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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陽雜文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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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看成嶺側成峯——我對「紅學」的一個看法

橫看成嶺側成峯
——我對「紅學」的一個看法


文網之密,無逾清朝,但康熙年間與雍乾兩朝的文字獄,在忌諱上有極大的不同。康熙年間,對鼓吹反清復明的詩文,懸爲厲禁;雍乾兩朝則因世宗與高宗,皆有足以損毀其作爲天子的形象的缺陷,因而假借防止謀反大逆的大題目,箝制士林,同時運用各種手段,湮滅不利於他們父子的證據。
乾隆十五年庚午鄉試,曹雪芹捐了個監生下場;如果中擧,下一年春天會試聯捷,成了新科進士,則積逋可緩,新債得擧,境遇又可改觀。無奈曹雪芹最討厭的就是八股文;結果僅中了一名副榜,等於未中。
第三,紅樓夢的内容,歷來分爲索隱、自傳兩派,壁壘分明。其實既爲索隱,亦爲自傳。而索隱派中,我特別要推崇邱世亮先生,他在「紅樓夢解」一文中說:「紅樓夢影射康熙皇帝第四子雍親王胤祺,以陰謀手段奪得帝位的秘史。寶釵影射雍正皇帝、鳳姐影射隆科多、黛玉影射與雍正爭位的皇子(按:指胤祺的同母弟、皇十四子胤禎)、寶玉指康熙,而通靈玉卽爲傳國璽」此說大致不謬,但寶玉非指康熙,太君中有康熙的影子;寳玉影射廢太子胤礽。此所以永忠「弔雪芹」的三絕:「可恨同時不相識,幾囘掩卷哭曹侯」,是爲他祖父伸冤而感激涕零。第三首尤爲明白:「都來眼底復心頭」,是感懷往事;「辛苦才人用意搜」,搜羅當年的秘辛;「混沌一時七竅鑿」,將皇位何以由用正黃旗纛,代天子親征的「大將軍、王」胤幀,轉到雍親王胤祺手中之謎,一下都解開了;「爭(怎)敎天不賦窮愁」,是著此決不能梓版刊行之書,爲無可救藥的「窮愁」。詩上誠恪親王胤祕之子弘昨的眉批:「此三章詩極妙。第紅樓夢非傳世小說,余聞之久矣,而終不欲一見,恐其中有礙語也。」是何「礙語」,竟令天潢貴胄,亦不敢一閱;亦就可以想見了。
雍正六年元宵前後,曹頫革職抄家,舉家回旗。由於平郡王福彭及怡親王胤祥的照應,不再有甚麼罪過;而且「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却餘的遺財,也還能維持一個相當水準的生活。曹雪芹是包衣子弟,被選拔到新設的「咸安宮官學」去唸書。這樣到了雍正十一年,曹家又轉運了。

第一,由於「虎兎相逢大夢歸」這個謎的解https://www.hetubook.com.com說,後四十回確爲曹雪芹原稿,而非高鶚所續,敢說鐵案如山。紅樓夢之所以有種種糾纏不清、任何一種說法都有矛盾不通之處;割裂了紅樓夢,只以前八十囘爲研究對象,是主要原因之一。
由於紅樓夢,曹雪芹不能一飽,死無以爲殮;他爲甚麼付出這樣大的代價?是因爲他忠於藝術;他筆下的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賈太君、王熙鳳,先只是影射某一個人,但一改再改,隱去眞事,筆觸由史學的轉向文學的,被影射的人,逐漸有了他們自己的個性與型格,成了他筆下的嫡親骨血,而且個個出類拔萃,如見其人,試問曹雪芹如何割捨得下?
到了乾隆四年,福彭由於未能消弭一場潛在的政治危機,漸失寵信。乾隆十三年春天,孝賢皇后在德州投水自殺,流言四起,大傷帝德;於是乾隆殺大臣立威,漸有牽連及於福彭之勢。積勞加上憂煩,福彭在這年冬天,中風不治而薨。

