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話 小麻煩砸櫻逃回母親懷抱
直覺告訴我,這次的禍闖大了。我拉著弟弟衝向鳥居叔叔家,他不在。我又驚恐又害怕,拉著阿宏衝向往馬烈巴的方向跑,只想快點躲進媽媽的懷抱求庇護。
聽他們不停讚美父親的作為,我插嘴問:「像今天這麼晚了,假如沒有月光照路,你們怎麼辦?」
翌日天未明,父親親自押陣,我倆又被蕃青揹回仲子阿姨身邊,依父親指示說:「仲子阿姨,對不起!害您為我們擔心,我們以後不敢再逃回馬烈巴了。」
我倆哭訴常找不到仲子阿姨,常挨餓,我吃糖拌飯和糖水,阿宏去乞食,因為太餓了,才決定回馬烈巴吃媽媽煮的飯。母親聽我倆哭訴,她哭得比我們兄弟倆還要傷心,將我倆抱緊說:「啊!我可憐的孩子啊!」
有一天,我中餐才以糖水果腹,放學回來還不見阿姨。我真的不希望阿宏像丐童到處要飯,兩人為此吵架。阿宏就哭著慫恿我:「哥!我們回馬烈巴去吧!媽媽從來沒讓我們餓肚子,我很怕餓肚子,向人家要點東西吃,你又要罵我像乞丐。走啦!走啦!」
母親強忍悲恨,揹著阿昇送我們兄弟到霧社上學。父親的雙妻終於正式會面,父親還親手拍照留念。
阿宏輕聲耳語:「哥!看清楚哦!那位伯伯牽的大美女,就是我們的班長井上文枝。告訴你哦,我和她一直坐在同一張課桌哦!」看來阿宏為此而得意自滿呢!
大正十二(一九二三)年,裕仁攝政親王(後來的昭和天皇)御臨台灣,當他到霧社分室視察時,曾親手在分室的廣場邊種植一棵榕樹,此榕樹至今尚屹立於霧社街頭。
日本時代義務教育分成三種,一是蕃童教育所,滿八歲的蕃童就讀四年,由巡查兼任教師。二是公學校,一般本島人滿六歲的學童就讀,要讀六年。三是小學校,日本人子弟和當地有權勢、地位、金錢者的子弟滿六歲就讀,也是讀六年。小學校的課程內容、進度和日本內地完全相同,讓兩地的轉學生在課程銜接和適應上不致產生問題。一個年度分三個學期,中間放三個長假,春假、暑假、年假。
突然聽到阿昇大叫一聲後嚎哭,回頭見保姆左手拉著桑葚枝幹,右手拿著幾顆桑葚驚愣在那裡,我連忙問:「阿昇怎麼了?」她顫抖著回答:「阿昇好像被蛇咬到。」
看到滿桌佳肴食慾大增的阿宏,顧不得洗手,先抓一塊肉想放入口中,「啪!」肉塊被阿姨打落。
這次好運沒降臨,路上不見一個行人,遇到叉路也只能亂走。天已全黑,飢腸轆轆、雙腳發麻,酸痛難行,想起父親所言死路:掉入萬丈斷崖、被山豬攻擊、被黑熊吃掉、被恨日本人的蕃人殺死砍頭。不!還有一怕,怕鬼怪把我們抓走。一點風吹草動都嚇得我倆相擁哭嚎。
父親親自買回雞蛋後,生氣的大吼大罵。我第一次看到母親聲嘶力竭地回罵父親,甚至捶手打父親。父親大罵:「蕃人就是蕃人,不講理。」今生首次看到父親動手重打母親。
我們立刻護送阿昇到醫療所,公醫問保姆蛇頭呈三角形或橢圓形,保姆只知是青蛇沒留意頭形。公醫處理好傷口打針,然後將藥交給父母,吩咐回家靜養觀察。
「骯髒!不洗手就要吃東西,蕃女之子就是蕃女之子,骯髒難教養。」
暑假回馬烈巴時,牙牙學語口齒不清,正在練習步行的阿昇更可愛了,我和阿宏最愛逗弄阿昇來取樂。
