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話 駿河夫人
三
大概伯耆早就料到了吧,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他腳一蹬鋪座,順勢迅速抽身躲到一邊,拉開一段距離。原本佇立兩旁的杉原家十來名家丁立即插到兩人之間,一下子把他們隔開了。
秀長把阿旭叫到大坂城,和阿旭的大姊一起勸說她,並撒了個彌天大謊:
結果是讓織田信雄當介紹人,派土方勘兵衛和富田左近等人為使者,前往濱松。兩人原本是信雄家的重臣,如今是羽柴家的近臣。土方勘兵衛頗擅辭令,他對家康說道,為了天下和兩家的安寧,沒有比這更可喜的事了。家康只是點點頭,一直不作聲。最後他開口道:
當阿旭眼裏流露出內心的感動時,家康一眼就看到了。這時候,他知道這個頗有難度的工作已經成功,感到稍稍鬆了一口氣。就家康而言,他必須溫柔對待阿旭,洞房花燭夜切不可漫不經心、敷衍了事,甚至必須拿出比對待愛妾更認真的態度。他想,跟隨阿旭過來的那位隨身女官,明天準會向阿旭打聽家康的態度,而且可能立即寫封長信給秀吉身邊的女官。秀吉也一定想瞭解家康對待旭姬的態度,或許正焦急等待這樣一封報告呢。對家康來說,這洞房花燭夜就是政治,而撫摸阿旭失去彈性的身體——儘管多少要忍耐點——就是一項重要的任務。
不管實質如何,說成收為養子,就給了家康一個大面子。
「那不是大政所的儀仗隊嗎?」
「小一郎,你務必幫這個忙!」
「說不定是個冒牌貨。」
家康答應秀吉的要求,決定送出次子於義丸,便派家臣石川數正護送到大坂。秀吉在大坂城接見於義丸,舉行收作養子的儀式,並立即為他元服。秀吉賜了他一個「秀」字,取名羽柴秀康,從此成了羽柴家成員。此人便是日後的結城秀康。
「我拒絕。世界上哪有這樣的混蛋,靠出賣自己的老婆當上五萬石大名的!」
說完,秀吉突然號啕大哭了起來。秀吉是個愛笑的人,可是當感情激動時也隨時會哭。這時只見他一邊大聲哭著,一邊連珠炮似地數說著不得不如此的必要性和原因。看著哥哥邊說邊哭的模樣,秀長不作聲了,最後只好答應哥哥的要求。
時局迫使秀吉作出決斷。因形勢所需不惜採取任何飛躍性的行動,這就是政治。秀吉甚至覺得,只要家康答應當他的臣屬,就算要自己跪下吻他的腳也未嘗不可。
過了一陣子,甚兵衛喊道。除了拒絕,他無法保全做為男子漢大丈夫的面子。
甚兵衛似乎異常驚慌。他並未覺察是自己把手放在刀上的無意識動作引發了這場軒然大|波。這時他只是害怕別人要殺他。
聽完哥哥的話,秀長茫然不知所措。他想,從古到今哪有這等怪事啊?阿旭明明有丈夫,夫妻關係也過得去,平平穩穩、無風無浪地過日子,現在卻突然要拆散他們,拆散之後還要讓阿旭馬上改嫁,在這個國家的夫妻關係史上恐怕是史無前例吧。秀長幾乎是驚叫著說恕難從命。
「要是你說個『不』字,那統一大業就無望了,剛建立起來的羽柴家天下就會土崩瓦解,羽柴的勢力灰飛煙滅,咱們全家人都得死了。這麼關係重大的事情可全看你能不能答應啦。你說你能答應嗎?」
秀吉接著派使者前往家康處議和。家康也看得出天下歸秀吉所有已是大勢所趨,於是接受提議。儘管是戰役的勝利者,形式上家康卻不得不屈居失敗者的立場,給秀吉送去人質。
