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這段日子,他得到許多子女,明治四年長男與次男同時出生,但到了明治五年這兩個兒子都死了,但同時得到了三男,不過第二年明治六年時,三男又死了,然而卻獲得一名長女,當然這些孩子的母親都不是同一個人,最後,他的子女中長大成人的,共有十個男孩十一個女孩。
葬禮是三十日的午後,在東京上野的寬永寺舉行。歷代將軍的葬禮,從家康以後都是採用天台宗與淨土宗的佛敎儀式,不過慶喜的遺言卻交待要用神道儀式,神道是水戶家相傳的宗敎,慶喜選擇自己要像個水戶人一樣的死去。
永井懷疑難道慶喜沒有一點點懷舊嗎?在京都時代,從原市之進被暗殺後,永井便成為他最親近的部下,從大政奉還到離開大阪回江戶都擔當了重大的任務,現在能與慶喜對談這段往事的對象,除了板倉伊賀守勝靜以外,便是他永井玄蕃頭尚志,然而慶喜卻避而不見。
從此,慶喜便從歷史的舞台上永遠退下來了。
而後到了三十六年五月,慶喜開始維新後的長途旅行,到大阪去,他登上了現由第四師團管理的大阪城,又再爬上天守閣的遺址,遠眺四方,隨行接待的有第四師團長及砲兵工廠長,他們看慶喜佇立在牆頭,也不打擾地走遠了,由他沈思,隨後慶喜便去參觀城東烟囱林立的砲兵工廠,他們知道慶喜從舊幕時代便對槍砲十分感興趣,不過,現在慶喜對成排並列的大砲卻毫不關心,只對該工廠發明製成的飯盒顯得興緻很高。
不過,事態已嚴重到連慶喜都無法控制了,主戰派執意進軍京都,陣前舉著討薩表,在正月二日,全軍一萬五千人帶著砲車北上,開始進軍。慶喜已經不得不默認了,不過此時他又覺得事已至此,也許眞能勝利,京都的薩長畢竟是少數,應該能壓制住,如果京都被軍事佔領,慶喜便能主掌朝政,號令天下,大刀闊斧的進行國家的改革,最後也能視薩長為朝敵前往討伐。
他也不與舊臣會面。
慶喜拿起一個,也不放手地問:「這個是做什麼用的呢?」旁邊的技術員很詳細的解釋說如何放進米,水如何裝滿的方法,還送給慶喜一個,他非常高興地又問:「用鋁製作,對人體有害嗎?」因為他打算平常使用,但技術人員們卻無法給予肯定的答案。
前線並未傳回情報,大阪城內也一片混亂,慶喜無法發佈任何號令,開戰七十個小時以後,到了正月六日夜裡七點,戰情大致明朗,這並非由傳令兵回報,而是許多敗兵紛紛退回大阪城,城內大槪除了從三百年前豐臣秀賴在此被滅以後,沒有如此混亂過。
然後,到了下午六點整,太陽下山,夜色中城門打開,不久先鋒部隊便開始出發,原則上行軍是不准有燈火的,只有在每個小隊的最前頭點有一個提燈,眾將士為了要相互識別,都在肩上斜掛著白木綿作的布條,而身居中軍,騎在馬上的慶喜,黑紋服上兩邊都斜掛著帶子,以便標識他是大將。在夜色中只見這些白布條緩緩移動離去,從大宮道往前,在三條轉彎向西,到達千本通後,經四辻出來,最後由鳥羽街道離開京城的市街。
在靜岡,他住在市中紺屋町的代官公邸,隱居生活正式開始,這一年他算起來才不過三十三歲。
