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十九首之一:行行重行行
因為,前邊所寫的離別只是時間與空間的隔絕,兩個相愛的人在情意上並沒有阻隔,所以雖然離別,卻也還有著一份聊以自|慰的力量,而現在連這種自|慰的力量也蒙上了一層陰影。他說,天上太陽的光芒那麼強烈,但也有被浮雲遮住的時候;那麼,美好親密的感情就沒有被蒙蔽的時候嗎?而且那遠行的遊子不是果然就不回來了嗎?這個「遊子不顧反」的「顧」字,有的版本作「願」,但我以為應該是「顧」。因為,「不顧反」和「不願反」的意思是不同的。
如果說,「行行重行行」寫出了兩個人分離的一個基本的現象,那麼「與君生別離」就是寫由這種現象所產生的痛苦了。
例如,「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都是自然界中司空見慣的現象,是向來如此、難以改變的事情,用這些形象來做比喻,且不論其喻意何在,只是在直覺上就已經給讀者一種彷彿是命裏注定一樣的無可奈何之感了。所以,古詩和漢樂府中的這一類比喻,往往既自然質樸,又深刻豐美。
「同類相親」是希望他親愛家鄉的親戚故舊乃至思婦自己。在遊子雖不想回鄉,在思婦卻還望他回鄉。
可是,我在講詞選的時候曾提到過西方的符號學,符號學理論認為,當一個符號在它的傳統文化中使用了很久的時候,它就形成了一個code——語碼,使你一看到它就會產生某些固定的聯想。「浮雲蔽白日」就是這樣一個語碼。
有這麼多不同意見並不是壞的,它說明,正是由於這兩句的比喻給予讀者十分簡明真切的意象,所以才會產生這麼多的聯想。
猜測、懷疑,當然毫無結果;極度相思,只能使形容枯槁。這就是「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這首詩從開頭到「越鳥巢南枝」的「枝」,押的是平聲支韻,接下來從「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到結尾就換了仄聲韻。其中「遠、緩、反、晚」四個韻腳都是上ˇㄕㄤ聲,而「飯」是去聲。這是因為,古代沒有上聲和去聲的區別,「飯」也可以讀成fan。
那麼「浮雲蔽白日」所比喻的是什麼呢?有的人把這首詩看作思婦之辭,比如張玉谷《古詩十九首賞析》就說,「浮雲蔽日,喻有所惑,遊不顧反,點出負心」。那麼,「白日」就指的是遊子;「浮雲」則指的是遊子在外邊所遇到的誘惑。《西廂記》裏的崔鶯鶯送張生時說,「若見了那異鄉花草,再休像此處棲遲」,就是這個意思。
我曾說,《古詩十九首》所寫的都是人類感情的「基型」和「共相」。所以你們看這裏很妙:「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是一個男子的口吻還是一個女子的口吻?是一個行者的口吻還是一個留者的口吻?中國古代傳統的習慣總是喜歡先把它確定下來,所以才有很多人總是想方設法給這十九首詩確定作者。
漢樂府有一首《怨歌行》說:
「努力加餐飯」也有兩種可能的解釋,一種是自勸,一種是勸人。
我以為,對於具有這種德操的人,無論是逐臣還是棄婦,是居者還是行者,抑或是任何一個經歷過這樣的離別卻仍然一心抱著重逢的希望不肯放棄的人,這首詩所寫的情意都有它永恆的真實性。
「潛能」是西方接受美學中的一個詞語,意思是作品中有一種潛存的能力,或者說,它潛藏有很多使讀者產生聯想的可能性。
(漢.樂府)《飲馬長城窟行》:「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上有『加餐飯』,下有『長相憶』。」(補))
在這些聯想中,既有行者對居者的懷念,也有居者對行者的埋怨;既有相愛之人不能相依的哀愁,也有南北睽違永難見面的悲慨。此外,由於前面說到「會面安可知」,似乎已經絕望,所以這兩句放在這裏還給人一種重新點燃希望的感覺,鳥獸尚且如此,我們有情的人難道還不如鳥獸嗎?