「大正四年,全台灣深山蕃族都降服後,經過我方人類學家依語言、面貌、膚色、服飾、風俗習慣的差異,將生蕃歸類成九大族群。依當時人口多寡排列如下:一、阿美族、二、泰雅族、三、排灣族、四、布農族、五、魯凱族、六、卑南族、七、鄒族、八、雅美族、九、賽夏族。這九大族群又分稱南蕃和北蕃。北蕃占據台灣中、北部各高山,這分布最廣的泰雅族群,自稱祖先發祥於霧社分室管轄區內的神岩、神木。其餘外來南島語系的八大族群統稱南蕃。霧社蕃族大部分是泰雅族。只有卡度(中正村)、依拿各(親愛村)、干卓萬(萬豐村)住著布農族。
走了很久,在湧出山泉的地方,他們停下來休息,並以日語跟我們說。
「妳到隔壁的蕃產交易所買一下吧!」
回到馬烈巴後,盛怒的父親不問青紅皂白,取下籐條,猛打我和阿宏的手心和屁股,母親陪著我們痛哭,要我們向父親道歉,但是父親還要打我們。慈母勇敢地大聲為我們求情:「好了啦!不要再打啦!小學一、二年級的孩子晚上敢從霧社逃回馬烈巴,一定是受到相當大的委屈,我們做父母的,光打解決不了問題,是不是該先聽聽孩子的心聲?」父親沒料到母親口出此言,愣了一下,終於停手。
櫻桃由綠轉紅,各種鳥類飛舞取食紅櫻桃,櫻台轉換成人們爭相來賞鳥的地方。
有一次耳畔傳來優美的〈國境之町〉、〈異國之丘〉……..等歌聲,友伴們引頸高盼的說:「看哦!美人要出現了。」
等我長大調到埔里教書,從山本伯伯口中得知父親不讓我們知道的祕密。山本夫人是仲子阿姨自幼的好朋友,父和_圖_書親和爺爺奶奶、仲子阿姨的書信都由他們傳達。
「說到我們的西目疫還真的不錯,每年豐年祭,有人結婚、新居落成都會宰殺他們養的牛、羊和酒請全村的人吃喝呢!想到吃喝免費的酒肉,大家的歌聲更響亮,舞姿更生動呀!」
我們把採來的紅櫻桃裝在鐵罐中,模仿外婆搗碎草莓、桑葚的方式,搗成泥醬,苦澀中帶些甘甜,但沒有預期的好吃,我們倒掉櫻桃醬,決定重新採取豔紅的櫻桃呈獻給可敬的仲子阿姨。
從那之後,每看到櫻花紛紛飄落,我和阿宏就會感傷的回想阿昇的驟逝。
台灣總督府發布,將蕃人暫時改稱「先住民」。然後請專家們研究商議,而於昭和八(一九三三)年正式命名為「高砂族」。
我們兩兄弟和仲子阿姨、佐治男生活於同一個屋簷下,阿姨真的有意視我們為親生子來教養。文靜懦弱逆來順受的我,抱著感恩的心,放學後依舊照顧佐治男,好讓阿姨專心做家事。阿宏的性格像父親,樂觀開朗、活潑豪放。放學後書包一丟,就和同伴四處去玩,晚餐前才趕回來。若遭阿姨責備,他總是以笑臉加上甜言蜜語,幽默風趣地談論出門所遇的樂事,然後自己先哈哈大笑,把我們逗樂。
阿姨怒氣難消,堅持將我倆寄放霧社小學校的宿舍。我倆常往阿姨那兒跑,看到比一般嬰兒瘦弱的阿治,我的砸櫻罪惡感逼迫我以補償心態善待他。不知不覺間我們又和仲子阿姨同住,我常揹著阿治,阿宏牽著佐治男,我們兄弟四人形影不離。
父親的朋友們勸導母親:「堅守一夫一妻的泰雅時代已經過去了。我們日本人和漢人一樣,有辦法的男人,娶三妻四妾是稀鬆平常的事啦!希望妳不要太在意才好。」
走山路真累,過了羅多夫向見晴農場方向爬時,腦海裡開始出現也許經過曝屍場時,鬼怪會出來捉我們兩人,我又怕又飢腸轆轆,雙腿酸麻疲憊無力,就找塊石頭喘息,這時望見山腳下十多個挑夫爬上來。
春假回到馬烈巴後,我總覺得母親在懷疑我和父親隱藏著祕密,有意無意的想套我的口風。我深怕母親自殺我們被殺,很努力地想守口如瓶。每次看到父母吵架,我就畏縮自責,懷疑是否是我造成的呢?
