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世界歷史的透視
第十二章 始源與風景:高級文化組群
由此看來,則事實上,人不但在文化誕生之前,是無歷史的;而且一旦當文化的活生生發展已經終結、文化的生命中最後潛力已經用盡,而文明已完全塑成了自身的最終形式的時候,人又再次回返於無歷史的狀態。我們在西提一世(Seti I)之後的埃及文明,以及今天的中國文明、印度文明、阿拉伯文明中所見的——雖然在宗教上、哲學上、尤其是文明所託命的政治形式上,仍頗有其小慧佻巧——畢竟無非是原始時代的古老動物生命,再次的起伏浮沉而已。
我們其所以能進行此等比較研究,是基於對普遍的「有機存有」(organic being)的經驗。在猛禽科或松柏科的歷史中,我們不能預測:是否、或何時,會有一項新的種屬興起;故而,在文化的歷史中,我們也不能說:是否、或何時,會有一個新的文化產生。但是,從一個新生命在母胎中開始孕育、或一粒種籽開始植入地下的時刻起,我們確能知道:這一新的生命歷程的內在形式;我們也能知道:它那發展與完成的寂靜歷程,也許會被外界力量的壓迫所干擾,但卻絕不會改變。
同時,另有一個新的文化,發展於墨西哥。這一文化與其他文化相距太遠,故而甚至毫無交通可言。更令人驚異的,是它的發展,與古典文化的發展極其類似。無疑,站在中美洲角形丘上神廟前的考古學家,會駭異地聯想到自己的多力克神廟;但正是由於這一文化,具有完全的古典特徵——在有關技術方面,權力意志甚為脆弱——故而,使得代表這文化的阿茲特克人(Aztecs),武力極差,以致造成了他們滅種的巨禍。
我們對人類的瞭解,很明顯地要畫分為兩大時期。就我們的觀點所及,第一時期,是限定在我們所稱的「冰河期」開始時,地球命運的複調旋律中。關於這一時期,我們在世界歷史的圖像中,只能說:有一種自然宇宙的變化,曾發生經過。——另一時期,即是尼羅河與幼發拉底河畔,高級文化的開始,人類生存的整個意義,由此突然完全改觀。我們到處能發現地質第三紀與洪水時期之間,顯著明銳的區畫所在;可是,自洪水時期以來,我們所見的人類,已是一種完全成形的類型,已熟悉了風俗、神話、智慧、裝飾、與技術,並已具有一種直到今日,實質上全無改變的形體結構。
馬雅的「希臘式」城邦的春天時代,可以由南部的柯貝(Copan)、底克爾(Tikal)等古城,以及稍後些時北部的奇金依塔薩(Chichen Itza)、那倫佐(Naranjo)、及色坡爾(Seibal)等城市中,當時所築的雕柱上看出來——其時約為西元一六〇至四五〇年。在此一時期的末尾,奇金依塔薩成為建築的範本,而被其他城市追隨達幾世紀之久。至於巴冷克(Palenque)與西邊的彼德拉斯.尼瓜拉斯(Piedras Negras),則可對應於我們西方的後期哥德式、及文藝復興時代(馬雅四五〇——六〇〇=歐洲一二五〇——一四〇〇?)。在馬雅的「巴洛克」或後期文化時代,坎波頓(Champoton)表現為風格形成的中心。而在阿那霍克高原上,相當於馬雅文化中「義大利民族」的納華民族(Nahua Peoples),也開始受到馬雅文化的影響。在藝術上和精神上,納華民族只是文化的吸收者,但是在政治才能方面,卻遠優於馬雅民族(約在六〇〇——九六〇=古典七五〇——四〇〇=西方一四〇〇——一七五〇?)。然後,馬雅文化進入於「希臘式」的樣態。約在九六〇年,烏克斯摩城(Uxmal)已告建立,很快成為第一流的世界都會,成為馬雅的亞歷山大城或巴格達,就像其他一切建於文明的開端的大都市一樣。與此同時,我們還發現一系列輝煌的城市,諸如拉勃那(Labna)、美亞坪(Mayanpan)、查克蒙頓(Chacmultun),以迄今仍存的奇金依塔薩。這一些地方,代表了一種宏偉雄潭的建築風格的頂點。自此以後,文化便不再創造新的風格,只把舊的主題,在風味和特色方面,推展至強烈的程度而已。在政治上,這是有名的「美亞坪同盟」(League of Mayaapn)時代。這一由三個主要城邦所組成的聯盟,雖然多少有些牽強和雜湊,可是在巨大的戰爭及反覆的革命期間,卻似乎曾成功地保持了它的地位(九六〇——一一六五=古典三五〇——一五〇=西方一八〇〇——二〇〇〇)。
