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局勢
前序第一
我正濡墨下筆宣洩積愫之際,卻不免遲疑一下,未知味露真情直書所懷,是否值得。問題不是於我值得,乃於讀者值得與否。我已確定這是值得的。蓋凡著書行世,必使作者讀者之間,真能開誠相與,暢所欲言,始能開卷有益,而欲如此,必使讀者相信,可以聽到作者肺腑之言,宛如良友夜談解衣磅礴一種境地。良友爐邊夜談,決不至意不得宣,最多意見不同而已。然同意小事也;意見不同始可收他山之效。在這種夜談,大家每每吵得臉紅耳赤,然後前所未達者,渙然冰釋。凡作者肯流露真情,絕不致為人所誤解,況且有時肯聽諍言,互相規諫,才算是真友。
第五次批頰,是中國軍事代表團來華府,供給專家的知識經驗,協助友邦擬訂共同攻日戰略,卻遭人冷落不理。
經過這幾次巴掌之後,又來羅斯福總統,在中印航運情形令人髮指不堪公布之際,說那句俏皮話,聲稱那情形好的無以復加,這自然把中國駱駝壓壞了。至少,我一個中國人不覺得那俏皮話有什麼好笑……以後,卡薩布蘭卡會議開完,巧詞遁飾,或簡直撒謊,說史達林反對邀請蔣介石云云,繼續使我在一月來昏迷若在夢中。
天下事莫不有個時宜。我們一九四〇年代的人,可以笑一九三〇年代的人的錯誤,而輪到一九五〇年代的人,他們也可以笑一九四〇年代人的錯誤。好在眼光放遠一點,就有歷史賞鑑力。大戰完了,花香鳥啼,世界還是世界,在啼笑悲喜之間流動下去。有時悲多喜少,有時悲少喜多,有時簡直叫你哭不得笑不得。因為自有人生,便有悲喜啼笑,等到淚水乾了,笑聲止了,那塵世也就一乾二淨了。
且聽我告訴你,這駱駝是怎麼壓壞的,我已經歷次遭人打耳光;準確的講,是我國遭人打耳光。但在我國與日本作殊死戰時,誰打中國的耳光,就同有人伸手打我一樣。也曾聽見俘虜受日人批頰,竊想耶穌對此應是何種意見。耶穌遺訓,只說到第二次批左頰而止;倘是左頰轉後,又來第三第四個巴掌,應當取何態度,聖經沒有明訓。傷頰倒不打緊,侮辱才真難受。人家自私自利,這也容易諒解,不易諒解的是悖慢無禮。偶然無意中挨踢一下也無妨,可是人家踢你之後,聲明你挨踢一腳又何妨,或是說他是偶然踢你玩的——這就難受。美國運汽油爛鐵供給https://www.hetubook.com.com日本轟炸中國婦孺,這美國人知道,我也知道。中國人有「堅忍」的特長,是忍得住的。作一個比方的話,假如此刻,在日美作戰之時,中國宣告中立,而以爛鐵供給日本,同時盛稱「中美友誼」,並褒揚美國「英勇的抗戰」,在此情境之下,美國輿論與外交界能否像中國在珍珠港以前的寬宏大度,就頗有疑問。但難受的是羅斯福於一九四一年的夏天,洋洋得意,誇讚這為虎謀皮政策的「成功」;這便是我受批第一頰。自然說話侮人,都是出於無心。可是這一巴掌,足使以前種種的小磨難都置之腦後——歷次外務部對於日本損害美國在華產業利權的層層抗議;或者蕪湖一座洋棧和三條板凳受損害,或是鎮江一座禮堂和四隻貓被摧殘,而對於轟炸中國婦女卻一字不提。