父親回馬烈巴前再三叮嚀:「下次絕對不許再離家出走。記住,遇到任何困難找仲子阿姨或鳥居叔叔商量。」
父親來向母親道歉了。返回駐在所之後,他向母親告白:「仲子是我青梅竹馬的初戀情人,我到台灣當兵時,原來準備退伍後不顧父母反對和她正式結婚。怎料遇到妳,就和妳結婚生子了。我曾寄信要她忘了我,找個好男人嫁。但是她始終堅持就算做内妻(妾),也要到台灣來。記得我到台中受訓兩個月吧!她居然隻身跑到台中找到我,到此地步沒辦法了!我只好接納她了。
暑假回馬烈巴時,大正十二年五月五日出生的靜子妹妹長大些,非常可愛,想到靜子妹只比治早生數日,我和宏常笑著說:「爸爸真厲害,讓兩個老婆好像再度製造雙胞胎呀!」
男人自幼就是男性,愛看、愛談美女是男性本色吧!對此,我向來有點遲鈍。但是眼前名品井上文枝的清秀佳人,真的有點打動我的心房,害我不禁偷瞄她幾眼。
揹我的女青年說:「我可沒那種本領,但是暗夜山路處處可睡。太累了,倒地而臥,靠山壁而眠,小雨時找濃密的樹蔭就可睡,雨大時找個岩洞也能睡呀!」
摸黑走著走著,突然發現工寮,憶起上次離家出走時,蕃青說過:「工寮是暗夜山路的豪華旅館。」我倆小心翼翼地推開工寮的門,累得倒頭便呼呼大睡了。
我衝倒端來的荷包蛋,哭著跑進鳥居叔叔家。
公醫被叫醒診察:「傷口感染成丹毒,我只能試著盡全力救救看。」可惜已回天乏術,可愛的小弟弟就此從人間蒸發了。
醫務所下面,林立兩排給服務於深山的警察眷屬住的宿舍,分室後面也有三排宿舍,是給服務於霧社分室的警察住的。還駐屯著一個軍營。
我跳起來大吼:「騙子!騙子!一個人不是只有一個媽媽嗎?為什麼我有大塘媽媽、貝克媽媽,又來一個勝又仲子媽媽?」父親以強硬的態度要我叫她「媽媽」,我倔強不依。父親憤怒地賞我一個巴掌。我氣得哭叫:「不要!不要!我只有一個媽媽,臉上有紋面的才是我真正的媽媽!」
當夜我們男生們聊起父母經,父親都是在深山服務的日本警察。他們對我母親臉上的紋面感到好奇,有人猜是胎記、傷痕、蕃婦的圖騰,當時我傻傻的,對於司空見慣母親臉上的紋面,真的不知是什麼。
有一天,父親的長官們到馬烈巴來,父親招待他們到谷底的馬烈巴警察溫泉俱樂部泡溫泉。父親要母親準備像樣的晚餐接待。揚言有位長官指定要吃蒸蛋,平時百依百順的母親居然意氣用事地說:
幽居深山的我膽小如鼠,又似自閉兒,除了父親、大塘義父母、鳥居叔叔來探望我以外,足不出校園,一直期待著暑假來臨。好不容和*圖*書易盼到兩個蕃丁抬著籐竹合編的椅座,神氣地將我抬回馬烈巴。
母親哭叫:「我不要活了。」衝向昏暗的山路。我實在擔心她真的又去自殺,哭著緊隨其後。母親愣在昔時掛人頭的大櫸木樹下痛哭。我也抱著母親大哭:「媽您不能自殺!媽我愛您,您不能死呀!」還好母親停住哭泣,愣了一會兒,就牽著我的手走回娘家。她回娘家後判若兩人,談笑風生,不讓其母、弟妹們察覺其不悅、痛苦。長大後,母親才告訴我:「當時若讓我家人知道你爸爸有別的女人,我若因此自殺,我的弟弟和族人一定不顧性命的去殺你爸爸,也許連混有日本血統的你們也遭殃。」母親為兒女強忍怨恨傷痛之心,有誰能知曉啊!
