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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遼太郎短篇選

作者:司馬遼太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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祗園舞台

祗園舞台

「那就好,那就好!」男人操著長州口音微笑地說著。
「還好。」加代冷冷地回答道。雖然啟輔也想追問個究竟,到底沒那分勇氣。不過,在他心裡怎麼也難以相信加代是懷孕了。
「是!學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啟輔下榻於倉庫。十津川的倉庫,由於經常借宿給修行者或是過往爬山的旅人,所以,不管是那一戶人家的倉庫,都整理得井然有序,方便住宿使用。
幾天後,浦搭上由伏見開來屬於薩摩藩的藩船,離開了京都。
「是甚麼人?」
「逆——逆賊?」啟輔因激動而滿臉漲紅。
「我並沒有昏頭。」山本冷靜地回答。
做了不可告人的事?
在竹牆上的格子窗裡,啟輔隱約感到,有人正從裡面向外窺視。通過黝暗的廚房,裡頭是一道狹長的庭院,那盡頭則是一間貯藏雜物用的庫房。
啟輔繼續說道:「殺住谷先生,山本君,你是否瘋了啊?」
「殺人!」山本旗郎說著,手勢跟著一劈。
「喂!你看!」山本用手肘推著浦。果然,在黑暗的路口,出現了一個像是住谷寅之介的武士。
「太好了。」山本略帶諷刺的表情,解釋道:「我本來想,如果你仍堅持拒絕配合,為了封住你的嘴,我們不惜殺你滅口的。」
住家附近的水溝旁,爬滿了迎風招展的的牽牛花,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女人種的。
也許真是因為見了那女人的關係,啟輔才會跟著意志動搖吧!據說,「殺人魔」薩摩藩士田中新兵衛,當初便是在島田左近的妾宅,木屋町二條的房子裡殺了左近,當時左近的女人君香,因為驚恐過度,幾近錯亂的神情,始終盤旋於田中的腦裡,揮之不去。田中也因此日漸頹喪消沉,最後終於舉劍自殺,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究竟,要殺的對象是誰呢?」啟輔問著。
「嗯——」,山本詩興正濃,不料中途被打斷,顯得有些不快。
這是私通啊!更何況,此刻躺在自己身旁的女人加代,再過不久,便要嫁與人婦。聽赤龍庵先生說,對象是風早的鄉士,一位名叫右京的人。
「真是傷腦筋。」
浦啟輔見敵眾我寡,不是對手,只好倉皇逃離現場。幸虧當時他裡面多穿了一件皮製的緊身衣,多少減輕肩上那一刀的傷勢。最後他躲進河原街上的土佐藩邸,將事情的原委說給土佐藩的同志山本旗郎聽。山本這個人雖略顯輕浮,待人卻非常誠懇親切。他帶著玩笑的口吻說道:「新選組的人好像對你情有獨鍾嘛!我看你還是暫時離開京城,避避風頭的好。」
「咦?」啟輔乍聽還以為是自己的耳朵聽錯了。這個名字,他從老師赤龍庵那兒不知聽過幾百回。
「不!比新選組更重要的人物。只有殺了他,才能完成我們的大事。不過,若讓對方發現是薩、長、土任何一藩的人所為,情況會更糟,因此,只好委託不屬於藩的你來執行這項任務。這一點希望你能明白。」
「咦?」
「不要!」加代的視線,好不容易才從天花板轉向啟輔,她凝視啟輔的臉,篤定地說道:「我要嫁給你。再說,肚子裡的孩子也一天天大了起來,我不能再待在家鄉呀!」
仔細去推敲,山本也不過是二十一、二歲的年輕小伙子。稍早的時代中,那些勤王運動家所賦與「水戶」的意義,對這一代年輕人來說,未免沉重了些。確實,水戶孕育了不少思想大師,然而,對於山本這群始屆弱冠之年的新生代,「水戶」一辭的意義,似乎有些遙不可及。
