雖則最後的光芒已自西天黯黯消逝
呵,晨曦正從那東向的金黃邊緣湧出——
因為聖靈是在那傾斜的有情世界
高處俯臨,溫柔的胸以及啊那光明之翼。
我挑了一個樹蔭特別濃密而又確定沒有狗在附近的路邊將車停下,熄去引擎,搖落左右車窗,懶懶地讓上身往下滑,靠在駕駛座上瞇眼睛休息;我並不想真睡,但終於睡著了,在深綠的風吹拂不知道名字的一個中西部小鎮的路邊。甚至現在連哪一州都不記得了的那麼一個夏天的午後,風大概不停穿過左右車窗輕輕吹拂,而我終於睡著了。
西方當然也有詩僧。
皎然「述祖德贈湖上諸沈」云:「我祖文章有盛名,千年海內重嘉聲。雪飛梁苑操奇賦,春發池塘得佳句。世業相承及我身,風流自謂過時人。」第三句出謝惠連〈雪賦〉,第四句出謝靈運〈登池上樓〉。這詩不高明。他作「詩式」,以謝靈運為「文章宗旨」典範,不能不說太過分誇張。那裡像是出家人的樣子?
李洪繼問宗源,次及心印。皎然「笑而後答」。終於有一日官問僧「詩式」的下落,僧答:「詩式」是累人外物,已與筆硯同黜。語未畢,忽然又說:「不然」,於是命門人從房間裡揀出一稿本示官,官一覽心折,比之於沈約「品藻」,慧休「翰林」,庾信「詩箴」,勸皎然不可因為學佛就排斥詩的藝術云云。
「佳句縱橫,不廢禪定;巖穴相邇,更唱迭酧——苦於三峽猿,清同九皋鶴,不其偉歟!與夫迷津畏途,埋玉世慮,蓄憤於心,發在篇詠者,未可同年而論矣。」
齊己「氣貌劣陋」,氣質差而長像很醜,而且頸子上有瘤贅,一定難看,人們卻稱那瘤為「詩囊」。

辛文房趁寫道人靈一傳之便,附「論曰」,廣說齊梁以降至有唐一代的詩僧。這文獻應該是有價值的。唐朝以前「https://www.hetubook.com•com方外工文者」,他列舉了支遁、道遒、惠休、寶月。然後他說因為喪亂兵革,以僧侶身分作詩的就少了。這個邏輯雖非舛繆,卻不太周延。接著他說唐朝「雅道大振,古風再作。」此疑承李白古風其一的意念而來,似乎是總論唐詩之盛;可是不然,因為底下緊接的竟是「率皆崇衷像教,駐念津梁,龍象相望,金碧交映,雖寂寞之山河,實威儀之淵藪,寵光優渥,無逾此時。」前四句有「像教」和「龍象」,恐怕又轉回去在專論詩僧了,但「駐念津梁」,「金碧交映」,尤其「雖寂寞之山河,實威儀之淵藪」則不知所云,然而他又好意思以四四上接六六之體收束段落。不愧為「異方之士」,像極了日本人寫漢文。

存在主義。神父講沙特、西蒙.德.波娃。
羅漢尊尊不一樣。
二十世紀美國也出了一個天主教神祕主義者,一個詩人,異數冥想家,湯瑪士.默騰,屬於肯塔基沉潛思索的所謂「伏獵派」修士。默騰在哥倫比亞大學念過研究院,讀鈴木大拙的英文著作(胡適曾判定鈴木是個騙子),對禪與東方宗教產生興趣,其相信天主教義必須和中國與印度哲學互通有無。一九六八年冬天默騰間關旅行美洲中西部,經舊金山出海赴南亞洲,以朝聖心情抵加爾各達,十一月四日北行謁達賴喇嘛,十二月一日觀佛像群於波羅那魯瓦,大受震動,轉曼谷,十二月十日遂以病亡於天涯海角,又匝週歸葬肯塔基僧院故址。默騰詩作頗具性靈,又曾以自己獨特的風格迻譯改寫《莊子》為英文。

