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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琉璃

作者:王鼎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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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走盈耳的耳語

帶走盈耳的耳語

忽然,司令官找我。
「你已經來過,總算抗了戰,久留沒有多大意思。你的年紀還小,應該去讀書。」
剎那間,除了樹以外,只有司令官站著。他在我們中間走來走去,問誰會爬樹。有幾個隊員坐起來,司令官選了三個人,指著柿林外面一棵白楊,對他們說:「你們上樹。你,第一個爬,爬到樹頂;你,第二個,停在樹腰;你,你在下面,第三。第一個看見了什麼,告訴第二個,第二個告訴第三個,第三個跑來告訴我。快!」
「沒有啊!」我急忙否認,他怎麼有心情查問這個。
飯後,兩名大漢把他抬出來,送上巔巍巍的麥桿堆。司令官親自送到車旁。牛車慢吞吞漸行漸遠,他像個在泡沫裏游泳的人一樣向我們揮手。
大家洗澡,換衣服,擦槍,忙得像大年夜。
同樣令人猜不到的是,司令官忽然差遣「娃娃」回家,——回「娃娃」的家也是回司令官的家,「娃娃」三代都是司令官家中的忠實佃戶。「娃娃」雖是小人物,忽然離開司令官的身邊卻是一件大事,惹人注意。
司令官的臉色又青又黑。我送新聞稿給他看,他揮手令我退出,很不耐煩。
孩子們不懂事,不認識司令官,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唱什麼,他們只知道唱著玩。可是,司令官聽了那支歌,立刻停下腳步,手杖撞地,杖頂上的手微微顫抖。
「到底是個小孩子,一問三不知!」有人輕輕歎息一聲。
副司令轉身向溝中招手,催促弟兄們從泥裏水裏把一個笨重的圓筒扛上來,不算大,打鑄得很精緻,儘管沾帶泥巴,仍然漂亮。圓筒以外,還有一塊鋼版,一個支架,由另外的人扛著,一齊送到司令官面前。
貪婪的魚,不久就聞到了餌的香味。一夜,有人把我弄醒,矇矓中,我知道那人用腳踢我。坐起,窗外慘白的月光裏,站滿了黑幢幢的人影。出門,那不是月色,是滿地寒霜。
我一步踏進屋門,先嚇了一跳,司令官那裏去了?怎麼有個不懷好意的陌生人站在裏面?
來人很失望,只好從心底深處把最後的問題拿出來:
濃雲四合,始終不見太陽,只覺氣溫漸高,走得我滿身大汗。好在出口在望,出了壕溝,眼前就是那片有名的柿樹林。來到柿餅的主要產地,卻流不出一滴饞涎,因為在這一片空林之中赫然站著我們的司令官,我們的驚訝尚未消褪,槍聲密如炒豆,響自我們來處。其中配搭著清脆的有韻律的連珠響聲,一聽就知道是日本陸軍步兵特有的「歪脖子」機槍在瘋狂的連放。流彈打得樹葉嘩嘩亂飛,撲,撲,撲,打得地面冒煙。它射擊的聲音使人害怕,也使人出神,三九支隊從成立那天起,就希望有這麼一挺機槍,人人夢想有一天扛一扛、摸一摸這樣的機槍。行軍趕路,讓老百姓從排頭看到排尾,能看見你從日本兵手裏奪來的這張王牌。這次作戰,司令官曾經一再交代:「務必把敵人的輕機槍奪過來!」可是現在他大聲命令我們:「臥倒!臥倒!」
「你們還買石灰,買蠟燭,用牛車載運,這些東西不都是辦喪事用的嗎?」
司令官沒有反應,依然跟他的手杖一塊插在地上,他的手和那根手杖依然抖動。
「好,好,」司令官說。「打得好,打得好!你查明出力的弟兄,我每人賞十個大頭。現在先找地方讓大家洗洗澡,換換衣服。」
昨天夜裏,「參謀長」在司令官和副司令面前畫了半夜的地圖。他說,當初抗戰發生,和-圖-書國軍在這附近什麼地方挖了一條戰壕,四十多里路長,準備在壕溝裏頭跟敵人捉迷藏,打他一個落花流水。這一計,國軍沒有用得著,我們來用。人在溝裏走,外面的槍子兒打不到身上。敵人不敢進溝,汽車和馬隊也不能過溝,只好由我們神出鬼沒。據說,這條戰壕的出口在一座樹林裏面,萬一大事不好,咱們進林,騎兵追到林邊兒,只得回頭。司令官聽了他的神機妙算,直拍大腿叫好!
