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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巢接過白銀，感動地說：「古來管仲、鮑叔牙有讓金之義，千古傳為美談。博士大義贈金，小弟就不辭讓了。東去路上沿途黃巢還有些知交好友，就是再有什麼困難，也能得到資助的，博士不必擔心。」

「這正是皮博士惠贈之物。葡萄海馬鏡現在內室，擱在小女柏枝的梳妝台上，我這就拿來。」

一家作坊的招牌上寫著「刻書坊」三個字，這是自懿宗咸通年間才逐漸發達起來的雕板印刷業，也是世界上最早的雕板印刷業。咸通以前，文字的傳播主要靠手抄，速度慢，數量少。咸通年間，開始有人將散見于民間的一些刻印佛像、佛經的匠人集中起來，創辦刻書坊，雕板刊印書籍、經文、佛像。

皮博士連忙陪笑道：「白掌櫃，皮某怎敢讓令嬡賣唱？我這是為宮廷采風記譜。還和以往一樣，柏枝姑娘清唱，我在一旁記錄。記錄回去，博得皇上喜愛，皇上當另有重賞。這位隊正和皮某也非一日之交，所以才讓他們一塊兒聽聽柏枝姑娘高妙的歌唱。請掌櫃不要見外。」

說著，白掌櫃走進內室，轉眼捧出一面葡萄海馬銅鏡來。隊正接過一看，果然是宮廷之物，鏡面一隅，鐫有「大內寶鑒」四個陰文篆字。背面有葡萄、海馬花紋，並鐫刻著一首四言駢體鏡銘：

「阿爹，你讓博士快領著客人走吧，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呵。」

皮日休心裡充滿不祥的預感，又融和著朦朧的喜悅。他期望那條龍被斫成萬段，龍背上的宮殿突然天崩地裂一聲響，徹底坍塌。於是，一隻被囚禁了十幾年的黃鸝鳥，突然衝破樊籠，飛上無垠的藍天，自由自在地歌唱，和另一隻金翅鳥比翼飛翔……

皮日休避席說：「賢弟真是黃巢？」

「白掌櫃，請柏枝姑娘過來，唱幾支龜茲歌吧。」

黃巢難卻皮日休的盛情，只好由他伴著繼續前行。出了長安城，二人言談更加自由了。從詩詞歌賦、文章義理，談到釋老百家。從科舉的營私舞弊，選不得人，談到朝政腐敗，宦官專權，幼主耽樂，民不聊生。時而如行雲流水，酣暢淋漓；時而如風雲際會，電閃雷鳴；時又憂憤填膺，唏噓低迴。兩人且行且談，言語投機，依依不捨。沿著長安東去的官道，迤邐而行，經長樂坡，過濂水，眼看灞橋已遙遙在望。

年輕人繪聲繪色的敘述，果然使隊正也沉浸在兒時的記憶中。年輕人又說：

「在下已經老朽了，哪還趕這種時髦？只是犬子倒很喜歡這種時新的樣子，也曾幾次向我要過這種時新的服飾，如若博士能託人代做一套，犬子一定歡喜雀躍，老夫也銘感不盡。」

「隊正放尊重些，小店不是倡家，小女更非俳優，今日只是應皮博士為宮廷采風之約才唱。如此污辱，小女下次再不敢為宮廷采風唱曲了。」

黃巢聽了這一段因緣，無限嘆息。一個幽閉深宮，雖然痴情，但也許今生無緣相聚。一個近在眼前，同樣鍾情，卻又難以相納。世上的事情常常就這樣陰差陽錯。

皮博士對年輕人說：「暫且少說話，只顧飲酒、吃菜，不必拘禮。估計金吾衛馬上要捜查到這裡來，不要驚慌，一切有我應付，到時候相機行事。」

皮日休點頭說：「知道，知道。這就是長安盡人皆知的『沆瀣一氣』了，不是還有幾句譏諷的歌謠在滿城傳唱嗎？

白掌櫃也說：「博士平日留在小店的酒錢多著呢，博士、客人自去，一路珍重。」

「前日蒙皮博士相贈杭州海馬葡萄銅鏡，鏡面冰晶玉潔，葡萄花紋奇巧精美，上鐫海獸栩栩如生，天朝器物真是高妙。小女柏枝把它擱在梳妝台上，早晚對鏡理鬢、簪花，歡喜不盡。近來長安城裡，很多官人也特別喜愛我們西域人的衣裝。這些日小女著意剪裁縫製了一套，正準備給博士送去，以為回贈。不想博士今日有空光顧小店，這樣就免得我再跑路遠送了。」

皮博士笑著搖手悄聲說：「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可否借內室一敘？」

金吾士卒從店內搜出黑色幞頭，白掌櫃一時如墜五里霧中。聽了皮博士這一番煞有介事的言語，他馬上醒悟過來，知道其中定有隱情。事已至此，他不得不機應權變，連忙臉上堆笑，指著黑色幞頭說：

年輕人無限感嘆地說：「寫得多麼深刻，真是一鞭一條痕哪！」

說話間，柏枝姑娘手托漆盤送上酒菜來。她款移纖步，曳著長裙，在店堂裡穿行，就像一朵芙蓉被風吹著，在水面上漂移。席上有生人，所以，她美目並不顧盼，然而倩臉卻帶著巧笑。她舉止嫻雅、精當，轉眼工夫，一壺酒、一盤餅，幾樣精緻的、西域風味的菜肴，就在桌上擺好了。

柏枝姑娘娉娉婷婷地走過來，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地站立著。然後，輕點檀板，慢啓歌喉，鶯啼燕囀地唱道：

西市比東市市面更為繁華熱鬧。西市叫賣攬客之聲，也是各種語音，雜然紛呈。有操著道地的長安口音品物議價的；有用江南口音討價還錢的；有外國商人久居長安，學著用中國話攬客，帶著明顯的異域尾音的。有的外國商人乾脆就用本民族語言，叫著物品的名稱當街貨賣；由於這些物品長安人都已熟悉，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所以即便是舶來語，大家還是一聽就懂。

皮日休反問：「賢弟可曾聽說，宮裡有位叫黃鸝的善歌的宮女？」

柏枝姑娘眉目含情，朱唇輕啓說：「多謝博士贈鏡，小女子無物回敬，拙手笨腳，粗針大線，做了這一套家鄉服飾獻上，皮博士不要見笑。」

皮日休痛苦地說：「可你知道，黃鸝就是我的表妹。我們青梅竹馬，總角相交，是朝廷選宮女將我們生生拆散。我把滿腔憤世嫉俗的話寫到《皮子文藪》裡，摧眉折腰，向王公大臣們投獻我的《文藪》，為的是能考中進士，謀個京官，以便再見她的面，再聽到她的歌聲。以後老天可憐，雖然《文藪》不悅王公大臣的心，可是究竟讓我以色目人考中進士。外官我不做，等了二年，才讓我進太常寺當個管管太樂的博士。因為我管的音樂方面的事情，這樣我才有機會進宮，並且在歌舞場上偶然見她一面。沒見面時盼見面，見了面連多看幾眼都不能，更不能通一言以訴衷腸。

