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以往我最厭煩成天無所事事，如今卻盼望遠離沉思，甚至對從前的用功感到悔恨！做為好友的學生讓我如釋重負，並發現在東方學者的著作中有的不只是指導，還可得到精神上的安慰！我並不像他那樣，企圖由這些語系的各地方言中求取精確高深的知識；除了聊以做一時消遣，我根本不屑拿它做別的用途。我閱讀它們只求瞭解其中含義；而只要我下過功夫，它們也必定給我豐富的報償！它們的沉鬱滄涼具有撫慰作用；它們的喜樂，或多或少將我昇華到在研讀其他任何國家作家的作品時，生活恍如溶入溫暖的陽光和滿園玫瑰，溶入某個旗鼓相當的對手一顰一笑裡，還有吞沒你自己心田的熊熊烈焰中！這和希臘、羅馬英勇豪邁的詩篇是多麼不同啊！
另外，親愛的表哥，我還必須告訴你幾句關於小寶貝威廉的話，真希望你能看見他。在同年齡的孩子裡他算很高的啦；有著帶笑的甜蜜藍眼睛，黑黑的眼睫毛，還有一頭鬈髮。當他笑的時候，兩邊臉頰各自綻開一朵梨渦，臉色健康又紅潤。他已經有了一兩位小妻子，不過五歲的小美女露薏莎．畢隆是他最心愛的一個。
在我最親愛的阿姨過世時，大家都太沉溺於自己的哀傷中，沒有人注意到一直憂心如焚、關愛地照料著她病情的佳絲婷！可憐的佳絲婷病得很重，可是還有其他的考驗等著她呢！
我們在一個週日下午回到學校；農夫們正當歡欣雀躍，沿路遇見的每個人看來也都興高采烈；而我自己同樣神采飛揚，帶著無牽無掛的歡樂和喜悅，連奔帶跳地前行。
我打從心裡感謝這位老友，嘴巴上卻沒說出來。我清清楚楚看出他的訝異，但他從不企圖從我這裡挖出任何秘密；而我對他雖然懷有一股融合了無限摯情與尊敬的愛，卻仍無法說明自己，將這段時間時常出現在我記憶中，卻不敢對人詳加透露，以免造成對方更深刻畏怖的事件說給他聽。
她的兄弟姊妹一個接一個相繼亡故了，母親除了這個備受她冷淡的女兒外，身邊已無子女。那婦人的良心不安了；她開始認為幾個心愛的孩子之死，是上天為懲戒她的偏心所做的審判！她是名天主教徒，我相信想必是聽她告解的神父堅定了她原先的假想，於是，在你動身前往英格爾史泰德的幾個月之後，絲佳婷被她那後悔不已的母親召回家。可憐的女孩！離開我們家時她淚如雨下，自從阿姨死後她整個改變不少；悲傷使得原本活蹦亂跳的她言行舉止變得輕聲細氣、嬌柔委婉不少。回到母親家中居住，也無法使她恢復活潑愉快。可憐的婦人在懺悔之中態度搖擺不定。她常乞求佳絲婷寬恕她的不仁不愛，但卻更常把她兄弟姊妹的死都歸咎於她。持續的煩噪終於使那婦人陷入衰弱狀態；最初只是脾氣越來越暴躁，現在卻永遠安息了！她死在去年冬初，第一波冷天氣接近之時，佳絲婷又回到我們身邊；我向你保證一定好好愛護她，她非常溫婉聰慧，而且美得令人驚艷！正如我前面提到過的，她的儀態神情，時時教我回想起心愛的阿姨。m.hetuｂｏｏk.coｍ.cｏm
克林普先生可就沒這麼容易遷就他人了；而以我當時那種最難以忍受刺|激的敏感狀態，他那刺耳且又大剌剌的歌頌，遠比韋德曼先生和顏悅色的嘉許更教我痛苦。「唷——唷，老弟！」他大叫：「喂，科勒佛先生，我向你保證他已經勝過我們每一個人了。哎！愛瞪就瞪吧，反正這是事實。一名只不過才幾年以前，還像信仰福音一般信仰著寇尼流斯．阿古利巴的小伙子，現在卻憑自己實力在校園裡獨領風騷；假使他不快快被拉下來，我們可都要侷促不安啦。呀，呀，」他注意到我臉上難過的表情，又說：「法蘭康斯坦先生個性謙沖，以一個年輕人來說是項優點哩！你知道的，科勒佛先生，年輕人應當謙虛些才好；我自己年輕時候也是，只是沒多久就放棄啦！」
五月已經開始，我正日日翹首企盼安排我返鄉日期的書信來到。這時亨利提議環繞英格爾史泰德郊區做一趟徒步旅行，也好讓我親自向這居住多年的村莊告別：我性喜運動，而在故鄉時，科勒佛始終是我在山光水色間漫步時最喜歡的同行夥伴。
夏天就在這些活動之中度過了。我原訂在秋天返回日內瓦，卻又臨時被幾件事情耽擱下來。寒冬與霜雪隨之而至，馬路勢必無法通行，我的歸期只得又延到來年春天。這番延滯讓我感到很難過，因為我十分渴盼重見自己家鄉和親愛的朋友們。這趟返鄉之行之所以延後這麼久，一開始只是為了不願在科勒佛還未熟識任何本地人之前，把