「不回原地,另外找地方。」司令官用手指一指樹林。「這個方向,馬上出發!」
孩子們唱了一遍又一遍。
我說不認識,統統不認識,就算見過面,有來往,我也不知道他們的名字。
他板緊面孔抽煙,一呼一吸之間有餘怒未息的樣子,不知生誰的氣。我站在他身旁,等他開口。
「有人受傷沒有?……有人受傷沒有?……」
三九支隊這一手夠漂亮!可是你先別替他高興,四四支隊正在到處找三九支隊的槍埋在那裏。他們對那座迫擊砲更是念念不忘,砲身上有日本字,落在游擊隊手裏,是天字第一號的光榮。四四支隊派了八個小組,到三九支隊駐過的地方、走過的地方窮搜,看見新墳就挖開看看。藏寶萬一被人家挖走,三九支隊的那一陣威風就只能算是一場春夢了!
「迫擊砲!」司令官認識這東西。
「你這個年齡,吃喝嫖都還談不到,我最擔心的就是賭。你不賭,很好!」
衛兵喝問:「那兒來的!停車檢查!」堆得很高的麥桿上面露出一張瘦削而堅忍的臉。「哥兒們,放一馬,這是我的座車!」
耳語:副司令吹牛皮面不改色,火候到家!他領著大夥兒衝鋒?沒那回事!敵人不知道眼前有溝,見了溝也不知道壕溝裏有人,愈走愈近。副司令在溝裏會錯了意,以為敵人是沖著他來的,就命令第二大隊排槍開火,掩護他脫身。誰知道槍聲一響,十幾個日本兵轉身就跑,大砲丟在那兒也不要了!二大隊本來的打算是,他們一開槍,敵人一定散開,臥倒,大家趁這功夫拔腿溜走。有人開了一槍兩槍趕快脫離火線,連日本兵張惶失措的樣子都沒看見。這時候,幸虧有一個弟兄沉得住氣,這人究竟是誰,已經弄不清楚,他喊了一聲「搶大砲啊!」大家這才如夢初醒衝出溝外。等玩藝兒到了我們手裏,才輪到敵人清醒過來,想起自己丟了東西,急忙回頭來找。「歪脖子」朝著空溝掃射,打來打去只打中了塵土。日本兵這麼差勁,說出來沒人會相信。二大隊的人說,這一批鬼子特別瘦小,可能是壯丁快死光了,拉半大不小的孩子來充數。這些孩子第一次上陣,聽見槍聲就慌成一團亂麻。看起來,日本的氣數要完了!
晚上,司令官的房門打開,傳話下來,向我要筆要紙。接著說,八裁的白報紙幅面太小,吩咐一張一張用漿糊黏貼,連成桌面大的一張。然後又表示從我這兒拿去的鋼筆不合用,需要毛筆。
耳語:三九支隊「封槍」了。封槍你不懂?就是人解散,槍埋起來。這兩天,公路上兵車不斷,一車一車日本兵,帶著大砲和重機槍,厲害得很。他們發誓要消滅三九支隊,如果辦不到,就切腹自殺。他們司令居然寫了一封信通知別的支隊,教他們趕快避風頭,信上說,這次只對付一個敵人,跟別的隊絲毫不相干,誰要是敢幫三九支隊的忙,就連誰一起解決。這是泰山壓頂,莊稼漢組成的游https://m•hetubook.com•com擊隊那兒頂得住?幸虧他們早有準備。
耳語:不錯,他是個殘廢人。可是人家中央軍校畢業,在正規軍的師部裏當過參謀,見過世面,懂得兵法,可不簡單。司令官不是說嗎,孫臏的兩條腿也殘廢,誰能因此小看了孫臏?