月光下走啊走!突然對面山頂出現點點閃爍的火光,挑夫們驚恐大叫:「鬼火!鬼火!糟了!鬼火越來越多飛向我們,怎麼辦?」看他們害怕得不敢再向前走。這景象我倒是一點都不怕,只覺得畫面很美麗。
經過叔叔好言相勸調解,最後我答應稱她為「仲子阿姨」和同父異母的佐治男弟弟同住進醫務所下面的警察宿舍了。
「霧社蕃區內的泰雅族,因語言、服飾、風俗習慣的小差異,又可細分成:一、泰雅、二、賽德克、三、太魯閣、四、澤敖列亞等,從古時彼此出草成仇,以致治安的維護困難度較大。」
父親強硬的態度和語氣都軟化了,坐著說:「兒子!你們可知道孩子失蹤時,父母有多心焦嗎?愛之深責之切,我是因為太愛你們,才打了你們。兩個小孩子私自夜行山路,萬一掉落山崖,遇到山豬、黑熊,或是遇到仇恨日本人的蕃丁,都難逃死劫啊!」
有一天,我好奇地問:「叔叔,為什麼您的朋友都叫您萬年警丁呢?」
當我們回霧社的家時,父親拉著長臉厲聲責罵我們,要我們跪下向仲子阿姨道歉,這時她身邊躺著極瘦弱幼小的男嬰,他就是我們小麻煩砸櫻逃回馬烈巴事件的受害者,未足月七個月就早產到世間的下山治。
「你們日本人剛到馬烈巴時,都用雙軌的台車運貨。後來颱風豪雨沖壞隘勇線,我們以義務勞動方式,視路況一會兒揹負行李,一會兒用手推著台車,現在他們不再修隘勇線,我們只能辛苦地用人力搬重物了。」
她倆踏著輕快的步伐說:「託這兩個日本孩子之福,我們回程揹得最輕。」那些挑夫不分男女,個個都是大力士,笨重的行李都超出頭頂許多呢!
母親半喜半嗔地說:「你倆真是小麻煩,這次闖大禍了。幸虧鳥居叔叔打電話來,爸爸又出動一群人拿著火把再度去找你們。你倆累得在工寮內睡死了啊?從工寮被抬回家都不知啊?」大腹便便的母親述說著。
一個壯丁說:「我們蕃人就是有過人的眼力,可以幾天不睡覺,在黑漆漆的叢林穿梭自如。若無此本領,怎能一去打獵三、五天揹回豐盛的獵物呢?」
「膽小鬼真沒用,我什麼都不怕。走了!我們回馬烈巴去啦!」我被弟弟半拉半推的離「家」出走了。
有一天,阿昇的保姆(十四、五歲的蕃女)要帶我們去採野果,走下駐在所,其友人數位在等候,我和阿宏跟隨其後走向叢林,揹著阿昇的保姆走在最後面。
當時霧社分室高井主任親自向裕仁親王做簡報:
以往族人盛傳「西目疫」在平地有別的女人,那女人還生了西目疫的孩子,如今傳言證實了,她又能如何?為了孩子們著想,也只能抑制悲痛與氣憤,忍氣吞聲接受命運的安排了。
「她極願意為下山家做任何事。抱歉!其實阿一早就和仲子住在一起,她把阿一當親生兒子般的照料。現在阿宏也要入學了,她堅持將阿宏也帶在身邊照料。」
第二學期中,父親來宿舍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不用再住校了,你真正的媽媽和弟弟搬到霧社警察宿舍。快!整理好東西,媽媽在等你呢!」父親先帶我到小吃店吃麵,我問:「爸!媽媽和弟弟呢?爸,您又忘了,我吃麵要加荷包蛋呀!」父親向店主吩咐加荷包蛋後,步出店外。
哇!天助我也,太好啦!這些人是父親派來的,以大舅舅為首,將蕃產物交易所的物品搬到霧社賣,再將父親所訂之物揹回馬烈巴。大舅舅拿出美味的乾糧,有人以芋葉掬水來,我們吃飽喝足,舅舅將兩個女青年的行李分散給壯丁們,由她們負責揹我們回馬烈巴。