儘管如此,仍舊不能獲得平郡王府的同意,此後一改再改,務期「眞事隱去」,遷就豪門,但始終不能盡如人意,亦就始終不能付梓。到得乾隆二十四年己卯,又來了一股新而强的壓力,怡親王弘曉亦不能同意紅樓夢刋行;因爲其中的「礙語」必將牽涉到他的父親怡賢親王胤祥,以及他的胞兄寧郡王弘晈。
試一一讀而繹之:寫閨房則極其雍肅也,而艷冶已滿紙矣;狀閥閱則極其豐整也,而式微已盈睫矣;寫寶玉之淫而癡也,而多情善悟不減歷下琅玡;寫黛玉之妬而尖也,而篤愛深憐不啻桑娥石女。他如摹繪玉釵金屋,刻畫薌澤羅襦,靡靡焉幾令讀者心蕩神怡矣,而欲求其一字一句之粗鄙猥褻不可得也。蓋聲止一聲,手止一手,而淫佚貞靜,悲戚歡愉,不啻雙管之齊下也,噫!異矣。其殆稗官野史中之肓左、腐遷乎?
但副榜亦有用處,可以成爲「五貢」中的「副貢」;憑此資格,曹雪芹成了「正黃旗義學滿漢敎習」。這個義學設在西城石虎胡同,與「右翼宗學」爲鄰;曹雪芹因而得與在右翼宗學唸書的敦敏、敦誠兄弟締交。
由此可知,吳山尊起「夕葵書屋」這個齋名,必在母老告歸的五十歲以後,因爲「夕葵」卽有養親之意,典出杜詩:https://www.hetubook.com.com「孟氏好兄弟,養親唯小園,負米夕葵外,讀書秋樹根」。乾隆丙申,吳山尊年方二十二歲,尚未出仕,何來告歸養親?又何來「夕葵書屋」?只此便是作偽的確證。而且很可能就是周汝昌的指使。龔鵬程於此事別有考證,我不必多說了。
這年二月,平郡王福彭被派爲「玉牒館總裁」,表面是主持十年一次的修訂皇室家譜的工作;暗中却負有一項秘密任務,刪除宗人府的「黃册」中,一切不利於雍正及皇四子弘曆的記載。福彭圓滿地達成了任務。他一直爲雍正所培養,至此通過了考驗,雍正認爲他才堪大用,四月間入軍機;三個月後,繼順承郡王錫保而爲「定邊大將軍」;有勅命,軍前文官四品以下、武官三品以下犯法者,得便宜行事,先斬後奏。
去年爲了參加世界紅學會議,我重新下了一番工夫;由發現「右翼宗學」最初在石虎胡同這一點上突破,一路抽絲剝繭,到悟出元春爲影射平郡王福彭,終於豁然貫通,看到了曹雪芹的眞面目和紅樓夢的另一個世界;雖然有些模糊,但輪廓是絕不會錯的。

第二,「紅學」有治絲愈棼之勢,是由於有成見的人太多;而且還有偽造的版本,如所謂「於一九五九年由南京毛國瑤發現」的「靖藏本」就是。這個本子「未經紅學家目驗,卽告『迷失』」(見聯經版陳慶浩編著「新編石頭記脂硯齋評語輯校」)。事實上根本沒有這個抄本,只有毛國瑤偽造的脂評。