和_圖_書他留在這個陌生的地方。無論如何，這個冬天過得非常愉快，而且儘管春天來得出奇的慢，但等它來到以後，美麗的風光卻為它的遲到做了彌補。
復原以後，我的首要任務之一就是將科勒佛介紹給大學裡的幾位教授認識。在進行這項任務期間，我經歷一種難堪的對待，對我心靈上所承受過的創傷極不合宜。自從我結束辛苦工作，開始走向一連串不幸的那個要命夜晚以來，只要偶一想到自然科學這個名詞都會產生劇烈的反感。等到身體完全康復之後，見到化學儀器還是會勾起我全身神經系統的劇烈反應。亨利看出這情形，將我的所有儀器、裝置全搬離我的視線外。另外他還留意到，我對先前用來當作實驗室的房間有股厭惡感，於是將我的住處改頭換面一番。但科勒佛的小心、關切在我拜訪教授們時便完全派不上用場了。當韋德曼先生滿懷善意、熱情地對我在科學領域中的進展讚不絕口時，對我造成極大的折磨！他很快注意到我不喜歡這話題，卻猜不出真正的原因，於是將我的感受歸因於謙虛，趕緊將話題轉移到科學本身，不再討論我的進步。看得出來，顯然是想引發我的談興。我能怎麼辦呢？他的用意是讓我開心，結果反倒使我陷入痛苦！我覺得自己眼中所見的那些儀器，彷彿是他早已一件一件精心佈置，以便往後用來將我推向緩慢而殘酷的死亡！我在他的言談之中滿腹酸楚，卻又不敢流露自己的痛苦；一向敏於觀察、並感受別人情緒的科勒佛，藉口完全不瞭解這方面學問，伺機結束這主題；接著大家交談的內容便廣泛移轉到一般事項上。
除了兩個親愛的孩子一天天長大，自你走後一切大多如往常。碧藍的湖水和白雪皚皚的山頭——它們從不媺變！我想我們安詳的家園和知足的心，正是受到同樣的不變定律在支配！細微瑣事填滿了我所有的時間，也逗我過得開心，看到大家快快樂樂，還有身邊圍繞的親切面孔，我的辛苦就有了補償。自從你離開我們以後，我們小小的家庭圈只有一項改變：你可記得佳絲婷．莫里茲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加入我們家中的？或許你不記得了，因此我將簡單敘述一下她的往事。她的母親莫里茲夫人是個帶著四個孩子的寡婦，佳絲婷排行老三。這女孩向來是她父親的心肝寶貝，然而基於某種性格偏差，母親卻完全無法忍受她，甚至在莫里茲先生過世後，苛刻地虐待她；阿姨注意到這種情形，於是在她十二歲時勸服她母親讓她住進我們家。我們國家的公家機構制訂的規矩，比起周圍那些君主政治國家的制度簡單、快樂多了。因此這裡各個階層的居民之間也就沒有那麼明顯的區分；而較低階層的民眾既然不像其他國家的那麼貧窮、受輕賤，舉止態度自然就比較端正文雅。一個日內瓦的僕人和英、法兩國的僕人之間所代表的意義是不相等的，於是成為我們家中一份子的佳絲婷學會做僕人的義務，而也正因為在我們這幸運的國家，這其中並不包括不受教育的觀念和犧牲做為一個人的尊嚴！和*圖*書
接著，親愛的維克多，我想你一定盼望聽聽有關日內瓦這些好鄉親的閒談吧！美麗的曼斯菲爾德小姐已經開始為她即將舉行的婚禮，接待前來道賀的賓客了，對象是一名英國青年——約翰．梅爾本恩先生；她的醜姊姊梅南則在去年秋天嫁給富裕的銀行家杜維拉先生。至於你很要好的同學路易士．曼紐自科勒佛離開日內瓦後就禍不單行。不過他已經重新打起精神，據說最近就快迎娶一位非常美麗迷人的法國女子塔佛尼亞女士了。她是一名寡婦，比曼紐年長許多，但卻普受人人敬仰、喜愛。
你應當還記得，佳絲婷是你非常喜愛的女孩；我想起有次你曾經表示，要是你情緒惡劣，只要佳絲婷的一瞥就可以趕走你心頭的陰霾，理由和阿里奧斯多對於安潔莉卡之美的觀感一樣——她看起來如此率真、快樂！阿姨對她極為疼愛，所以在原先打算讓她接受的教育外，又讓她有更高的唸書機會。她的恩惠得到百分之百的回饋；絲佳婷是全世界最懂得感恩圖報的小人兒：我的意思並不是她做過什麼表示；我從未自她口中聽到什麼感激之類的話，不過你可以從她眼中看出她對自己的女保護人幾近崇拜的情懷。儘管她性情活潑，在很多方面都顯得輕率莽撞，可是對阿姨的一舉手一投足卻無不全神貫注地留意。她視她為集所有菁華於一身的模範，竭盡全力倣效她的遣詞用句和舉止神態，以至於即使到現在，她仍常使我回想起阿姨！