父親因公將出差埔里,他告訴我:「畢業典禮一結束快回家,我帶你到埔里見識什麼是繁華。」我興奮地回家卻找不到父親,阿姨說:「你爸爸等你時,埔里來電話催他,他就坐台車去埔里。對了!他才剛走,快追追看,也許你可以追上他坐的台車。」
新年早上,吃過菜湯年糕後和弟弟打陀螺,我都打不順。和弟弟打日式羽和*圖*書毛球也都輸給他。父母親帶我們到神社祭拜逛逛,連在運動場放風箏,我都無法放下心事。
「阿一!阿宏!你們在哪裡?」的呼聲由遠而近,由模糊而清晰。原來爸爸接獲鳥居叔叔得自仲子阿姨我倆失蹤的消息,判斷是逃回馬烈巴,立刻召集巡查、警丁、蕃青手舉火把搜尋。當母親出現眼前時,我倆飛奔投入母親溫暖的懷抱痛哭起來。
清晨母親大呼小叫:「治平快起來看看,阿昇的情況不妙,從脖子到頭臉整個又紅又腫脹,呼吸十分急促。」
「走遍日本、台灣,我認為霧社的風景、氣候、交通、人情……等,都最適合人類居住,所以霧社也算是我的故鄉了,我決定終老於霧社。」
「說到義務勞動最令人厭,不管什麼時候,只要西目疫一下命令,我們只能乖乖參加,以免受到重罰。」

萬年警丁島居勇藏是下山治平的知交,拋下妻兒獨自在臺灣的鳥居將好友的兒女視如親子女般照料,並留下許多下山家的珍貴照片。
「我又不是母雞,我不會生雞蛋,怎麼做蒸蛋!」
年假時,父親親自來接我回馬烈巴,他再三叮嚀囑咐:「回馬烈巴後,絕口不可提起仲子阿姨和佐治男之事。你和她們住在一起之事,更要守住秘密。萬一這事讓貝克知道,她一定會上吊自殺,然後你的舅舅會把我們全家人都殺掉,用我們的頭顱去祭拜他們的巫毒浮。」我幼小的心靈,為守這祕密被壓得透不過氣來,不知如何和母親、弟妹言談。
寂寞的日警們,似乎都愛以歌唱發抒思鄉之情,但是歌聲能比美家父的,我首次聽到,不禁睜大雙眼,好奇的想看看友伴口中的「美人」,和其歌聲悠揚的父親。
他說:「我非常喜愛美麗的台灣,尤其高山的四季自然美景,是我最佳的照相素材、蕃人的生活更是最佳題材。原本以為我們日本的富士山是東亞最高山、風景最美。台灣成為日本殖民地後,方知最高山是新高山(玉山)、次高山(雪山)第二,富士山降居第三,山是越高越美呀!為了親近新高山,我到貫穿台灣東西的八通關隘勇線,接近美麗的八通關大草原前的觀高駐在所當巡查。我沉迷於拍攝四季絕美的高山風景。有一天,我醉心照相忘了時間,天黑方知手電筒的電池已用光。想起台灣三害:凶蕃、山豬、台灣黑熊,而心懷忐忑的摸黑獨行於失足便會摔落萬丈懸崖的八通關隘勇線上。突然左前方沙沙作響,黑暗的密林雜草間,似乎黑熊在晃動,我嚇愣了,心想,年紀輕輕的我為實現祖國的理想,到台灣深山當警察,豈可葬身熊腹。當時實在太恐怖了,牠直朝我的方向而來,我拿起長槍向黑熊連射數槍。不料被我射死的竟是一位布農族獵人。大正九(一九二〇)年前的政局要以懷柔政策理蕃,日警射殺布農族獵人茲事體大,我不但由巡查貶為警丁,並懲罰我一生永遠是警丁,不得再升任巡查了,因此綽號叫『萬年警丁』。」