不過,大部份重臣都表示反對,氣得臉色發青,滿臉鄙夷。他們說,主君如此高貴的血統,不應該與出身卑賤的農民結成姻眷,他們連秀吉從三位權大納言的官位都根本不想承認。
「大喜呀,事情總算順利解決了!」
「請想想看。」
家康答應了。他把這一意思告訴秀吉的使者,同時讓家臣本多忠勝帶著采禮趕往京城。
這件事公諸於世時,用的也是這樣的理由:大政所為慰藉旭姬之寂寞,將下訪東海。
此時,簡直就像事前演練好一般,大政所的儀仗隊伍從西面進入岡崎城,兩支儀仗隊在通往城正門的十字路口相遇了。
杉原家一名老臣刻意用種輕鬆愉快的聲音,滿臉堆笑地出來打圓場。接著他又說道:「您的手做了個危險動作,我們這才插了進來。先請您把手……」說著他敏捷地舉手指了指甚兵衛
和_圖_書的右手。直到這時,甚兵衛才驚覺右手正握在短刀刀柄上。
「……我,不做甚麼……」
「依我看,對那位濱松大人(家康)可不必退讓到如此地步。如他不肯聽從勸告上京謁見,唯有派兵討伐,一舉將他消滅。」
大政所也感覺到了,雙方都靠直覺發現了對方,並且立即有所反應。大政所也命令停轎,只見從拉開的轎門探出一顆花白的腦袋。
家康頗不高興。這種感情用事的誇誇其談,即使聽一百個晚上又有甚麼用?現在要和這位農民出身的四十三歲老太婆同床共枕的是他家康本人,甚麼喜不喜歡也該由他來說。家康完全克制住自己的感情。他希望把這件事視為政治問題,他不得不這樣做。從這件事可以看出,這位未來的新郎是極能忍耐之人。年輕時為了贏得鄰國今川氏的歡心,他不得不從今川家族中娶了比他年長的女子為妻。二十幾年後,在織田信長的強迫下,他殺死了這位妻子築山殿和親生兒子信康,因為如果不服從信長的命令,做為他屬下的德川家一天也無法生存。如上所述,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政治。現在要娶秀吉的妹妹,這個年過四十、死了丈夫回到娘家的寡婦做妻子,也不必用人之常情來考慮,這點家康再清楚不過了。今日的羽柴家不管出身如何,權勢早已大大超過了昔日的今川氏和織田氏。局勢既然如此,這樁婚事也就不能不答應下來。
「我將盡可能幫助他,我打算提升他為五萬石的大名。」
秀吉原來抱著莫大希望,以為結成這門親事後家康大概就會上京,誰知家康娶了阿旭仍舊動也不動,熱中於經營東海,對秀吉根本未加理睬。至少可以說,他一直裝出一副對秀吉不感興趣的樣子。
家康在這一局部戰役中取得勝利,之後據守陣地按兵不動,不管秀吉如何挑釁都不應戰。他想讓天下人知道,他在一場戰役中打敗了秀吉。秀吉開始焦急,他希望和家康決一死戰,一舉殲滅家康。然而家康卻如蠑螺閉蓋似地不應戰,他只想保持這一次勝蹟,然後靜待事態好轉。
「這是主上的旨意。」
不久,大政所從大坂起程東去,家康原計劃從濱松遠道去岡崎迎接,並親自迎進濱松城。這時有個幕僚小鼻子小眼睛地向家康進了一言:
門裏邊的人都這樣想。正在路上奔跑的甚兵衛也想過自殺,但回到住處後立刻明白自殺乃愚行一樁。沒有比這時候切腹更無智的事了。這只會使世人議論紛紛,我是受屈辱之後而死的。切腹一向是用來誇耀自己的最高手段,應該激昂慷慨,如果這種情況偷偷自殺,只會博得旁人微弱的同情而已。他想,與其切腹自殺,不如辭官回鄉。對,應該不辭而別,用拋棄主人一走了之的形式,如此一來,世人或許會認為這是對主家的無聲抗議和批判。按慣例,不辭而別乃是對主家的反叛,主家要派出打手前去問罪的,但對手既然是當前的掌權者,那值得同它周旋到底。就依憑著一堵住宅的高牆堅決抵抗、直到戰死為止吧。除此之外,無法洗刷這樣的奇恥大辱。
旭姬拉開轎門向侍女說。對一向感覺遲鈍的她來說,這可真是罕見的敏銳了。
然而這號人物令人驚訝之處在於,儘管只是表面功夫,卻能那麼認真、那麼一絲不苟地度過初夜。對待新婦的態度也十分溫柔,為了安撫她看來已疲憊不堪的神經,家康恰如其分地對她講了一些必要的體己話。
「哈哈,誤會,這是誤會!」
「這是真貨!」
「說不定會羞愧得切腹自殺吧。」
然而後來,秀吉卻不能不大失所望。
去年秀吉就任關白,與此同時,宮廷內和社會上都稱他母親阿仲為大政所。
家康必須從另一角度使他底下的人保持做為德川家家臣的自尊心,他說:旭姬是個很好的人質。家康接著指出,秀吉已經囊括大半個天下,卻主動、卑躬屈膝地打算把自己的妹妹送給東海的我當人質,甚至不惜把早已嫁給家臣的妹妹討回來給我。秀吉的難言之隱不是洞若觀火嗎?家康還說,觀今日大勢,天下遲早將歸羽柴家,一旦出現這種局面,總有一天我們將不得不臣服於他。既已看清將來的結局,就要盡可能以體面的方式臣服,對我們才是有利。他表示,在這類事情上希望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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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他爭論,所謂的「這類事情」,是指他與旭姬結婚之事。「好吧!」
副田甚兵衛當時擔任近江中部羽柴家直轄領地的代官。秀長與阿旭談話的同時,甚兵衛也被大坂的杉原伯耆叫到府邸,兩人相對坐定後,伯耆開門見山講了要他和阿旭離婚之事,最後說:
「不過,這位夫人向來不大敏感,究竟會怎麼樣?」
出自這種需要,秀吉想到了旭姬。
「可是,對副田甚兵衛你打算怎麼安排呢?」
「別說了。」
秀吉照准杉原的請求。他還有更緊要的大事要謀劃:必須立即遣使去濱松說服家康,讓他答應迎娶阿旭。
甚兵衛又重複了一次。他想,即使要殺,也得殺秀吉。可是一個統率兩百多個大名、擁有六十餘州的人,如何殺得了呢?
「小一郎,你去跟母親大人說說。」
大政所對女兒說。她大為驚訝,覺得這個小女兒的不幸遭遇,就如那色彩斑斕的地獄圖描繪的那樣。在這二十五天裏,母女倆的臉上從早到晚淚水沒斷過。由這岡崎城西行八里,就是她們長期生活過的家鄉尾張中村,在那裏度過的貧農歲月是何等快樂啊,這一切如今成了母女倆不厭其煩交談的話題。
也有人這樣擔心。因為旭姬向來反應遲鈍,表情麻木,難以猜透她的心事。
天正十二年,雙方在小牧.長久手進行會戰。
秀吉擊掌貌似十分欣喜,內心深處卻對如此輕易答應了這樁婚事的家康這人,產生一種比以往更巨大的畏懼。他心想,這樣的感覺敏銳、處世利落,會不會又是這個胖大漢的戰略啊!