除非他寫「未可同而論」僅止為中庸無偏倚的一句話,意思不過是說「僧俗緇素作詩風格與旨趣皆有別。」這樣,我就不必追究了。最多也只能說他文筆不算太好。按辛文房特舉靈一,靈徹,皎然,無可,虛中,齊己,貫休八人為詩僧中之喬松,另列四十五眾為「灌莽」。
有一年夏天,我從西海岸開車去新英格蘭。不記得是第幾日的午後一兩點鐘光景,非常熱。我覺得需要休息一下,遂將車子駛離公路,正好繞一個圈子進入一種植了許多橡樹和白榆的小鄉鎮。盛夏的小鎮靜悄悄,幾乎看不到行人,偶爾一隻狗在人家廊前睡覺被我車聲吵醒,來不及吠,我已經撲撲過了那條街,牠也樂得省事,低頭又睡。

答案:「靈台澄皎,無事相干;三餘有簡牘之期,六時分吟諷之隙。」有空閒和自在的好情緒,最適合詩。三餘指冬者歲之餘,www•hetubook.com.com夜者日之餘,陰雨者時之餘。嚴格說來,三餘之為空閒,是專為耕者農夫而設,可以讀書,而和尚是不需要那三餘才有「簡牘之期」的。辛文房為了駢舉「六時」,只好權宜從寬。六時是佛教分一晝夜的方法,指晨朝,日中,日沒,初夜,中夜,後夜;《阿彌陀經》云:「晝夜六時,天雨曼陀羅華。」
辛文房是元初西域人。他為自己的書寫引言時竟也自稱為「異方之士」,令人發噱。我說他文筆不好,並沒有批評他壞的意思,而是覺得這書前後讀過來讀過去,總有點怪怪的,不太習慣,不像正統好文章。
《唐才子傳》的文筆不好。
這麼安靜。



皎然膺服韋應物的詩,曾經加以模仿,以呈韋。韋極冷淡,不贊一詞。第二天皎然錄自己舊作送去,韋乃大加歎詠,說道:「人各有長,蓋自天分;子而為我,失故步矣,但以所詣自名可也。」
舊教僧正而作詩的,在英文傳統裡,當推霍普金斯聲名最著。據說霍普金斯也是個藝術家,但我沒有看過他那方面的作品。他的詩當然也多為宗教冥想而發,卻不限於「聖儀」祈禱。讚美上帝是英詩源遠流長的傳統,弼德所記芥蒙故事也感人至深。這裡是天主教耶穌會教士霍普金斯的十四行詩〈上帝榮耀〉:
我們想像羅漢一定難畫,原因是尊尊不一樣。貫休通過夢的解析去追尋羅漢的真貌,反而與常體不同。如此說來,常體卻非真貌。這其中頗含藝術的玄機。
及李洪移守湖州,專程往訪。據說兩人初見「未交一言,怳若神合。」官與僧能相契一至於此,也是天下奇事。