詞人馮正中有一句詞說「天教心願與身違」,事實與你的盼望往往是不相符合的。日子正在一天一天地過去,儘管你不放棄希望,儘管你打算等到海枯石爛的那一天,可是人生有限,你能夠等得到那一天嗎?在這裏,「相去日已遠」和前邊的「相去萬餘里」似乎是一個重複,但實際上並不是簡單重複。因為「萬餘里」雖然很遠,但畢竟還是一個有限的數字,而且它所代表的只是空間,並沒有時間的含義,而「日已遠」三個字則進一步用時間去乘空間,所得數字就更是無窮無盡了。而且更妙的是,這「日已遠」三個字又帶出了下一句的「日已緩」,從而使人感到:離人的相思與憔悴也是一樣無窮無盡的。
我們的語言,句子沒有主詞是常態,有時候很容易弄錯,詩裏更其如此。「棄捐」就是「見棄捐」,也就是「被棄捐」;施受的語氣同一句式,也是我們語言的特別處。這「棄捐」在遊子也許是無可奈何,非出本願,在思婦卻總是「棄捐」,並無分別,所以她含恨的說,「反正我是被棄了,不必再提罷;你只保重自己好了!」
然而實際上,遊子、國君、逐臣三者本來是可以相通的。因為在中國的倫理關係中,君臣關係與夫妻關係很為相似。如果那個行者是遊子,則可能是說他在外另有遇合,不再想念家中的思婦了;如果那個行者是逐臣,則可能是說國君聽信讒言放逐了他,使得他再也不能回到朝廷中了。
上次我引過鍾嶸《詩品》的話,說十九首是「驚心動魄」、「一字千金」。
從內容上來說,經過「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這麼一個想像的飛揚迴盪之後,現在他又回到了無法改變的現實之中,因此就產生了更深的悲慨。
「www.hetubook.com.com生別離」的「生」還有另外的一種講法,就是「硬生生」——硬生生地被分開了。現在我打開我手中的這本書,這不叫「硬生生」地分開,因為這兩頁本來就不是黏結在一起的,不用費力就把它們分開了。但我把這根粉筆掰開,這就叫「硬生生」地分開,因為它本來緊密地連接為一體,我是用力量硬把它分開的。這對於物體來說當然無所謂,但對於兩個親密無間的人來說,就是很大的痛苦了。
「衣帶日已緩」是衣帶日漸寬鬆;朱筠說,「與『思君令人瘦』一般用意。」這是就果顯因,也是暗示的手法;帶緩是果,人瘦是因。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自別後,我容顏憔悴,首如飛蓬,自別後,我日漸消瘦,衣帶寬鬆,遊子啊,你還不歸來啊!正是這種心靈上無聲的呼喚,才越過千百年,贏得了人們的曠世同情和深深的惋嘆。
坐愁相思了無益。與其憔悴自棄,不如努力加餐,保重身體,留得青春容光,以待來日相會。故詩最後說:「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至此,詩人以期待和聊以自|慰的口吻,結束了她相思離亂的歌唱。
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 (《廣雅》曰:「涯,方也。」)
我以前講過,中國的舊詩有『古體』和『近體』之分。『近體』是從南北朝以後才逐漸形成的,規定有比較嚴格的格律,如「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等。因為中國文字是獨體單音,讀起來缺乏韻律,所以必須寫成平仄間隔的形式,讀起來才好聽。不過,在『古詩』裏沒有這種法則。而且,如果你的內容果然很好,你的聲音果然能配合你的感情,那麼即使沒有這些法則也一樣能寫出好詩。
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
裁成合歡扇,團團似明月。
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
常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
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
裁成合歡扇,團團似明月。
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
常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
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
首句五字,連疊四個「行」字,僅以一「重」字綰ˇㄨㄢ結。「行行」言其遠,「重行行」極言其遠,兼有久遠之意,翻進一層,不僅指空間,也指時間。於是,復沓的聲調,遲緩的節奏,疲憊的步伐,給人以沉重的壓抑感,痛苦傷感的氛圍,立即籠罩全詩。
上一次我講過,《古詩十九首》寫出了人類感情的「基型」與「共相」,《行行重行行》這首詩就可以作為第一個典型的例子。
然而,別離愈久,會面愈難,相思愈烈。詩人在極度思念中展開了豐富的聯想:凡物都有眷戀鄉土的本性,「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飛禽走獸尚且如此,何況人呢?這兩句用比興手法,突如其來,效果遠比直說更強烈感人。表面上喻遠行君子,說明物尚有情,人豈無思的道理,同時兼暗喻思婦對遠行君子深婉的戀情和熱烈的相思——胡馬在北風中嘶鳴了,越鳥在朝南的枝頭上築巢了,遊子啊,你還不歸來啊!
