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他看起來鬱鬱寡歡，非常孤單，於是我走過去伸出手：「再見了，船長。和你一起共事是我最大的榮幸……也感到非常愉快。」最後這句話並不是謊言，完全出自肺腑。
寫那篇文章的記者或編輯故意把我們當成取笑對象，我眞希望他笑得一口氣噎死。看起來我們的衣服很古怪，言語也很古怪，樣子顯得過時，而且有點土頭土腦。照片的說明是：「小子們，脫帽！老爺爺來了。」
他凝視我片刻，肩膀突然塌下去，把臉埋在手掌間。我以爲他會哭出來，暗罵自己簡直像個流氓一樣，竟然這樣欺負一個老人。我拍拍他肩膀，眞希望剛才能找個藉口跟他敷衍一下，而不是這樣直截了當地拒絕。
但她抬起頭來看見我，就對我微笑一下，我大叫道：「小甜餅！」
所以我向古耶拉小姐道謝之後就請她走路。我向睡意朦朧的閘門看守員揮揮船票，他以葡萄牙語回答我，大槪見我一臉呆相，立刻又換成：「出去轉向右，再問『阿龍』。」我似懂非懂地就上了船。
但我逐漸看出爲什麽我們沒造成轟動一時的新聞。殖民地行星多得很，每天都找到一個，所以他們怎麼會對我們在六十年前所發現的行星感到興奮呢？就算是幾個月以前發現的也未必令人發生興趣，因爲也許今天所發現的就比它更好。至於星際太空船更是普遍得很，船期都可從報上查到。
「它很有趣。」
「當然。我們不是一直都在一起的嗎？」
茉莉一臉驚愕之色，咯咯笑得像個小女孩一樣。「好吧，德滿叔叔。我記得你的年齡……會把你當長輩看。」
「什麼計劃也沒有。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什麼。」
一旦我的衣著已不再引人注目，我就想單獨行動。在一個星期之中，她已敎我不少「星系語言」，所以簡單事情我已經能對付。我希望即使說錯了，別人也以爲那是受了土腔的影響。實際上我發現星系語言仍然是行星聯盟語言的改良品，它去掉一些彆扭的地方，又加進去一些新東西。就像英文被改頭換面，變成一種專門的商用語言一樣。
他的態度非常眞摯，我突然發現他很想找人談談話。「我還沒有什麼具體的計劃，船長，當然先要回家一趟，然後大概就回學校去。我想上大學，不過我猜想還要一段時間去跟上這個時代。這裏的改變實在太大。」
「我叫女孩子們先等着。我要先單獨見見自己的兄弟。至於男士們，你在晚餐的時候就會見到他們。不過別理這些事，老弟，咱們倆先談一會兒。眞是好久不見。」我看見他眼眶中的
和_圖_書淚水，那種年老傷感的淚水，這使我有些尷尬。「我大概最後也會走上這條路。在我的看法，這裏實在擠得不像話。我常想到康坦星，白柯克灣眞是美極了。」
「唔，我也不覺得像個叔公，也許只有茉莉叫我叔叔還使我習慣一些。」
我沒去細讀那篇故事。
不過我們所受到的注意並不如我預期那樣熱烈。噢，我的意思並不是說新聞界忽視了我們：他們的確爲我們拍過照，也訪問過我們每一個人。可是我只看到一段新聞，標題是：「第三批大夢初醒的李伯已經到達。」
這一個禮拜以來我的確常想到它。如果里約熱內盧是一個標準的例子，那地球簡直連降落的地方都不夠。其實這邊離里約熱內盧還遠得很，但他們說這裏已經算在城裏，可見它已擴充極多。
他完全不理我的話。「你根本不瞭解自己的心意，你只是個毛孩子而已。沒關係，我們明天再談這件事。今天大家只慶祝一下。」
我們在歷史上只是一小段敍述而已，在科學書籍中也頂多是段註解，完全沒有新聞價值。在我看即使是段註解就算很不錯，所以乾脆把它忘掉算了。
「別緊張，柏欽，我只是……」
「家裏的人呢？」我不安地問道。