他好像是為文章而文章,遂迷惑了自己。否則怎麼可以斷定衲子為詩便是苦於猿啼而清於鶴鳴,更暗示他們那些東西必然勝過我們這種「蓄憤於心,發在篇詠者」的詩?
貫休除詩之外,也善小筆畫法,長於水墨。有藥肆請他畫羅漢,據說每畫一尊,「必祈夢得應真貌,方成之。」與常體不同。
一個人為什麼選擇為僧呢?
皎然喜歡詩,欽仰孔子,但為了佛戒,強制自己不得耽溺於詩,「欲屏息詩道」,又深怕儒門之學擾亂性情,遂黜筆硯,隱入湖州杼山。故意也將自己寫的「詩式」忘記云云。的確辛苦。此據《宋高僧傳》。
我似乎覺得恐懼,很想趕快離開那些樹的陰影地帶——那裡我曾短暫入眠,一如純粹,無痛的死亡,然後又甦轉過來了;我對自己的感官神經和心智產生懷疑,不知道那hetubook•com.com一片刻裡,我是不是它們的主宰。我猶豫尋思,努力為自己這非份的念頭找頭緒,瞪著屋頂上的十字架,這樣堅持著,和它對決,專心面臨我自己開創的難題:假若我這時有任何戀慕的心,我向自己保證,那是不真實的。「必須找一個來與我交談,聽我訴說這無比嚴肅的發現,」我自言自語:「否則現在就走。」
霍普金斯說:「如今大地也禿。」
我抬頭望高處,才發現原來我車子其實正好停在一座教堂左前方,就在它草坪再過來一點這邊巨木森然的路口。我傾斜上身,可以透過一些錯落的樹幹看見那森漆雪白的小教堂,上面是黑色的屋頂突顯一沉默的十字架,在夏天的大太陽下,很靜謐安穩地閃著細碎的光——一種奇異的色彩效果忽然吸引了我——狹長小格子的窗玻璃反覆交換著彼此閃爍的光,以對角的方位互相刺|激,呈幾何級數的倍量快速增加,打擊我惺忪的睡眼,於是就完全清醒了。的確是奇異的,事過多年我還記得那細碎的光芒,甚至可以說是神祕;我久久凝望,不能釋然,而風一直不停,雖然輕微,無聲,飄過我的額頭和頸項,悚然感覺一種冷冽,在重疊重疊的樹蔭底下。
天使長像卻都差不多。
霍普金斯斯曾經逆志戒絕詩藝,因為怕分心不得事主,此與皎然黜筆硯的故事很像。後來是耶穌會長老教士勸他放心寫作,才重操舊業,可是終其一生也不輕易示人。他的作品都是死後才發表的。霍普金斯的詩一向不易理解,以其用字冷僻艱深,涵蘊特異之故,唯與神學無關——是文學問題。翻譯霍普金斯尤難,因為他遣辭造句殊為大膽,志在創格趨新,每每逸出常態,所以語言次序可能顛倒相反,非入神揣測是無從領略的。又,霍普金斯愛用單音節字眼,盎格魯.撒克遜本色辭藻,其全稱晦澀而語意拮摋,令讀者一時困惑,一時又覺得驚喜不置。

我從恐懼轉為寂寞,然後是冷淡,灰心。
醒來的時候樹蔭兀自不變,好像太陽並未曾怎樣移動過的樣子,也並沒有人或狗走過我車子附近,而我竟自動醒過來了,可能心裡不安,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一九九二年八月)


「現在就走。」
陸羽著《茶經》,言茶之原,之法,之具,對大家都有啟發,所以當時人稱他為茶仙。慢慢的,天下賣茶的就用陶塑陸羽像,供在煬器之間,目為茶神,生意好的時候祭他一祭,生意不好就用釜湯澆他身上。和-圖-書老實說,這茶神做得提心弔膽,不做也罷。
環顧四面都是海水。放眼望去,太陽系無邊無際燦爛的星空,啊宇宙,我們只擁有一個島!
貫休「肥而矬」,肥胖而矮小的意思。
皎然不同,大概是翩翩人物;當時有諺曰:「霅之晝,能清秀」。按霅指霅溪,亦稱霅川,在浙江吳興縣境,過興國寺入太湖,為吳興縣之別稱,而皎然吳興人,字清晝。皎然與靈徹,陸羽善,稱三絕。這陸羽不是別人,就是著《茶經》的茶仙,性詼諧;他寫「自傳」說自己「有仲宣孟陽之貌陋,相如子雲之口吃。」
苦於三峽猿啼的心境人人識得,竟能轉化沖淡如同九皋鶴鳴的隱逸情調。如此,則聲聞於天,所以辛文房讚:不其偉歟!這兩句話說得不錯,但和詩僧之為物並無明確必然的關係。換句話說,這兩句話用來界定,譬如說,蘇東坡的作品,比用來形容歷代出了名的詩僧如皎然,齊己,貫休之流更貼切而有意義。職是,則底下一席話止於「未可同年而論矣」就失去巴鼻。
這島整個禿了,是大小猴子攘爭摧殘的緣故。草木蹂躪萎絕,果實來不及成熟就被攀摘一盡,而猴子們既不知道如何墾拓耕耘種植,又不斷繁殖競生,於是每隻所能分配到的糧食越來越少,也只好忍飢發愁。最糟的是,這島處在婆娑之洋煙波浩瀚之中,眼看大小猴子都餓慘了,更無處可去,不知道如何造船揚帆,只好坐以待斃。現在天氣暖和還能苟且,冬天到了怎麼辦?
大凡一個人作詩,首先須教想像(神思)馳騁,始有佳句偉篇,所以他的精神和思想是不可以約束的,如此說來又好像與禪定衝突,出家人如何使得?常情如此,詩應當是在家漫為之最合理。辛文房獨獨以為不然——他非唱反調不可,否則如何總論「詩僧」——詩情與禪心竟可彼此不妨礙云云;而且和尚與和尚之間更可進一步酬唱云云。這其中有問題,而且劉後村也曾指出:「禪家以達摩為祖,其說曰:不立文字。」
我在研究院時,有一次被限定時間自擬一份口試書單,其中規定美國文學部份必須包括一個十七世紀的詩人。這不太容易。其實要在十八世紀美國文學找個像樣;值得閱讀的詩人已經甚難,遑言十七世紀!
而且和尚住的地方大都在山林水邊,環境優美,有利精神內斂:「青峰瞰門,綠水周舍,長廊步屧,幽徑尋真,景變序遷,蕩入冥思。」這無疑是辛文房理想化了的僧居。他要是知道天下多的是金碧輝煌遊人如織的這個寺那個寺,應能解說「蕩入冥思」的為什麼再也不是詩,而是多寡不拘的香火www.hetubook.com.com錢了。
辛文房有答案:「故有顛頓文場之人,憔悴江海之客,往往裂冠裳,撥矰繳,杳然高邁,雲集蕭齋,一食自甘,方袍便足。」意思是科舉失意者最宜出家「遁入空門」。