命運判定匈奴人的猛力攻擊,都將在長城之前,徒勞無功;而在每一危機時期,中國也都有一位強大的君王出來,保衛長城。中國對匈奴人的決定性反擊,是發生於一二四~一一九年,當時的主持者,是中國的圖拉真(Trajan)─漢武帝。漢武帝為了要打通一條通往印度的絲路,最後還把南中國收入了帝國的版圖;他並築成一條備戰的道路,直達塔里木河。於是,匈奴人被迫轉而西向,經過一段相當的時間,這些匈奴人推動著一大群日耳曼蠻族,而出現於羅馬世界的「防線」之前。這一次他們成功了,羅馬帝國崩潰解體,三大帝國只剩下了兩個,繼續存在,以供不同的勢力,輪番侵襲,肆意劫掠。今天,是由西方的「紅髮野人」(red-haired barbarian),在印度及中國的高度文明的眼前,扮演了以往蒙古人和滿洲人的角色,扮演得如出一轍,絲絲入扣;當然,像蒙古人和滿洲人一樣,西方人也將在適當的時候,被其他的演員所取代。另一方面,話說回來,當時是在崩潰中的羅馬的殖民地上,未來的西方文化,於西北部暗暗的趨於成熟;而在東方,則阿拉伯的文化,已經繁花盛開。
但是在高級文化類型中,「自然宇宙」告退,一種強勁而凝集的「傾向」(tendency)取而代之。原來,在原始文化之中,部落與氏族,當然有異於單獨的個人,然而也只是一些甦醒了的「存有」,並無特定的「傾向」。而原始文化本身,其實也就是這樣一種無目的的存有而已。任何的一項原始事物,都是一種總和——原始族群表達形式的總和。相反地,高級文化,則是一個單獨的巨大有機體的覺醒存有;它不但使風俗、神話、技術、藝術,都從屬於它;而且使附著於它本身的民族和屬類,都成為一個單獨的形式語言、和單獨的歷史之容器。使高級文化,突然出現在人類歷史的領域中的,是一種偶然事件;這偶然的真正意義,至今未能追索明白。事實上,在地球發展史上,將任一種新的、不同的形式,帶入到現象存在界的,很可能也是某種的突發事件。但是,在我們眼前,有八個高級文化,都有同樣的建構、同樣的發展、與同樣的持續,這一事實,使我們能夠把這些文化,當作「可比較的」事象來處理,對它們施以的比較觀察,比較的研究。而從我們的研究中,可以獲得一種知識,我們可以將之向後延伸於悠邈難尋的過往時代,向前延展到未來的時代——當然,這永遠要假定:另一種的命運,不會突然而基本地,以另一形式世界,來取代我們這一形式世界。和圖書
在「戰國時代」中,文化的重心遷移了,古典文化從阿提克遷至拉丁區,中國文化則從黃河流域拓至長江。在這段期間,中國學者對於更南的西江,尚很模糊,正如亞歷山大時代的地理學家,也不知易北河究在何方一樣。當時的中國,對於印度的存在,也沒有什麼概念。
這巨禍的發生,是一個文化終結於暴死的例子。這文化不是死於饑饉、鎮壓、或阻窒,而是在它展開至完全的輝煌時候,突被「謀殺」。它的被摧毀,就好像一朵向日葵的頭部,突被一掠而中一般。這個文化所有的一些城邦,包括有一個統治全域的權力中樞,和不止一個的聯邦組合。這些城邦的廣闊分布和豐富資源,遠較漢尼拔時代的希臘和羅馬城邦為優;它們擁有一個內容豐盛的政治制度、一個秩序井然的財政體系、及一個高度發展的法律系統;它們的管理構想和經濟傳統,遠非西方查理五世之流的君主所能想像;它們也有由數種文字寫成的豐富的文學;在大都市中,更有智識燦然、禮儀優雅的社會,是西方絕對無法比擬的——所有這一切,不曾在某一殊死的戰爭中崩解,卻被一小撮的西方匪徒,在短短幾年間,一掃而空。而且掃除得十分徹底,如此龐大人口所留的遺跡,至今甚至已完全不復為人所記憶。像提諾契特蘭(Tenochtitlan)這樣的大城市,如今已不剩一塊石頭,留在地面上。一大批龐大的馬雅文化(Mayan)的城市,如今已淹沒在猶加敦(Yucatam)的原始叢林中,迅速地屈服在植物的覆壓之下,而我們甚至不知道這些城市中,任一個的原來名稱。文學方面,有三本書殘留下來,可是無人能夠讀懂。