「究竟是什麼事呢?」
「很抱歉,不止你,我也一樣,今晚我得搭夜船到大阪藩邸,暫時離開京都一段時間。」
山本看時間也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辭。
「水戶藩啊——」
「等一下,山本君,我看你才是真正的逆賊吧!」
「怎麼回事啊!快!快繞到宮川町那個方向。」山本立刻上前跟蹤,啟輔也隨後跟上。個子修長的住谷寅之介從嫖客群中穿身而過,從容地向南邊走去。
那個人朝這方向漸漸走近,頭上挽著諸大夫式的髮髻,身上穿著粗製的外衣,白色的衣領稍稍露出,長柄的大小雙刀繫在腰間,下身則是仙台平底褲裙。臉上的輪廓像是雕刻出來似地,稜線分明,下巴則略長。
「不要!啟輔先生!」

浦啟輔尋聲環顧四周,太陽已經西沉,有些青光眼的啟輔,這時候視力最差了,他只隱約感到聲音是從路旁暗處傳來。
「你在說什麼啊!不僅住谷先生是水戶勤王黨的領袖,而且水戶更是鼓吹勤王思想的重鎮。山本君,我看你是昏頭了。」
腳下著木屐,前額剃窄窄。
「這不過是障眼法。這次行動絕不能讓人懷疑到是土佐藩在策劃。你放心,我已經準備好足夠的錢。」
事實上,千葉赤龍庵是幕末時期,提倡勤王思想的人之一。至今,猶令他感到驕傲的是年輕時,曾拜訪過水戶藩的籐田東湖先生一事。
這麼寫,或許能討加代歡心吧,浦如此認為。
「一首詩嘛!」
「嗯!」
啟輔側身在入口處坐下。
喀喇一聲,山本將劍推回劍鞘裡。
「什麼事?」
「我出來時,身上帶了一些錢。」
算算日子正好是他入京第十五天了。
〔以下缺〕
女人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爬上樓梯,進了房間,一屁股便坐在榻榻米上,彷彿準備在這裡落地生根似地。啟輔不禁被她的氣勢懾倒。
赤龍庵的小女加代,負責招待啟輔。只見她一會兒忙著鋪床墊被,一會兒又忙著更換燈蕊點上燈火。雖然加代的粗腰寬肩以及臃腫的四肢,在這山村野鄉里,是出了名的醜女,啟輔卻不以為意。大概,這與那晚她穿的衣服有關吧!木棉制的和服裡,透出緋紅色的衣領,增添幾許女人味。尤其是有些骯髒的紅領子,看在啟輔眼中,竟然顯得格外妖艷動人。
我一定會去迎接你們。
「這回,可千萬別再失手了。」
「地形上來看,並不難下手。」正說著,和_圖_書忽然格子門打開了,兩人慌忙閃進簷端暗處。只見一個女人走了出來,她彷彿瞧了啟輔一眼,視線又移了開去。
霧髻雲髮畫裡看,籬前空滿菊花園。
反魂香滅思肅然,獨抱明月臥欄干。
啟輔舉杯一飲而盡。酒過幾巡之後,人的意識也在酒精的薰蒸下漸趨朦朧。奇怪的是,這群人雖然相互來回敬酒,卻都未稱呼對方的名姓。結果,直到人散時,浦還搞不清楚對方究竟是何來歷。
「看清楚了嗎?」
在旁注意到這一切的容堂,卻以嚴厲的口吻說道:「在天下高士住谷先生的面前,你們這是什麼態度!」
街上到處可見由各裡人家所組成的山車隊,而從大街小巷也可聽到此起彼落的祗園樂隊正伊伊——呀呀——地演奏著。整個京都,頓時顯得熱鬧活絡起來。夕陽餘暉映在來往的行人身上,大家彷彿都染上了彩霞般滿臉通紅,好不喜氣。
他的劍法屬義經流一派。雖然直到今日,仍有傳統武家繼續承傳這套劍法,不過,浦啟輔卻是將流傳至十津川鄉的古拙刀法,配上自己獨到的居合術,練就出令新選組也為之喪膽的「浦式斬手劍術」。
「啟輔——」赤龍庵說著。屋外頭,群山正被夕陽餘暉染得一片通紅。
「這群主張公武合體論的公卿諸侯的老師,正是水戶藩京都警衛指揮官住谷寅之介。所以,唯有殺了他,才能推動倒幕運動。」
這之後的幾個月,浦一直留在故鄉十津川的山區溫泉鄉里,療養傷勢。
「回信我已經送出。」

「我是十津川鄉士浦啟輔。」浦大聲的自我介紹。
「想當時——」幾乎成了老人的口頭禪。
「什麼?」
「懷——孕——了?」
「大和十津川鄉土」
山本輕蔑的笑著。啟輔不由想起自己與加代的事,臉也跟著漲紅。如果老師赤龍庵發現他和加代私通的話,大概也會如此說吧!難怪人家會說溫柔鄉是英雄塚,真是一點也不假。