「如果我們再回到白柯克灣，我們就是最老的一批開拓者。」
我握住他手說道：「我很抱歉，柏欽。」
他停下來，呼吸十分沉重，然後又稍爲和緩地低聲說下去：「我沒有兒子，也沒有孫子，只好獨力挑起重擔。可是我有兄弟，自己的親兄弟……」他的聲音弱下去。
「是啊，眞是好久不見。」
「什麼？別傻了。別把它說成是『我的』工廠，那是『巴氏兄弟公司』，從開始到現在一直都是這個樣子。所以你的責任跟我一樣大。」
（「小雀斑。」）
我忽然明白柏欽已經把每一樣事都籌劃好，就像他以前一樣。「等一下，柏欽。我很高興到你工廠參觀一下，也覺得很榮幸。不過別指望太多。首先我要回學校去，然後……呃，再說吧。」
「你聽我說，柏欽。我並不想讓人說我不知感恩圖報，但是你必須弄清楚這件事。我要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務必請你瞭解。它可能包括『巴氏兄弟公司』，也可能不包括。多半不會包括。這由我決定，我絕不再聽人擺佈。」
「不錯，改變實在太大了，」他莊重地說道。「我們都得設法去適應。」
就拿氣候來說，我知道長程會一直在研究它，但我從未期望他們會有什麼成就。現在只在晚上才會下雨，難道老百姓就
m.hetubook.com.com不會覺得這樣有點單調嗎？還有卡車，它本來沒什麼，只是把東西從這兒運到那兒，不過要是沒有輪子就會使它們顯得很不平穩。
「也許我會去。不錯，我會去。」但他看起來依舊一副茫然無所適從的樣子。
我最好把這本書完成，然後正正式式地將它丟到一邊去，否則永遠不會有時間再去寫它。
不知怎麼回事，船上每個人似乎都知道我是「大夢初醒的李伯」，在白沙灣的時候，女招待還堅持要帶我去換船。不過他們對我很友善，並沒拿我當取笑的對象。一個傢伙問我御夫座阿爾發星的殖民地是否已經開放，但他弄不懂我既然在太空中晃盪了幾十年，爲什麼沒去過那個地方。我試着向他解釋御夫阿爾發與我去的地方不但方向差得極遠，距離也在一百光年以上，但他全然無法瞭解。
「這就是我想聽你說的話。我馬上叫女孩子們下樓來。明天我帶你到工廠走走，跟幾位主管見個面。我沒指望你馬上就接過手去。如果你願意的話，先去渡個長假吧。不過也別太長，德滿……我知道自己已經很老了，沒法像往常那樣把事情想得很遠。」
她臉上沒雀斑，牙齒上也沒矯正器。嘴不大也不小，剛好適合她；她最煩惱的頭髮像一團火焰似的。
我想了一下。狄博士……歐博士……可憐的浦露，還有史提舅。我把思潮撇開，說出他想要的答案。「嗯，很有趣，有趣極了。」
我望着他。我從來不認爲他很老，他也的確不老，至少和史文生船長比起來要差得多。不過我猜他應該在四十左右（船上時間）
「嗨，德滿。」他在椅子扶手上輕觸一下，他就轉向我這邊。「別動，就站在那兒，讓我好好瞧瞧你。」
這話非常合理，我簡直無言可對。然後我們就交換地址，這也非常合理，但看起來都很古怪——本來我們的地址全都是艾爾西號。不過我還是和每個人都交換了地址，並且在記事簿寫下要去探望羅德茲的孿生兄弟，如果他還活着的話。並且把他兄長過世的情況告訴他，使他能引以爲榮——也許我可以透過基金會找到他。
我們談了一些瑣事，他就叫機器管家端咖啡來——他自己喝牛奶。最後他說道：「我叫女孩子們下來。」他觸一下椅子把手，一個燈亮起來，他低聲說了幾句。
他終於抬起頭來。「你不會對我做這樣的事。」
事實上除了莫叔叔之外，其他人都沒有家屬來迎接，所見到的只有長程基金會的代表。經過七十一年之後，大家已經沒有親戚了。不過我最爲烏哈hetubook.com.com特船長感到難過。當我們正等候通譯人員接受檢疫時，我看見他孤零零地站在一邊。其他人都不孤單，大家都忙着彼此道別但他沒有任何朋友——我猜想他缺乏勇氣在船上結交朋友，儘管當時他正等候變成船長。