我以為,《古詩十九首》本來是民間流傳的詩歌,但後來經過了文士的改寫和潤色。就像屈原改寫九歌一樣,那並不是有意的造作,而是這些詩的感情很能感動人,當文士吟誦這些民間詩歌時,內心中也油然興感——即所謂「人人讀之皆若傷我心者」——因此產生了共鳴,從而才親自動手來加以修改和潤色。我想,這也正是《古詩十九首》既可以深求也可以淺解的一個重要原因吧。
一、是那遊子也許在鄉里被「讒邪」所「害」,遠走高飛,不想回家。
而且你們還要注意,這兩句雖然用了《韓詩外傳》和《吳越春秋》的古典,但它同時也是民間流傳的比喻,你不用考證古典也一樣可以明白。對這兩句,如果你想向深處追求,它可以有深的東西供給你,如果你不想向深處追求,也一樣可以得到一種直接的感動。它把古、今、雅、俗這麼多聯想的可能性都混合在一起了,這是它的微妙之處。
對「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兩句,古人有不同的講法。李善的《文選注》引《韓詩外傳》說:「詩云『代馬依北風,飛鳥棲故巢』,皆不忘本之謂也。」
這是一首在東漢末年動蕩歲月中的相思亂離之歌。儘管在流傳過程中失去了作者的名字,但「情真、景真、事真、意真」(陳繹《詩譜》),讀之使人悲感無端,反復低徊,為詩中女子真摯痛苦的愛情呼喚所感動。
「哀其生」是哀念他的天涯飄泊。
從「行行重行行」到「越鳥巢南枝」是一個段落,前邊都是平聲韻,接下來從「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就換了仄聲韻。
然而詩人卻不肯放下,他忽然從直接敘事之中跳了出來,用兩個形象的比喻來表現他的無法決絕——「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這是「比興」的方法,「胡馬」和「越鳥」兩個形象用得真是很有姿態。在古詩和漢魏樂府中,經常運用這樣的方法:在絕望的悲哀之中突然宕開筆墨,插入兩句從表現上看上文與下文都不甚連貫的比喻。
所謂「驚心動魄」,不一定非得是豪言壯語或者光怪陸離。這首詩中接下來的「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兩句,就真正是驚心動魄的——縱使你不甘心放棄,縱使你決心等到底,可是你有多少時間用來等待呢?時間在不停地消失,一年很快就到了歲暮,而人生很快也和圖書就到了遲暮。一旦無常到來,一切都歸於寂滅,所有相思期待的苦心都將落空,這是多麼令人恐懼而又不甘心的一件事!事實上,這又是人世間絕對不可避免的一件事。
「行行重行行」,就完全不符合格『律詩』的法則。
可是還有一種說法認為「白日」是比喻被放逐的賢臣,如李善《文選註》引陸賈《新語》說:「邪臣之蔽賢,猶浮雲之彰日月。」。
你看,寶釵這個人是很有辦法也很有道理的。後來,寶玉的病果然就好了。所以,死別往往是一慟而絕,而生離則是在你的有生之年永遠要懸念,要悲哀。哪一個更痛苦呢?