「真是個壞兆頭。」一走出宮川町,山本旗郎寒著臉如此說著。啟輔只是沉默地跟在後頭。他看著自己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懷念起家鄉十津川秀麗的山河。在那兒,自己的親生骨肉正躺在加代的肚裡,怦——怦——地跳動著。這些影象,是那麼清楚地映現在他腦海裡。
往北走到底,就是團栗街。山本手指著靠近建仁寺裡端的一間房舍,說道:「那就是住谷寅之介的女人住的地方。」
「不!還沒有。」
「既然如此,我們也就不麻煩你了。」山本說完,起身即欲離去。
「千葉君,請轉告你的鄉人,咱們神州即將面臨前所未有的大浩劫。屆時,還希望十津川的豪傑志士能像往昔一樣,奮勇挺身,報效朝廷。」
時序進入五月,十津川的深山谷底也讓一片新綠淹沒。一天,甲羅堂裡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此人姓山伏,一臉紅潤,是京都聖護院的人。這一趟路,聽說是準備前往熊野。
在這種場合能夠碰上長州的同志,啟輔也感到驚訝。雖然長州藩受到幕府征討,好不容易才呈現休戰狀態,可是,不管是新選組或是見迴組的人,只要發現長州人,仍然視若仇敵。在這種情況下,長州藩士是不可能在京都來去自如的。所以,很顯然的,眼前這位人物,一定是有非常的計劃,才會在極度隱密的保護下,進入京都。從他的行為舉止來看,也是相當的要人。明治以後,啟輔經常向人提起,該名要人很可能就是木戶准一郎(木戶孝允)。
「先喝酒再說。」山本將帶來的酒瓶往桌上一放,和浦兩人喝起酒來。酒過三巡後,山本開始感到醉意醺然,於是,扯開喉嚨唱起籐田東湖的幾篇詩作。
兩人來到宮川町。這條街位於鴨川東岸,是橫亙於四條和五條之間的南北向街道。過去是著名的私娼窟,嘉永四年以來,則成了公認的紅燈區。
一如眾人所稱:「浦的劍法,粗獷不失典雅。」
少年般純摯感人的真情流露其間,他繼續寫道:「盼先生無論如何,促進公武合體。」容堂在諸侯中雖屬勤王派,但同時,對德川家也是忠心不貳。所以,基本上,他是傾向於前衛的佐幕主義所提倡的「公武合體」論者。從這一點來看,他的思想與下層的藩士,可說是迥然不同。而住谷寅之介,雖然是強烈的勤王思想家,但在政見上,卻採取折中的公武合體論。就此而言,他和容堂則是不謀而合。
自從元治元年「禁門政變」以後,京都到處都是新選組的勢力範圍,激進派的浪人,一時銷聲匿跡。只有浦啟輔絲毫不懼威勢,毅然向其挑戰,有幾回在路上展開對決,甚至砍殺了新選組三名組員。當時,即使是被稱為「殺人魔」的土佐岡田以藏、薩摩田中新兵衛,以及肥後的河上彥齋三人,也從未與新選組交過鋒。因此,浦啟輔敢做敢當的大丈夫行為,便深深贏得了人們的激賞。
啟輔對於山本振振有辭的論說,雖不甚瞭解,卻也依稀感受到一股新鮮的空氣,一個新時代即將來臨。
屋頂有些漏雨。
交代完後,浦逕自走出了門。
「沒想到能見到十津川的人啊!」東湖像是發現珍禽異獸似地上下打量著赤龍庵。這是因為大和十津川在日本的地理中,屬於人跡罕至的深山地區。根據《古事紀》、《日本書紀》中的記載,住在這山區的人種屬神代、國巢人種。當年,神武天皇登陸熊野,進攻大和盆地時,為天孫族人引路,擔當嚮導的土著,便是他們的祖先。以後,朝廷從大和、奈良、京都一再更遷的過程中,這支山嶽族人始終以不同的形式效忠朝廷。只要朝中一有事變,他們立刻拿起武器,保衛朝廷。例如古代的保元、平治之亂、南北朝之亂,他們都曾登上歷史舞台,甚至為了流亡的南朝,誓死抵抗足利幕府。而水戶學派即是否定北朝,尊奉南朝為正統的學派。對東湖先生來說,十津川的赤龍庵無異是勤王史上難得一遇的化石重現,驚喜之情,不難想見。https://www.hetubook.com.com
山本將裝有三十兩的小紙包塞到啟輔懷裡,說道:「今晚就上宮川町去過夜吧!這也是為了埋伏工作所必須的。」