「阿一!阿宏!吃晚飯的時間已過,你倆學山猴攀在樹上做什麼?快下來要吃飯了。」我倆神祕地含笑不宣,爬下樹隨阿姨的責罵聲回家。
這時眾人皆說:「山路上也有豪華旅館。只要能遇上農地的工寮,不就是豪華的旅館嗎!」
我們一到六年級,各班約有五至八個學生,住校生約二十人,分住男女宿舍。
我倆哭訴常找不到仲子阿姨,常挨餓,我吃糖拌飯和糖水,阿宏去乞食,因為太餓了,才決定回馬烈巴吃媽媽煮的飯。母親聽我倆哭訴,哭著將我倆抱緊說:「啊!我可憐的孩子啊!」
原來霧社的景物這麼美好,尤其那座叫櫻台的小山崗,成為日本人散步閒逛聊天的勝地。我們日本男孩,更是最愛聚集在櫻台,互相追逐、打陀螺、捉迷藏,賞花鳥……玩得不亦樂乎。
這趟回去很神奇,發現家中多了一個紅通通的小男嬰,名叫下山昇,阿昇弟弟胖嘟嘟的很可愛,一逗就會笑,真有趣,我真的好喜歡又多了個弟弟。
阿宏不甘受餓,總愛找鳥居叔叔或到同學家飽餐一頓。我罵他這是乞丐的行為,他笑我:「填飽肚子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我才不要像你那麼傻,挨餓時只會吃糖拌飯。」
父親看到我突然出現很驚訝,心疼地摟著我罵:「傻瓜!你憨厚倔強的個性真像你媽媽。有勇無謀,做事魯莽的習性,要改一改才不會吃虧呀!」從埔里回來後,我常神氣地在弟弟、妹妹、友人面前誇耀新見聞:首次坐台車、和郡守大人聊天、看到電燈和一輛黑色轎車、還看到爸爸在埔里買的兩座大房子……。

馬卡納集溫泉的員警俱樂部,下山治平常在此招待貴賓,其右側是蕃產物交換所和醫務所。這是治平和貝克曾鬧蒸蛋風波處。
突然,身後有台車停下來,上頭坐著畢業典禮時的貴賓,台中州能高郡的郡守秋永長吉。他是父親的長官、朋友,大正十一年一月二十七日才由警察課長榮升郡守。他們聽到我身無分文,不知爸爸會住那裡,竟然異想天開,要走到埔里找爸爸,都笑彎了腰。而當郡守知道我父親是下山治平後,先讓我吃喝個飽,然後有位伯伯說:「這個享齊人之福的下山治平住處我知道,這孩子交給我吧!」
從馬烈巴下來的我覺得霧社實在繁華熱鬧。街上有兩間雜貨店,一間是本島人謝金墩開的,另一間是日本人開的四倉商店。還有一間小吃店、一間豬瀨幸助開的櫻旅館、一間郵局和一間酒保。
伯伯帶我到父親同鄉親戚所開山本雜貨店,山本鐵太郎家的玄關時,傳出父親如雷之聲:「唉呀!有時為了讓事情圓滿,不得不說善意的謊言……。」
「我最期待豐年祭前一日的運動會,我賽跑年年得到蕃刀、鋤頭、斧頭……等很實用的獎品。」
父親要我坐下,指著抱著嬰兒的婦人慎重地說:「阿一!記住,這位名叫勝又仲子的人才是你真正的媽媽。」

想到用櫻桃罐砸仲子阿姨,害下山治早產,小麻煩兄弟一輩子慚愧。治出生一周歡慶照。
(左一仲子阿姨、左四下山宏、左五下山一)
(左一仲子阿姨、左四下山宏、左五下山一)
阿姨真是典型的日本女性,對丈夫和孩子輕聲細語、溫柔賢淑、體貼慈善。假如要挑她的毛病的話,就是出門找到聊天對象就會忘了回家。我們中午回家常不見阿姨蹤影,午餐也沒準備,若有剩飯我就吃糖拌飯,有時連剩飯也沒有,我就喝糖水果腹。後來我一直被胃病纏身,這該是主因吧!