阿拉伯文化,是一大發現。它的統一性,曾為後期的阿拉伯人所猜疑過,但由於它完全脫離於西方歷史研究的範圍之外,所以我們甚至未能為它,找出一個滿意的名稱。按照其主要的語言為準,則這文化的胚芽時期及春天時期,可以稱為「阿拉姆」(Aramaic)文化;後期時代,則稱「阿拉伯」(Arabian)文化。但事實上,並無真正有效的名稱可用。在阿拉伯文化的領域內,很多文化緊密交錯,而其所對應的各文明的擴張,更導致了甚多的重疊現象。我們可以從波斯及猶太的歷史中看出,阿拉伯的先文化時期,是完全產生在巴比倫世界的地域之中的。但它的春天時代,則是處在古典文明的強大魔力之下。其時,古典文明挾其剛達成熟的全副力量,排山倒海自西方侵入;此外,在這地域內,埃及文明與印度文明的痕跡,也很明晰可感。然後,阿拉伯的精神,大部分飾以後期古典文化的外貌後,開始將自己的魅力,擲向早期的西方文化。阿拉伯文明,疊在一部份仍在殘存的古典文明之上,進入於西班牙南部、普拉汶斯與西西里的大眾心靈中,而成為哥德式靈魂,藉以教育自己的一種模式。阿拉伯文化所處的風景,明顯地分佈很廣,且各呈零散的片斷。我們若置身於帕邁拉(Palmyra)或台西芬(Ctesiphon),而凝神遙望四周,則北方是厄斯霍恩(Osrhoene);而埃得薩(Edessa)成為阿拉伯文化春天的佛羅倫斯。西方是敘利亞與巴勒斯坦——新約聖經及猶太舊教的故邦,而以亞歷山大城為其前哨。在東方,祆教經過了一次有力的再生,頗可與耶穌誕生於猶太世界的事情相對應;但關於這方面,只有袄教的「阿凡士塔」(Avesta)文學中所述及一些情狀,可使我們略略知曉此事曾經發生過,詳細過程便告闕如了;在此地,並曾產生過「泰默」(Talmud)宗教與摩尼教。深入到南方,則是伊斯蘭的未來老家,一個回教騎士的時代,將會發展完成,有如薩散匿(Sassanids)王國中的情形一般;甚至直到今天,這裏仍殘餘一些未經探察的城堡與要塞的遺跡,這便是當時紅海兩岸,阿克薩(Axum)的基督教國邦、與希米亞萊(Himyarites)的猶太教城邦,互作決戰的地方,而羅馬與波斯的外交政策,便是在此地煽風點火。在極北方,是拜占庭——一個由凋萎的、文明化的、古典的殘基,與青春的、勇武的精神,所結合成的奇異混合體,勇武的精神,尤其顯現在拜占庭軍事體系的混亂歷史中。在這一世界中,伊斯蘭教最後——非常後期——促成了一種意識的統一。這可以說明,何以它能具有不斷勝利的進展,並幾乎毫無阻撓地吸收了基督徒、猶太人、和波斯人。然後,再經適當的時間,自伊斯蘭中,便產生了阿拉伯的「文明」;而在這「文明」達到其心智完成的巔峰時,從西方來的「蠻人」——十字軍,卻又突然闖入進來,進軍至於耶路撒冷。我們可能會問自己:這一突然的侵襲,究是如何出現在當時已高度開化的阿拉伯人眼前的?也許有些類似於今天的布爾雪維克主義的情形?事實上,與阿拉伯世界的政治方策相形之下,當時的西方法蘭克王國的政治關係,根本尚在較低的層面上。和圖書
在當時,西方所處的水平,馬雅文化早已超過了七百年之久;西方的腓特烈大帝時代尚未到臨,故而根本不曾成熟到,能夠瞭解「美亞坪同盟」的政治水準的程度,而阿茲特克人在西元一五〇〇年,所組織的大帝國,尚是我們將來有待發生的情形。但即使在那時候,浮士德文化的人,已與任何其他文化的人,判然有別,他已表現了對於遙遠距離的不可壓抑的渴望。這種渴望,最後殺死、甚至減絕了墨西哥與秘魯的文化——這股史無其匹的驅迫力,也準備要發揮於任何其他的領域。當然,愛奧尼克的凰格,曾被模仿於迦太基及博斯波利斯(Persepolis);希臘時代的風味,也曾在印度的甘達拉(Gandara)藝術中,找到一些傾慕者。將來的研究,也許可能在原始的日耳曼木造建築中,發現某些中國的成分。回教寺院的風格,影響所及,更從印度直達於俄國北部、非洲西部、和西班牙。但所有這一切,若與西方靈魂的擴張力量相形之下,簡直就算微乎其微,不值一提。不待說,西方靈魂的真正風格歷史,只能在自己的母土上,完成發展;但它的最終影響,卻無遠弗屆。就在提諾契特蘭城曾經矗立的地方,西班牙人建造了一座巴洛克的大教堂,並以西班牙的油畫和雕塑的傑作,為其裝飾;與此同時,葡萄牙人已經開始經營東印度;而從西班牙與義大利傳出的,後期巴洛克建築,也已發展至波蘭和俄羅斯的心臟地帶。英國在洛可可時代,尤其是大英帝國時代,於北美的殖民諸邦中,估有廣大的地盤。而西方的古典主義,已在加拿大海岸一帶,發生作用,如今影響所及,更是無垠無限。在任何其他的形式領域中,情形也都完全相同。我們這年青有力的文明,與那些仍在殘存中的古老文明的關係,即是:——它將西歐─美國的生命形式中,不斷增厚的諸般層疊,覆壓在一切其他的文明之上;而在這些層疊下,慢慢地,古代淳樸天真的生命形式,漸形消失。