「正是!」
不過,山本旗郎卻不盡然是歌謠中所傳述的男人。
加代是早就抱定決心要在外頭租屋生活了。啟輔突然憶起團栗街那條巷子的景象。一想到自己將和這個女人在那附近一帶賃屋同居,啟輔不禁倒抽一口氣。像那種優雅恬適的住家,畢竟還是得有相襯的女主人才配。這麼一想,水戶藩京都警衛指揮官住谷寅之介的女人,不禁也跟著浮現腦海,雖然當時沒有看清楚她的臉,不過,從她腳下輕脆的木屐聲,不難想像應該是個性情爽快,讓人感到愉悅的好女人才是。
翌日傍晚,山本來到房間,壓低聲音說著:「來了。」
這位老人,顯然對像啟輔這樣的年輕人如此地活躍,懷著無比的憧憬。
「真是對不起,讓你久等了。」山本邊說著,邊拭去額上的汗水。
土佐的山內容堂就是最好的例子。像他這麼一位身居要職的大人物,只要有心倒幕,那是水到渠成,輕而易舉的事。偏偏,他仍做著「公武合體」的白日夢,竟然下令將倒幕論者武市半平太等人處以極刑。
「那個人」聽在啟輔耳裡,多少有些刺耳。
在當時,街坊人家對於如此一身打扮的志士風尚,常以怪鳥比喻戲稱。
浦一陣狼狽,趕忙解釋道:「這不過是以前信手拈來的一些習作罷了,赤龍庵先生也曾過目的。」
兩人付過帳,匆匆走了出來。夕陽雖然已經下山,街道上卻意外明亮,原來,頂在兩人頭上的,正是一輪明月。
「加代這混蛋?」
不過,此刻京裡尚有些要事耽擱,只要一完成任務,我立刻飛奔回去迎接你們母子倆,無論如何,請務必耐心等待。
「我做!」
山本拔腿追過住谷,啟輔則穿過街道,繞道板橋。
「那我就不客氣了。」啟輔回答著。
「浦君,你的腦筋落伍了,」山本繼續說道:「十津川的同志也都落伍了。不過,我沒想到連你也如此。」


山本慎重叮嚀。啟輔停止先前的顫慄,只問了一句話:「山本君,你確定我們這麼做,全是為了國家嗎?」
在這時候,有人從故鄉捎來令浦為之臉色大變的消息。信,是加代發出的,上面寫著,她已經懷有身孕的消息。
「住谷先生劍藝如何?」
「喂!這不是十津川的浦君嗎?」
「可是,山本君,你們的主人容堂先生,不是曾以師生之禮,延請『東湖第二』的住谷先生嗎?」
之後又過了幾天,啟輔一直待在十津川屋邸等候山本的消息,和往常一樣,仍是毫無音訊。
實在討厭殺人。
「你什麼都別問,只要靜靜地跟著我就好了。」
這種怪鳥(志士風尚)啊!近來憑藉朝運昌隆而誕生。
「既然你已經看過信,那就應該安心在家等我才對呀!」
「何必這麼急著知道!在這之前,我還要為你引見幾位大人。」
由於大阪天滿的三十石碼頭附近,許多新選組爪牙正在搜查來往進入京都的船隻。所以,浦在船一靠岸後,改採陸路,沿著澱堤步行北上。

躺在佛堂裡的赤龍庵一聽到啟輔來訪,顯得格外興奮。他邊咳嗽,邊向啟輔探問傷勢如何?以及有關京都的種種狀況。啟輔也在旁逐一為他解說,只聽到赤龍庵說了一句:「唉!真令人羨慕啊!」
籐田東湖生前,容堂侯以他藩家臣的身份,行師生之禮,並請東湖先生為其解說當時時局。東湖過世後,有一天,容堂侯在江戶緞冶橋的上屋邸也以同樣的師生之禮,聘請有「東湖第二」之稱的住谷寅之介,虛心向他請教時務問題。
根據藩邸裡其他人的說法:「大概十天左右,才會回來吧!」
也好,我就暫時在這兒住下,慢慢等吧。
「就拿諸侯來說吧!」
「我看過了。」加代回答著,臉上仍然沒有半點表情。她左看右看,大致環顧了整個房間。啟輔卻不禁感到納悶,從那一晚到現在,也已經有五個月了,可是,他怎麼看,加代的肚子都不像是有身孕的人。
當時,水戶藩可說是水戶光國以來,提倡勤王思想的大本營。安政大獄中被捕的政客或是論客,無不是受到水戶學派的洗禮。他們稱這種前往受洗的舉動為「參拜水戶」,大致說來,他們都曾到過水戶一地。hetubook.com•com
浦不禁也著急起來。只要一完成任務,他便即刻趕回十津川的故鄉,在那兒,還有一個女人正引領企盼著呢。算算日子,加代的肚子也該漸漸大了。就算再強的女人,也會如坐針氈,日夜坐立難安吧!