皮日休把黃巢反覆審視了幾遍，然後上前，熱情地抱住年輕人說：

「柏枝姑娘釀的酒，做的針線，都和柏枝姑娘一樣秀美。皮某能得到柏枝姑娘的針黹，也是三生有幸了。」

柏枝唱歌的時候，那曹隊正用貪婪的眼光直楞楞地盯著她，嘴裡幾乎要滴下饞涎來。現在見柏枝掩嘴吃吃直笑，嬌態可掬，更是欲|火燒心。他不顧眾目睽睽，也不講廉恥道德，仗著金吾衛的權勢，立起身來，上前拉扯柏枝的手說：

年輕人默默點頭。皮博士舉杯相邀，兩人對飲起來。

年輕人接著問：「不知隊正江淮何縣？」

皮日休一面聽著黃巢朗聲高吟，一面自己也隨著輕聲吟詠起來。三首詠菊詩，真是一首勝過一首，讀了詞句警人，餘香滿口。它的形象、意境是那樣鮮明、獨特，讀過幾遍就叫人銘心難忘。皮日休不禁脫口稱讚說：

「博士什麼事情大忙，幾天不到店裡飲酒了。」

柏枝姑娘又羞又惱，臉氣得煞白，猛然甩脫金吾隊正的手就向內室跑去。隊正不捨，正要去趕。白掌櫃橫身擋住，大聲發話說：

「咦，這不是去年我連葡萄海馬鏡一起，送給白掌櫃的那頂幞頭嗎？幞頭在此，葡萄海馬鏡可還在？那是宮中御賜之物，白掌櫃一併拿出來，給眾金吾弟兄鑒賞鑒賞吧。」

隊正見黑色幞頭上面沒有作成文章，又把布滿紅絲的雙眼慢慢移向對座的青年，他裝腔作勢地說：

「這位兄弟想是新近進京，言語不多。」

皮日休站在灞橋頭，目送黃巢漸行漸遠的身影，不覺又吟詠品味起黃巢的三首詠菊詩來。他反覆念著那些意味深長的詩句，心裡不禁疑惑起來：這僅僅是抒發不第的憤懣，表達誓奪來年秋場大捷的決心呢，還是另有寄托呢？他隱隱感到詩裡的兵機，彷彿聽到鐵馬相磨，金戈相撥的聲音。想到這裡，皮日休不禁臉上失色，驚疑不已。

隊正剛才受了柏枝姑娘和白掌櫃的奚落，正無處發作，現在眼看拿到一點把柄，正好借題發揮。他放下酒杯，立起身來，接過黑色幞頭，睜著牛眼，瞪著白掌櫃說：

接著，黃巢朗聲念道：

說到這裡，黃巢一拳擊到桌上，憤憤地說：「總有一天，要鏟盡這人世間的不平！」

年輕人憤慨地說：「這些話用在今天大明宮內的童昏李儇身上，再合適不過了！」

說罷，白掌櫃立即殷勤地重新燙酒上菜。酒菜送上，白掌櫃說：

黃巢笑著說：「進店以後，小弟察言觀色，覺得柏枝姑娘似乎屬意博士，不知博士覺察到否？白掌櫃也待博士甚厚，似乎亦非無心。」

可是，隊正馬正冷靜下來，htｔps://ｍ.ｈetubｏok.ｃoｍ•ｃom另一個狐疑又湧上心頭。他問皮博士：「博士何以得識我這同鄉呢？」

等隊正引著金吾衛士卒走遠了，白掌櫃這才從內室奔出，不解地問：

從灞橋往回走，經過濂水橋，登上長樂坡，長安城便遙遙在望了，而高高屹立在龍首原上的大明宮，首先映入眼簾。於是，他想起一個歷史傳說：傳說秦時有一條黃龍從終南山出來，北飲於渭水，其行道成土山，就是龍首原。龍首一直達到渭水河岸，而龍尾曳於樊川。龍首高達二十餘丈，尾漸下，高五六丈，土成赤色。高宗在龍背上建大明宮，取其吉祥。而現在皮日休卻忽然覺得龍背上馱著的並不是什麼吉祥的宮殿，而是馱著一個不堪承受的重負，它是一條被一個巨大的力量制伏了的困龍。而四野八荒的飢民正舉著鋤鏟、刀矛，要斫這條困龍。

現在剛交申時，門鎖還未送到。離關城門的時間還有兩個時辰，春明門還在洞開著。可是，門口增加了把守的門吏和門僕，氣氛與平日大有不同。往日門吏、門僕並不盤詰一般行人，而今日卻出門必問。

曲調優美，歌喉婉轉，滿座喝采。柏枝唱罷，皮博士也濡墨染毫記完。皮博士隨即又按所記曲譜哼唱一遍，並要白掌櫃和柏枝姑娘在一旁監聽，看看記錄是否有誤。皮博士哼唱的果然和柏枝所唱曲調酷似，只是少一點西域的鄉土味。柏枝姑娘聽了，忍俊不住，在一旁掩嘴吃吃直笑。

隊正意外地說：「哦，聽口音，足下仙鄉似是江淮。」

黃巢也說：「今日是我帶累了白掌櫃一家，請掌櫃海涵，並代向柏枝姑娘致意，請她鑒諒。」

隊正起身說：「小弟緊急公務在身，不能久坐，匆匆相會，就得分手。往日不知與皮博士有郡望之誼，一向疏於往來，以後望能常常過來走動。徐賢弟他日進京，也請常來走動敘談。敝署右金吾衛，在布政坊內，離此西市不遠。」

皮博士從容答道：「小弟供職太常寺，執掌太樂。貴同鄉常販揚州鑄的鐘罄、鑼鈸進京，以供太常寺之用，所以認識。而使我們情深誼長的卻是另一原因。按姓氏考，皮姓望出下邳。買鐘鈸時，皮某得知貴同鄉仙鄉下邳，宦居寂寞，就認了這個小同鄉。想不到，今日更是有幸，酒店裡又認了隊正這個大同鄉。」言訖哈哈大笑。

皮日休望著酒帘對黃巢說：「閃閃酒帘招醉客，我們進店去，買酒三杯為別。」

皮日休又問：「此次因甚事進京？」

皮日休說：「姓黃，單名一個巢字。」

黃巢憤慨地說：「原來如此。朝政這樣腐敗，真是可嘆可恨！縱觀歷代興亡，原因都在用人和納諫這兩項。賢明君主選賢舉能，任人唯才，而且能博採各種有益的意見，國家自然興旺。昏庸之主任用宵小，賢路堵塞，糟糠幸進。喜聽阿諛之辭，厭聞逆耳之言。難怪近年東南民亂蠭起，裘甫揭竿，龐勛戍變。國家黯黯，如日將暮。」

可是，望著年輕人飄然東去的正直身影，皮日休又自我解嘲地連連搖頭，自言自語地說：

黃巢接著說：「不過這樣也好，應舉不第，倒叫我明白了許多世事。『朝為田舍郎，暮上天子堂』，不過是誘人入彀的羅網。不是世家名門，朝中有人引荐，縱然文章泰斗，也是難登龍門的。這也好，從此倒叫我絕了仕進的念頭。」