爲了希望曹雪芹放棄紅樓夢,怡、平兩府極盡其威脅利誘之能事,利誘是可以保荐曹雪芹爲「如意館供奉」,充任御用的畫師;威脅是利用曹雪芹包衣的身分,予以羞辱——傳他到宮裏當差,像唐朝的閻立本那樣,跪着畫畫。但曹雪芹不爲所屈,竟至於「斷六親」;內務府不理他、親戚朋友不敢惹他。同情他、佩服他的人自然很多;但敢於在口頭上、文字上提到他的,却只有極少數的幾個人,如敦敏、敦誠及他們的叔叔額爾赫宜、「覺羅詩人」永忠等。這也有個緣故,敦敏、敦誠爲英親王阿濟格之後,阿濟格功高而被誅;永忠則爲恂郡王胤禎的孫子,先世都會受過極大的委屈,視紅樓夢爲替他們一吐怨氣,對曹雪芹自然另眼相看。
然則此另一歌、另一牘和-圖-書到底是甚麼?我寫「曹雪芹別傳」,正就是要解答這個問題。不過,我必須先指出:曹雪芹與紅樓夢之間,不能只畫一個等號。我是寫「曹雪芹別傳」這麼一部歷史小說;並非作紅樓夢內容研究的學術論文。當然寫曹雪芹就必須寫紅樓夢,但我的重點是擺在曹雪芹寫紅樓夢的前因後果上,對探索紅樓夢中那些人是曹雪芹的家族、親戚、朋友,只能本乎「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的原則,量力而爲——事實上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都屬於文學上的創造;而非某一眞實人物的傳眞。唯其如此,紅樓夢才眞正顯得偉大。
最後讓我在「紅學」這個範疇中說幾句話;除了跟龔鵬程先生所談各種問題外,我要補充的是:
曹家的靠山倒了,誰知禍不單行,第二年正月初五,和親王府失火;禍首是曹頫,於是第二次被革職抄家——這一次很慘,因爲落井下石的人很多,抄家抄得相當徹底,不但猝不及防,無法稍留退步;而且還有好些債務要料理。

由於福彭被賦以這麼大的權威,因而曹頫雖未起復,但以定邊大將軍至親的資格,自有人來趨炎附勢,託人情、走門路,門前車馬紛紛,重見興旺的氣象。
據說,靖藏本可能於乾隆四十一年(丙申)抄錄,封面原黏有一紙,首行書「夕葵書屋石頭記卷之一」字樣;周汝昌考出「夕葵書屋」是乾隆年間四六名家吳山尊的書齋名;可惜他未曾一考「夕葵」的出典;否則,他就會發覺這件事是如何荒唐。
障眼法也好,保護色也好,只諱淺者,不諱知己。曹雪芹的知己敦敏、敦誠兄弟,甚至爲他「刷色」;如「揚州舊夢久已絕」;「秦淮舊夢人猶在」;「秦淮風月憶繁華」之類的詩句,幫助曹雪芹使讀者產生錯覺,以爲紅樓夢寫的是「金陵」。試想,以敦敏、敦誠與曹雪芹的交誼,除了一句「不如著書黃葉村」;以及輓詩中的一句「開篋猶存冰雪文」以外,從未提到曹雪芹一生事業所寄的紅樓夢,其故安在,豈不可思!
於是曹雪芹作了很大的一個讓步,將後四十回割愛。這一來夢無著落,便只好改名,先改石頭記,再改情僧錄,又改風月寶鑑;越改越俗,最後覺得還是石頭記,既爲主題所寄,又復語帶雙關——金陵一稱「石頭城」——比較貼切,因而至乾隆十九年甲戌,正式定名爲「石頭記」。和*圖*書