八月以後,老天爺接連下了幾場雨。「一場秋雨一場寒」,夜有些涼颼颼了。
讀書!聽見這兩個字,我渾身觸了電。我想起那個神秘的客人告訴我的,一座文武合一的學校,一座千金小姐穿草鞋的學校!一座培植三尺幼苗成棟樑的學校!把一滴水一滴水匯合成巨浪的學校!啊!學校!學校!我身不由己似的點頭,退出,一面收拾我的東西,一面發燒……。
就這樣,我們揣測戰場上的得失,心裏一陣抽緊,一陣放鬆。
第二天,下午,疲憊的牛,拖著一車羽毛零落的麥桿,又把「參謀長」載回來。下車後第一件事,司令官吩咐燒熱水,請他洗澡。
「你認得XXX嗎?他是我的兒子。」
聽說要打仗,人人興高采烈的擦槍,半新的被單都吃吃的撕碎了做擦槍布。擦完了槍擦子彈,大家相信子彈上沒有鏽,彈殼就不會卡在槍膛裏退不下來,說不定因此可以救人一命,或者救自己一命。一面擦,一面哼著小調,分外活潑。
「什麼?」司令官吃驚不小。
接著,樹葉又拍達拍達響起來,不是因為流彈,是雨點。
在風聲雨聲中,他們等待敵人沉重多釘的皮靴踏在地表上的聲音。
「可不是?」副司令得意洋洋。「敵人分成幾個小股亂竄,有十來個人跟著這座砲。我見他們人少勢孤,就帶著第二大隊長和他的第一中隊衝上去。這一仗打得很猛,雖然沒有奪到機槍,有這個玩藝兒也可以交差了!」
「游擊隊這樣的環境很容易教人學壞。明天,我派人送你回家。」
回到家裏,才知道父母正擔心得要命。我馬上成了新聞人物,每天有人從各村各鎮來找我,有小腳的老太太,有背著嬰兒的媳婦,瞇著汪汪淚眼。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怎麼沒有?三九支隊派人到處買棺材,把好幾個棺材店的存貨都買空了。要是沒死人,買棺材做什麼?」我目瞪口呆,買棺材的事沒聽說過!
一輛牛車,載滿明亮的麥桿,慢吞吞向支隊部走近。路不平,車身震動,把整車麥桿震成一堆軟體動物。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覺得身上有點冷,頭上有點濕。仰臉看天,輕細難辨的雨絲惹得臉皮癢癢的。
他算是一個胖子,一向喜坐不喜站。這一回,我看見他在四壁之間踱步。
「司令官要我們回家種麥子,下了種再回去。他說,戰要抗,田也要種,拿起鋤頭是民,拿起槍是兵。司令官很通人情!」
每場雨後,一段晴朗的日子,日本軍隊就下鄉「掃蕩」。萬里無雲,老天爺睜大了眼睛,看強權伸出醜陋的手向大海中撈針,東倒西歪的瞎摸一陣。
「沒有啊?一個也沒有。」這個我倒清楚。
戰爭的氣氛使人變大變浪漫。槍擦好了,戰爭還沒有來,這些人在心理上已經先處於生死俄頃之間,變得心癢癢不拘小節,走起路來東倒西歪如醉。有一個隊員經過農家的籬笆旁,驚起緊靠著籬笆伏在窩中的一隻雞。他從籬笆縫裏伸進手去,抓住剛剛產下來的一枚蛋,在母雞劇烈的抗議聲中,先享受一下透心的溫熱,再把蛋的兩端敲破,吸一口氣送蛋白蛋黃滑下食道。最後,他坦然把空空和_圖_書的蛋殼還給那隻大聲喧鬧的母雞。
大家猜,司令官要找幾個屁股來打一頓,論年論命論風水,且看誰活該、誰倒楣。猜錯了,司令官找木匠來不是做軍棍,而是修房門。奇怪,鐵打的營房流水的兵,修門幹什麼呢!