「時代的巨輪正飛馳著,水戶也不可能永遠都是水戶。毋寧說此刻的水戶,反而成了阻礙時代前進的一大障礙。」
好不容易來到河原街的土州藩邸,才知道山本旗郎正巧有事,出差到大阪。
若只聽其聲,不乏勇猛剛健之音,

「好吧!我就說一點給你聽。」
「山本君,」啟輔一手按著劍柄。
山本打開庫房的門,赫然映入眼底的是五、六盞燈火通明的燭台,約有七、八名武士,已圍坐著喝酒。
那晚,浦就住在宮川町的妓院裡,一連兩天。至於和自己睡覺的女人,究竟長得什麼模樣,他卻一點印象也沒有。這也難怪,自己是守候獵物的殺手,而且另一個角落裡,還有加代在等待著他,這種情況下,如何能有閒情逸致和妓|女調情說笑呢!
赤龍庵自然也不例外。這件事,便成了老人一生中最引以為傲的話題了。
「可是,這棟宅子屬於藩邸,婦人家是不允許住在這裡的。」
「太好了!」山本又繼續吟了一首詩,啟輔也跟著一起唱和。他所吟唱的是以故鄉為背景,關於吉野朝勤王的悲情史詩。一想到故鄉的山河風光,他不禁聯想到加代的事,那一瞬間,陰影罩上他的臉,啟輔停止了吟詩。
住谷的情婦?
心頭一驚,浦立刻側身閃過。加代絲毫不放棄,為了奪回浦手裡的紙片,整個人往浦身上撲了過去。浦腳下一個踉蹌,和加代兩人同時絆倒,啟輔的膝蓋正好掩沒在加代的裙襬裡,突然,一股溫暖像電擊般流竄浦的全身。
說話像吟詩。
這就是名震水戶的一代宗師啊。
浦來到河原町的土州藩邸,和山本簡略提過加代的事後,浦希望山本能通融一晚,讓他回藩邸住一宿。可惜的是,遭到山本拒絕。
原來如此,原來大家所忌憚的是勤王論的權威,水戶學派呀。
那一天,雖然還是二月天,卻異常暖和。啟輔感到自己傷勢己無大礙,便想到山谷彼端的千葉家拜訪老師。從他住的地方到千葉屋邸,必須爬過三座山峰、四座山谷,以及涉過四條河川,光是單程便得花上一天時間。
山本將頭髮梳成當時流行的尊攘風,前額剃得窄窄的,像一弧彎月,並未結髮,任長髮由頭頂繫髮的地方直接垂下。身上穿著布羽織上衣,配上白底小點的褲子,腰間插著朱紅劍鞘的大小兩刀,腳上則跟著樸木製帶齒的木屐。
旗 敬上
從十津川屋邸的屋簷上,落下一滴雨水,正好打濕加代的來信,虧心事真是做不得。
到底要殺的是誰呢?
好大膽的姑娘家?
「奸賊!」山本的刀迎空劈下,卻被住谷一個閃身給躲過。這時候,啟輔也加入戰局,此刻,他已經回復為競技場裡那個勇猛大膽的武士。他立穩腳步、運氣丹田,一喝:「奸賊,納命來!」
是您早點回來,還是我此時立刻離家出走,前往您的住處?不論如何,都請盡快決定。再這麼拖下去,早晚會被我父母親識破。請將您的決定托帶信的人帶回。
然而,去年年底,他卻失手了。
另一位,從其口音得知是土州藩士。不過,這人和山本旗郎一樣,還稱不上是核心人物。關於這點,啟輔也明白,土州藩自藩公以下的王公大臣,大都仍傾向親幕派,至於為勤王倒幕奔走效命者,多屬下士階級或脫藩浪人,而這些人大都在文久、元治的政治風雲中喪生。目前所剩,已經寥寥無幾了。因此,劫後餘生的同志只有屈就於薩、長要人的手下工作。
「咦?」啟輔將紙片攤開一看,原來是兩、三年前,自己在這個私塾所寫下的詩句。這首詩原是為了練習平仄押韻而作,連浦自己都忘了曾作過這麼一首詩:
「有幸曾親眼參見已過世的東湖先生,並能光大其志的人,恐怕除了薩州的西鄉吉之助(隆盛)外,就屬我了。至於前幾年死在安政大獄裡的長州吉田寅次郎(松陰),當年到水戶時,才不過二十二歲,由於當時東湖先生正好不在,所以,他也只見到會澤正志齋及豐田天功等人而已。」
直到藩邸的人告訴他:「真抱歉!山本旗郎在大阪的公差,還需要一段時日。」
在座的人都點頭致意,卻沒有人報上自己的姓名。
「——」
這位令赤龍庵為之心儀的「水戶學」大人物,正經過兩人的身邊。
說著,將酒杯遞到啟輔面前。啟輔接過杯子。
再往裡走,約有十戶人家,這是一條死胡同。
這一天,正是慶應三年六月十四日的晚上。從此夜開始,兩人踏出共同合作的第一步。
「我的房間在二樓,先上來再說吧!」
當他抬頭時,加代那張羞紅的臉,正巧就在自己身旁。
「啟輔先生。」加代突然開口,人卻羞澀地偎在燈火後頭。不知什麼時候,她的手上多出一張舊紙片。
「自從分手後,我每天跟蹤那人,調查有關他的一切行蹤,總算讓我發現他經常去的地方。由於對方是個大人物,平時外出,身旁總是圍繞整群的門生或部屬。唯一他單獨行動的時候,就是探望情婦了。所以,咱們下手的對象,若是個大人物時,首先得調查他外頭是否有女人。接下來便是觀察那環境,周圍是否有派人保護,再其次www.hetubook.com.com就是附近的地理形勢也要摸得一清二楚才行。」
兩人胸中,不禁同時湧現一股莫名的感受。執行暗殺的人若事先見過對方的女人,常常會因此失手的傳聞,並不是沒有道理。因為,在刺客的心中,已經種下憐憫的種子了。
浦君回到故鄉療傷,也有一段時日了,不知道傷勢復原得如何?如早日復原,希望能盡快回到京都,京裡有一分任務,非浦君莫屬。
「有一件事,我只跟你說,那就是薩摩、長州兩藩已經私下簽訂倒幕的盟約。」
大約是黃昏時,住谷走進團栗街的巷道裡。
「是誰想推翻幕府呢?」
若拿植物的種子來比喻,山本這一代年輕志士,便是由早期在水戶成長茁壯的植物,其種子隨風四處飄散,後來在西邊諸藩的土地上,落地生根所培孕出來的新種子了。
「今晚就在這兒過夜吧!」
劍,正好從住谷右頸直劃到左胸前,住谷哼都沒哼一聲,倒在血泊中。
「這話怎麼說?」
沿著錦小路西邊一路走去,經過室町、衣棚、新町,來到釜座附近時,夕陽已經西下。他們來到錦小路醒井的街道上,從北邊數來第三間屋子,門上懸掛的布簾寫著「御果子司松屋陸奧」。
「當然!」啟輔繼續說道:「我們十津川鄉士,正是為了配合大家的任務,才不惜老遠跋山涉水來到京都呀!」
過了一陣子,啟輔從床上坐起時,不由陷入困惑的泥沼中。
「傷勢如何呢?」
「肚裡的孩子怎麼樣了?」
「我是甲羅堂的啟輔。」浦報上自己的名號。
「都調查清楚了嗎?」
「已無大礙。」
而坐在上座的三人,個個都是錦衣華服的打扮。其中一名眼光銳利的人,爽快地說道:「浦君,這次要偏勞你了。」
水戶,包括過世的籐田東湖在內,至死仍然不敢提及關於倒幕的事情。這是因為水戶終究是德川御三家之一,頂多倡言幕府體制內的改革罷了,這也是水戶論政的極限。然而,反觀今日的局勢,這種陳腔濫調反成了阻礙時代進步的大害。也就是因為至今仍有人大力提倡他這種陳腔濫調,京都裡的公卿,才沒有幾個人敢有倒幕的決心。
「對象是新選組嗎?」
「大概是神道無念流的劍術。不過,絕不是你的對手。」
大和十津川鄉士浦啟輔,是元治元年到慶應年間,活動於京都的有志之士當中,頗負盛名的年輕人。
衝出去?