家康聽了連連點頭。那時候他已來到岡崎,聽幕僚這麼一說,立即心生一計,改變原訂計劃,連忙派人回濱松把旭姬接來,目的是觀察旭姬與大政所見面的情景以斷真假。家康和幕僚對此一企圖都秘而不宣。
值此關頭,秀吉對弟弟秀長用一種懇求的語氣說道。現在,他不得不讓家人做出犧牲了。
家康平安自京歸來後,大政所也離開岡崎回去了。家康緊接著就把居城從濱松遷到駿府(靜岡市),阿旭也跟著遷居,此後一直住在駿府城,因此人稱「駿河夫人」。
秀吉變得益發焦躁。這麼一來,不付出比這件婚事更大的犧牲,恐怕家康是不會動身了。這想法促使秀吉下了一個重大決定:打算以阿旭的母親作為人質,送到濱松,以此要求家康做出上京的保證。也就是說,你家康儘管來好了,我決不殺害你,現在把我的母親送到你那邊,倘若你上京期間有個萬一,可以殺掉我的母親。
但信長的次子織田信雄卻認為這不是繼承而是篡奪。從這一立場出發,他在尾張舉兵抗戰,同時呼籲東海的德川家康支援,並與他取得聯繫。
甚兵衛聽得火冒三丈,伸手握住短刀。
「不管成功失敗,現在的問題是要派人去搭橋看看。」
甚兵衛叫喊著。
這是一次高明的實驗。但另一方面,它也反映了德川冷酷無情的態度。而這大概可以說是日後德川家代代相傳的特有家風吧。
當然,按理必須派人前去討伐,但是杉原伯耆把這件事辦理得十分妥貼。第二天一早,當他確認甚兵衛已經出走,便登城拜謁秀吉稟報結果,並且說,甚兵衛回尾張不是私逃,而是因病隱退,他曾向我表白過這一心願。如此這般地一番掩飾後,才神秘地請示道:「不知能否恩准。」
這是當然的。因為只要家康據守東海五國(三河、遠江、駿河、甲斐、信濃),那麼四國、九州、關東、東北各路豪強就會與家康聯繫,繼續抵抗秀吉政權。就眼前態勢而言,秀吉即使想派兵征討四國,只要背後有家康在,就無法動用大軍。
秀吉早就認為,當今天下英雄,除了信長,可畏者唯有家康。這次打了交道才明白,他是一號比預料中更令人生畏的人物。家康這人非同一般,他既不會上當受騙,也不怕威脅恐嚇。誠然,秀吉已得到人質,可是從家康政治上一貫果斷的作為來看,他早棄於義丸於不顧了。如果他對做為人質的次子有所眷戀,應該會上京朝見的,然而至今卻不見動靜。人質之計,www.hetubook.com.com未能奏效。
秀吉如此命令弟弟。小一郎秀長大吃一驚,要說關白秀吉,那已是主宰天下的人物了,家康充其量不過是經營東海數國的地方大名,為了要他上京一趟,不僅把妹妹白白送他,還要賠上母親當抵押品,這成何體統?秀長反對這樣做,他認為這是武門之恥。
「你、你們想殺我?」
「啊喲,原來妳是嫁到這樣的人家當正室夫人哪!」
論年齡,家康今年四十四歲,預定嫁過去的新娘子阿旭已四十三歲,不僅說不上甚麼天姿玉色,更因年輕時常在田間勞作,皮膚粗糙,臉上滿是飽經風吹日曬的皺紋,脂粉難掩,加上出身卑微,不久前還是個沒官位的武士之妻。家康究竟肯不肯娶這樣一個女人呢?秀吉最後決定:
秀長這樣說。這話可能是對的,如果是已故的織田信長大概早就這樣做了。秀吉如今已位居關白,版圖在原有基礎上增添了紀州和四國,要征服家康,論實力早已綽綽有餘。
秀長先找到母親講了。不出所料,阿仲氣得差點發瘋,她對秀長說:「小一郎,你給我好好聽著!那猴崽子從小就淨叫我吃苦受罪,我才不願意過現在這樣的生活哩。那猴崽子當上了武士,才叫我不得不住在這宮殿裏啊。要是現在還住在尾張中村那月光都能從屋頂漏進來的家裏,就不會有這等倒楣事兒了!」
甚兵衛無力地垂下右手。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甚麼會握住刀柄。是想抽刀切腹呢,還是想一刀斬了伯耆?