我所要描寫的曹雪芹的眞面目,也就是「曹雪芹別傳」的內容是如此:
吾聞絳樹兩歌,一聲在喉,一聲在鼻;黃華二牘,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技矣,吾未之見也。今則兩歌而不分喉鼻,二牘而無區乎左右;一聲也而兩歌,一手也而二牘;此萬萬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頭記」一書,嘻!異矣。夫敷華掞藻,立意遣詞,無一落前人窠臼。此固有目共賞,姑不具論。第觀其蘊於心而抒於手也,注彼而寫此,目送而手揮,似譎而正,似則而淫,如春秋之有微詞,史家之多曲筆。
及至乾隆卽位,福彭内召,復入軍機,成爲乾隆的心腹,權力僅次於莊親王胤祿;這因爲他們從小親密、關係特殊之故。當然,曹頫是起復了;而且還升了官,由員外升爲郎中,奉派了好些濶差使。境遇優裕的曹雪芹,復成執袴;但以性之所近,漸漸成了個少年名士。
曹雪芹的眞面目如何;紅樓夢的另一個世界又如何?在未作解答以前,我要特別介紹「國初鈔本原本紅樓夢」卽所謂「有正本」中,戚蓼生的一篇「石頭記序」:
這個工作,到了乾隆三十八年詔修四庫全書,推至頂點;高宗以爲他的身世之謎,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了;但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由於三百年來口相傳,後世乃知清初有四大疑案;如今考定不疑者有雍正奪嫡,而在我自以爲亦已考定不疑者,有董小宛入宮封妃晉后及世祖準備出家一案。此外,孝莊太后下嫁及高宗爲海寧陳家之後兩案,與事實雖有出入,但絕非全無影響之事。「夜半橋頭呼孺子,人間猶有未燒書」,有形之書可燒,無形之文不滅,隱跡於字裏行間,得與古人會心,自能通曉。
當紅樓夢初稿完成後,曹雪送請親友詳閱,立刻引起了相當嚴重的反應;由於他是以象徵的手法,描寫康熙末年的政治糾紛,並穿插了好些王公府第中的遺聞逸事,因而招來了許多抗議、警告、規勸以及修改的意見。最强的壓力來自平郡王府,因爲第八十三囘「省宮闈賈元妃染恙」,解釋何謂「虎兎相逢大夢歸」,配合第五囘「金陵十二釵正册」寫元春的詩與畫來看,一望而知是指平郡王福彭,所以決不容紅樓夢問世。
先敍吳山尊的簡歷:乾隆二十年生;嘉慶四年進士,時年四十五歲;九年放廣m•hetubook•com•com西主考,時年五十歲;後以母老告歸,僑寓揚州;卒於道光元年,得年六十七歲。
如上所談,顯然的,戚生也知道紅樓夢兼寫「金陵」與「長安」;因徵絳樹、黃華之典作譬喻。但他也知道忌諱猶在,爲了保護自己,不能不用曲筆。在以前,我亦只聞一歌,只見一牘;如今才懂得「橫看成嶺側成峯」。所謂「紅學」;自嘉慶年間至今,已有一百六、七十年的歷史,而紅樓夢自内容至版本,到處都是問題,聚訟紛紜,各執一見,而終無定論,皆由只聞一歌、只見一牘而起。如今,我可以毫不愧怍地說一句:大部分的疑問,都可以獲得初步的解答了。這自然是因爲我已得聞另一歌;得見另一牘的緣故。而如許紅學專家,何以我獨耳聰目明?如讀者以此責我大言不慚;我只能說:我很幸運,本意是開煤礦;不道發現了石油。我是從研究孟心史先生的「清世宗入承大統考實」及「海寧陳家」這兩篇淸史論文中,窺破了曹雪芹與紅樓夢的秘密。
這段文章的本身就是曲筆,「淫佚貞靜、悲戚歡愉、不啻雙管之齊下」,乃是文學上的本事,與史學上的修養無關;然則何以不擬之爲司馬相如、揚雄,而比作左丘明、司馬遷?當然,「肓左」、「腐遷」亦可稱爲文學家,但歸類則必入史學。我們再看前文「如春秋之有微詞,史家之多曲筆」,更可知所謂「一聲兩歌、一手二牘」,爲兼寫不同時期的「金陵」與「長安」;亦可說明寫「金陵」,暗寫「長安」;更可說虛寫「金陵」,實寫「長安」。因爲寫「長安」犯了極大的忌諱,所以必得加上一道障眼法;照現在的說法是加上一層保護色。
「絳樹」美人名,能歌善舞;「兩歌」「二牘」典出瑯嬛記:「絳樹一聲能歌兩曲,二人細聽,各聞一曲,一字不亂;人疑其一聲在鼻,竟不測其何術?當時有黃華者,雙手能寫二牘,或楷或草,揮毫不輟,各自有意,」如此「神技」,任何人都「未之見也」;而曹雪芹則較絳樹、黃華猶且過之,竟能一聲兩歌,一手二牘。此又何說?戚蓼生的解釋是:
紅樓夢的寫作,創始於此時。君恩難恃、富貴無常;興衰之速、境遇之奇、人情之薄、悔恨之深,以及他目擊耳聞的許多政治上的秘密、豪門貴族的内幕,在在構成爲文學上强烈而持久的創造慾,所以不過三、四年的功夫,已經「抄閱再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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