說完話後,慶喜早勝海舟一步先離開濱御殿,騎馬奔到江戶城中,這是他從就任將軍以後第一次進江戶城。其實他一回到江戶,第一件事便是拜訪大奧,前將軍家茂的夫人是皇室出身的靜寬院宮,她也是慶喜的義母,但當慶喜要去見她時,她的侍女錦小路卻傳話給慶喜,說他是朝敵所以不便接見。後來慶喜轉向偏袒他的前前將軍夫人,也就是要求薩摩出身的天璋院接見,終於獲得回音。
這番話傳來傳去,傳到有栖川宮的耳中,現在慶喜拒不入朝,他便以為慶喜是心中有怨,他又對慶喜說:「那些人都已經死了二十幾年,知道這段往事的人大槪也都不在人世了,現在又何必計較什麼呢!?」
到了大正二年十一月,慶喜已是七十七歲高齡,原先是感染小感冒,但很快地變成四十度的高燒,他幾度向主治醫師詢問是否和-圖-書得了肺炎,後來證實是得了急性肺炎。到了二十一日,臨終前,主治大夫問他:「會不會覺得很痛苦?」慶喜還很淸楚地吿訴醫生:「只覺得很衰弱,倒不覺得痛苦。」這是他最後的話語,幾分鐘後的凌晨四點十分,他停止了呼吸。
四年以後,慶喜便與他原來宗家的德川家達分開,特別再封為自成一家的貴族,授予公爵之位。
勝敗未知。
到了夜裡十點左右,一行人悄悄抵達城後門,城門的衞兵擧槍盤問來者是誰,慶喜很快地回答是將軍身邊的御小姓,奉命辦事。慶喜實在是個機智聰明的人,只不過他的聰明都是拿來應付自家的軍隊了。
此後,京都的新政府(事實上就是岩倉具視與薩摩人)越加趾高氣昻,不斷地挑剔慶喜及幕府中人,更緊急地催逼辭官納地之事,為了緩和調停此事,春嶽及容堂都不斷地奔走,但就在此時,江戶終於發生事變了!
慶喜腦中的政治家,並非指自己閣僚的板倉,而是像敵方的大久保與西鄕那樣的人,慶喜便是把京坂之間的十三里道路,當作跟這兩個人下棋的棋盤,而自己的人對這兩個人的了解有多少呢?慶喜便以所讀過的一章孫子兵法問板倉說:「這上面說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現在我要問你,在我們的譜代大名或幕府直參中,可有能與西鄕吉之助匹敵的人才嗎?」
慶喜對別人這樣的勸吿,總覺得該多考慮,他便去找勝海舟商量,勝海舟並不光說道理,他積極地爭取安排,終於使慶喜能上朝參見天皇。
慶喜很殷勤地解釋:他並不是憎恨那些人,而且他們還算是這個國家的開國大臣。然後慶喜口氣一轉,說了個很不成理由的理由,他說:「我沒有大禮服可穿!」有栖川宮用力地搖著頭:「一般衣服也可以呀!不是一定要穿大禮服的。」然而說到這裏,有栖川宮對這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傍晚,在城內的廣場聚集了數千名的將士,酒桶已經被打開了,每一位將士都分配到一個瓦杯,這種素燒的杯上畫著金色的桐紋。當時佐幕派的東本願寺,將杯子獻給慶喜,慶喜親自擧起了這瓦杯,將其中的酒喝光,而後眾人也跟著喝光杯中的酒,再將杯子擲地,這是出兵前一種吉祥的儀式。