「不能想個法子叫他上京一趟嗎?」
眼見家康不肯應戰,秀吉決定以他最拿手的本領——外交手腕——打破僵局。他先是籠絡家康的盟友織田信雄,信雄為利所誘,瞞著盟友家康單獨與秀吉講和。於是家康為了保全實力撤離戰場,回到自己領地。
「敝人願收足下一位公子為養子。」
不過,她在這裏住的時間並不長久。
五月十四日,送親行列進入濱松城,當天就在城內完婚。事後,德川家的老臣榊原康政從濱松動身,上京向秀吉報告婚禮在喜氣洋溢中順利完成的經過。不用說,當天夜裏家康與旭姬同床共衾。順便一提,家康有愛妾多人:西郡局、阿萬、阿愛、都摩、茶阿、阿龜、阿梶等等,真是花團錦簇、絢麗多彩。在這種情況下,他哪會有這般好奇心,想與這老太婆似的女人同床共衾,品嘗男女之間的情趣呢?
當時秀吉已拿下京城,以大坂為根據地,勢力範圍達二十四國,領地超過六百二十萬石,版圖比原來的織田政權更大。
事情進展順利,婚事極為隆重。旭姬只是聽任事態發展,任人擺佈,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她的身子被人從大坂的宅邸中迎上轎子,不久又在天滿改乘船隻。不消說,她後來被載到京都,安置在聚樂第裏,這座史上最富麗堂皇的殿堂成為旭姬出嫁前打扮妝容的場所。她除了張口吃飯、起身解手外,只需要呼吸就行了,餘下一切事務別人都做得好好的。訂婚過了三個月,正值初夏時節,她乘轎從京城出發上路了。這支送親隊伍由秀吉的親戚淺野彈正少弼長政,和織田家一族的津田隼人正信勝、瀧川儀大夫等人,率領千餘騎兵在隊伍前後擔任護衛。光是旭姬身邊的親信侍女和隨從武士就有一百五十多人,婦女用的轎子十一頂、釣轎十五頂,一支如畫卷般華麗多彩的送親隊伍朝東海道而去。
恐怕兩者皆非。看來僅僅是感到奇恥大辱以及命運對自己的無情捉弄,使他無法控制身心,一時失去理智,右手無意識地握到短刀上。他沒有殺死伯耆的勇氣,更何況殺了伯耆恐怕也於事無補。
誠然,如果秀吉動用手下十五萬大軍對東海發動一場討伐戰爭,遲早可以消滅家康,但那可是曠日費時。這期間要是天下大亂,剛建立不久的秀吉政權就會垮台。他必須在短期內實現統一天下的偉業,因此,與其發動一場持久戰,不如選擇能夠迅速取得進展的外交途徑。他要用外交手腕設法把家康弄到手;也就是說,要讓家康向自己稱臣。具體地說,就是讓家康上京一次,只要家康上京謁見秀吉,只要兩人以這種形式見上一面,彼此之間就成為主從關係了。
家康也屈服於秀吉的要求,差人送來書信,說他打算上京謁見,並為此做了一番準備。
「不用代和*圖*書價,請你們無償拿去好了。請如實稟報主上,就說這是我甚兵衛說的。千萬別忘了!」
甚兵衛說著便站起身來奔向門口,到門口又轉過來向著昏暗的屋裏重複喊著:「不用代價,我給他就是!伯耆公,請如實轉告主上。這句話務請轉告,否則我甚兵衛無臉見人,無地自容,連彌陀佛和彌勒佛也難以救我。請務必將這句話轉告主上!」說完就跳下台階。即將走出大門時,只見他再一次回過頭來似乎張口又要喊甚麼,眾人不由得覺得他大概神經錯亂了。