櫻花盛開時的櫻台真是人間絕景,引來一幅幅的全家賞櫻圖,不知為何?氣質迥異特別典雅高貴的「井上全家福」賞櫻圖,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中。
吃過年夜飯後,全家圍著火爐邊聊天邊玩日本花牌來守歲,以祈長輩能長壽。那年爸爸和我的牌運奇差,兩人局局皆輸。
母親含淚說:「我是沒讀過書的人,所以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會,只會被人看不起。我狠心送你們到霧社讀書,只希望你們認真讀書,好好學習為人處事的知識學問,將來長大才能像爸爸一樣聰明能幹,什麼事都做得好,找到好工作,受人們敬重啊!」
我和阿宏突然異想天開,鳥類這麼愛吃豔紅的櫻桃,紅櫻桃一定很好吃,假如採取紅櫻桃,獻給辛苦照料我們的仲子阿姨和佐治男弟弟吃,他們一定會很高興。
「叔叔,爸爸說您帶著照相機台灣四處走透透,那麼為什麼在霧社買房子,準備定居於霧社呢?」
我穿著神氣的學生制服,由身穿日警制服的父親和身穿和服的母親牽著手,交給美麗和藹的伊藤宇紺啟蒙老師。入學典禮結束,父母要回馬烈巴前跟我說:「若遇到任何問題,到昨天住宿的鳥居叔叔家,他一定會幫助你。暑假一到,我們會接你回馬烈巴。」

大正10年初貝克生下了升。有一天治平突然帶一位懷抱嬰兒的日本婦人,說是下山一真正的媽媽,一大鬧不肯喊“媽媽”,經鳥居勸解,貝克所生子女都以“仲子阿姨”稱呼日本媽媽。
(貝克坐著抱升,敏子在其身側)
(貝克坐著抱升,敏子在其身側)
「阿一!看吧!你媽媽和弟弟來接你了。」我只看到一名日本婦人抱著好像昇弟的小男嬰,坐到我的身旁。母親呢?我的母親在哪裡?那婦人開口:「你就是下山一嗎?長得很清秀,又一臉聰明相嘛!」我才懶得理陌生人,站起來伸長脖子找尋母親的蹤影。
隨著歌聲,一幅溫馨甜美的畫面呈現眼前。高貴英俊挺拔的八字鬍慈父,手牽兩個清純、可愛、美麗的長辮女孩,美麗的慈母,懷抱男嬰隨夫身後緩行,還有一個活蹦亂跳於父母之間的俊秀男童,全家人邊唱著歌邊走上樓台。那幅難忘的全家福畫面,使我既羨慕又嚮往。
「阿宏https://www.hetubook.com.com你別胡鬧,我們來回馬烈巴,都是爸爸請人揹或挑著,清晨起程黃昏才能到達。我們年紀小,走得動嗎?叉路那麼多,你能分辨該怎麼走嗎?天快黑了,你不怕鬼嗎?」
「阿姨!弟弟年紀小不懂事,請您原諒他。這些美麗的櫻桃是我和阿宏採來送給阿姨和佐治男吃的。」結果好心沒好報。阿姨大力推開我捧著的櫻桃罐,怒目睥睨我和阿宏好一會兒,接著又罵:「看看你們兩兄弟都一樣,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滿臉、滿嘴、滿手、滿身都像沾染了恐怖的鮮血。台灣的山櫻是人吃的嗎?就只有你們這些蕃女所生的蕃童,才會吃這種東西。」

下山一、下山宏兩兄弟被大人寵壞,幼時十分頑皮搗蛋,是有名的“小麻煩”兄弟。
「台灣的民族,依照清國分成漢人和蕃人。漢人又稱本島人,因語言不同,又分為閩南(福建)人和客家(廣東)人。蕃人族群繁雜,依生活區域環境的差異歸類為一、熟蕃:居住平地、歸化或漸漸漢化的,約二十個屬南島語系的蕃族(平埔族)。二、生蕃:被歷代封鎖於深山,以往一直被文明隔絕的蕃族。