他上下打量我，然後驚訝地說道：「我知道這幾年不會使你改變什麼。不過若眞看到它和體會它，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對嗎？」
把一個人的意志强加在別人身上是不對的，無論透過暴力或利用自己的弱點都一樣。我就是我自己……我還要到太空去。我欠這個老人一份情……但我不能拿一生來報答他，那屬於我自己。
他嘆口氣。「那好。很多年以前我已經不再覺得遺憾。不過要是它沒趣，那豈不是白白浪費我時間去空想？」
「我可以想像到，長官。」我從來沒計算過我的薪水，柏欽已經代我收下。
（「德滿大叔。」）
他搜索我的眼神。「我相信你會。你一直是個卑鄙的傢伙，爲我添了不知道多少麻煩。」
我懷疑自己是否眞知道，不過維琪果然已經下樓來。
他不用正眼瞧我。我堅持說道：「我說的是眞話，柏欽。我很當眞，如果你不能接受它和尊重它，我馬上掉頭就走。永遠不再回來。」
「不，柏欽，我不是毛孩子，我已經是成人。你必須接受這件事實。我即使犯錯也自己承當，不聽別人教訓。」
「你要跟她住在一起？」
我決定還是入境隨俗吧。女招待走過來，把一樣東西放在我大腿上，我把它拿起來一看，它竟然對我說話。那只是一樣小紀念品而已。
她滿面笑容，我覺得自己沐浴在甜美的愛意之中。（「你好嗎，德滿？眞高興見到你。」）
他沒抬起頭來。「算了，德滿，就照你自己的意思吧。不過我還是很高興見到你回家……一切都如你所願。」
他的確非常驚訝，然後臉上浮出笑容。我眞擔心他的臉會裂開，因爲他平常沒有笑的習慣。他緊握住我的手說道：「我也感到非常愉快，巴德滿，我衷心祝福你永遠好運。呃……你有什麽打算嗎？」
（「我在這兒，德滿大叔，馬上就下來。」）
「我仍然很卑鄙……如果你喜歡這樣形容的話。」
他沒站起來。我不能確定他是否站得起來。我知道他很老，可是沒想到會這麽老！讓我算算，他已經八十九歲了。嗯，沒錯，我們的九十歲生日馬上就要來到。
我們的通譯兼護送人已經接到指示，要把我們送回家或者其他想去的地方。但我取得回家的船票之後，就把指定給我的通譯打發走了。她人很m.heｔｕｂｏｏk•cｏm•ｃｏm好，可是令我很煩。她一下把我當成老公公，連過馬路也要攙扶，一下又把我當成小孩子，隨時要聽大人指示。我雖然偶爾需要別人指示，但她提供的却不對。
他看起來有些怏怏不樂。「也許我應該回去，實在很有這個必要。不然乾脆放棄一切，移民去算了。他們說現在已經有不少地方可以選擇。」
他的聲音很蒼老。
（全書完）
他俯身向前，抓住椅子的扶手。「只告訴我一件事：有趣嗎？」
「維琪呢？」
「呃……不過你不會對女孩子們做這種事吧？你對小維琪也會這樣？」
他們要我們在里約熱內盧停留一星期進行檢疫。要不是我們之中有長程基金會的人，大槪到現在還不放我們走。不過他們對我們很不錯，巴西皇帝唐彼得三世代表聯合星系頒授我們每人一座「李察生勳章」，並且致辭歡迎。但他話中却顯示出他並不十分確定我們是誰，以及來自何方。但是無論如何，他對我們的辛勞的確深表謝意。
（「快一點，維琪。」）
我走過去，拍拍他肩膀，可以感覺出他骨瘦如柴。但我決定還是乘此機會把這件事澈底作一了結。我告訴自己，這樣做反而仁慈些。
茉莉走下樓，凱琳跟在她後面。我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認出她們，雖然我們從未謀面。茉莉已經六十多歲，但未顯出老態。凱琳也四十出頭了，但是樣子一點也不像。茉莉踮起脚尖，擁抱住我吻了一下。「我們眞高興你回家來，德滿。」