所以這幕戲唱時叫你悲喜交集,而艾登和赫爾在第二幕業已開幕之後,才在演習那段應該排在開場關於蘇俄的序幕。這戲臺上也有仙聖,也有妖精,也有民主主義者,也有帝國主義者,而據說帝國主義者正在為民族自由而戰,而民主主義者正在為帝國主義而戰——這等於說,大家都在為輸將各私有地盤而戰,或者正裝這種模樣。甘地禁食禱告,這是一種怪事,叫耶穌教徒都猶惑不解起來,而哈利法斯爵士〔英國駐美大使〕聲言,倘使他以一個聖公會的教徒資格,竟登印度總督府的屋頂去禱告禁食,本國人會把他送進瘋人院。還有安琪兒爵士(Sir Norman Angell)〔英國作者,以前做個好書,現在美國替本國宣傳〕力爭自由的權利,而同時又力爭英國爭奪印度人力爭自由權利之權利。竊想天上可愛的安琪兒坐在前排正廂拿起手提眼鏡下看這齣戲時,不知作何感想,我感覺一九四二年是天上安琪兒為人間同名者揮淚之年,如果安琪兒也有淚的話……
你越愛好你的理想,越覺得心痛。比方說,你願意看見印度自由有小小的積極的進步,因為印度問題代表世界一切民族自由的問題。然而你真愛好那個理想,但是有人摧殘這理想如摧折一枝花,你就覺得心痛。
(此篇自述並解題)
第二條結論是一種妙悟,一種玄深知遠的直覺。我展望中國強盛起來,蘇俄強盛起來,而全亞洲民族都強盛和_圖_書起來。我知道這四萬萬五千萬同胞的國家,全統一全醒悟起來,而且經過這次烽煙戰火的煆煉,一定蒸蒸日上,自己既有更生的力量,任西洋國家如何壓迫,再也不會受人壓在下頭。
以人心之聰明智力,遇見塵世的混濁,虛偽,頑固,則不期而然噴出奇麗的火花。我以為人心智慧的功用,就是噴火花。所以像〔行為論的心理學家〕瓦特生和那群科學低能兒,認為人心只是聽見吃飯搖鈴引起反應,而不是對此人間世之囂張乖戾妖言詭行發起反應,你只好拂袖而別。……
第四次批頰,是緬甸封鎖之後,華府更從中作梗,抵賴搪塞,不肯稍盡微力,以適宜航空運輸補救維持。
這樣肚裏一算,我心氣就平下來。現在我看見這些夜郎自大的國家,以為武力統霸世界在希特勒雖然失敗,在他們手裏可以成功,我並不發惱,肚裏只覺好笑。只是相信武力霸道之冥頑,看來有點不耐煩。於是這短期間胸中一團髒氣,憋得我頭昏腦脹動彈不得,一旦煙消雲散,痰迷一通,五腑六臟舒暢起來。我走回家,入廚房,開冰箱,放聲而笑。我的女兒說父親怎麼神情大不相同了。
所以大家只好在這苦中作樂。我承認現代世界戲場是悲多樂少。這十年間人類精神上的苦痛我已覺得。我不相信從這種精神的荒漠上會突然有一種新世界新天地出現。我四面都聞見屍體腐爛的穢氣。人心同人身一樣,發出一種氣味。某一派人就有一種鼠味,這派人專門親善阿陀,昭和及佛朗哥〔奧國皇室阿陀太子,美國某部曾經暗中拉他臺〕。有些人味若從久年密封的香積櫥出來。這當代是令人哀痛的。你想上次大戰,大家都相信那是「了結一切戰爭之戰爭」,並且立志要使他實現,到了第二次大戰,沒有一位我讀過的作家敢悄悄暗示,這是了結一切戰爭的戰爭,而依此主張做去,豈非大可哀哉?