這次出人意料,大政所一口就答應了。因為秀長心想,即便給老母講述政治形勢,只會讓她思緒更混亂,因此他只對母親說:「怎麼樣,阿旭出嫁也好些時日了,您想不想去看看她啊?」對這樣的提議阿仲當然不會有甚麼意見。
看到這番情景,家康放下了心,第三天他就動身上京。在京逗留的二十五天裏,大政所和旭姬同住在岡崎城的府邸,德川家的幕將井伊直政、大久保忠世和上述的本多重次,率領手下親兵嚴加監視。本多重次還特意在大政所下榻的樓殿四周堆滿乾柴,派兵日夜看守,準備一旦聽到家康在京城被害的消息,立即點火將母女兩人活活燒死。
他只講了這麼一句。當退到內廳召集重臣計議時,家康即已拿定了主意。
「我知道!我早就料到你會這麼回答!」
對於家康這種態度,秀吉備感棘手。
「啊喲!」旭姬首先發出一聲近似悲鳴的尖叫。
一句話,阿旭的手腳為之冰涼。她當場倒下去,好陣子斷了氣一般,最後是醫生使她甦醒過來。被甚兵衛遺棄這事,看來遠比要她改嫁的打擊更大,醒來以後,阿旭仍是一句話也不說。當秀長最後反覆問她去不去濱松時,她才茫然點了一下頭。
第二天天色未明,甚兵衛就離開住所,逃出大坂城。路上順便去近江的公館收拾一下後便逕自返回故鄉尾張,在他愛知郡烏森領地內的一所寺院落髮為僧,取號隱齋,就此隱居下來。
秀吉說道。他對弟弟表示,正因如此,在他看來這樣做不算武門之恥。中央的強大勢力向偏遠的弱小勢力屈膝,這叫謙讓而非恥辱,世人自然也會這麼看,毋寧說人們會把這樣的行為視為善舉吧。我的統一方針是事前能化解就化解,要盡可能愛惜時間,避免動用武力,以求不留下後患,這是最終目的,為此可以不惜採用任何手段。當時秀吉已給軍團下達征討九州的命令,並準備親率大軍遠征,他希望這個時期能消除來自東方的威脅,保持天下穩定。秀吉接著對弟弟說,濱松大人是故主織田家的盟友,其威望舉世皆知,倘若他走出濱松上京來朝,成了我們的屬下,天下人心頃刻就會安定,世人會認為我豐臣秀吉的天下已堅不可摧。這就是我的目的,如此得到的好處遠比派兵討伐家康來得大。
「是那麼回事。」
站在一旁觀看這般情景的家康幕僚本多重次,以實驗者的冷徹目光頷首點頭說道。
阿旭只是不時地微微點頭,依然顯得反應遲鈍,然而內心卻充滿一種清新又驚奇的感覺。說起德川家康,早就聽聞是東海首屈一指武將,就連織田大人也要讓三分的,誰知卻有如此脈脈柔情。就連自己的第一任丈夫——一個貧苦的莊稼漢,和後來的丈夫——尾張武士家庭出身的甚兵衛,都不曾以這樣的柔情對待過她。
與此相較,織田信雄只有一百零七萬石,德川家康是一百三十八萬石,雙方實力相差懸殊。但是秀吉對家康的才幹及其家臣團的勇猛善戰評價很高,他認為這場大會戰必須謹慎而行。
「甚兵衛!你要幹甚麼?」
三年後的天正十七年(一五八九)七月,得到大政所在京染病的消息,她立即上京看護母親。孰料大政所痊癒了,旭姬卻從此病倒,於是便留京休養。不願意回駿府,心情鬱鬱不歡,恐怕是導致她生病的真正原因吧。自此之後,她身體日見衰弱,終於在翌年的正月十四日死於聚樂第,享年四十八歲。
讓人家出賣老婆去當大名嗎?當時秀長還沒意識到這點。這方面,秀長是過於老實了。此刻他只想著,既然上面如此安排,甚兵衛這一頭總能解決的,所以沒再往深處想。他想的是比起甚兵衛來更難辦的:母親阿仲和妹妹阿旭。是不是能說服她們呢?