對現狀根本無法控制的老中板倉勝靜,趕快來到因感冒而臥病在床的慶喜房中,向他稟報說:「事已至今,除了領兵攻到京都別無他法了!」慶喜這幾日臥病在床,一直在推算該怎麼應付京都的對手,但一直沒想到什麼好的辦法。如果現在攻打京都,雖可獲得軍事上的成功,但是在政治上卻是大敗,而薩摩的大久保一藏、西鄕吉之助等謀士,正是想以一時軍事的失敗來換取政治上的勝利。
滿屋子的人歡聲雷動,慶喜轉回內室時,眾人便散去開始準備出戰,慶喜進去時,容保、定敬、板倉勝靜以及大目付和外國總奉行等八、九人一起跟進去,他們都穿著平常的服裝,以便在雜亂、陰暗的夜色中,不被別人看出身份。
薩摩系的浪士為了挑釁幕府,不斷地擾亂江戶治安,幕閣在不堪其擾之下,終於燒毀薩摩藩邸。這件事一傳到大阪,將士們便非常興奮,不等慶喜的命令便開始部署兵力,在京坂之間配置好部隊,隨時可以開戰。
召見的內容,勝海舟大槪知曉。勝海舟一向與慶喜很疏遠,從慶喜當權後,他就未被重用過,至今還賦閒在家,現在慶喜召見勝海舟,一定是發生不尋常的事情,勝海舟想慶喜一定是打了敗仗,在幕臣中唯一受薩長名士尊敬的就是勝海舟,現在慶喜一定是要他出面收拾殘局。
到了天滿八軒家後,他們便棄馬換舟,順河而下,到大阪港時已是深夜了,海面上一片黑暗,根本找不到幕府的船艦在那裏,只好設法先登上最近的美國大軍艦。慶喜命人去跟艦上的人交涉,要借宿到明天早上,美國艦長很爽快的答應了,還為這批不速之客準備好酒菜款待他們。
慶喜覺得,他並不願因與人見面再勾起任何感懷,而且再藉著這些人的傳佈,不曉得又會對世人說出什麼話來。他曾見過的只有一橋家以和*圖*書來的家臣澀澤榮一,及類似他跟明治政府間的保證人勝海舟。
開陽艦在十一日的夜裏進入品川沖,當天晩上眾人還留在艦上,十二日一行人才回到濱御殿,江戶的旗本們都還不知道將軍已經回到江戶。不過,當天早上,開陽艦的艦長榎本武揚曾向江戶發射禮砲,那時在赤坂冰川下家中的前軍艦奉行勝海舟,數一數禮砲響聲,知道那是對大臣大將的禮砲數,他心中知道是慶喜戰敗回來,果然過了沒多久,慶喜的使者便到勝海舟家中找他了。
從江戶開始就已繁盛的商人們,看到慶喜的靈柩經過,也都想著:最後的將軍死了!而在東京市的消防隊,為了紀念這位最後的將軍,其中有一組便穿著細筒褲,且保存著江戶以來的消防旗幟。
慶喜說:「如此一來,即使開戰,也不能獲得最後勝利的。」慶喜覺得,與其中了他們的圈套,不如完全擺出不抵抗的態度,否則此時一輸,棋局便會全盤皆輸。
天色一亮,美艦便派船將慶喜送上開陽艦,開陽艦鳴笛離港時,也正是大阪城知道慶喜失踪的時刻。
「我們回江戶吧!」板倉聞言大驚,現在城中軍民一片主戰之聲,一旦此言外洩,慶喜恐怕性命難保。板倉自己也是主戰論者,但如果此時回江戶,不是等於逃亡嗎?永井也不同意這樣做,慶喜可說是眾叛親離,他決定連這兩個人表明了都要隱瞞欺騙了。
慶喜也喜歡刺繡,在荷包上繡牡丹、中國獅子、花草或蝴蝶等圖案,他都擅長,有時若有較大的作品,便把它送到母親的娘家有栖川宮家,並跟近臣表示此非傳世之作。慶喜心中十分淸楚,自己的作品日後定會在世間流傳的,並非是因為刺繡本身,而是他一定會成為歷史人物,所作所為會受到後人的評價,由刺繡一事,便可了解慶喜很多事的作為。