浦仍然每天前往土佐藩邸,打聽山本的消息,回答總是那麼一句:「還沒有回來。」
啟輔手拿著信,臉上一陣蒼白。加代的信上寫著:
「住谷從不過夜,大概再過一刻鐘就會出來吧!」
「不妙。」
幾天後,山本那張黝黑的小臉終於在啟輔的房間裡露面。
土州藩士山本旗郎回到京都,已是六月的事。
這立刻引起東湖先生的興趣,並在書房接見赤龍庵。
去年的十二月二十七日,黃昏時候,浦啟輔和幾位同志在木屋町小敘,暢飲了幾杯。走出酒店後,一個人沿著高瀨川河岸往四條方向回去時,突然從身旁有行人喊住他。
「請不要撕毀它。」加代充滿嬌嗔的語氣央求著,身體已經靠了過來。
「看這情況,他準是要在河原板橋附近渡過鴨川。我們繞路過去,先埋伏在那兒。」
在那兒,兩人會合後,立刻躲進橋墩下一座小地藏王廟裡。
籐田東湖在當時,被有儒者之稱的藩主齊昭聘為私人顧問,經常參與藩政機密。如此一位政治家,怎麼可能紆尊降貴接見大和鄉士的千葉赤龍庵呢?然而,當赤龍庵呈上名牒時——
「山本君,那位住谷先生?」
「就是這裡。」
「你——怎麼跑來了?」
至於土佐藩侯山內容堂,更是對住谷寅之介禮遇有加。這也是啟輔從老師那兒聽來的。
「您還記得這個嗎?」
「總之,倒幕的那一刻,也是天皇親政的時代來臨。這不正是你們十津川鄉士,代代英雄的宿願嗎?然而,要完成此願,唯有殺了住谷。否則,只要有他在的一天,五攝家、清華家以下的公卿、諸侯是不可能踏出倒幕的第一步呀!不踏出這一步,薩、長兩藩的倒幕軍也永無揭竿而起的一天。」

啟輔忍不住在心中罵了一句。不過,整件事也只能怪自己太不小心。
「問得好!浦君,那當然不可能是水戶藩,而是薩摩、長州兩藩。他們不像水戶學派只會空談理論、紙上談兵而已,而是憑著外國製的真槍實彈、軍艦、大炮來推翻幕府。浦君!」
甚至在接見住谷的隔天,容堂侯還親自執筆,寫了這麼一封短簡致意:
「要上哪兒?」
啟輔腦海中,不禁浮現加代的父親、同族鄉士千葉赤龍庵的那張臉。只要一想到他,啟輔全身便直打冷顫。這位赤龍庵不僅是啟輔的老師,更是浦家的本家,也就是說,他的存在猶如鄉黨的領袖一般,是嚴肅不可侵犯的。如今,啟輔竟然敢私通其女,這件事若傳揚開來,怕是啟輔再也無法回到十津川鄉了。
啟輔向加代說明還有要事要辦,便起身匆匆下了樓梯,在樓梯口向屋邸的小差役說道:「家鄉親戚的女兒想來看祗園會,你好好招待她。」
「我來找你呀!」加代抬頭說著,沒有半點笑容的臉上,兩邊額骨高高突起。啟輔看著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不禁懷疑,自己那晚擁抱的加代,真是眼前的這位女人嗎?
第二位是薩摩人,也是相當的人物。這個男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自始至終沒有開口,只是在一旁坐著,把右膝豎起來,搔著小腿。
「京裡託我捎信給你。」說著,山伏將一封由油紙裝好的信箋交給啟輔。看來這山伏純粹負責送信而已,有關其他的消息,一概不知。啟輔打開信箋,正是土州藩士山本旗郎的筆跡。信上內容大致是說:
遇事則溜之大吉。
「浦君,請先別激動!」山本也本能地將手按在腰間的劍柄上,但他卻心裡有數,若要憑劍藝,他遠非眼前這位頭腦單純的十津川鄉士的對手。
當時,陪席者有土佐門閥的家老,這些人在諸藩中以無能出名。然而,他們對於只是官居馬回役,領糧二百石的住谷,卻懷有先入為主的成見。因此,對於住谷的一番高論,嗤之以鼻。
收拾行囊,浦即刻出發。
嘴巴尖尖像老鷹,屁股翹翹像把刀;
加代發出喃喃自語的聲音,浦並不清楚她在說什麼,只是情不自禁地伸手摟住加代的腰肢,緊緊地——之後,他也不記得怎麼一回事了。
啟輔自己雖然也是新生代,但由於他的師承,乃以水戶學者的直系自稱。所以,他對水戶學派的脈絡,知之甚詳。
昨夜,意外喜逢先生,欣悅之情不在話下。與先生一席話,彷彿東湖先生再世,容堂衷心期盼能再度與先生見面。
這真是好消息!