過年原本是最快樂的時光,我只能羨慕無知的弟弟、妹妹可以依舊展現璀璨天真的笑顔。父母和我似乎各懷鬼胎,氣氛失去自然,只覺詭異沉重。
我想念父母時,常去找鳥居叔叔,他人緣好、朋友多,常見美女進出其家,其友人常羨慕的笑說:「萬年警丁,你的豔福真不淺哪!」
還有一個一直到母親過世還隱藏在我心裡的祕密:父親曾對母親說,因為仲子阿姨寧願當小妾,獨自跑到台灣追隨家父。其實是爺爺不願接納母親,答應並催促父親回故鄉和初戀情人勝又仲子結婚,他是在接受特訓前,娶了仲子阿姨,並帶回台灣的台中、埔里居住,後來為了照料我才搬到霧社。
裕仁攝政親王聽完之後指示:「世人皆由蕃漸漸文明化。台灣已成我國殖民地,蕃區內的蕃人,應儘速文明化,當然將來朝皇民化努力。『蕃』的稱號極失禮不文雅,應研討適宜的稱呼。」
母親長嘆一聲,語帶擔憂:「說你們是小麻煩就是小麻煩,叔叔說仲子被你們用什麼罐子打到,可能會早產,爸爸找到你倆後,連夜趕到霧社去了。」
「沒賣。」
「我們的西目疫算還不錯了,義務勞動後總會分些鹽、糖、鹹魚什麼的給大家,聽到很多別社的人說,他們只吃到拳打腳踢,甚至以籐條皮鞭打得皮開肉綻當大餐呢!」
「這是哪裡?我們睡在哪裡?」我推醒身邊的阿宏,他揉揉惺忪的雙眼望向我的右上方,突然大叫:「媽!」我倆跳起來抱著母親痛哭起來。
第三學期終於要開課了,我總算守住父親有日本老婆孩子的祕密,回霧社警察宿舍了。
隔一會兒父親到廚房查看,別說蒸蛋,連雞蛋都還沒買來,就催促:「妳快去買雞蛋吧!」
萬萬沒料到想孝順阿姨的心意,結果換來一陣謾罵,不但不被尊重反遭羞辱。我最氣憤的是,就算我和阿宏犯錯被罵是應該,為什麼「蕃女」、「蕃女」地連母親也被辱罵進來?我的怒火急速上升,不禁舉起櫻桃罐,奮力砸向仲子阿姨的胸前。大腹便便的阿姨跌坐地上,全身沾滿鮮紅的櫻桃汁,扶著肚子不停地叫:「痛!痛!」
我們苦盡甘來了,阿姨變得更祥和,三餐總有熱騰騰的飯菜讓我們吃個飽。她也主動關心起我們的生活起居,約束好玩的阿宏以課業為重,星期假日,要阿宏帶著內向自閉的我找同伴一起玩。
我倆左顧右盼找尋父親,心想這次一定被打得更慘:「媽!爸爸呢?怎麼沒看到爸爸。」我們心虛的問。
大正十(一九二一)年三月,父母親帶著滿七歲的我下到霧社,準備就讀霧社小學校。到達霧社後,先到爸爸的知交友人鳥居勇藏家,鳥居叔叔也留著八字鬍,性格神似父親,豪邁瀟灑不拘小節。他和父親志趣相投,都喜歡喝小酒、吟唱詩歌、照相、雕刻、收集藝品、製作標本。除此之外,他還愛畫圖,牆上掛有幾張女性裸體的畫作。
他聽了都笑著回答:「唉呀!我的『香蕉』已經沒有用了,看到美女也硬不起來,只能把美女當模特兒,把她們關進我的相機和圖畫中慢慢欣賞啊!」
台車剛駛離,我邊叫「爸爸等我!」邊追趕台車,車子早不見蹤影,我執拗的決定走到埔里找爸爸。追到堺橋,天已暗了,我又飢又渴又怕,常聽人說,過了堺橋是人止關,黑夜常常會出現無頭鬼,我害怕地大聲哭著向眉溪方向跑。
霧社分室主任宿舍,直走穿過鳥居,爬上兩旁對立很多燈台的台階到頂端,正前方是神社,左邊是自來水廠的儲水塔、右邊是武德殿,武德殿的右下方是醫務所,神社上方的台地是蕃產物交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