現在,他們好比漁夫,張好了網,懸著餌,等一隻大魚撞進來,一隻兇猛的大魚。
沉默,我跟他之間游動著他噴出來的煙圈兒。
我說,我不想回去。
對了,是他。我在集市裏向一個走江湖的人買報紙,他替我解過圍。
「辛苦!辛苦!」
司令官留他吃午飯,關著門吃。
「沒有,一個也沒有!」是副司令的聲音。看樣子,在他開口之前,司令官伸手去拍肩膀的時候,不知道他是誰。副司令一向注重儀容,現在也成了沒塑好的泥菩薩一尊。
「這一仗,你們到底死了多少人?」
「我們搶來了鬼子的大砲!」副司令的胸脯挺得好高。
這時,至少有一根針,以尖鋒對準敵人可能來犯的方向,準備狠狠刺上去。
「你們怎麼回來了?」這是人人要問的。
嗚的一聲,有人捂著鼻子哭了。
馬上我就明白,司令官還是司令官,他心情很壞,戴著一付面具向人。
告訴你,三九支隊的司令官老謀深算,預先料到敵人有這一招。那一仗打完了,他派人到處買油紙,買蠟燭,買石灰,買棺材。他把武器子彈用油紙包起來,用蠟封好,裝在棺材裏,灑上石灰。他找了一片亂葬崗子埋下去,教大家回來種田。三九支隊已經不在天地之間,任他大日本皇軍發瘋,也望不見風、撲不著影兒,十天半月以後,日本非徹兵不可,敵人一退,三九支隊又從地底下冒出來,大搖大擺的抗戰,敵人想集合大兵再來一次,可就難了!
為了打發心癢手癢的日子,賭博。在賭命之前,賭錢。平時,聚賭的人要挨罵挨罰,這時禁令自然廢弛,全村洋溢著近似過年的氣氛。限制仍然有,外人不許入局,不過有一個人,他可以,他常常來三九支隊走動,跟弟兄們有「抓一把」的權利。這人穿長衫,敞領釦,翻袖口,紮褲腳,手裏捏著個發亮的煙嘴,全身整潔如新,臉上卻佈滿霜痕塵痕。我看見他豪賭。我看見他贏錢。他兩肘之間銀元鈔票堆得比骨牌還高。終局時,他把牌一推,也把錢一推,一隻手取下口中的煙嘴兒,一手拍拍襟上的煙灰說:「這些錢,我請大家哥兒們吃紅。」
「你學會賭錢了沒有?」
再過幾天,這一帶參加三九支隊的人陸陸續續都回來了,父母找到他們的兒子,妻子找到她的丈夫,沒聽說那家短少一個,家家歡天喜地。
牛車進了村子,停住,弟兄們攀車把「參謀長」架下來,放進預先準備的一張椅子裏,抬著走。癱瘓以後,兩條腿變細了,教人看了好難過。
「參謀長!」衛兵收了槍,敬個禮。「你可難得出門啊!」一面問候,一面用眼光探射他的腿部,他的下半身陷在麥桿堆裏,看不見。
門關了,關得緊緊的。