在回信上,浦如此寫著:
過了幾天,臨近黃昏時,山本來到浦下榻的住處。
所謂的十津川屋邸,不過是兩層樓的簡陋建築物。因為十津川並不屬於藩,而是直轄於天皇管治,所以,稱不上藩的十津川鄉士,能在京都擁有屋邸,便成了稀少罕見的特例。不過,這種怪現象也只有當時那個時代背景才有。
浦啟輔看完信,興奮得整個人彷彿離地跳起。京都裡包括薩、長、土三藩的同志,果然沒有忘了還有浦啟輔這個十津川的鄉士。難得承蒙大家如此看重,就算傷勢尚未復原,浦啟輔也恨不得立刻揮翅飛回京都。
隔日下午,正當浦準備下樓外出,門口站著一位外出打扮的女人,仔細一瞧,竟然是加代。
兩人在屋簷下避開月光。山本好像肚子餓了,從懷裡拿出一塊餅便喀嚓、喀嚓地吃起來,也不問啟輔是否要吃。
不過,啟輔此刻一點食慾也沒有。從方才開始,他的牙齒便一直打顫,愈是緊張愈覺內急,一至廁所竟然滴不出幾滴尿。真是沒用!啟輔不禁在心裡罵自己。
大意是描述男子思念心儀的佳人,偏偏是單相思,所以才「獨抱明月臥欄干」。讀到這兒,啟輔恍然大悟,難不成加代會錯意,表錯情了。
「沒錯,就是殺住谷。」
「浦君,來一杯!」一旁的薩摩人端來杯子。
浦只好暫時住進同樣位於河原街道上的十津川屋邸。
山本的呼吸失去平衡,一緊張,人也跟著往前衝了出去。
剖其腹,膽子一丁點兒大;
赤龍庵經常這麼提起:「自從安政大獄的鎮壓以來,是不能和東湖先生的時代相提並論了。一些大人物也都沉寂了下來,就是藩內也黨派林立,相互傾軋、殺戮。最後,連僅存的有為志士也凋零殆盡,以勤王號召天下的水戶藩己不復往日盛容。而繼籐田東湖、會澤正志齋、戶田忠大夫、金子孫二郎、武田耕雲齋、籐田小四郎之後,唯一還活在世間的大人物,就是住谷寅之介先生了。對他來說,薩、長、土的志士們,猶如孫子輩的弟子。就是公卿、諸侯之間,拜此人為師者,也大有人在。」
「我得把話說在前頭,我們十津川鄉士,數千年來都是勤王的鄉士,這回也是為了保護朝廷才上京裡來。對於有悖原則的企圖,我是不會參與的。」
「我還沒告訴你嗎?那個人年約五十歲,是水戶藩京都警衛指揮官住谷寅之介。」
「請立刻跟我來。」說完,匆匆打點後,攜著浦便走出屋外。
「沒關係,一切就委託兩位。」
浦的老家甲羅(河童)堂,是練功修行者下榻住宿的地方。啟輔在家排行老二。位於老家正下方,則是被稱為不動谷的深谷。十津川這地方原是由群山峻嶺綿亙而成。浦每日面對山巒起伏、朝霧夕嵐,不禁對在京都的生活,有著恍如隔世的不真實感。
「好,那我就放心了!」說完,啟輔從祠堂起身走出,山本也跟隨在後。看見山本的人影,住谷顯然一驚。
薩、長兩藩自從禁門政變以來,彼此關係惡化,猶如水火不相容,什麼時候,竟然成了並肩作戰的盟國?啟輔不禁也感到好奇。
最後,在署名的地方,寫下「夫」字。
他立刻前往十津川屋邸探望浦啟輔。
這種鳥啊!
「這只怪鳥。」
只不過一度春風,竟然就珠胎暗結,卻又不能撒手不管。浦幾經掙扎,終於決定私下將他們母子倆接來京都同住。
「你要我殺了住谷寅之介先生,這對勤王工作來說,無異是徒孫親手弒殺自己的師祖,請你把話說清楚,否則,我不能讓你活著離開這裡。」
「那是什麼?」
在旁坐了半天的啟浦,看山本老是扯不到正題,不免有些興味索然。最後,他終於忍不住開門見山的問道:「山本君,關於你托人帶信給我的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赤龍庵懷著如此重託回到故鄉大和山國之後,一面開墾山地,一面興辦私塾,廣收門生。遠房親戚甲羅堂的浦啟輔,便是他的學生之一。
山本用手臂推了一下,啟輔卻像腳底長了根似地無法動彈。
說著,急欲撕毀紙片。
「當然!官川町的北邊,也就是俗稱團栗街一帶,才有人肯出借房子給女人住。平時,再嚴謹的大人物,只要一沾上女人,也難逃美人關。」
「詳細情形,山本君應該跟你提過了吧!」好像是木戶的長州人說著。
正當他意識到危機時,右肩已經受到對方的襲擊,緊跟著左腿也被利刃劃傷。對方正是新選組,且有六人之多。
「主人是主人,我們是我們,住谷這傢伙,毋寧說是逆賊。」
「為什麼?」
「這就是我說的那個人。」山本向最下座的男人低聲介紹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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