「萍水相逢，多蒙博士仗義相護，幫助小弟解脫危難。不敢動問，先生可就是太常寺的皮日休博士？」

說到這裡，皮日休從懷中取出一卷書帙，打開書帙，書頁中夾著一片桂葉，旁綴幾朵小花，小花和桂葉都被夾壓得平平展展。皮日休把書帙中的桂葉遞給黃巢說：

「博士，今日的事你都親眼見了。我們龜茲人說話直來直去，博士如不嫌棄，你和柏枝的事就早點定下吧。長安城裡多惡少，柏枝又是個心高氣傲的姑娘，要是有一天受不了閑氣，生個三長兩短，我這老命也活不下去了。」

皮博士點頭說：「在下正是，足下怎麼知道我的賤名呢？」

黃巢點頭說：「全仗博士指引，我們這就走吧。」

隊正舉目打量皮日休身旁的酒友，只見他頭戴斗方繡花小帽，身著湖色翻領窄袖，兩側開叉胡袍，便笑著說：「博士不要玩笑了。博士是教化禮樂的人，知道禮法，豈肯和歹徒一起飲酒？再說身上的服飾也不對。田中尉傳令捉拿的，是一個頭戴黑紗幞頭，身穿青色直裰的年輕人。你這位朋友穿的是當今京城頗為流行的，西域式樣的時新裝，哪來相似之處呢？」

隊正一想，既是皮博士為宮廷搜集樂譜之事贈白氏父女之物，怎好收去呢？而今幼主耽於玩樂，時要新的龜茲樂譜進獻，如果以後捜集龜茲樂譜之事不順遂，皮博士故意諉過於自己，到那時，就不好說話了。再說，長安城內著黑色幞頭的人多得很，既沒有抓到歹徒，光拿這麼一頂黑色幞頭回去，又有何用呢？想到這裡，隊正緩頤，命令金吾衛卒說：

「對，賢弟定是黃巢。以賢弟的英俊豪爽，見義勇為來看，除了黃巢，天下別無二人能有此高風亮節。難怪剛才東市上，老爹問你姓名，你說『田八二十一，果頭三屈律』。內中就隱著黃巢二字。」

由於長期流落，露宿街頭，乞丐們一個個蓬頭垢面，散發出難聞的腥臭，身上骨瘦如柴。他們不顧店主人和堂倌的趕打，擠進那些飲食店，骨碌著兩隻餓得綠瑩瑩的眼珠，盯著食客手中的食盤，聲遞一聲地哀聲討要，只要食客一放箸，就有幾隻骯髒的手同時伸出去搶那食盤，然後舔盡上面殘留的飯粒、菜屑。

黃巢答道：「應一年一度的進士考進京。」

「既是皮博士贈送白掌櫃的幞頭，還不快送還原處！」

皮博士接過龜茲服，高興地說：「白掌櫃，多謝你們父女倆贈送衣服。你們去店前照顧生意要緊，不必再為我們多張羅。我和這位兄弟久違了，飲幾杯，敘敘舊。」

這時，他平靜的思緒完全被攪亂了。他已無心欣賞歸路的景色，觸目卻見滿目荒涼的田野，和因飢餓而倒斃路旁，死於溝壑的百姓。他耳畔又響起了年輕人的「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那些大膽的向「天」挑戰的詩句，眼前又出現了朝中邸報上，那些報吿各地飢民滋事的，觸目驚心的詞章。

一家小吃店裡，堂倌敲著鐵鍋，拖長聲音喊道：

皮日休在夕陽的餘暉中快步趕路，心思卻還在縈繫著東去的黃巢，心想：「真是一個可敬可佩，又讓人謎一樣難解的青年人呵！」

二人進店，酒保送上酒，皮日休舉杯說：

皮博士撫掌大笑說：「好個爽快精明的人，皮某非敬你一杯不可！」說罷，滿斟一杯葡萄酒給那小頭目遞過去。

那被喚作隊正的人抬眼一看，連忙笑著說：「原來是皮博士！要在平日，有皮博士請客，我們一定來個盡醉。可是今日公務在身，上面督催甚急，滴酒都不敢沾。」

皮日休久住京師，街道熟悉，引著黃巢穿背街，走捷徑，很快來到了東正門——春明門。

「捜捕高潮已經過去，街面暫時平靜了，得趁這個時機趕快出城去。要不，等金吾衛發覺並未抓到真正要抓的人，再來捜查，就不好辦了。」

隊正這才疑塊冰釋。三人相視哈哈大笑，一齊舉杯共慶桑梓之誼。

皮博士不好回絕隊正，只好喚正在店前忙碌的白掌櫃商量。等白掌櫃過來，皮博士說：

皮博士聽罷，嘆了口氣說：「是呀，古語說：『民以食為天』。飯都沒得吃的，哪還顧得上喝酒。長此下去，只怕要釀成大亂呀。」

「灞水隔兩岸，行人從此別。滿飲此杯，前路多多珍重。」

「時間緊，不能再回旅店。走動的地方越多，越易招惹是非。足下的行裝只好割愛了。」

「門吏放心，旬日之內，定將胡服送上。和*圖*書」

隊正眼珠子骨碌碌一轉說：「聽說這酒店的柏枝姑娘，唱得一口很好的龜茲歌曲。今天碰巧趕上博士在這兒，何不請柏枝姑娘唱上一曲，博士一面記譜，我們也好趁機見識見識。」

皮日休聽著年輕人激|情的朗讀，不覺也動情地站立起來，心裡激蕩起感情的波瀾。十多年前，自己也正是眼前這個年輕人的歲數，進京考進士，屢舉不第。於是，回到襄陽，在家鄉的鹿門山，一面讀書，一面編輯自己歷年來的文稿，凡二百篇，共十卷，題名為《皮子文藪》。來年秋闈進京，將自己辛苦抄寫的幾十本《皮子文藪》，遍送禮部考官，以及各王公大臣。然而，自己嘔心瀝血的文字，並未得到達官貴人們的青睞，甚至連一點反響也未聽到。想不到今天在這個小酒店裡卻遇到了自己作品的知音，這個年輕人如此熟悉自己的作品，談起來如數家珍，背誦起來如行雲流水，真是難得。

白掌櫃說：「既然如此，就恕我少陪了。二位飲酒盡量。酒乾了，菜完了，招呼一聲，我就送來。」

這酒是西域特產上等葡萄美酒。這餅，和唐人做的也不盡相同。唐人做的餅，面上不著襯物，而西域人做的餅，面上都撒芝麻，所以也叫麻餅。餅裡面還有牛羊肉做的夾餡，味道鮮美。那菜肴也都是牛羊肉做的，還有長安人不常吃的乳酪。

文官模樣的人引著書生打扮的年輕人，穿過東市，端直朝西走，過了三個街坊，來到朱雀大街。橫過朱雀大街，再繼續端直朝西走，也經過三個街坊，這才來到西市。西市和東市，東西相望位置對稱。