第一條結論,在一月來已在我心裏逐漸形成,就是此後幾十年間,中國必須以友邦資格與英美攜手。同時這政策附帶兩個條件。第一個條件是,依照這次在戰爭期中之經驗,無論世界聯治取何方式,中國絕不會受人平等待遇,因為中國是亞洲黃種。如依同盟國的主張行去,停戰時中國連一個雛形的空軍都不會有。要人家平等待遇,須再過二十年等到中國像日本一樣,hetubook.com.com能自己造軍艦、飛機、大炮、坦克車。到那時候,也不必去爭什麼平等不平等,因為這是現代文明的「世法」。這時候未到以前,中國遵照先哲古訓,「大智若愚」,尚可以吃得消幾次的侮辱,受得住幾記的耳光。就是日本也得暫時忍受五:五:三的侮辱;這海軍比例影響日人心理之深,絕非西人所能推料或理解。但是中國向來有寬大、容忍、講理的精神,足以對付這個局面。第二個條件是,中國須學西方各國過去及現在的模範,以本國私利為前提。這種友邦的資格,不應妨礙中國去謀私己的利益,自力更生。為達到與西方列強平等唯一的途徑,如有同樣情形發生,也不應妨礙他去供給汽油爛鐵給他「友邦」的戰敵,或是封鎖「友邦」的生命線,以買中立強國的歡心。
於此不妨先說我個人衷曲的事。這一月來,惝恍迷離,如在夢寐間。回想起來,一片漆黑,只記得半夜躺在床上憋悶,輾轉思維,怎樣攻破這鐵一般的華府對援華的封鎖線。還半夜不寐,一揣摩羅斯福總統給我們的悶啞謎。羅斯福說:「就以目前而論,我們空運輸入中國的物量和滇緬公路所運相等。」這句話委實俏皮,可是令我不快,我不願聽人家對於我國戰時急需品之接濟說俏皮話。到底航運多少噸量,我有確數,這確數中外官方始終不敢公布出來。這真是最後一根草,把這沉著負重的中國駱駝壓壞了。恍惚有人打我一記耳光,耳鳴眼昏,不省人事。
第六次的重巴掌,是侮辱中國的謠言盛傳華府,說中國是「法西斯蒂」是「帝國主義」,是將資濟物品「屯積」起來。這些謠言用意,是表示中國不值抬舉,所以不給援助,甚為合理,並且活該。
是的,就在世界悲劇最淒疼的一幕,也有令人發笑的事發生;……在這宇宙大劇場,一切與戲臺上一樣。也有醉漢登臺,也有皇帝一時忘記戲文,也有佈景任拉拉不下來,也有後臺對讀戲文者提醒演員的聲音太響亮,也有舞|女藝人運用大腿的詩意贏得叫彩,也有面具化裝——這面具化裝就是全劇的精華。而天上呢,可愛的小天使坐在前排包廂,拿起手提眼鏡,下看人間的丑角,上帝自身正襟危坐在正廂,或者覺得不耐煩,或者正在估算這位演員薪水太高,那位演員薪水太低,而沒有一位扮演的好,不久總得叫他們停演,關門大吉……和*圖*書
嗚呼,我們的當局不是神明,只是矮小疑是疑非的常人,像那些忘記戲文的皇帝,而我們小平民得充當後臺對讀戲文的人去提醒他們。有時像〔北非〕柏盧敦〔美國外務部抉出來人物〕一齣戲唱得最熱鬧的時候,美國後台提醒演員的聲音的確說得太響亮。平心而論,提醒者的本心,也是為這一場戲的好。然而老演員常常忘記戲文,並不限於美國;全球各處,這戲唱得不很順利;或是北非洲一幕,或是西班牙一場;彷彿到處都有混亂的喊聲;還有奧國一幕,老板同提醒人還在爭吵,應否讓奧國皇室阿陀上臺,還有印度打成一團糟的一幕,在那裏為自由而戰的人正向為自由而戰的人挑戰。
人心委實奇怪,能受多少,就是多少。新近在朋友家大家談起私生子問題,把世界立身成名的私生子總檢閱一下——所談的是歷史上庶出或野合而生的名人,不是紐約汽車夫之所謂Bastards〔略同「畜生」「豬玀」〕,這就包括紐約全市的行人了。我們討論私生子所受的冷眼奚落,有的就此退縮而屈服,而有的個性倔強,竟能克服環境,而因受過冷酷的待遇,益發立志磨礪而自強。孔子便是一例,秦政也是一例。如果意志堅強,定可超脫物境。有時一人有相當的聰明毅力,什麼沮喪失望都可化成一幕啼笑皆非的把戲。