「甚兵衛早答應啦。」
在那個時代,豐臣家和德川家內內外外有過不少記事的人,為後世留下了各種記載,然而不論哪份記載裏都沒有她的片言隻語。也不知是因為她實在寡言少語,還是由於她不喜歡和人交往。
秀吉沒有把旭姬遺骨送還給德川家,因為她生前始終排斥回去,甚至為此憂鬱病倒。秀吉把她葬在京都郊外鳥羽街道旁的東福寺內,贈她「南明院殿光室總旭大姊」的戒名,隨後率大軍討伐關東的北条去了。在這次東征途中,當他路過駿府時,聽到旭姬生前經常到安倍郡瑞龍寺上香參拜的逸事。秀吉可憐她薄命一生,為了超度來世,特地在寺內為她建了一座佛供塔。
秀吉甚至可說是謹慎過頭了。他從能夠動員的十五萬人中,把可以抽調的兵力全投入美濃、尾張平原的大會戰。但是秀吉告誡全軍不可先出擊,而是要到處構築野戰城,建立一條占地廣大的要塞防線,採用陣地對峙的戰法。家康方的戰略也一樣。由於雙方都憑藉精心構築的陣地據守不出,在這種情況下,誰先動手誰就要吃虧。兩軍於三月開戰,四月,秀吉的一支部隊輕率採取行動。他們想長驅直入,一舉奔襲家康的根據地三河,卻在秘密行軍途中被發覺,遭家康主力部隊攻擊而潰逃。
當然,秀吉顧念家康的處境,表面上不說是人質:
「請讓我考慮一個晚上。我不會讓各位失面子的。」
奇怪的是,她過世後連一首和歌都未曾留下。當然,未曾留下的不光是和歌。
「行啊!」
不管出於哪個原因,在歷史中她始終保持著永恆的沉默。
由於原訂計劃變更,旭姬匆匆從濱松動身的那天是十月十七。從濱松到岡崎要花兩天時間,翌日十八日的黃昏時分,旭姬一行人進入岡崎城。
不用說,秀吉完全可以想像杉原這番話背後隱藏的事實。但這種時候如果興師動眾前去問罪,那只會對掌權的他不利。
儘管秀吉一向多謀善斷,這次卻並非胸有成竹。誠然,家康雖現有側室多人,但自從正室築山殿五年前因一件不吉之事死於非命後,至今沒有續弦。一方面是昔日與築山殿的糾葛使家康吃足苦頭,或許因此覺得目前這種沒有正室夫人的自由自在生活更為理想吧。不過,總之一句話,他如今算是獨身。
秀長連勸帶哄,最後好歹讓母親答應了。下一步是要說服妹妹。
「這話有理!」
然而家康卻始終覬覦著勝利者的寶座,完全不踏出根據地東海一步。按照常理,家康應該上京都、大坂會見秀吉,可是這麼一來就無異於臣服了。家康沒有這樣做。這是他的政治策略:只要據守東海,他與秀吉就是對等的;雖然把次子於義丸送給秀吉,那只不過是德川家與羽柴家結為親戚而已。
他要託弟弟辦的是:讓旭姬與丈夫離婚,再把她嫁給家康,使秀吉和家康成為大舅子與妹夫的關係,借此把家康納入秀吉政權幕下,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可是母親阿仲——現在的大政所——會答應嗎?恐怕她不會允許讓女兒遭此不幸吧。那就說服她。要說服母親,與其秀吉親自出馬,不如叫弟弟小一郎秀長充當說客,因為比起秀吉母親更喜歡秀長。再說,阿旭是秀吉的異父同母妹,他這個哥哥只有一半血緣關係,與其由他出面,不如讓與阿旭同父同母的秀長說服,事情會順利些。於是,秀吉對弟弟說道:「怎麼說服阿旭,也順便託你啦。」
「我,不做甚麼。」
她急著出轎,卻因踩到下襬摔了一跤,於是跌跌撞撞從轎裏連滾帶爬著出來。當她從地上起身時,正好大政所也急急忙忙下了轎子,母女倆就勢在路上緊緊抱在一起。旭姬不顧衣服沾滿塵埃,竟像個小女孩似地痛哭。
「此事該如何辦好?」
「我拒絕!」
話雖如此,他並不是拒絕妻子阿旭被人搶去,這件事,就如洪水地震一樣不可抗拒。他是說,他拒絕答應的代價:成為一個五萬石的大名。這是他甚兵衛的自由,他拒絕這樣做。
於南山城郊一仗剿滅了明智光秀的秀吉繼續揮軍向北,在北陸打敗柴田勝家,從而奠定了織田政權繼承人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