黃巢想到，如果再起什麼風波，自己隻身獨個倒不難闖出長安城，一走了事。然而，連累了皮日休，心裡怎麼過意得去呢？只得強抑住胸中的怒氣。

「看了這花葉詩，你就明白我為什麼滯留長安了。」

這些波斯、中亞、西亞諸國的商人，以及西陲各少數民族，如于闐、龜茲、突厥、吐番、回紇等族的商人，有的本來就是王公貴族，到長安之後便舉質取利，開當舖營高利貸為生。中國的當舖制度，唐以後始盛，或者就和這些高利貸者有關。當時，不但一般平民向這些當舖抵當借貸，就是顯貴子弟也有向他們貸款的。穆宗長慶二年（西元八二二年）就發生過右龍武大將軍李惎之子因貸回紇錢一萬一千貫不償，為回紇所訴的事。穆宗知道這件事之後，將李惎貶為宣州別駕，同時下詔明令禁止借西域商人的錢物，並委御史台和京兆尹切加捉拿違詔借貸的人。

皮日休激動地說：「多謝你如此推崇拙作，並花那麼大功夫誦讀，把它爛熟於心。說來慚愧，我那些文字都不過是紙上談兵，於世事究有多大裨益，很難預料。不過心織而衣，筆耕而食者流罷了。長安市民商賈苦於宮市，而朝臣於宦豎之倒行逆施，卻敢怒而不敢言。致使朝廷諫鼓空懸，謗木虛設。哪及得賢弟剛才挺身而出，仗義勇為那番義行豪舉？足下學識淵博，勇武英俊，膽識過人，可欽可佩。」

龜茲女郎見了那文官模樣的人，嫣然一笑，立即扔下身邊幾個顧客，熱情地迎上前來。可是，等她發覺那文官模樣的人，身後還有一個結伴同行，便馬上抑制住自己的感情。她略帶羞澀，脈脈含情地說：

「好詩，好詩！真是少見的奇才！以這種詩才，這種決心參加明年的考試，秋場一定大捷。」

「下邳望族，首推徐、曹二姓。我們徐姓，雖然殷實富戶很多，但無仕宦的京官。曹姓是世族，據說有一家世仕禁軍的，莫非就是府上？貴姓可是曹？」

柏枝姑娘聽到外面說話，已從自己的閨房中走出。她含情凝睇，倚帘而立，卻催著說：

皮日休一直望著黃巢的身影消失在巔連的群峰中，這才轉過身子，邁開大步回城去。他要在酉時之前趕到城裡，不然，城門關閉，今天就得留宿城外了。

皮日休偕黃巢來到城門口，門吏問：「博士哪裡去？」

「這幞頭不正是這位賢弟的麼？難道這位賢弟和方才東市上毆打宮使的事，有什麼瓜葛？」

「少小隨先父進京，久違故土，但下邳勝景還約略記得幾處，不知足下可常登臨？」

皮日休和黃巢雖說是互相慕名，早已神交，而真正見面相識，卻在今日。半天相處，患難與共，肝膽相照，頓成莫逆。兩人走在長長的石墩木橋上，皮日休望著懨懨下山的斜陽，隨口吟出一詩，贈別黃巢：

皮博士說：「原來是捉拿毆打宮使的兇手，諸位看看，我這朋友可有幾分相像？」

隊正說：「哦，那你我是同鄉了。」

「下邳勝景當首推項王點將台，相傳西楚霸王項羽當年起義，率八千江東子弟兵渡江而西，駐軍下邳，曾在此點將閱兵。」

黃巢接過桂葉一看，只見葉上果然用蠅頭小楷工整地題著一首小詩：

皮日休起身向白掌櫃吿擾道辭，雖有黃巢在側，白掌櫃也不避諱，直率地說：

皮博士連忙上前，拉曹隊正坐下。先向白掌櫃致歉說：「隊正多飲了幾杯，酒後失態，白掌櫃休要見怪。」然後回過頭來，有意嚇唬金吾隊正說：「隊正，這可使不得。要是開罪了柏枝姑娘，日後宮廷采風不成，皇上知道了，追究起來，你我都擔當不起。」

隊正聽年輕人說，家也在下邳，有意要盤詰他，便說：

皮博士果然親自到店前向柏技姑娘說明原委，請她到店內唱歌。皮博士親自去請，柏枝這才首肯。

皮博士連忙趁機解嘲，舉杯邀那年輕人說：「來來，飲酒，飲酒！」

「阿爹，你又多話了！」

皮日休長嘆一聲說：「賢弟看得很準，事情卻係如此。白掌櫃已私下幾次向我提起這門親事。但他們父女倆怎知我心中的隱情？我也不便向他們明言，只好借故推托。這樣，在我本來沉重的心思裡，又加上了段新的難以了結的心事。說實話，柏枝姑娘是一位十分可愛的姑娘，要能和這樣的姑娘朝夕相伴，也是一生的大幸。然而，皮某心有隱情，無福消受。我本待從此不再來白家酒店走動，以免柏枝姑娘牽惹情思。然而，偏偏當今皇上格外喜歡龜茲音樂，而長安城內又沒有第二個人，能如柏枝那樣，唱那麼多好聽的龜茲歌曲。所以，這段情緣就這樣陰差陽錯地綿延纏結著。」

年輕人見無外人在眼前，言語漸漸多了起來。他首先離席一揖，感激地說：

黃巢也舉酒說：「酒深難比情誼深，博士深情長記在心。」

白掌櫃笑著說：「每次博士到店，柏枝總是親自送酒、端菜，不要夥計們動手——」

「哎，——就來！」

年輕人喜出望外說：「得識皮博士，平生有幸。海內文士誰不奉讀《皮子文藪》，誰人不知襄陽皮日休？博士那些憤世嫉俗的崇論宏議、那些反映民間疾苦的歌吟，早就膾炙人口了。」

白掌櫃回答說：「托真主的福，到上都十幾年，開了這座酒店，就像長安人常說的那樣：『座上客常滿，杯中酒不空』。不但長安市上的人常來光顧，就是附近進城貨賣的農民也常到小店飲酒。可這兩年冷落些了，進城貨賣的農民都光顧糧店去了，不再來酒館，我這生意也就蕭條多了。」

皮日休把事情想得很簡單，也很樂觀。可是，黃巢望著灞河兩岸，家家庭院鬥著凄緊的秋風盛開的菊花，卻另有所思，一顆雄心在胸中勃發，一幅宏圖在腦中孕育。他聽了皮日休的叮囑，沉思了一會，西望長安，堅定地說：

皮日休感慨地說：「我的經歷和你差不多。我也出身在襄陽一個農家，家父雖然沒有什麽名位，卻也是心高氣傲，受不得豪強欺凌的人，總是望子成龍，以一舒胸中壓抑之氣。剛才承蒙誇讚《皮子文藪》，知道内情的人會明白那是我血淚文字。我把它編輯成冊，向那些王公大臣投獻，原本為得他們青睞，將我向考官引荐，俾能金榜題名。哪知道他們只喜歡那種春風滿面，粉飾太平的文字，我的文章只遭他們白眼。」