伊莉莎白．拉凡薩
和_圖_書我們在逍遙閒遊間消磨掉兩星期時間；我的身體和精神早已恢復許久，這段期間又從我所呼吸到的清爽空氣、行程中的自然風物、和與好友的交談間添得不少元氣。長期以來，學習、研究使我孤立於同儕之間的交流外，也讓我變得不喜歡和旁人相處；但科勒佛卻能喚起我內心較為美好的情感；他再度教導我去愛惜大自然的風貌和孩童們愉快的臉龐。多棒的朋友哇！你是多麼真誠地愛護我，又是多麼盡心盡力設法讓我的心情和你一般歡暢！一項自私的追求使我變得心胸狹窄、目光如豆，直到你的和善、摯愛再度溫暖、並敞開我的胸懷；我又變回一年前那個快樂的我——無憂無慮，愛大家，也受大家喜愛！那個時候，快樂且無生命的大自然擁有賜予我最歡欣感覺的力量，一片晴朗的天空加上幾片青蔥的田園，便足以迷得我心醉神馳！此時正當一年裡頭最美好的時節；樹籬間，春日的繁花開得燦爛，夏季的花朵又已含苞待放；過去一年裡壓得我直喘不過氣，就算費盡力氣想擺脫，卻還像個無形包袱般始終揮之不去的思緒，也終於不再困擾著我了。
這時克林普開始自我歌功頌德起來，連帶也使我快樂地擺脫那極為困擾人的話題。科勒佛向來對於我獨鍾自然科學毫無共鳴，而他的文學追求更與我全心鑽研的方向迥異。他來上大學，懷抱的藍圖是成為一名學問精深的東方語文大師，以便為他早已規劃的人生遠景開創一片天地！決心不要平平淡淡過一生的他將視線轉向東方，以做為拓展進取精神的望遠鏡：波斯文、阿拉伯文、梵文等等各種語言吸引他全心投入，而我也在他的感染之下輕鬆涉略這些學問。
「我心愛的，心愛的伊莉莎白！」看完來信，我失聲高喊：「我一定馬上寫信，解除他們大家心中的焦慮！」我寫了；這項工作差點累垮了我！不過我已開始進入復原期，正持續而穩定地逐漸康復；兩週之後，我終於能夠踏出自己的寓所。
日內瓦，三月十八日
你生病了！病得很重！即使親愛的亨利好心地一封接著一封寫信回來，也不足以讓我對你的情況安下心來。你被禁止書寫——不許握筆；但沒有你的隻字片語，親愛的維克多，我們完全無法紓解焦慮。好長一段時間，我每看到一次郵差就會以為其中一定有你的信，而姨丈更是在我三番四次的勸阻之下，才勉強沒有親自動身到英格爾史泰德去。我的確避免了他在這麼長的旅程中遭遇不便或危險，可是自己卻又多麼時常遺憾無法自行前去！我想像自己取代了某個花錢僱來的老看護，親自在你病床前照料；她絕不可能像你可憐的表妹一樣善解你意，也不可能像我一樣細心、深情地執行你的意願。不過現在這一切都過去了！科勒佛來信說你病況真的好多啦！我熱切盼望你很快就能以親筆字跡來確證這訊息。
和*圖*書
勒佛接著把他所說的信塞進我手裡，
復原——並回到我們身邊，你將會發現一個幸福、愉快的家，還有深深愛你的朋友們。你父親身強體壯，只求見到你，只想確定你平安無事；永遠別讓他慈藹的容顏，籠罩上掛慮的愁雲！若知道我們的思尼斯特有多大進步，你不知會有多麼快活哩！他現在已經十六歲，活潑好動、朝氣蓬勃、一心渴望當個道地的瑞士人，加入國外部隊；可是至少在他的長兄回來前，我們不能與他分離。姨父對遠赴遙遠國度從軍的主意有些不悅，但恩尼斯特不像你那麼能夠專注用功。他視學業為可恨的束縛，把時間全花在戶外；不是爬山、就是在湖中划船。我擔心除非我們讓步，允許他加入自己所選擇的行業，他會變成一個游手好閒的人。
亨利見我高興，自己也就開心了。對於我的心情，他是由衷地感同身受。絞盡腦汁，使盡渾身解數，逗我放寬心懷。同遊期間，他的機智、巧計著實教人驚歎；他的談話內容充滿豐富的想像力，並且不時摹仿波斯和阿拉伯作家，自創飽含神奇幻想和熱情的故事；而在其他時候又會背誦一些我所偏愛的詩篇，否則就是費盡心思設下一些巧妙機關，故意引我加入爭辯……
親愛的表哥，寫著寫著，我的心情好多了；可是到了最後，卻又不由得焦急起來！寫個信吧，最親愛的維克多——一行——不，只要一個字，都會讓我們高興萬分！無限感激亨利；謝謝他的好心、他的摯情、和他的頻頻來信；我們由衷感激。再會了！我的表哥，好好照顧自己；還有，求求你，務必寫信！
正是我的伊莉莎白寄來的：
親愛的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