詩與佛法的關係如何?
神父在小教堂裡和我談論波特萊爾。
出家對詩創作有什麼好處?

這愛德華.泰勒生年不詳,大概在一六四五年左右,而可能是生在英格蘭的(西方人連十七世紀的「遠祖」故里家世都不可考,的確不像話),卒於一七二九年,勉強算他十七世紀。這人應該就是早年一個渡大西洋到美洲尋覓新天地的清教僧正,時間當即五月花前後。他作詩,一概與上帝有關。我記得我曾經花了幾天時間讀畢他一巨冊詩全集,書名《聖儀十四行詩》,味同嚼蠟。
他們穿緇衣(紫而淺黑的僧服),樣子不可謂不特別。
在他之前八百年,王安石寫過一首〈禿山〉:
據說皎然從小就負異才,登戒以後還繼續以「文章雋麗」知名於釋門,「兼攻子史經書」,唯所謂經書不知道是儒典抑佛藏,可能也是二者皆有。他與人交接,往往「始以詩句牽勸,令入佛智」,這和近代天主教耶穌會教士傳道的技巧相彷彿,只是後者不專以詩句牽勸,也廣泛使用幾何學,天文,地理,透視法學,不一而足,令入主耶穌之智。
真貌與常體不同?
這故事可信度不高,但能啟發有志於詩的人。
從茶仙到茶神。
史役滄海上,瞻山一停舟,
怪此禿誰使?鄉人語其由:
「一狙山上鳴,一狙從之游,
相匹乃生子,子眾孫還稠。
山中草木盛,根實始易求;
攀挽上極高,屈曲亦窮幽——
眾狙各豐肥,山乃盡優牟。
攘爭取一飽,豈暇議藏收!
大狙尚自苦,小狙亦已愁,
稍稍受咋嚙,一毛不得留。
狙雖巧過人,不善操鋤耰,
所嗜在果穀,得之常以偷。
嗟此海山中,四顧無所投,
生生未云已,歲晚將安謀?」
辛文房恐怕不是誠懇在談理論。
陸羽是一個棄嬰,竟陵禪師在水濱拾得,將他帶回僧院養育為弟子。長大後,「恥從削髮」,不樂意當和尚,乃以《易經》自卜,得蹇之漸曰:「鴻漸于陸,其羽可用為儀。」遂姓陸名羽,字鴻漸。
愛德華.泰勒——勉強想起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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