這一悲劇,最驚人的地方是:在西方文化中,絕無任何的必然性,非要造成這一慘禍不可。這是一些冒險家私人的事情,當時的德國、法國、和英國,根本無人知曉,該地發生了什麼狀況。這一例證,獨一無二,因為它說明了人類歷史,根本毫無意義可言,而深度的象徵意義,只存在於個別文化的生命歷程中。諸文化間的相互關係,並不重要,只是偶然。在馬雅文化的情形中,這一偶然的意義外,是如此的殘忍而陳腐,如此的絕頂的荒謬,甚至在最狂野的鬧劇中,都會令人不堪忍受。一些大砲和手槍,就這樣開始、並結束了這一戲劇。
至於人類,一般對洪水時代的發現,越來越確切地指出:當時所存在的人類形式,即對應於現有的人類。毫無任何最輕微的演化特徵,可以表現出某一族類,確有實用主義者所謂的「適應」傾向。在地質學「第三紀」(Tertiary)時代的發現中,始終不曾尋到人類的踪跡,這也越來越明晰的顯示:人類的生命形式,像任何其他生命形式一樣,是起源於一種「突變」(mutation),它是「來自何處」?「如何形成」「為何如此」?始終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奧秘。事實上,如果確有英國人所謂的「演化」一詞,則既不可能有確定的地表層疊、也不可能有特定的動物類型,而只有一堆簡單的地質素材、和一團混沌的生命形式,這才是我們可以假定為「存在在掙扎」(struggle for existence)中,餘留下來的物象。但是,我們在周遭所見的一切,一直迫使我們相信:有一些深邃而突然的變化,發生於植物及動物的存有中,這些變化,是屬於「自然宇宙」的現象,絕不只限於地表之上。事實上,這即使不是超乎人類一切的觀點之外,至少也絕不是人類那囿限於因果的感覺或理解的視界,所能企及的。同樣地,我們也觀察到:迅捷而深刻的變化,自己出現在各大文化的歷史之中,沒有任何確定的原因、影響、或目的。哥德式與金字塔的風格,突然地呈現為完整的存有,正如秦始皇時代的中華帝國、奧古斯都時代的羅馬帝國一樣,也正如希臘主義、佛教、及伊斯蘭的出現,同樣地突然。每一個人,個體生命中的一些事件,其情形也與此完全相同;任何人若不能瞭解這一點,便絕不能瞭解成人、更不能瞭解孩子的生命。每一存有,無論其為活動的、抑或沉思的,都經由各個「時期」(epochs),而大步邁向於自我的完成,我們所須從事的工作,正是定出太陽系及恒星世界的歷史中的,這一些的「時期」。地球的起源、生命的起源、自由移動的動物之起源,就是這一些「時期」,故而,這是我們無法理解而只能接受的神秘。
即使是植物和動物的歷史,甚至地殼或星球的歷史,也不免含有寓言的成份(fable convenue),不過只是自我存有的內在傾向,反映到外在實際中的影象而已。研究動物世界或地層演化的學者,本身還是一個人,生活於其時代,具有自己的國籍和社會地位,所以,他不可能在處理事象時,消除一切主觀的視點,正如我們不可能,獲得一部有關法國大革命、或有關世界大戰的完全客觀的記載一樣。
