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一
詩蒹葭一篇最得風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意頗近之。但一灑落,一悲壯耳。
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後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戚,後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
永叔「人間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於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
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迴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晏歐諸公所不許也。www.hetubook.com.com
少游詞境最為淒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則變而淒厲矣。東坡賞其後二語,猶為皮相。
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是後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
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周介存置諸溫韋之下,可謂顛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金荃》《浣花》,能有此氣象耶?
人知和靖《點絳唇》,聖俞《蘇幕遮》,永叔《少年遊》三闋為詠春草絕調,不知先有正中「細雨濕流光」五字,皆能攝春草之魂者也。
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
溫飛卿之詞,句秀也。韋端已之詞,骨秀也。李重光之詞,神秀也。
「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有我之境也。
和圖書
歐九《浣溪沙》詞:「綠楊樓外出秋千,」晁補之謂只一「出」字,便後人所不能道。余謂此本於正中《上行杯》詞「柳外秋千出畫牆,」但歐語尤工耳。
「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雲破月來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雲霏霏而承宇。」「樹樹皆秋色,山山盡落暉。」「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氣象皆相似。
馮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與中後二主詞皆在《花間》範圍之外,宜《花間集》中不登其隻字也。
昭明太子稱陶淵明詩,「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王無功稱薛收賦,「韻趣高奇,詞義晦遠。嵯峨蕭瑟,真不可言。」詞中惜少此二種氣象,前者惟東坡,後者惟白石,略得一二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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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夢華《宋六十一家詞選》序例,謂:「淮海小山,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余謂此唯淮海足以當之,小山矜貴有餘,但可方駕子野方回,未足抗衡淮海也。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優劣。「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寶簾閒掛小銀鈎,」何遽不若「霧失樓臺,月迷津渡。」也?
太白純以氣象勝,「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寥寥八字,遂關千古登臨之口。後世唯范文正之《漁家傲》,夏英公之《喜遷鶯》,差足繼武,然氣象已不逮矣。
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
自然中之物互相關係,互相限制。然其寫之於文學及美術中也,必遺其關係限制之處,故雖寫實家亦理想家也。又雖如何虛構之境,其材料必求之於自然,而其構造亦必從自然之法律,故雖理想家亦寫實家也。
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傑之士能自樹立耳。
無我之境,人惟於靜中得之。有我之境,於由動之靜時得之。故一優美,一宏壯也。
梅聖俞《蘇幕遮》詞:「落盡梨花春事了,滿地斜陽,翠色和煙老。」劉融齋謂少游一生似專學此種。余謂馮正中《玉樓春》詞:「芳菲次第長相續,自是情多無處足,尊前百計得春歸,莫為傷春眉黛蹙。」永叔一生似專學此種。m.hetubook.com.com
南唐中主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乃古今獨賞其「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
嚴滄浪詩話謂:「盛唐諸公,唯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余謂北宋以前之詞,亦復如是。然滄浪所謂「興趣」,阮亭所謂「神韻」,猶不過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為探其本也。
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後主是也。
張皋文謂飛卿之詞「深美閎約,」余謂此四字唯馮正中足以當之。劉融齊謂飛卿「精妙絕人,」差近之耳。
正中詞除《鵲踏枝》《菩薩蠻》十數闋最煊赫外,如《醉花間》之「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余謂韋蘇州之「流螢度高閣」孟襄陽之「疏雨滴梧桐」不能過也。https://www•hetubook.com.com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詩人之憂生也。「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似之。「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詩人之憂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繫在誰家樹」似之。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
「畫屏金鷓鴣,」飛卿語也,其詞品似之。「絃上黃鶯語,」端已語也,其詞品亦似之。正中詞品,若欲於其詞句中求之,則「和淚試嚴妝,」殆近之歟?
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於理想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