第二次批頰,是倫敦政府第二次下令封鎖緬甸公路。事實已經證明,鄰邦始終無意用自己的軍隊去堅守緬甸,同時又不早讓中國大軍入境共守,其名雖非下令封鎖緬甸,其實卻與下令無別。但是誰想到退出緬甸之後,會有一位英國將領表示「滿意」,誇稱這場戰役「贏得三個月可以鞏固印度的邊防」。
可是且別忘記,提醒戲文的人真能挽救一幕的危機。名角記性不好,及時給他點醒,還可以玉成他唱完一齣好戲。戲唱完了,簾幕迭次上下之時,這點醒他的人也願意幫同鼓掌,並遞送花籃到臺上去。但正在扮演之時,看見那老角色再三再四忘記戲文,甚至全劇主旨都似乎不甚了了,這時對讀戲文的人自然心慌。閉幕之後,老名角站在臺旁就會咒罵那提醒的人:「你這混帳好管閒事!我什麼都記得清清楚楚。」到那時提醒的人自該上前去恭維一聲:「那還得說。鑫雲伯,這齣戲你一生就沒有唱過那麼好?」
幸而世界上的悲劇都有滑稽的成和*圖*書分。古今中外,由冷眼細心人看來,沒有一代不是像一座瘋人院。古今中外,沒有一代不出幾位小丑。這使我想到〔德國詩人〕海尼在他旅中畫景書中的一段妙文:
第三次批頰,是租貸案運到緬印的中國物品,遭人扣留,而中國政府事先不曾被通知或磋商。
到了昨天下午,我到鄰近街坊去散步,打算尋個究竟,把這團縈紆鬱悶之氣打開,提防得個神經衰弱症。我立定主意,要用美國人的眼光來看我國,同時要把眼光放遠,看看此後幾十年中國在世界政治之發展。由此得兩條結論。
在這世界悲劇之時哈笑有點不該。但是點醒戲文的人用心是純正的,雖然他喊的聲音太亮時,也無端多叫在座觀眾發笑,因為錯誤總是好笑的。每個時代有他的丑角,而這些丑角叫你發笑。大人大錯,小人小錯。然而大人最好指出小人的小錯,而最不喜歡小人指出他們的大錯。錯誤是大人可鑄成的專利,也是等到大人已成千古後小人可以指出的專利。一旦瞑目,傀儡戲就收場,而我們就運用我們的歷史觀。死者不爭不辯,不洩祕密,死的檢察官不會由棺材裏伸出手來刪削後世的文章,所以讓他們在今世有此刪削的快樂。今日我們已可非笑張伯倫的荒唐,及凡爾賽和約當時炳耀一世的英雄,和已往十年間國際聯盟官僚的錯誤,因為他們的錯誤已經鑄成,無法補救,而指出已往的錯誤叫做有歷史賞鑒力。先訂一個方式,說過去的祖先賢聖都有隕越,但現在的世界領袖必須除外,這樣絕不會出岔的。所謂教歷史也者,乃我們須教歷史而不可令歷史教我們也。
我已看準,這是必然之勢,是中國達到國際平等地位所必趨的路,什麼溝通文化促進邦交的話都不關事。因為今日中國初次加入列強團體,正像小兒初次上學。這小孩的母親諄諄囑他入學要謙恭和讓,才不愧為有禮人家的子弟。但是我是這小孩的親叔,那個學堂已進過了,那般學生的道德行徑也深知熟悉了。這親叔看見他姪兒頭一天回家路上被同學毆打,就脫下長褂,教他姪兒回擊自衛的拳術,並告訴他這是在那學堂叫一般同學看得起的唯一方法。我勸那小兒不必啼笑……誰敢說那親叔的話不是呢?這樣一回想,我心中就有把握,而此後我國再受人欺凌,再吃人巴掌,直到武備平等之時,我也再不慌張,方寸不亂。因為我已算好,這是現代文明世界應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