「在我不當將軍的時候,便表示我終於可以好好畫油畫了!」這個不知寂寞的男人,從他的舊臣中島鎌次郎那裏,開始接觸到油畫,因為畫材顏料很難買到,慶喜便自己製作。
「眞的就要離開京都了!」當慶喜回首七條的燈火都漸遠漸小時,他的胸中似乎開始被什麼漲滿著。從文久三年正月擔任將軍後見職入京,十月到朝廷參見開始,至今已經五年了,在這五年中,慶喜的忙碌與辛勞,在德川家中可說是空前絕後的,然而他這樣賣命為朝廷、為國家做事,不但沒有任何回報,最後還落得像個亡命客逃離京都。慶喜不禁為自己戲劇性的命運感嘆。這個男人一向意志十分剛強,然而此刻在馬上,卻開始淚流不止。
「如果用銀做,應該就沒問題!」凡事認眞的慶喜,回到東京後,便命人送銀塊到砲兵工廠,工廠便依樣做了一個銀飯盒,送還給慶喜,那以後,慶喜每天就用那個銀飯盒自己煮飯。
慶喜的理性吿訴自己這些都只是空想而已,大久保與西鄕如果眞的戰敗,一定不會丟下京都的幼帝不管,他們一定會挾天子以令諸侯,向天下諸侯、藩士發佈敕命,而現在的時勢是強調尊王的,天下數百萬臣民一定會對慶喜與德川家群起而攻之。
慶喜一想到這裏,便像少女一樣十分感傷,他手中拉著韁繩,挺直身子騎在馬鞍上,還是繼續前進,因此左右的松平容保等人都沒注意到慶喜在掉淚。慶喜心中想著自己不可能再到京都來,後來果然他這一生再也沒有踏上京都一步。
慶喜則認為,這些人不是我的將士,只是一群烏合之眾,慶喜還說要肥後守殿(松平容保)與越中守殿(松平定敬,桑名藩主)跟自己一塊走。如果留下這二位桑名藩主與會津藩主,到時等慶喜一走,群情激昻的會津兵與桑名兵一定擁護他們起兵,據守大阪城和京都的新政府軍作戰,為了阻止這件事,要採半強迫性的手段,讓此二人當人質一同離去。
明治十年,澀澤榮一和永井尚志(慶喜在京時頗寵信的秘書)一起求見慶喜,慶喜只接見了澀澤,拒絕與永井會面,因為此時澀澤是不任公職的企業家,永井卻在新政府中,擔任元老院大書記官,為了避免引起政府中人無謂的誤會,他便避開了。
「回到關東,是為了東山再起。」他對兩人表示割據關東獨霸一方,板倉、永井聽完覺得很高興,但是此刻城中正民情鼎沸,慶喜要離開大阪城,回到江戶城,實在是很不可能的事。
慶喜的個性一向專注,像放鷹,當他學習如何握拳讓鷹站立,整天就不斷地練習,直到駕輕就熟:接著又學唱寶生流的謠曲;然後又學油畫,慶喜原來就很喜歡畫畫,在一橋家時,便跟著畫師狩野探淵學山水畫,現在轉向他更有興趣的油畫上。
明治三十年,慶喜六十二歲,那年他家中遭到兩名小偷侵入,取走了德川家一部份財寶,雖然沒多久小偷便被逮捕,但慶喜已經很不喜歡那個屋子,十一月便搬到東京,住在巢鴨,成為維新後的東京市民。
慶喜對次年發生的日俄戰爭,早料到會贏,他並不特別關心,倒也不是不關心,每天早上他都熟讀過各家報紙,這個老人成了頗樂天知命的人。明治四十三年,無政府主義者幸德秋水跟他的十一位同志,因密謀刺殺天皇而被逮捕,慶喜認為天皇制度遲早會遭到跟德川家同樣的命運,他便把子女叫到跟前,訓戒他們說:「以後無論男女都要學有專長地營生!」
(是的,我再也不會回到京都了!)