引用這一套彼此熟習的比喻,是說物尚有情,何況於人?是勸慰,也是願望。用比喻替代抒敘,作詩人要的是暗示的力量;這裏似是斷處,實是連處。明白了詩中主人是思婦,也就明白詩中套用古樂府歌「離家」那兩句時,為什麼要將「離家」變為「相去」了。
例如漢樂府《東門行》,「出東門,不顧歸;來入門,悵欲悲」,說的是一個貧苦人家,丈夫不得已而出外謀生,但他惦記著家中的妻子兒女,剛出東門又走了回來,可是回來看一看,家中實在無法生活,最後還是得走。所以這是「不顧」——不是不願回來,而是不能回來,暫時顧不上回來。當然,這裏的「遊子不顧反」其實很可能就是因不願反所以才不回來。但思念的這一方不埋怨他「不願反」,卻替他著想,說他是「不顧反」,這就是《古詩十九首》在感情上的溫柔敦厚之處了。
註釋
「日已」就是「去者日以疏」一首裏的「日以」,和「日趨」都是「一天比一天」的意思;「離家」變為「相去」,是因為詩中主人身份不同,下文再論。
鄭玄《毛詩箋》曰。「顧,念也。」)
我比較同意自勸的說法,因為這樣可以較自然地承接上面的「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兩句——如果你在人之老和歲月之晚的雙重恐懼之下還不肯放棄重逢的希望,那麼惟一的一線指望就是努力保重自己的身體,盡量使自己多活一些歲月以延長等待的時間了。然而對於一個相思憔悴的人來說,要想加餐何嘗容易!因此,就需要「努力」。所以這平平常常的「努力」兩個字之中,充滿了對絕望的不甘心和在絕望中強自掙扎支撐的苦心。
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 (浮雲之蔽白日,以喻邪佞之毀忠良,故遊子之行,不顧反也。
詩中淳樸清新的民歌風格,內在節奏上重疊反復的形式,同一相思別離用或顯、或寓、或直、或曲、或托物比興的方法層層深入,「若秀才對朋友說家常話」式單純優美的語言,正是這首詩具有永恒藝術魅力的所在。而首敘初別之情——次敘路遠會難——再敘相思之苦——末以寬慰期待作結。離合奇正,現轉換變化之妙。不迫不露、句意平遠的藝術風格,表現出東方女性熱戀相思的心理特點。
詩中說,當初我們倆的情意像白團扇這麼圓滿,這麼純潔,然而我經常恐懼的是:到了秋天,天氣涼了,你就把扇子扔到盒子裏不再使用了。
在樂府裏,像本詩這種纏綿的口氣,大概是居者思念行者之作。本詩主人大概是個「思婦」,如張玉谷《古詩賞析》所說;「遊子」與次首「蕩子行不歸」的「蕩子」同意。所謂詩中主人,可並不一定是作詩人,作詩人是盡可以虛擬各種人的口氣,代他們立言的。
人的能力是多麼有限,怎能敵得過這些無窮無盡的險阻呢!說到這裏,可以說已經不存在什麼見面的希望了,就如陳祚明所說的「今若決絕,一言則已矣,不必再思矣」。
如果說前邊的「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兩句之中含有一種希望的想像,是向上飛的;那麼接下來的「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兩句之中就含有一種失望的想像,是向下沉的了。我以為,這兩句是這首詩中最令人傷心的地方。
第二種說法認為,它來源於《吳越春秋》的「胡馬依北風而立,越燕望海日而熙」。這是取同類相求的意思。就是說,「雲從龍,風從虎」,所有的東西都有它相依相戀不忍離去之處;而我和你本來也是相親相愛的一對,怎麼竟然會分離這麼久而不能再結合到一起呢?
但是「浮雲蔽白日」這個比喻,究竟該怎樣解釋呢?朱筠說:「『不顧返』者,本是遊子薄倖;不肯直言,卻托諸浮雲蔽日。言我思子而子不思歸,定有讒人間之;不然,胡不返耶?」
如果把這一句解釋為勸人,只是表現了一種忠厚之心;而把這一句解釋為自勸,則用情更苦,立志更堅。要知道,一個人為了堅持某種希望而在無限的苦難之中強自支持,甚至想要用人力的加餐去戰勝天命的無常,這已經不僅僅是一種男女之間的相思之情,而是一種極高貴極堅貞的德操了。
對「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兩句,古人有不同的講法。