司令官找他來,要向他買軍火,這批生意大概不小。他的貨色很可靠,不使水,不摻糠。可是,以前他並不是這個樣子。有一年,他把五百顆步槍子彈賣給四四支隊,四四支隊拿了十顆子彈去打靶,有五顆啞火。他們司令官氣壞了,把這個軍火販子綁起來,下令槍斃。他大聲呼喊:冤枉啊冤枉。那個司令官教人把四百九十顆子彈倒在他腳前,對他說:「這是你賣給我的東西,你自己揀一顆受https://m.hetubook•com•com用吧!」情勢如此,只有照辦。劊子手用這顆子彈上膛,瞄準,扣扳機,火藥失靈,鴉雀無聲。那個司令官問他:「你冤不冤?」他撲通跪倒,連連說:「不冤,不冤!」險哪,這條命僥倖保住。自從得到那次教訓以後,他經手的每一顆子彈都親手驗看,顆顆有效。他看子彈好不好,就像我們看雞蛋新鮮不新鮮,十拿十穩,從不走眼。
耳語:副司令好像很開心的樣子。當然啦,他說過,他生平的嗜好是三「打」:打牌,打小老婆,打鬼子。現在,第三「打」快要打起來了。鬼子要出來掃蕩了嗎?可不是?還不是「敵來我走,敵退我追」?不,這次不同,司令官說了:游擊戰本來是敵大則游,敵小則擊,這一次他發誓只「擊」不「游」,來一個魚死網被。他動這麼大的肝火?肝火大得很呢,他派娃娃回家通知家裏再賣二十畝好地,賣它千把塊大頭買軍火。司令官賣過多少地了?不知道,你放心,他家田產很多,賣到抗戰勝利也賣不完。司令官這個差使也不好幹,有人說他是「討飯的」,真冤枉,他那裏喝不到這麼一碗地瓜湯?是呀,難怪他動肝火。我正在納悶呢,怎麼副司令忽然對咱們這麼好,這個闊少從來不懂得體恤下人。別怪他,那是他年輕,現在當家知道柴米貴,打起仗來要靠大夥兒拚啊!你剛才提到「三打」,他有幾個小老婆?大概三個。他不打大老婆?不打。他說,大老婆能休不能打,小老婆能打不能休。為什麼小老婆不能休?因為,你如果把小老婆趕出門,她馬上再去找一個丈夫,大老婆就不會。
被問的人一怔,眼珠兒在黃泥面具的縫隙裏閃閃發光,好像現在才想到這個問題。
耳語:知道嗎?昨天夜裏,司令官跟副司令吵架。他們都是上等人,要面子,聲音很低,但是彼此很不客氣。司令官的意思是,打這一仗頂多弄他一挺輕機槍,要迫擊砲幹什麼!這玩藝兒到了我們手裏,等於一塊廢鐵,可是日本丟不起這個人,一定抽調重兵,徹底清鄉,燒掉十個八個村莊,出這口鳥氣。三九支隊豈不害苦了老百姓,當司令的怎麼對祖先、對鄉親交待。再說,日本除了遷怒到老百姓身上,對三九支隊又豈肯放過,到時候,飛機大砲都來了,咱們的一畝三分地只有這麼大,三九支隊往那裏逃?怎麼生存?逃到自己的地盤以外,等於魚離了水,還不是教人家吃掉?可是副司令認為自己沒有錯,他說,當司令官的人怎麼能這樣膽小!司令官氣極了,伸手給副司令一個耳光。副司令不但沒有躲開,反而把頭往前一伸,眼睛瞪著司令官說:「二哥,你再打,我就還手!」他們是遠房弟兄。
——中央軍,逃難的;
——三九支隊,討飯的;
——四四支隊,抗戰的!