這一時代的結束,是表現hetubook.com.com為一場大的革命;而馬雅的「羅馬」——納華民族的勢力,自此決定性地干預了馬雅的事務。藉由納華的力量之助,胡納凱爾(Hunac Ceel)掀起了一場普遍的顛覆鬥爭,而摧毀了「美亞坪同盟」(約在一一九〇=古典一五〇)。其結果,便是過度成熟的文明的典型歷史:各個不同的民族,競爭軍事的領導權。偉大的馬雅諸城,如同羅馬時代的雅典、以及亞歷山大城一樣,沉溺於溫柔的滿足,不復具有創造力;但在納華領土的地平線上,則正在發展出一個最後的民族——阿茲特克人,他們年青、嚴格、而野蠻,並充滿著一種貪婪的權力意志。在一三二五年(=奧古斯都時代),阿玆特克人建造了提諾契特蘭大城。這城市不久便成為整個馬雅世界的首都和巨埠。約在一四〇〇年,大規模的軍事擴張行動開始了,經由軍事殖民地、及軍事道路網的設立,而征服了大片的領土;另外,阿茲特克人優越的外交政策,還促使獨立的城邦進入控制,並互相隔離。提諾契特蘭帝國,漸形龐大。其世界都會中,居住著大量的人口,這些人四方雜處,說著這一帝國境內的每一種語言。看起來,納華的境域,在政治上和軍事上,都安全無慮。可是,西方南下的衝力,正在飛速發展,即將伸手於馬雅的城邦。我們無法知道以下幾世紀的歷程究將如何,因為突然間——一切終結了。
如同地球的另一邊,後來有羅馬的朱利安─克勞第式的(Julian-Claudian)元首統治一樣;在這一邊,中國則崛起了強|暴有力的秦王嬴政。他領導秦國,經過了決定性的鬥爭,終於,「六王畢,四海一」他於西元前二二一年,晉位為帝,自虢「始皇帝」——這稱號頗相當於羅馬的「奧古斯都」。他在中國,奠定了如我們所稱的「殘酷和平」(Pax Sevica),並於民疲財敝的帝國境內,執行了巨大的社會改革;然後,如羅馬一樣,迅即建築他的「防線」——著名的萬里長城。為了築長城,他於西元前二一四年,併吞了滿洲的一部。另外,秦始皇也是第一個鎮壓江南蠻族的人,為此,他展開一連串大規模的戰役,並以軍事性的道路、城堡、和領地,來鞏固他的戰果。此外,秦始皇家族的歷史,也頗具有塔西陀筆下的「羅馬」意味。呂不韋是他的大臣,也是他的繼父(譯者按:應為生父),李斯是偉大的政治家,有如羅馬的阿古里巴(Agrippa),也是中國文字的統一者,這兩人都介入於秦始皇家族的歷史中。而最後,很快地以羅馬暴君尼祿式的恐怖,來終結了此一歷史。然後,隨之而來的是兩漢:西漢,西元前二〇六~西元二三年;東漢,西元二五年~二二〇年。在漢朝治下,疆界越益擴展,可是在京城之中,太監、將軍、軍隊,任意廢立君主。以致只有很罕見的一些時候,例如武帝(一四〇~八六)及明帝(五八~七六)的統治下,中國儒家的、印度佛家的、以及古典斯多噶的世界勢力,才能在裏海一帶,互相緊密接近,而能容易地進入實際的接觸。
在歷史中,在高級人類的真正歷史中,奮鬥爭取的目的、與掙扎追求的基礎,一直是某一本質上屬於精神性的事物之實現,一直是在將一項概念,傳譯於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形式中去——雖然此中的驅動者(driver)、與從動者(driven),可能完全不自知他們的行為、目標、與命運之中的象徵力量。這也同樣適用於藝術中,大風格趨勢的努力、適用於哲學的追索、適用於政治理想和經濟形式方面的奮鬥。但是,文明後期的歷史,則完全沒有這一切的現象。所剩下來的,只是純粹為了權力、為了動物性的利益而鬥爭。以前的權力,即使在表面上,全無任何靈感啟示可言,終竟永遠是在為某一文化的「概念」而服務;可是在後期的文明之中,即使表現出某一概念的最動人的幻影,也只是純粹的動物性掙扎的面具而已。
約在西元前三〇〇〇~二六〇〇年間,在埃及,經過很長的一段明晰可感的「梅羅文加王朝」(Merovingian)式的時代之後,開始有兩大最古的文化,出現在羅河尼下游、和幼發拉底河下游的相當有限的面積上。這兩大文化的早期與晚期時代,很久以前即已分別標定為埃及的「古王國」與「中王國」,及以巴比倫的蘇美(Sumer)與阿伽德(Akkad)時代。埃及的封建時代之出現,是由世襲貴族制度的設立、以及自第六王朝以來王權的凌替,作為表徵;這和中國文化的春天時期,自周懿王以後的發展歷程;以及西方文化,自亨利四世以降的情形,表現出令人驚訝的相似性。故而對這三者,作一統一的比較研究,頗值得一試。在巴比倫文化的「巴洛克」時代開端時,我們可以看到西方前二五〇〇年左右,偉大的君王薩爾恭(Sargon)的形像。