詩從歌謠演化,迴環復沓的組織也是它的基本;三百篇和屈原的「辭」,都可看出這種痕跡。《十九首》出於本是歌謠的樂府,復沓是自然的;不過技巧進步,增變來得多一些。到了後世,詩漸漸受了散文的影響,情形卻就不一定這樣了。
還有一種說法,是隋樹森引紀昀所說的「此以一南一北申足『各在天一涯』意,以起下相去之遠」。這種說法是把出處和取意都拋開不論,只從字面上看,胡馬和越鳥一南一北,在直覺上就使讀者產生一種南北睽違的隔絕之感。
《古楊柳和*圖*書行》曰;「讒邪害公正,浮雲蔽白日。義與此同也。」
「浮雲蔽白目」這個比喻,李善註引了三證,都只是「讒邪害公正」一個意思。本詩與所引三證時代相去不遠,該還用這個意思。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韓詩外傳》曰:「詩云:『代馬依北風,飛鳥棲故巢』,皆不忘本之謂也。」。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古樂府歌》曰:「離家日趨遠,衣帶日趨緩」。)
上次我說過,有人認為其中的好幾首都是枚乘寫的。那麼枚乘既然是個男子,就可以確定這幾首詩都是有寓托的,都是表示某種國家、忠愛之類的意思。可是現在我們最好先把這些都放下,只看詩的本身,我們就會發現:正是由於我們不知道這首詩所寫的是男子說的話還是女子說的話,是行者說的話還是留者說的話,結果反而給這首詩增加了許多的「潛能」。
還有一種說法,是隋樹森引紀昀所說的「此以一南一北申足『各在天一涯』意,以起下相去之遠」。這種說法是把出處和取意都拋開不論,只從字面上看,胡馬和越鳥一南一北,在直覺上就使讀者產生一種南北睽違的隔絕之感。
首先,這五個字裏有四個字是重複的;其次,這五個字全是陽平聲,一點兒也沒有聲音的起伏和間隔。然而我說,正是如此,這五個字讀起來才形成一種往而不返的聲音。——這話真是很難講清楚。那遠行的人往前走再往前走,前邊的道路是無窮無盡的,而後邊留下的那個人和他之間的距離卻越來越遠了。這就是往而不返,從這裏邊就使你感受到一種把兩個人越拉越遠的力量。
而姜任惰《古詩十九首釋》則說:「惟努力加餐保此身以待君子」,又引譚友夏的話說:「人知以此勸人此並以之自勸。」另外張庚《古詩十九首解》也說:「且努力加餐,庶幾留得顏色以冀他日會面也,其孤忠拳拳如此。」
要知道:假如僅僅是道路遙遠,那麼只要你有決心走下去,也許還能有一半的希望,然而現在存在了雙重的困難,不但道路如此遙遠,而且充滿了艱難險阻——所謂「阻」,既可能是高山大河的自然界的險阻,也可能是戰亂流離的人世間的險阻。
每個人在一生中都有可能遇到悲哀和挫傷,如果你絲毫不作掙扎努力便自己倒下去,雖然你的遭遇令人同情,可是你的態度並不引起人們尊敬;但如果你在最大限度地盡了人力與命運爭鬥之後,即使你倒下去,也給人類做出了一個榜樣。何況,萬一真的由於你的努力而實現了那個本來好像不可能實現的願望,豈不更是一件意外的喜事!「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就隱然流露出這麼一種可貴的德操。
「與君生別離」,這是思婦「送君南浦,傷如之何」的回憶,更是相思之情再也壓抑不住發出的直白的呼喊。詩中的「君」,當指女主人公的丈夫,即遠行未歸的遊子。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楚辭》「悲莫悲兮生別離。」)
本詩有些復沓的句子。如既說「相去萬餘里」,又說「道路阻且長」,又說「相去日已遠」,反覆說一個意思;但頗有增變。「衣帶日已緩」和「思君令人老」出同一例。這種迴環復沓,是歌謠的生命;許多歌謠沒有韻,專靠這種組織來建築它們的體格,表現那強度的情感。只看現在流行的許多歌謠,或短或長,都從迴環復沓裏見出緊湊和單純,便可知道。不但歌謠,民間故事的基本形式,也是如此。
《吳越春秋》:「胡馬依北風而立,越燕望海日而熙,同類相親之意也」
「老」,並非實指年齡,而指消瘦的體貌和憂傷的心情,是說心身憔悴,有似衰老而已。