皮日休說：「雖未見其人，但早聞其名。海內俊傑誰人不知冤句黃巢，文武全才，扶危濟困，仗義疏財，廣交天下豪傑。」

年輕人高興地說：「那太巧了，敝縣也是下邳。」

皮博士問：「真的不像？」

「長安，遲早我一定還要來的。終南山不老，灞河水長流，我們有緣一定還要再見的。剛才承蒙博士吟詩贈別。黃巢不揣淺薄，也有三首〈詠菊〉詩為贈。」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博士就此駐步。黃巢東去之後，定有佳音西來。」

「畢——羅，畢——羅——」

聯繫起黃巢在東市的作為，皮日休心想：「年輕人血氣方剛，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有的。就是正直的朝臣，誰又不痛心疾首詬罵宮市呢？可是，別的什麼邪佞念頭，在這樣一個正直而有才華的青年人心裡，是決不會有的。」

皮日休連忙阻止說：「長安不比冤句，朝廷耳目眾多，言語不慎，恐遭橫禍。」

皮博士和年輕人也一齊起身說：「隊正公務在身，不敢相留，請隊正自便。」

「在下是往來江淮與西京之間的行商。仕宦為清流，行商為濁流，在下怎敢當眾位清流官之面高談闊論呢？」

隊正一時慾念迷心，忘了這層利害關係，聽皮博士這麼一說，嚇了一驚，清醒了一半。忙陪笑自我開脫說：

隊正高興說：「正是，正是。千里迢迢，得逢故鄉人，真是難得。」

皮日休慨嘆說：「是呀，朝政腐敗，國家危亡，令人心焦。而自從知道我登第的内情之後，更覺羞列朝班。有些不從科舉出身，而由舊家士族蔭襲的朝官，背後污辱地稱我爲『色目博士』，幾次我氣憤得要歸隱鹿門。可是，我心中有一段難言的隱情，迫使我屈辱地留在京都。」

皮日休笑定又說：「足下府上既是曹州冤句，我向你打聽一個人，你可熟悉？」

皮博士詫異地發現，這個年輕人突然改變了口音。他以前說的齊魯一帶話，現在ｈｔｔps://wｗw.hetｕｂｏoｋ.cｏm.com卻是一口純正的江淮話。

年輕人笑答道：「隊正，好敏銳的聽力。敝鄉正是江淮。」

長安京城諸門有城門郎四員、門吏多人和門僕八百，分掌京城諸門啓閉之節。晨氏擊鼓啓閉。早晨開門，先外後內，首先開京城門，再開皇城門，最後開宮城門。夕昏關門，則先內後外，先關宮城門，次關皇城門，最後關京城門。門僕輪番值班守門，掌送鎖鑰。京城開門的鑰匙，清早子時以後由城門郎派門僕送出來，卯時以前收回去。閉門鎖鑰，傍晚申時以後送出來，酉時日落以後上好鎖，鑰匙立即送回，交城門部執事。

門吏回答說：「博士自去忙公務，胡服的事隨便幾時抽暇辦理都成，不急，不急。」

座中的年輕人怒目而視，手握鐵拳，正要發作……

「皮博士又到胡店來捜集龜茲樂譜？」

「君王有不為堯舜行者，則民扼其吭，捽其首，辱而逐之，折而族之，不為甚矣。」

「白掌櫃，怎麼不開口呀？這黑色幞頭哪兒來的？那毆打宮使的歹徒，莫不是你給藏起來了！？」

黃巢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原來博士個人還有這麼一段不幸的遭遇，心中還有如此難言的一番隱情。怪道，每當我讀起《皮子文藪》，就猜測先生胸中莫非也有什麼鬱結？我就想起太史公司馬遷先生那段話：『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戹，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敘往事，思來者。』今日傾心相談，果然不出所料。博士歷敘的遭遇，鐵石人也得下淚。」

「回去之後，皮某當邀約忠鯁朝臣，向皇上上表力陳宮市之弊。那時宮市的風波已經平息，即算朝廷知道了你今日的事情，也絕不會再追究了。」

皮博士為年輕人暗暗捏了一把汗，而年輕人卻神色自若，口若懸河，滔滔說道：

皮日休也說：「正因為如此，所以在下親自送這位客官出城。」

白掌櫃說：「這些話就不必多說了。柏枝也是個仗義明理的姑娘，方才她還憤不欲生，我向她說明真情之後，她就心中釋然了。」

皮博士說：「方才東市上毆打『長安一霸』、『京都閹豬』的，正是這位賢弟。」

西市胡夷商旅麕集，外國商人來到長安，多在西市開店設肆。沿街挑出的望旗，和各個店肆的門面陳設，五色雜陳，表現出各個民族的不同風格。

年輕人雖然言語不多，可是一直在注視著座上眾人的舉止言談，和眾金吾士卒的行動。隊正戲侮柏枝姑娘，激起了年輕人內心的憤慨，恨不能上前將這個無賴之徒狠揍一頓，以解心頭之恨。而當金吾士卒捧出黑色幞頭時，他又不禁暗暗捏緊了拳頭。現在隊正問到頭上，他不得不開口了。只見年輕人不慌不忙，平靜地回答道：

「不會，不會，這全怪我自己多心。」

門吏聽皮日休如此說，喜不自勝，卻圓滑地說：

那隊正原是個嗜酒如命的人，哪禁得住皮博士再三強勸，終於接過酒一飲而盡。喝了酒，開始和皮博士寒暄攀談起來：

「二位先生只顧慢慢淺酌深談，我自去店前照應。」

「還不是為給宮中宴樂製作新詞的事窮忙，叫人膩煩極了。」回頭他又問龜茲女郎：「柏枝姑娘，這幾天生意可好，令尊大人在家嗎？」

皮日休吟完這首昂揚樂觀的送別詩，執著黃巢的手，叮嚀說：

門吏又問：「天交申刻，太陽西斜了，什麼事這麼急，趕著要走，不怕路上趕不上宿頭麼？」

皮日休就是懷著這樣充滿惶惑，充滿矛盾的複雜心情回城去。走到春正門，荐福寺的鐘聲嗡嗡響起，正打酉時，城門就要關閉，皮日休趕緊舉步入城。

他叫的是梵語。波斯、大食、天竺、于闐、龜茲等處，伊斯蘭教民族盛行吃抓飯，「畢羅」就是梵語抓飯。這是一家天竺人開的抓飯店，店前人來客往，門庭若市。除流寓長安的天竺、波斯、于闐人光顧這家小店外，也有不少長安人來這家小店就食。

皮日休看看街面上漸漸平靜下來，知道金吾衛的搜查高潮已經過去，也許已經抓了些可疑的人去交差。便對黃巢說：

黃巢聽說過，後宮佳麗三千人，常年幽閉深宮，有的終生難見皇帝一面，空房獨守，青春虛度，以至憔悴。田野多曠夫，而宮中多怨女。每當東風蕩漾，楊柳飛雪，宮女懷春，常題落葉，抒寫憂怨，投於御溝，隨水流出宮牆之外，以寄情思。