我終於見到柏欽一家四代的人，而我年紀竟然跟最後一代沒差多少，這多麼奇妙！對於這種劇烈的變化，我相信自己有能力去適應……我曾經適應過各種奇怪的事。
「一點也不假，」凱琳同意道，她的語聲在我心中迴盪不已。她也吻了我，並且說道：「原來這就是我的叔公，年紀很大也很小。德滿，你眞使我想要個兒子。你一點也不像個叔公，我以後再也不叫你大叔了。」
「要是你一直逼我，我還是會的。」
「我猜可以退休吧，」他繼續說道，眼光偏到一邊去。「我計算過他們所積欠的薪水，數目相當龐大。」
「別說了！」他的聲音很尖銳，雖然中氣不很足，仍然有發號施令的味道。「我不想再聽你扯些無聊的話，小伙子。你已經照自己的方式去野餐了幾十年——我也懶得去問你是怎麽過的，那些都已經過去。現在你得努力工作，好好負起這個家庭事業的責任。」
「哦，你和_圖_書有什麼計劃，船長？」
凱琳望我一眼——我確信她並非有意偷聽。她說道：「維琪馬上就會下來，德滿。她還在化粧，你知道女孩子們最看重這個。」
「對了，船長，你爲什麽不也回學校去呢？學費你絕對出得起。」
稍後我答應一有空就去拜訪他們，說完就走到一邊去；在他們的家庭團聚之中並不需要我。沒人來迎接我，柏欽老得無法步行，維琪又太年輕，家裏不准她單獨旅行。至於茉莉和凱琳，我猜想是她們的丈夫覺得沒這個必要。他們沒有一個人喜歡我，但我實在沒法怪他們……因爲以前我經常以感應方式跟他們的太太談話，儘管那已經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不過我要重申一次，我並不怪他們。如果精神感應愈來愈普遍的話，必然會造成很多家庭中的摩擦。
莫叔叔完全不爲所動，我懷疑他根本沒注意。他急於想和雷茜絲見面。「我眞希望，」他半開玩笑地跟我說道：「那個孩子的烹調技術跟她母親一樣好。」
不行！
「眞混帳，巴德滿！我現在退休實在嫌太年輕了些。」
柏欽的房子比我們以前的老房子大八倍。我相信他應該積下一些錢來。他的機器管家接過我的披肩和長靴，然後請我進去。
我無法確定要多久之後地球上就不再有輪子存在。
烏哈特船長已不再有可資利用之處，他是時代錯誤所造成的結果。充其量以盛宴歌功頌德一番，然後就從此再見了。
我儘可能不拘形式。「嗨，柏欽。」
何況我隨時可以和維琪取得聯繫。我告訴她不必在意這件事，更不要小題大作，否則我寧可不見她們。
當他們放我們自由行動之後，雷茜絲果然來看我們，但我完全認不出她來。我看見這位個子很高而且非常體面的老太太走過來，擁抱住莫叔叔，幾乎把他舉起來，我差點想上去救他。
他說的非常簡單，但完全是事實。我知道那是眞話，不由得生出憐憫之心。他是位火箭船船長，在過去是椿非常專門的工作……但是現在已經沒有火箭船了。這就像哥倫布在完成探險的壯舉之後回到故土，發現帆船已被蒸氣輪船取代，他還會再出海嗎？他也許連船橋在那裏都找不到，就算到了那兒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記起這位孱弱的老人在第一次尖峯時，不惜犧牲自己身心的健康去跟我聯繫。於是我又想到，要是他對此事要求這樣迫切，也許我該順着他一點。無論如何，他已經活不久了。
我開始思索再度接受教育的事，如今我才明白它花費極爲高昂。由於時代的改變，它的費用比我最初簽約時要高得太多。
「我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