「浮雲蔽白日」也是個套句。照李善註所引證,說是「以喻邪佞之毀忠良」,大致是不錯的。有些人因此以為本詩是逐臣之辭;詩中主人是在遠的逐臣,「遊子」便是逐臣自指。這樣,全詩就都是思念君王的話了。全詩原是男女相思的口氣;但他們可以相信,男女是比君臣的。男女比君臣,從屈原的《離騷》創始;後人這個信念,顯然是以《離騷》為依據。不過屈原大概是神仙家。他以「求女」比思君,恐怕有他信仰的因緣;他所求的是神女,不是凡人。
明白了本詩主人的身份,便可以回頭吟味「胡馬」、「越鳥」那一套比喻的意旨了。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小雅》;「維憂用老」。(孫評《文選》語))
「歲月忽已晚」和「東城高且長」一首裏「歲暮一何速」同意,指的是秋冬之際歲月無多的時候。
「代馬」「飛鳥」兩句,大概是漢代流行的歌謠;《韓詩外傳》和《鹽鐵論》都引到這兩個比喻,可見。到了《吳越春秋》,才改為散文,下句的題材並略略變化。這種題材的變化,一面是環境的影響,一面是文體的影響。越地濱海,所以變了下句;但越地不以馬著,所以不變上句。
詩中引用《詩經》、《楚辭》,可見作者是文人。「生別離」和「阻且長」是用成辭;前者暗示「悲莫悲兮」的意思,後者暗示「似之」不得的意思。藉著引用的成辭的上下文,補充未明的含意;讀者若能知道所引用的全句以至全篇,便可從聯想領會得這種含意。這樣,詩句就增厚了力量。這所謂詞短意長;以枝巧而論,是很經濟的。典故的效用便在此。
那麼「與君生別離」的這個「生別離」到底用哪一種講法更好呢?我以為兩種都可以。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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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這首詩的特點就是在語言上給讀者提供了多方面理解的可能性,你只須用你的直覺讀下去就行了,也許這兩種感受同時都存在。第二種說法認為,它來源於《吳越春秋》的「胡馬依北風而立,越燕望海日而熙」。這是取同類相求的意思。就是說,「雲從龍,風從虎」,所有的東西都有它相依相戀不忍離去之處;而我和你本來也是相親相愛的一對,怎麼竟然會分離這麼久而不能再結合到一起呢?
《鹽鐵論。未通》篇;「故代馬依北風,飛鳥翔故巢,莫不哀其生。」《徐中舒古詩十九首考》
但現在我要舉《紅樓夢》中的一個例子來做相反的證明。《紅樓夢》中的林黛玉死了,賈寶玉糊里糊塗地和薛寶釵結婚了,但他心裏老想著黛玉,所以他的病總是不好,神智總是不清楚。於是有一天薛寶釵就痛痛快快地告訴寶玉說:「你不要再想你的林妹妹了,你的林妹妹早就死了!」寶玉當時就昏過去了。大家都責備寶釵不應該故意給寶玉這樣大的打擊,寶釵卻說:「倘若總是不敢對他說明真相,那麼他心裏就永遠不能安定,病也就永遠不能好。今天我告訴了他,他雖然如此痛苦,可是從此以後他這種思念就斷了,他的心也就安定下來了。」
但這「不忘本」又可以從兩個角度來看:從遠行者的角度來看,當然是從正面寫他的思鄉念舊之情;從留居者的角度來看,則是說胡馬尚且依戀故鄉的北風,越鳥尚且選擇遙望故鄉的南枝,你作為一個遊子,怎麼能忘記了故鄉和故鄉的親人呢?這是從反面來作比喻的。
兩家說法,似乎都以白日比遊子,浮雲比讒人;讒人惑遊子是「浮雲蔽白日」。就「浮雲」兩句而論,就全詩而論,這解釋也可通。但是一個比喻往往有許多可能的意旨,特別是在詩裏。我們解釋比喻,不但要顧到當句當篇的文義和背景,還要顧到那比喻本身的背景,才能得著它的確切的意旨。見仁見智的說法,到底是不足為訓的。
今天我們一起欣賞《古詩十九首》的第一首《行行重行行》,我先把它讀一遍:
前者是專指,後者是泛指。我不說那遊子是「忠良」或「賢臣」;因為樂府裏這類詩的主人,大概都是鄉里的凡民,沒有朝廷的達官的緣故。