那被喚做博士的人，一面領著年輕人往店內走，一面回答：

皮日休說：「是呀，開始我也迷惑不解。雖然中了進士，頭幾年我幷沒有得到一官半職。這兩年他們給我個太常博士的小官做，混跡朝廷，接觸一些知道内情的人，才洞悉了其中的丘壑。原來，自從十年前宣宗皇帝登基以來，禮部放榜，每年都取幾個姓氏稀僻的，謂之『色目人』，也叫『榜花』，放在榜末，作為考試公道，錄取廣泛的一個點綴。這樣，我這個姓皮的當然最有資格當榜花了。所以，就是咸通八年我榜末及第也不是靠我的文章，而是叨光我的賤姓。」

「回鄉之後，閉門苦讀，明年秋闈再進京應試。甘羅早達子牙遲，遲早窮通各有時。不要因為一時的挫折，失了銳氣，丟了信心。明年秋闈之時，我再到春明門前迎接你。

皮日休坦然說：「你我雖是初識，然而一見如故，肝膽相照，有話只管說吧。」

白掌櫃哈哈笑著說：「好，好，不再多話，只顧飲酒。」說罷，自去。姑娘也手托空盤，旋身走了。

年輕人感慨地答道：「歲月流逝，滄桑變化，故鄉習俗也自有更替。然而，運河邊捕雁的盛事，仍年年例行不衰。每年秋分，大雁南飛，群宿大運河邊，沙渚之中，動計千百。首雁居中，雁奴圍而警戒。每到夜分無月，便邀約數人，於瓦罐中藏燭，持棒潛行。將近雁群，略略舉燭，便立即藏匿。雁奴驚叫，驚動雁首。雁首飛出一看，並無動靜，又入群安睡。再舉燭雁奴又驚，如此數次，雁首以為雁奴謊報敵情，怒啄雁奴，然後再入群安睡。這時，捕雁人開始徐徐逼近雁群，再舉燭，雁奴懼啄，不敢再動。捕雁人迅速躍向雁群，持棒亂擊，便能捕到許多大雁……」

隊正引著一隊金吾衛士卒出了店門，自到別處捜查去。

皮日休深有把握地說：「以賢弟高才，這次進京考試，秋闈一定吿捷。」

不等白掌櫃開口，皮博士站起身來，從隊正手裡接過黑色幞頭，端詳了一會說：

黃巢慘然一笑說：「恰好相反，小弟榜上無名。提起此事叫人氣憤，考試中公然作弊的情況說來令人難以置信。這次考試有一個自誇為吳越首富，名叫崔瀣的舉子，與我同住一家旅店。此人僕馬甚豪https://m.hetubook.com.com，考前我見過他的文章，卻是文理不通，粗俗不堪，難以入目。入京以後，鎮日也不讀書為文，預作準備，只是四出應酬請託，並重賄今科主司崔沆。然而，他卻高中了第八名進士。揭曉那天，八人肩輿抬著去看榜，鼓樂吹打，前呼後擁，好不熱鬧。不知博士風聞此事沒有？」

年輕人笑道：「小弟本是曹州冤句縣人，因見剛才那頭蠢驢是江淮口音，為了免他生疑，所以也改作江淮口音，攀個同鄉之誼。小弟常去江淮一帶販鹽，於下邳、江淮一帶頗為熟悉，方才不過略施小術，戲弄戲弄那頭蠢驢。」

黃巢看罷花葉詩箋，不解地問：「這可是宮牆御溝中流出來的花葉詩箋，與博士有何因緣？」

皮博士向隊正解釋說：「皮某常采集一些西域各國的樂譜進獻宮廷，懿宗皇帝因此賜我『百煉鏡』。為感謝白掌櫃父女常給我提供龜茲樂譜，所以，將御賜『百煉鏡』轉贈他們父女，並另贈白掌櫃一黑色幞頭。京都中漢著胡幞，胡著漢幞，是時新的裝束嘛。隊正如有疑惑，要收這黑色幞頭，便連這『百煉鏡』一併收去，好做個佐証。」

年輕人謙遜地說：「謬蒙博士誇獎，真不敢當，小弟就是黃巢。」

皮日休又笑答道：「宮廷樂隊還少幾種大鈸、大鑼，此類樂器以揚州鑄造的為佳。皇上日夕打毬宴樂要用金鼓樂器，得讓客商早日趕回，急速將樂器販來。門吏如有疑惑，請派門僕到太常寺查核。」

「虎出樊籠，鳥上青霄，博士留步請回。」

隊正答道：「敝縣下邳。」

灞水渚清沙白，河寬百數十丈。兩岸築堤數里，栽柳萬株。此時雖已秋深，仍然依依遮道。若到春暮，飛絮濛濛，楊花似雪，人稱「灞柳風雪撲滿面」，是關中八景之一。自漢至唐，長安士人遠送東行客至此，例必折柳為贈，以表惜別之情，故又名灞橋為「銷魂橋」。行人到此，深情地唱道：

柏枝姑娘聽了，掩口一笑說：「皮博士這樣誇獎，小女子真不敢當。」說罷，垂首福了福，托著空盤，自退回去。

隊正認真地說：「真的不像。」

灞橋是長安東面的孔道，行人東去必經之地。灞水與濂水濫觴於長安南面的終南山，傍長安東郊並行北流，在灞橋附近匯合，仍名灞水，最後注入渭河。

店堂門口，柏枝姑娘拖長聲音回答著，隨即羅裙綷縩，走進內室，不移時用一個髹漆托盤托上一套嶄新的衣服來。

第一本雕板刊印的書籍流傳出來，立刻轟動了整個長安城。外來的商人看到如此精美的雕板刻印書籍，更是嘆為天工。紛紛要求到作坊學雕板，想把雕板刊印書籍的技術學到手，帶回本國去。於是，長安市上幾家「刻字坊」，家家都有外國學徒。一個漢族師傅，往往要帶上幾個碧眼紫髯西域人，以及外貌酷似漢人，只是身材略矮的日本人，學雕板印刷。

金吾衛是擔負京城警衛治安工作的機關。金吾，相傳是一種吉祥鳥，天子出行，侍衛手執銅棒，上飾金吾鳥。所以，又把這種侍衛叫做執金吾。金吾衛軍官士卒待遇優厚，權勢烜赫，而平時只在京城內的街坊巡邏，又無征戰之苦，一些富家子弟多羨望側身其間。連漢光武皇帝也說：「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陰麗華是後漢的美人，被光武帝納為貴妃，最後立為皇后，深得光武帝寵愛。光武帝以「執金吾」和陰麗華相比，可以想見其顯赫了。所以，到了唐代又流行「長安少年無遠圖，一生惟羨執金吾」的說法。

柏枝姑娘將那文官模樣的人迎至店內，找副乾淨僻靜的座頭坐下。見有生人在場，不便久站，一面回答博士的問話，一面嬌聲向內呼喊：

「嘻嘻，博士、掌櫃休怪，我不過是想再聽聽柏枝姑娘唱歌，別無他意。柏枝姑娘既然不肯唱，也就罷了。長安歌肆唱歌的姑娘多著呢。」

隊正回答說：「剛才有位年輕書生，在東市鬧了市場，攪了宮市，毆打宮使。田中尉傳下話來，通令四門嚴密把守，盤詰行人。又令左右金吾衛傾營出動，全城捜捕，務必捉拿毆打宮使的兇手辦案。」