他擴張勢力達於地中海沿岸,並征服塞普路斯,如西方的查士丁尼一世及查理五世一樣,他自稱為地球上的「四方之主」。然後,縱過相當的歷程,約在一八〇〇年左右的埃及、以及稍早以前的蘇美─阿伽德,我們可以感覺到最初「文明」的肇始。兩者之中,尤以亞述,展現了龐大的擴張力量,如史書所君:這是「巴比倫文明的成就」——許多與度量、計算、數目有關的事象和觀念,可能發展至於遠達北海及黃海。在日耳曼蠻族中,巴比倫的標誌,極受尊敬,用作一種神秘的象徵,並導出了一些「早期日耳曼」的裝飾藝術。但與此同時,卡塞人(Kassites)、亞述人、加爾底亞人、米提人、波斯人、馬其頓人,先後崛起,使巴比倫王國,數度易手。這些都是在能力強大的領袖統轄下的小型武士戰團,他們絡續攻入巴比倫,以取代前https://m.hetubook.com•com任主人,而都不曾遭遇到任何嚴厲的抵抗。
這是「羅馬帝國」風格的最初例子——不久之後,埃及也有與此平行的情形——在卡塞人治下,先已設立統治領袖,其後由執政官代替;而亞述人,像後來羅馬在康模德斯皇帝(Commodus)以後的「軍人皇帝」(soldier-emperor)情形一樣,維持了古老的制度形式;波斯的居魯士,與東哥德的狄奧多理大帝(Theodoric),都自認是帝國的主宰者,並認為他們的武士戰團——米提與倫巴,是陌生疏離的環境之中的統治民族。但以上這些,只有制度上的差別,而無實質上的不同,在形態學上,可視為「相應的」現象。
與十九世紀相較,二十世紀的重點工作,就是驅除此一膚淺的「因果系統」——它的根源,遠紹於巴洛克時代的理性主義——而代之以一種純粹的「觀相系統」。在十九世紀,「演化」一詞,意指生命向其目的,不斷遞增其適應性的一種「進步」。可是,萊布尼玆出版於一六九一年的「原形」(Protogaea),一本充滿深刻思想的著作,即基於對哈茲銀礦的研究,而描繪出一幅世界早期的圖像輪廓,與歌德的圖像甚為相似;而在歌德本人,「演化」實意味著「形式」內涵的增加,以迄於「形式」的充分完成。故而歌德的「形式」完成,與達爾文的「演化」觀念,兩種概念恰成完全的對立,一如命運與因果的對立一樣。(這也正是德國思想與英國思想、德國歷史與英國歷史的不同。)
在一切的原始存在中,「自然宇宙」以直接君臨的力量,迫使所有內在宇宙的表達語言,無論其為神話、風俗、技術、或裝飾,均只服從於當前頃刻的壓力之下。我們看不到甚麼確實的規律,主導這些語言的持續、速度、與發展歷程。也看不到裝飾與組織之間、神祇崇拜與實際建築之間,有甚麼必然的關聯。這些事物的發展,永遠只意味著原始文化中,某一項個別的觀點或特徵的一些進展,而絕不表示文化本身的進展。如我以前已說過的:這是本質上混沌的現象;原始文化既不是一個有機體,也不是一種有機體的合成。
對達爾文主義,最終極的反駁,莫過於由「化石學」(palaeontology)所提供的證據。簡單的或然率,指出化石貯藏,只是一些試樣。而每一試樣,應代表一個不同的演化階段,故而我們應能發現一些僅屬「過渡時期」的類型,這些類型沒有確定的型態和種類。但是,並沒有此類的化石存在。我們只發現一些已歷經久遠時代,完全固定而不再改變的形式,一些不按「適應原則」以發展自身的形式。它們突然而立即地出現,成為確定的形態。其後,也並不趨向於較佳的「適應」,反而是越來越少,終至消失,然後另一些完全不同的形式,湧現出來。在不斷增加的形式中,所開展出來的,是「生命存有」的各種繁富的種類和屬類。這些種類,自始存在,迄今仍存在,而並沒有過渡的類型。我們明白,在魚類之中,板鰓魚這一簡單形式,最先出現在歷史的前景之上,然後逐漸的衰絕;而由硬骨魚慢慢取而代之,成為最有勢力的純粹魚類型態。這也同樣見於植物世界中的羊齒植物和木賊植物,這兩者之中,只有後一種類,如今仍然存在於完全發展的有花植物界中。但是,對於這些現象,所作的「實用原因」、以及其他的可見原因的假設,並沒有實際的根據。應該是「命運」,在世界之中,喚起了生命之為生命,喚起了植物與動物間不斷尖銳的對立、喚起了每一單獨的類型,每一「屬」(genus)、每一「種」(speies)。隨此一「存在」以俱來的,尚有一種專屬於形式的確定「能量」——經由這一「能量」,在「形式」完成的過程中,「形式」能保持純粹,或相反地,變成遲鈍與含混、或逃避地遁入無數的樣式中——而最終,成為此一「形式」的生命持續期,(除非有意外事件介入,削短這一持續),它總是自然地進入於此一種類的衰老時期,而最後終至於消失。