這些人現在也都成為朝敵,而德川家又對他們棄而不顧,容保便曾做詩「大樹倒了,但為何一定要連附著的藤枝都連根拔起?」以此諷喩慶喜的無情。
即使春嶽也是,春嶽在維新後的新政府擔任高官,常會來往於京都與東京兩地,途中當然會經過靜岡,然而春嶽自己也有所避諱,盡量不與慶喜見面;除他之外,許多要常來往於京都與東京的達官要人,雖是慶喜的舊識,也都盡量避免在靜岡過夜,慶喜也樂得淸閒無事,但是永井尚志卻眞的一點都不能了解慶喜不眷戀過去的心情。
慶喜已經安排好如何逃脫的方法,他這點機敏是其他諸侯都比不上的。很快地又走出內室,再度到將士群集的大廣間,連走廊都擠滿了人,慶喜穿過人群,站在樓梯上階對下面的人說:「大家注意,我們就要準備出兵了,要打起精神,大家做好準備!」
慶喜鎭壓不住這樣的呼聲,慶喜從諸隊長群聚要求他的大廣間走出,拿著蠟燭擧目望去,都是負傷綁著滲血繃帶的殘兵敗將,有些人因負傷都無法向慶喜行禮,看到這麼悽慘的情景,慶喜幾乎說不出任何話來,他轉身問身旁的板倉:「今後該怎麼辦呢?」周圍的人立刻大喊:「出戰!出戰!」慶喜也想不出更恰當的處置辦法,他轉回內室,把板倉及大目付的永井尚志叫進屋裡。
不過,容保和他的弟弟確是非常難得的,他們一心忠誠護主,這對善良耿直的兄弟,為了保護慶喜,終於忍痛答應了。
那是第二年明治三十一年二月九日,慶喜已經六十二歲了,沒有大禮服,他穿著葵紋的一般服裝到皇城去見天皇。
永井偶然間還得知了在靜岡的舊幕臣對慶喜的評價都不太好,在這以前,新政府選田安家的龜之助繼承德川家的家業,領地在駿州(靜岡),俸祿七十萬石,因此他們便從江戶搬來,然而在遷移分封間,舊幕臣有五千人失去俸祿,他們沒有自己的家,只能淪落寄住商家或農家,就在這時,對諸事好奇的慶喜偏偏就騎台脚踏車在大街小巷間閒逛,舊幕臣們都心生怨恨,覺得貴族出身的慶喜,一點也不懂體恤下情,不懂民間疾苦。
慶喜計劃到大阪港乘將軍的座艦開陽艦離開,不過該艦並無法容納大軍,大槪只能搭載慶喜跟主將們。板倉等面面相覷,如此一來不等於棄眾官兵於不顧嗎?
另外,像攝影是他從舊幕時代便極感興趣的事,退隱後他更深人鑽研化學,徹夜在暗房中研究如何沖洗,慶喜特別喜歡拍風景照,靜岡附近的景色幾乎全被他拍光了。
一直到第二年明治二年九月,慶喜才獲釋自由,同時局勢也開始改變,過了不久,他便從水戶搬到德川的新https://www.hetubook.com.com封地靜岡。
同樣的,慶喜還是不想跟世人打交道,不過有時他的親戚有栖川宮威仁親王會來訪,而且還勸他說旣然移居東京,有時不妨到朝中走走。慶喜則推辭說自己還是名為朝敵的叛賊,應該謹守本分,不能到宮中參見。
這一夜的情景,慶喜到了年老體衰時,常常在他的夢中出現,慶喜一生中經歷了許多戲劇性的生命情景,然而都比不上慶應三年十二月十二日這一夜裏的記憶深刻。
徹夜行軍。
當船艦經過紀淡海峽,繼續南下時,慶喜覺得情勢已經穩住了,他便將板倉等叫進房間,開始將自己的心境及計畫一一托盤而出,回江戶以後他並不打算抗戰,而是要表示恭順,什麼事也不做。