黃巢點頭說：「聽說過。這是一位譽滿京師的歌手，我雖然沒有見過她本人，也沒有聽過她唱歌，可是關於她的傳說卻聽過不少。據說她是位少有的美人，又有絕藝在身，進宮之後，剛直不阿，被郭淑妃妒配掖庭宮。直到咸通末年，懿宗才有機會見到她，讓她唱〈嘆百年〉歌曲。從此，色藝品德都名聞天下。」

門吏見皮日休口氣很硬，連忙陪笑說：「博士的話怎能不信，宮中急需的事，豈敢怠慢？只是今日東市發生了毆打宮使的事，上面有令對過往行人要嚴加查問。公務在身，不得不如此。」

「皮博士方才這幞頭的事？——」

一家酒店裡，挑出一個酒帘，上用漢字寫著「訶梨勒」，這是一家專賣「訶梨勒」名酒和名湯的波斯飲料店。「訶梨勒」是波斯語音中一種樹的名字，這種樹盛產于波斯。「訶梨勒」樹結一種籽，子小而味不澀，六棱。用訶子加甘草煎的一種湯，色如新茶，味如綠乳，喝了消食疏氣，諸湯難比，是當時士大夫喜愛的一種飲料。用訶子釀的酒，芳香醇美，亦為時人所喜。

這是一面真正的揚州「百煉鏡」。唐鏡鑄造，以揚州為中心。規定在端午節那一天，揚州的鑄鏡工匠都集中到揚子江邊，運用他們出神入化的技巧，鑄造各式各樣的銅鏡，作為進獻皇家的貢品，叫做「百煉鏡」。皇帝遇喜慶大典，常以「百煉鏡」賞賜群臣。

看見那青年軍官進來，皮博士連忙起身說：「曹隊正請坐，一塊兒喝一杯新釀的葡萄酒。」

皮日休從腰中取出一綻白銀遞給黃巢說：「剛才東市上，我親眼見你將所有銀錢傾囊贈與貧苦的賣絹老爹。此去冤句，迢迢數千里，一路花費不少，這錠銀子，聊作你路上盤纏。行色匆匆，我又是一個窮書生，備不得重金相送，些許菲贈，略表寸心，暫濟燃眉，望賢弟哂納。只恐路長金少，不敷所用。」

這時，店堂門口越吵越兇，只聽見一個蠻橫的聲音粗暴地說：「我們奉田中尉之命，來捉拿毆打宮使的暴徒，什麼地方都要搜查！」

不等白掌櫃把話說完，柏枝姑娘雙臉立刻染上了紅霞，她嬌嗔地說：

年輕人問：「博士打聽什麼人？」

文官模樣的人領著那書生模樣的年輕人，走過繁華的市街，穿過熙攘的人群，走近一座胡家酒店。酒店門口，一位服裝色彩格外艷麗的龜茲女郎，正當爐溫酒、烤餅。這女郎面容秀美，素手纖纖，皓腕如雪。頭上不梳髻，卻剪著垂肩的短髮。玫瑰紅的細腰絹衣，特別貼身，繡著花卉的綢裙，長裙曳地。

隊正回過頭來笑著說：「捉到歹徒，一定知照博士。」

此時，皮日休想的是秋場大捷，黃巢想的卻是沙場大捷，不過，黃巢並不明言。走盡灞橋，踏上東岸，黃巢隨即拱手一揖說：

皮日休又說：「白掌櫃，今日事急，酒錢改日算還。」

皮博士送出店堂，遙遙揮手說：「等捉到搗亂宮市，毆打宮使的歹徒，一定知照皮某一聲。皮某要去看看，這歹徒是何等樣人，如此大膽。」

然而，在繁榮的背後，也隱伏著可怕的危機。大街上流落著成群的乞丐，他們拖兒帶女，來自京兆府所屬的長安縣和萬年縣的農村，有的甚至從潼關以東的地區，千里流落來到長安。他們指望到這個被人們描繪為人間天堂的京都來，乞食度過災荒。他們身上只披著破麻布片，更多的是赤身露體，無法遮羞。而那些貴族婦女出門時，不但身上衣著錦繡，還依照隋朝舊制，在頭上戴上綢絹做的帷帽，拖裙至頸，將整個臉面遮蓋起來，不讓形體有半點裸|露。

皮日休介紹說：「這套胡服是這位客官託在下，特意找白家酒店龜茲姑娘柏枝代做的。柏枝姑娘做胡服的手藝最高，白家酒店在下最為廝熟。如門吏喜歡這種式樣，我一定託柏枝姑娘再做一套奉上。」

皮日休笑答道：「送一位江淮販鐘、鑼樂器來京的客商出城去。」

皮日休捧腹大笑說：「原來如此，那頭蠢驢倒信以為真，引得我也認了一個大同鄉！」

時間已近申刻，皮日休和黃巢別過白掌櫃和柏枝姑娘，出了店門，便投東朝著春明門的方向大步急走。為了避開巡邏的金吾衛士卒，一路上只穿小巷，不走大街。

門吏又仔細打量了一下黃巢身上，見並不如上面傳下的歹徒的穿戴，於是搭訕地誇讚了一句：

白掌櫃懷著深深的敬意說：「真是青年有為。提起『宮市』，長安城內，誰不切齒？賢弟此舉，也是為百萬長安人出了一口怨氣。既是英雄到店，在下還得再具菲酌為敬。」

當然，更多的是一些小本經紀和衣食無著的西域人。他們流寓長安，雜居京師，或小本經紀，或沽ｍ.ｈetｕboｏk•cｏｍ.ｃｏm酒賣唱，維持菲薄的生活。而這些下層西域人多在長安西市聚居。

皮博士故作詫異說：「什麼事情這麼緊急，煩各位到處巡查？」

黃巢想起剛才店內所見情景，含笑望著皮日休說：「小弟胸中也有一個疑團，不知該說不該說。」

隨著姑娘的喊聲，一位留著龜茲短髭的酒店主人，從店堂後面走了出來。柏枝姑娘見阿爹出來，便連忙轉身仍到店前招呼生意去。

言訖，黃巢作別皮日休，沿著長安官道，大步東去。

「好漂亮的一套龜茲服，頭上的珠帽更是美觀。」

言訖，白掌櫃向外喊道：「柏枝，把你前幾天縫製的新裝拿來，回贈皮博士吧。」

皮日休負疚地說：「阿爹厚意，皮某難道不知？只是皮某一個窮書生，只怕將來帶累了柏枝姑娘。這是一件大事，容皮某三思。今天的事，全是皮某罪責，致使柏枝姑娘受辱。這也是出於無奈，請阿爹向柏枝姑娘解釋。今天事急，改日再來向柏枝姑娘賠禮。」