〔人無論是為生命而生、抑或為思想而生,只要他正在行動或思考,他便是覺醒的,因而,也便即處身於他的光線世界,為他所調整的焦距之內。
西元前四八〇~二三〇的一段時期,中國史家稱作是「戰國時代」。龐大軍隊的不斷作戰,延續一世紀之久,帶來可怕的社會動亂,因此,而產生了「羅馬帝國」式的秦朝,成為中國帝國的創奠者。埃及,約是在一七八〇與一五八〇年間,經歷到這一樣態,其最後一世紀,便是「希克索」(Hyksos)時代。古典文化在這方面的經驗,則從西元前三三八年的卡羅尼亞之戰開始,其恐怖時代的最高峰,是一三三年的伽力契之役,至三一年的艾克西(Actium)之役。我們的西歐─美國世界,在十九世紀至二十世紀間,也面臨這種「戰國」的命運。
作為一個組群來看,高級文化的組群,不是一種有機單元。因為此組群中,文化的數目、發生的地點、崛起的時間,在人類眼中,只是一項偶然之事,沒有更深的意義。相反地,個別文化的發展程序,則表現得特別的卓然分明,故而中國、馬日、及西方世界的歷史方法,都能設定一組數字,來描繪歷史的時期——事實上,這也是各該文化中,有學問的人唯一共通的觀念,而絕難加以更改——例如,歌德在他的小篇論文「精神演進史」中,分劃文化為四部分:先期、早期、晚期、文明階級,其透視的深度,直到今天,我個人仍不能妄贊一詞。
佛陀之前的印度哲學,與佛陀之後的印度哲學,其間的差別,就在於:前者是經由印度的靈魂、並在印度的靈魂之中,為達致印度思想的目標,而表現的一種偉大運動;而後者,只是現已結晶硬化、不再發展的思想貯藏(thought-stock),不斷在轉動其新的刻面而已。我們的答案就在這裏,雖然表達的式樣可能有所不同,可是答案永遠如此。漢朝之前、和漢朝之後的中國繪畫;「新帝國」開始之前、和開始之後的埃及建築,情形也都是如此。至於技術方面,表現亦無例外。後期文明狀態,先天賦有毫無變化的、虛華浮麗的特性,這在生活m.hetubook.com.com於其中的人們看來,幾乎是理應如此的,可是這與真正的「文化」人——例如:在埃及的希羅多德,以及繼馬可波羅而入中國的西方人——那種精力旺盛的發展脈動相形之下,簡直就是不可思議的死寂。這是一種非歷史的、無變異的沉滯狀態。
在歷史世界的圖像中,知識只是一種補助之物:事象本身,呈現在我們所謂的「記憶」裏,好似沐浴在一種由我們生存的悸動,所掃掠而過在內在之光中。這在自然世界的圖像中,則表現為一種疏離虛幻、不斷展現的主題。縱使思想能規律自身,然而一旦思想變成了思想史,便不再能免於一切覺醒意識的基本狀況的影響。
每一時代,有其自己的歷史水平,真正歷史家的特點,就在於他能實現他的時代,所要求的歷史圖像。每一文化與每一時代,各有自己的認識歷史的途徑,世上沒有所謂歷史的本身。〕
蘇丹境內的兩個黑人部落之間的戰爭,或是凱撒時代的卡路斯錫(Cherusci)與該提(Chatti)兩小族之間的戰爭,或是——本質上與此全無二致的——不同的螞蟻社群之間的戰爭,都只是一幕「活生生的自然」所演的戲劇。但是,當卡路斯錫人,在西元前九年,擊敗了羅馬人,或是當阿茲特克人擊敗了托拉斯坎蘭人(Tlascalans),這便是歷史。因為在這裏,「何時」(When)的問題甚關重要,每十年,甚至每一年,都有其意義。這裏我們所處理的,是偉大的生命過程的行進,其每一項的決定,都代表了一段「時期」(epoch)。這裏有一個目標,一切的發展都趨向於此目標;有一個存有,努力在完成自己的預定命運,也有一種速度(tempo),一種有機的持續期(organic duration)——而不是如塞西亞人(Scythians)、高盧人、或加勒比人(Caribs)的那種漫無定則的起伏浮沉;因為在此等漫雜的升沉中,任何特殊的細節,都只如海狸群或瞪羚群中的胡亂行為一樣,毫無重要意義可言。