接著慶喜採取的策略,便是絕對的恭順,任何權位他都可以犧牲不要,慶喜並非對現實世界中那些乳臭未乾的公卿策士低頭,他的眼光放在未來的歷史記載上,只有恭順才能消除叛賊的臭名,贏得後人的好感。而且,在對方陰謀出招後,他讓自己成為弱者,不去抵抗,對日本這個愛好悲劇的民族,他們總是同情時運不濟的英雄,慶喜便抓住這個心理,讓世人覺得慶喜是無辜受害者,而薩長便是劇中紅臉壓迫人的惡棍,這招便是機智多謀的慶喜最後一張王牌。
慶喜自身的恭順更是徹底,二月十二日,他離開江戶城,到上野寬永寺大慈院以待罪之身閉門不出,到了四月十一日,勝海舟已完成協議,官軍入城,慶喜便遠離江戶,放逐回水戶。
勝海舟很快地便趕到濱御殿,進入府邸後,被帶到庭院中寬廣的草坪上,那裏擺了兩張西式的椅子,在寒風中用這種方式接見,是因為慶喜不願意其他人聽到他們的談話內容。沒多久,慶喜便來到庭中就坐,經過一陣短暫的沈默後,慶喜的表情開始轉變,他的眼中慢慢浮現淚光,最後終於淚流滿臉,這是慶喜離開京都之後,第一次當著家臣的面前掉淚。
而經過維新以後三十年,當時的政治事件已經變成歷史,恩怨意氣也都冷卻下來了,現在越來越多人開始覺得能奉還大政的德川慶喜,才是明治政府能建立的最大功勞者,在這樣的時代氣氛下,授予慶喜爵位的呼聲越來越大,因此也覺得慶喜是該上朝參見天皇的。
慶喜此時確實是什麼身分也沒有。從德川家達(明治十七年成爲公爵)繼承德川家業以後,慶喜便不再是貴族,也非士族,連平民都不算,他原先就有有栖川家的血緣,與現在的皇后也多少有點血緣關係,以前的舊大名連會津松平氏與桑名松平氏都位列貴族,然而身為他們首領的慶喜,卻未受到國家同樣的禮遇,他當然會介意。
慶喜就這樣地在靜岡隱居了三十年,最初住在代官屋中,明治二十一年那附近蓋了車站,變得很熱鬧吵雜,他便搬到該市的西草深,總之就是要距離世人越遠越好。
有栖川宮則認為這是一種誤解,時過境遷,早就沒人把慶喜當作朝敵,最根本的還是因為慶喜心結打不開,他心中還有恨意,這種恨意倒不是針對朝廷,而是針對薩摩的大久保與西鄕,慶喜是如此的討厭薩摩人,他曾對左右說過:「長州人從最初就公然與幕府為敵,這點我們都看得很淸楚;然而薩摩卻並非如此,起初與幕府親近,打擊長州,後來隨著情勢的變化,在表面上保持著親幕的態勢,卻暗中搗鬼,這不是小人的作為嗎?」
慶喜安然無事地吿退後,第二天,天皇便叫伊藤博文來,「今日能得天下,」故意用玩笑的口吻強調:「不都是拜慶喜之賜嗎!?」像天皇這樣子的話語,很快地便流傳了出去,第二天,勝海舟到宮中時,便有一個舊幕臣對他說這件事。
眾人此時才恍然大悟,容保和定敬此時只能望著汪洋大海,他們手邊沒有一兵一卒,只好屈服在慶喜的壓力之下。「肥後守殿,請你能明白我的心意!」慶喜又特別再對容保說一遍,容保只是蒼白著臉,低頭死盯著桌子,什麼話也沒說。旣已決定要與慶喜同生死,此時又能說什麼。
慶喜的死,表示江戶時代已正式結束了,從此以後,慶喜只有活在懷念江戶人們的感傷之中。
事情已如砲m.hetubook.com.com車轆轆前滾的車輪無法停止,從三日午後五點在鳥羽材開戰,打到伏見街道,幕軍便開始對薩長開砲了,轟轟的砲聲連大阪城都聽得到,入夜後慶喜登城北眺,遠方伏見的市街好像正在燃燒,黑暗的夜色中,就只有那個角落兀自紅光閃動。
(原來是一場陰謀!)