柳永的「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也許就是從此句變化出來的。但柳永的那兩句卻未免帶有一些著力刻畫的痕跡。而且那個「悔」字還隱隱含有一些計較之念,不像「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在外表上所寫的只是衣帶日緩的一件事實,內中卻含有一種儘管消瘦也毫無反省、毫無回顧的意念。傾吐如此深刻堅毅的感情,卻出以如此溫柔平易的表現,這就更加令人感動。
李善的《文選注》引《韓詩外傳》說:「詩云『代馬依北風,飛鳥棲故巢』,皆不忘本之謂也。」但這「不忘本」又可以從兩個角度來看:從遠行者的角度來看,當然是從正面寫他的思鄉念舊之情;從留居者的角度來看,則是說胡馬尚且依戀故鄉的北風,越鳥尚且選擇遙望故鄉的南枝,你作為一個遊子,怎麼能忘記了故鄉和故鄉的親人呢?這是從反面來作比喻的。
「思君令人老」脫胎於「維憂用老」,而稍加變化;知道《詩經》的句子的讀者,就知道本詩這一句是暗示著相思的煩憂了。「冉冉孤生竹」一首裏,也有這一語;歌謠的句子原可套用,《十九首》還不脫歌謠的風格,無怪其然。「相去」兩句也是套用古樂府歌的句子,只換了幾個詞。
這首詩相傳是班婕ˊㄐㄧㄝ妤ˊㄩ所作。漢成帝寵愛趙飛燕,不再喜歡班婕妤,於是班婕妤主動要求到長信宮去侍奉太后,並寫了這首詩。
例如《飲馬長城窟行》,在一路敘寫離別相思之苦以後,突然接上去「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兩句,似乎與上下文全不銜接,也未作任何指實的說明。可是,這兩句能夠使讀者產生多方面的聯想,作多方面的解釋,因此,就使前邊所寫的現實的情事驀然之間都有了一種迴旋起舞的空靈之態。這其實是一種很高明的藝術手法,也是古詩和漢魏樂府的一個特色。而且,在古詩和樂府中,這類比喻多半取材於自然現象。
杜甫的詩說:「每依北斗望京華」,又說「此生哪老蜀,不死會歸秦」,那種對朝廷和君主的思念,實在並不亞於思婦對遠行遊子的思念。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薛綜《西京賦註》曰:「安,焉也。」)
「不忘本」是希望遊子不忘故鄉。
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史記。外戚世家》:「平陽主拊其(衛子夫)背曰:『行矣,強飯,勉之!』」
陸賈《新語》曰:「邪臣之蔽賢,猶浮雲之鄣日月。」
接下來「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說的是已經走了一段時間之後的事情。你看,這就是十九首之往復纏綿了,他在敘述了離別和離別的痛苦之後,又停下來進行一個反思。這個「涯」字讀yi在這裏是押的「支」韻。
「晚」,指行人未歸,歲月已晚,表明春秋忽代謝,相思又一年,暗喻女主人公青春易逝,坐愁紅顏老的遲暮之感。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這是多麼平常而且樸實的語言,然而卻帶有如此強烈的震動人心的力量!但這首詩還沒有就此打住,接下來的結尾兩句「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令人看了更是傷心。這兩句也有多種可能的解釋,我們先看「棄捐」這個詞。
如果稍稍留意,至此,詩中已出現了兩次「相去」。第一次與「萬餘里」組合,指兩和*圖*書地相距之遠;第二次與「日已遠」組合,指夫妻別離時間之長。相隔萬里,日復一日,是忘記了當初旦旦誓約?還是為他鄉女子所迷惑?正如浮雲遮住了白日,使明淨的心靈蒙上了一片雲翳?「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這使女主人公忽然陷入深深的苦痛和彷惶之中。詩人通過由思念引起的猜測疑慮心理「反言之」,思婦的相思之情才愈顯刻骨,愈顯深婉、含蓄,意味不盡。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五言古詩從樂府演化而出;樂府裏可並沒有這種思想。樂府裏的羈旅之作,大概只說思鄉;十九首中「去者日以疏」、「明月何皎皎」兩首,可以說是典型。這些都是實際的。「涉江采莢蓉」一首,雖受了《楚辭》的影響,但也還是實際的思念「同心」人,和《離騷》不一樣。