副司令和其他兩位大隊長各有駐地,平素很少來找司令官,這時,也就是房門修好以後,他們成了座中的常客,有時個別來,有時一同來。來了,總是關好房門,兩三個小時不見出來。新修的房門關得緊,閂得牢,風吹不透。副司令對弟兄們特別和氣,見了面先打招呼,有時還到弟兄們住的地方看看,掏出整包三砲台香煙往大夥兒床上一丟。在游擊區,不但這種名牌香煙是珍品,連空盒也有人拿去當寶貝。
耳語:上午,司令官到鄰莊第二大隊和-圖-書駐紮的地方去看副司令,走到莊子頭上,一排柳樹槐樹皂莢樹底下,有一群唱歌遊戲的孩子。
先頭部隊出發了,後面的人跟著。天冷,心急,也有幾分懼怕,所以大家走得很快,走到全身發熱,還不肯慢下來。我們在雞啼聲中,犬吠聲中,最後在鳥鳴聲中,走到天色破曉,走到每一個人由模糊晃動的一團到鬚眉畢現,走進國軍留下的那一條廢壕。
「小孩他爹在三大隊,叫XXX……」
司令官從來不曾這個樣子,至少,我是第一次看見。
「娃娃護兵」向前大喝一聲:「不許胡唱亂唱!誰教你們的?」一群小老鼠立刻逃散。「娃娃」對司令官說,孩子們唱錯了,這個歌,他也會唱,本來的歌詞是:「四四支隊,搗蛋的!」
司令官真的拿他當了「參謀長」,請他出謀定計打一場硬仗。司令官有三不打:第一,不跟敵人的騎兵打,騎兵六條腿,咱們兩條腿擋不住。第二,不在公路沿線打,公路可以跑汽車,敵人增援太方便。第三,不在村子裏面打,不守村莊,也不攻村莊,免得敵人拿老百姓出氣。「參謀長」真有一手,他拍拍胸脯說,別說三不打,即使是五不打也沒有關係,這一仗照樣能打,照樣打得勝。
不久,副司令也來了。自然,房門關得很緊。
司令官到林邊迎接由壕溝裏走出來的戰士,挨個兒拍他們的肩膀。他們個個滿身泥漿,認不清本來面目。
這可不像一件尋常的事情。
然後,門內寂然。入夜,只見窗櫺紙上人影不斷晃動。
第一個隊員爬樹的本領不賴,他抱住白楊直挺的樹幹,手腳齊動,一節一節往上冒,一時之間使我聯想到游泳。第二個人動作比較慢,不過當第一人升到樹頂,他也到達樹腰,兩個人像兩隻喙木鳥一樣貼在樹幹上,這時,我才覺得這棵白楊真高。我幾乎以為,其實是希望,槍子兒打不到那樣高的地方,不能傷害他們。槍聲依然濃密,流彈卻不再出現,大概敵人的射擊換了方向。我們紛紛站起,看樹上的瞭望哨低頭彎腰傳口訊,看樹下的傳訊人在司令官和白楊之間跑來跑去,看司令官的臉色變化;一會兒紅,一會兒青,一會兒皺緊了眉頭。
我目送他進入司令官的屋子。
耳語:你怎麼不認識他?他是個大名人。不管維持會,游擊隊,不管什麼牌照的游擊隊,他都進得去,出得來,大搖大擺。他賣軍火,只要有人肯出價,他連日本造歪脖子輕機槍的零件都弄得到。有時候,他喊價高得離譜,那些司令,團長,見了他恨他,不見又想他。
這人好面熟,我在那裏見過這張臉,見過這隻煙嘴。
「有人受傷沒有?」
「了不起!英雄!」司令官的態度特別親熱。看得出有句話含在嘴裏打轉兒,他記罣「歪脖子」機槍。
壕溝把地面切成兩半。我連滾帶爬跌進去,站起來,仰臉看頭頂上的溝牆。他們成年人的個子高,站直了,可以把頭部伸出壕外,觀察地形,如果佝僂著走,就完全隱沒在兩牆之間。溝底兩旁特別設計了踏腳的台階,人站上去,恰好可以出槍射擊。我一面跟著隊伍在溝裏踉蹌前進,一面想:這麼大的一條溝,一鏟一鏟怎麼挖得成,他們成年人真有本事。射手伏在溝沿上,打了就跑,跑一段路再打,敵人一定窮於應付。如果退卻,人不知鬼不覺就脫離了戰場,撇下敵人在那裏東張西望。我在戰壕裏享受大地的呵護,第一次體會到憑藉先人留下的基業你會得到多大的安全滿足。
「回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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