皮博士連忙離座，雙手接過托盤上的衣服，笑著說：

「稟隊正，在店後捜得黑色幞頭。此事有些蹊蹺，店主人是龜茲人，何來幞頭？而我們要追捕的歹徒正是頭戴黑色幞頭。」

年輕人問：「博士見過他？」

說話間，一夥金吾衛士卒由一位青年軍官領著，早闖進店堂來了。

皮博士滿面笑容，就像來到一位老朋友家中，也連聲寒暄說：「白掌櫃，生意興隆呵！」

隨著，年輕人充滿激|情地吟誦起《皮子文藪》中，一些警闢的句段來：

不一會兒，白掌櫃過來親自給二人斟酒，一面稱謝說：

白掌櫃將二人引至店後一室，捧出黑色幞頭，指著年輕人驚問道：

大家不歡地舉起酒杯。曹隊正也尷尬地舉起一隻大杯，一仰脖子喝乾。

酒店主人見了皮博士更是熱情，連聲說：「什麼風把皮博士吹來了，快請坐，快請坐！」

唐代西出流沙，東南泛海，商旅往來都極頻繁。許多外國商人，其中大部分是中亞、波斯、大食等國來的商人，分別從海陸兩路匯集長安。陸路，自漢代張騫通西域之後，從玉門、陽關往西，至伊朗高原、中亞、西亞的古西域地區，到長安之間，開闢了一條「絲綢之路」。海路，從南海到廣州，經東都洛陽，最後到長安的商人更多。日本、朝鮮的使臣、留學生、僧侶等也冒著大海波濤之險，經揚州等地來到長安，使長安成為交通頻繁，賓客輻輳的國際大都會。所以，柳宗元說：「凡萬國之會，四夷之來，天下之道途，畢出于邦畿之內。」中國的絲綢、瓷器、茶葉，以及羅盤、火葯、造紙、印刷之術，經由海路和「絲綢之路」，遠播西域諸國，而西域諸國的商人也慕利東來，畜集長安。他們帶來了香藥、珍寶、烹飪技術；以及帶來音樂服飾，進行文化交流。

二人走出灞亭鎮，登上灞橋，傍山的夕陽映著清清流水，依依垂柳。柳絲輕拂水面，似欲挽住北流的逝水，然而，流水竟不因柳枝的挽留而稍駐片刻。行人見到此情此景，一種依依惜別的深情便油然湧上心頭。

黃巢說：「只顧趕路，那點小物件，不值一提。」

皮博士連忙舉杯和解說：「來來來，一杯釋前嫌。不要辜負了柏枝姑娘唱的醉鄉吟，大家舉酒同乾一杯！」

黃巢問：「博士以後怎麼終於錄取了呢？」

隊正頻頻點頭，又問：「不知故鄉那些古老的習俗，如今是否還依然保留？」

這龜茲酒店的主人怎麼會有一個漢姓呢？原來，「白氏」是龜茲「金花、師子花」的音譯，這個姓，本意是兩種花的名字。長安人最初叫他「白氏掌櫃」，以後乾脆按漢族習慣，叫他「白掌櫃」。而他的女兒「柏枝姑娘」，也就是「白氏姑娘」的變音。

皮日休搖著頭說：「不到灞橋不為別嘛，這是長安送行的規矩。走吧，走吧，我再送你一程。」

西市街道布置和東市差不多，市場內也是兩條東西向的小街和兩條南北向的小街，構成一個「井」字形。店肆建在沿街，街中間的廣場上則是擺攤歇擔，小買小賣的地方。

「今天上午，她又在龍首殿唱〈嘆百年〉歌曲，哀傷得昏厥過去了。得到這個消息，我憂心如焚，獨自一個悄悄蹀躞在宮墻外御溝旁，盼望能得到她傳遞出來的一點消息。等呀，盼呀，終於從御溝流水裡，得到了這片花葉題詩……」

二人出了春明門，走了一里多路，黃巢執著皮日休的手說：

說到這裡，皮日休坦率地提出了他的一個疑團：「足下適才時操齊魯口音，時操江淮口音，府上究是何處？」

黃巢這才回答：「長安胡人喜著漢衣，長安漢人也把胡服當時世裝。然而，胡服江南少見，想帶一套回去，讓家鄉人一廣見識。」

皮日休送黃巢來到灞橋西岸的灞亭，這是灞水橋頭的一個小鎮，人家不多，但是屋舍儼然，街道整齊。大道旁一張酒帘從柳叢中挑了出來。

門吏說完，隨即喝令門僕閃開，放皮日休和黃巢出城。皮日休走出春明門，回過頭來又說：

正在這時，一個金吾衛卒從店後捧著一頂黑色幞頭上來，他討好地向隊正報吿說：

「小美人，唱得真好，明天我備專席，接你上我那兒去唱一曲好嗎？」

說到這裡，又忘情地吟誦起來：

白掌櫃聽了皮博士的解釋，才說：「既然如此，博士上前說明原委，自去請柏枝來唱歌。那樣，也許比我說話還管用。」

白掌櫃一走，博士要年輕人趕快把龜茲服套上。年輕人見這衣服是柏枝姑娘送博士的，有些猶豫。這時，店堂外面傳來一片吵吵嚷嚷的聲音。博士也不說話，只急忙硬把龜茲服套在年輕人身上。年輕人一聽那異樣的吵鬧聲，心中明白了幾分，也就不再推讓，趕緊把龜茲服套上。

白掌櫃見有金吾衛的軍士在場，正色說：「皮博士，您知道，小店只供酒食，小女並不賣唱。」

「阿爹——，皮博士來了！」

飢餓，有時甚至威脅到「貴為天子，富有四海」的最高統治者。長安的糧食，當時主要仰給盛產稻米的江淮，多由水路漕運供應。四通八達的運河，聯接我國中部、東部的五大水系：海河、黃河、淮河、長江、錢塘江。各水系的漕運齊集黃河，溯水而上，最後進入渭水，運往長安。然而，三門峽一帶關山險阻，漕運不暢，再加上災荒歉收，民食不飽，強徵的兩岸漕夫，無力搖船挽縴，致使懿宗去世，僖宗繼位的初期，出現太倉儲糧，不足宮廷十天食用的險象。最後，不得不強購長安糧商的儲糧，強徵京畿兩縣的民糧，大力加強陸運，以補漕運之不足……以此種種手段來緩和宮廷糧荒。這更使滔滔天下，民怨鼎沸。

皮博士說：「正是。而今皇上酷愛龜茲胡樂，每次打毬、飲宴，總要樂工們演奏一曲龜茲胡樂助興，所以責令太常寺捜集。」

長安街頭到處有倒斃的乞丐，以至警衛京都的金吾衛士兵，不得不每天一清早就拖著車子上街打掃屍體，把餓死的人一車一車地運出城外，扔到野地裡去餵野獸鳥雀。饑餓逼迫人走向反叛，京師之內、長安近郊，一天也少不了幾起飢民搶糧、搶食的事件。

年輕人接著又說：「《皮子文藪》中，《鹿門隱書六十篇》，哪一篇不是說著天下血性漢子如鯁在喉的話？哪一篇不是譏切謬政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