在此,我要反對兩種已經嚴重損害一切歷史思想的假說,其一,是認定人類全體有一終極的目標;另一,是根本否定有終極目標的存在。事實是,「生命」具有一個目標,生命觀念之中,即已注定了此一目標的實現。但是,個人生來,或屬於某一特定的高級文化,或僅僅屬於一般的人類類型——而不可能另有第三種單元可以歸屬。故而,他的命運必定存在於動物的領域、或世界歷史的領域這兩者之一。「歷史的」人,如我所瞭解者、及所有偉大的歷史家所表示者,即是指一個完全趨向於自我完成的「文化」中的人。在此之前,在此之後,在此之外,人是「無歷史的」(historyless)。
在西元前一五〇〇年之後,三個新的文化誕生了:首先,是印度文明,產生於上旁遮普地帶;然後,一百年之後,中國文化誕生於黃河中游;再後,約在一一〇〇年,古典文化也崛起愛琴海。中國史家,說及夏、商、周三個偉大的朝代時,意味上頗近似於拿破崙的自命為繼承梅羅文加、加羅林、與開普汀的第四王期——事實上,在這兩種情況中,第三個時代都與「文化」共存,以迄於終;而後,便是「文明」時代的到臨。當西元前四四一年,中國名義上的共主——周天子,變成了只是「東方諸侯」式的一邦領主;以及在西元一七九三年,法國把路易十六送上了斷頭臺時,這兩大文化,便分別進入於「文明」。中國遠自商朝後期,保存下來的一些偉大的古代銅器,與中國後來的藝術之間關係,恰與梅錫尼時代的陶器、對早期古典時代的陶器;以及加羅林時代的藝術、對羅曼斯克的藝術的關係一樣。在印度的吠陀時代、古典的荷馬時代、以及中國的文化春天時,所表現的「鐵器時代」與「銅器時代」中、武士制度與封建領主中,我們可以看到,我們哥德式時代的整個影象。而中國在六九一~六八五年間的「周召共和」時代,也恰可對應於西方的克倫威爾(Cromwell)、華倫斯坦(Wallenstein)、與黎息留的時代;以及希臘世界的第一度僭主政治時代(First Tyrannis)。
歷史是什麼?十九世紀所理解的那種「古代——中古——近代」的歷史架構,只包含一組極其明顯的關係之選樣。但是,如今,古老的中國及墨西哥的歷史,都已開始對我們施予一種精微巧妙的、尤其屬於心智方面的影響。我們在這些歷史中,正聽到生命本身的最終必然;我們經由此等另外的生命歷程,正學著去瞭解我們自己,瞭解我們是什麼、必定成為什麼、以及將會成為什麼。這是研究我們的未來的偉大學校。在這歷史人性的尚待研究的高妙領域中,我們這些仍然具有歷史、仍然正在創造歷史的西方人,終可以探索到歷史究竟是什麼。
如我們的「十字軍」和「宗教改革」這樣的大事,都已消失隱沒,不留一絲痕跡。只有在最近幾年,歷史的研究,才算是勉勉強強,設定了後期發展過程的輪廓;而有了這些基據的助益,比較形態學,才能經由其他文化的基據,而嘗試去拓寬和加深我們的歷史圖像。根據這一基礎,我們可以推斷,馬雅文化的各個時期,約後於阿拉伯文化對應時期二百年,而早於我們自己的西方文化約七百年。其先文化時期(pre-cultural period),一如中國和埃及,曾發展了文字和日曆,但對這些,我們如今已一無所知。只知道它的時間計測的起始日期,遠後於基督誕生,但已不可能確定究與基督誕生相距多少年。此外,在任何事項中,都可以看出:墨西哥人類具有一種超乎尋常的、強力發展的歷史感。
我們所抱持的,有關地殼與生命的圖像,迄今為止,仍然處在自「啟蒙運動」以來,文明化的英國思想,所發展出來的一套概念的主導之下——萊伊爾(Lyell)有關地質層疊形成的那種愚鈍的理論、達爾文的「物種原始」理論,實際上,只是英國本身歷史發展的導出物。他們摒棄了早期地質學家,凡布哈(Von Buch)與克威爾(Cuvir)所承認的,那些不可數計的災異和形變,而將一種依序而進的演化觀念,強置於極長的時期之上。並且,只承認科學上可計算的原因——實際上是機械性的「實用原因」(utility-cause)——才是演化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