然而,難道會津藩士就此喪失戰鬪意識了嗎?他們反而因為這場敗戰而更感悲憤,開始呼喊要求慶喜親自帶隊出征!幕府中的人也應和,此次受損的只是先鋒部隊的兵力,慶喜如果能親自率領後衞部隊出征,士氣大振之下,一定可以打勝仗。
他終於迸出一句話來,「他們打著錦旗!」從三日開戰後,五日薩長軍隊就打出了官軍的錦旗,薩長一成官軍,相對的慶喜便成為叛賊,在歷史上這個烙印將永遠無法除去了。也因此慶喜才會立刻棄城,捨棄自己的軍隊,回到江戶來,慶喜終於對氣質才華都與自己相似的勝海舟說出眞心話,最後他表示全權交給勝海舟處理。
(然而,這都是夢想。)
他為了表示自己的恭順,便向幕臣發出通吿:「不要再聚集於江戶,回到自己的故鄕,自謀生活!」這個命令讓下面的人十分困擾,也有人因而大起反感,就拿從京都開始便為慶喜效犬馬之勞的松平容保、定敬兩兄弟來說,這兩位會桑的藩主,便因不受朝廷及薩長的歡迎,禁止再到江戶城,叫他們離去,容保或許還能回到會津,定敬則因自己的伊勢桑名藩已被官軍佔領,有家歸不得,最後只有帶著些敗將殘兵流落到越後柏崎一帶。
就在這天午後四時,慶喜與天璋院見面了,慶喜詳細描述從鳥羽伏見的大事以來的心境,他措詞巧妙使整件事聽起來像小說一樣的精彩,天璋院都幾乎忘了事關重大,聽得如痴如醉,當時也在場的中藹箕浦花子命很長地活到明治以後,她表示慶喜的那番話連團十郎(名説書家)都比不上。不過慶喜這名演員從此之後就保持緘默,沒有再提起他經歷的任何往事。慶喜心中很清楚,此時他最重要的便是得到大奧們的同情,這是很重要的政治手段。
最後,他終於取得薩摩出身的天璋院的諒解,並願意替他跟官軍交涉,另外他也得到皇室出身的靜寬院宮的同情,靜寬院宮最初把慶喜當作朝敵,但後來天璋院親自來替慶喜說項,最後她也變得同情慶喜,而展開對京都求情請願的活動,慶喜的雄辯,終究還是產生極大的效用。
板倉考慮了一會兒便回答說:「並無這樣的人才!」慶喜又問:「那有沒有能與大久保一藏較量的人才呢?」板倉垂著頭,終於什麼也不說了。慶喜能知道這些薩摩三藩士的名字,讓坂倉很驚訝,除了西鄕、大久保外,再擧出一些薩摩人物的名字,板倉遲早要無言以對的。
天皇在日式房子中召見慶喜,未在西式的房間,除了是因為慶喜的服裝,也是因為明治天皇視慶喜為皇室的一員,而特別親切地招待他,還為慶喜準備了坐墊,主人這一方有天皇與皇后,皇后親自招呼接待慶喜,並親自為他倒酒。慶喜在京都的時候,到一條家訪問時,曾遇見年輕時的皇后,皇后也對當時的統治者慶喜印象深刻。
從水戶到靜岡時,慶喜曾感嘆:人生的漫漫長路,令人茫然!不過實際上慶喜這個人的日子根本不會無聊,反而更多彩多姿,他整天埋首在自己的興趣中,包括:拉弓、打球、狩獵、放鷹等。
抵達大阪城已是第二天下午四點,因為太突然,城內並未做好迎接慶喜的準備,晚餐厨房也只準備了慶喜一人的份,不過慶喜親手把它分成兩半,一半分給松平容保。
其實,不說也該知道,慶喜如果和他見面,難免有些遺憾甚至怨嘆的話會說出來,傳出去對雙方都很不好,也是因為這樣,他跟過去的朋友部下都不再往來了。
葬禮中,有從宮中派來的勅使,及舊大名們約三百人參加,另外還有許多沒落的旗本前來,不過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倒是許多外國使臣前來參加。他們都視同日本的元首去世般地行禮,特別是美國,通知日本政府的外務大臣,由總統親筆寫了哀悼書寄來,日本對前朝君主死後的葬禮從來也未如此隆重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