「棄捐」,就是被拋棄的意思。顯然,這是棄婦之辭。所以「棄捐勿復道」的意思是說:你拋棄了我,使我如此傷心,從此我再也不提這件事了。可是,如果我們不從棄婦的角度來看,則還有另外一個可能的解釋,即「棄捐」的本身就是「勿復道」。意思是:我們把這種不愉快的話題扔到一邊,再也不要提它了。這樣解釋也是可以的。但為什麼要「棄捐勿復道」呢?因為,說了不但沒有任何用處,反而會增加自己的悲傷,而且,對於那種無可挽回的事,也只能自己默默承受,一切嘮叨和埋怨都是多餘的。這裏,也是表現了古詩感情之溫柔敦厚的地方。
另外,在賞析這首詩的過程中,大家一定已經體會到,這首詩在語意和語法上具有含混模稜的特點。比如「胡馬」兩句、「浮雲」兩句、「棄捐」兩句等,都可以有多種不同的解釋。但這並不是這首詩的壞處,反而正是它的好處。因為這種含混模稜的現象,造成了這首詩對讀者多種感受與解說的高度適應性,因此具有更多的西方理論所說的那種「潛能」,從而能引起更多的豐富聯想。對這樣的詩,我們一方面要掌握它情感的基型,另一方面則要從多種不同的看法與感受來加以探討和解說。
不過也有兩種可能:
葉嘉瑩講古詩十九首第二節《行行重行行》
漢樂府《飲馬長城窟行》結尾的幾句是「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飯,下言長相憶」。因此張玉谷《古詩十九首賞析》就說:「以不恨己之棄捐,惟願彼之強飯收住,何等忠厚。」這顯然是解釋為勸對方加餐的意思,這樣解釋也未始不可。
所謂「生別離」,可以有兩種講法,現在我們先說第一種。人世間的別離有生離也有死別,二者哪一個更令人悲哀呢?大家一定會說:當然是死別,因為生別還有希望再見,而死者是再也不能夠復返了。
二、也許是鄉里中「讒邪害公正」,是非黑白不分明,所以遊子不想回家。
「道路阻且長」承上句而來,「阻」承「天一涯」,指路途坎坷曲折;「長」承「萬餘里」,指路途遙遠,關山迢遞。因此,「會面安可知」!當時戰爭頻仍,社會動亂,加上交通不便,生離猶如死別,當然也就相見無期。
東漢文體,受辭賦的影響,不但趨向駢偶,並且趨向工切。「海日」對「北風」,自然比「故巢」工切得多。本詩引用這一套比喻,因為韻的關係,又變用「南枝」對「北風」,卻更見工切了。至於「代馬」變為「胡馬」,也許只是作詩人的趣味;歌謠原是常常修改的。但「胡馬」兩句的意旨,卻還不外乎「不忘本」、「哀其生」、「同類相親」三項。這些得等弄清楚詩中主人的身份再來說明。
「行行重行行」,行人走啊走啊,越走越遠。
另外,從《行行重行行》我們還可以看到《古詩十九首》那種質樸的特色。它沒有很多花樣,走了就是走了,不管是送行者說的也好,還是遠行者說的也好,總而言之是兩個人分離了。
「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兩語,解者多誤以為全說的詩中主人自己。但如註八所引,「強飯」、「加餐」明明是漢代通行的慰勉別人的話語,不當反用來說自己。張玉谷解這兩句道,「不恨己之棄捐,惟願彼之強飯」,最是分明。
《文子》曰:「日月欲明,浮雲蓋之。」
從《易經》開始,「日」這個符號就是國君的象徵。所以饒學斌的《月午樓古詩十九首詳解》說:「夫日者,君象也,浮雲蔽日所謂公正之不容也,邪曲之害正也,讒毀之蔽明也。」這是以「白日」比喻國君;以「浮雲」比喻讒間的小人。
他說現在我們之間的距離已經有萬里之遙,我在天的這一頭,而你在天的那一頭,那麼今後還有再見面的可能性嗎?他經過反思所得出的判斷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道路如此艱險而且遙遠,要想再見面是很難的了。
(《古詩十九首說》)張玉谷也說:「浮雲蔽日,喻有所惑,游不顧返,點出負心,略露怨意。」
與君一別,音訊茫然:「相去萬餘里」。相隔萬里,思婦以君行處為天涯;遊子離家萬里,以故鄉與思婦為天涯,所謂「各在天一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