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Ⅰ THE JOURNEY
10 路和原野
小五對於他的話,沒有任何的反應。他似乎迷失在自己的思潮中。當他再度說話時,就像在自言自語一般。「山巒和我們之間隔著一層濃密的霧靄。我沒有辦法看清楚,但是,我們必須要過去。無論如何,要走過去。」
——約翰.班揚:《天路歷程》
「我這輩子還沒有聞過那種氣味。」黑澤帶著一股厭煩的神態說。
「不,但那真是非常古怪。它們一點也不注意我們。如果你喜歡的話,我做給你看看。」
一具長著有棕色刺毛,而在白色軟毛上粘著一大片血跡,且具有細小黑色脚爪和尖嘴的東西,被壓扁在路旁。蒼蠅在上面爬來爬去,尖銳的碎石子還穿透皮肉。
「我想我們沒有辦法,」西勒弗回答:「我們最好回到原地去,他們會趕回來的。」
「沒有關係?」黑澤回答:「我們現在下去吧!正是我們讓大家再度前進的時候了,如果你再有像那樣的奇怪感覺時,和我保持密切的聯繫。我會照顧你的。」
「怎麼回事?」黑澤說。
他停住了。黑澤看到站在他身後的斯畢威和阿康,正在期待般地傾聽著。接著是一陣沉默。
「他一定是在夜間出來的。」長毛說。
當小五走近時,黑澤打住了話頭;他後面跟著長毛。
「這個地方使你擔憂,」黑澤說:「我自己也不喜歡,但是,不會老是如此的。」
「我們要進入一些神祕的麻煩中,」小五喃喃自語著:「並不是敵人。而有點像——像霧靄。像是受到矇蔽,迷失了我們的方向。」
當長毛從邊上跳下去,匍匐在路邊時,其他的兔子開始陸續地到達樹籬邊。從遠方轉彎處,傳來另一輛正在駛近的車子的聲音。黑澤和西勒弗緊張地注視著,車子出現了,閃著青白色的光,向長毛的方向駛過來。片刻間,周圍充滿著嘈雜和恐怖的聲音。不久後,車子又駛開了,長毛身上的軟毛在車子過後所造成的一陣強風中飄動。在其他兔子的注視下,他跳回到邊沿上來。
「是一隻刺蝟,」黑莓說:「除了蛞蝓和甲蟲以外,刺蝟對別的動物有什麼害處呢?有什麼東西能吃掉刺蝟呢?」
「還有你,阿康,你這狗頭狗腦,滿臉臭狗屎的臭傢伙,只要我有時間,就會告訴你——」
「嗯,一輛拖曳車跑得那麼快,你會怎麼想呢?此外,你沒有嗅到那股氣味嗎?」
鐵摩洛斯回答說,他們……已經爬上那塊崎嶇的地方;不過,他說:我們走得越遠,所遇到的危險就越多;我們因此回頭,就朝來時路走回去。
「那麼,那邊必定有一條路了!」他說:「那會使他們大吃一驚的,是吧?」https://www.hetubook.com.com
「我想,你最好教我,」黑澤說:「我和你一起上去,讓其他的兔子跟在後邊。」
月亮鑽出浮雲,石楠叢更顯得光潔明亮了;但是,小五和黑澤都沒有從堤岸上走開,小五極目遠眺著公共牧地的那一頭。四哩以外,沿著南邊的天際,聳立著約有七百五十呎高的高原背脊。在最頂處,柯丁頓樹叢中的山毛櫸,在比石楠叢的微風還要強勁的風中搖曳。
「你們要如何循著我們所經歷的路程走回去呢?」黑澤回答:「而且,我們已經傷害了一位奧斯陸官員,假使你們回去,說不定還會遭到殺害。你們真的還想回去嗎?看在弗里斯的面上,仔細地想一想吧!」
「我覺得好多了,」他說:「我想我現在應該可以跟其他的兔子一樣能夠走路了。他們不可能再把我丟在後面的,對嗎!」
他們朝前跳著,爬過樹籬。黑澤驚奇地俯視著道路。有好一段時間,他還以為自己正在注視著另一條河流——兩岸之間是漆黑,光滑和平直的河水。不久,他看到嵌在柏油間的碎石頭,和一隻正在上面爬行的蜘蛛。
事實上,等到每一隻兔子又回到豆田中的凹地時,很長的一段時間已經過去了。在等候中,黑澤比以前更認清在沒有洞穴的陌生原野上流浪的情形是多麼危險了。豬、狗、烏鴉、獵人——完全要靠運氣躲過去。他們的運氣能維持多久呢?他們真的能夠繼續漫遊到小五所指——也許真的存在某處的高地嗎?
「我希望沒有一隻兔子昏了頭,從這塊豆田跳出去,」黑澤回答:「他們都四散跑開了。我們要怎麼找到他們呢?」
他們周圍沒有霧靄圍繞。五月的夜晚天清氣爽。黑澤默默地靜候著,一會兒後,小五緩慢而毫無表情地說話了:「但是,我們一定要前進,直到抵達這些山巒。」他的聲音低沉,像夢囈一般。「除非我們到達山巒。想要回去的兔子,就是沖昏了頭了。那種奔波是——不智之舉。那種奔波是——不智之舉。奔波——不——」他抖得很厲害,踢了一兩次腿,漸漸地安靜了下來。
當黑澤走到原野的中間時,突然感到有一輛拖曳車正迅速地向遠處的樹籬駛過去。這輛拖曳車比起他在家時,從櫻草花邊上經常所看到的那輛要小和安靜多了。拖曳車經過時冒著火星,射出一陣陣要比冬青樹明亮一些的人為的不自然彩色,不久後還飄來一股汽油的味道。黑澤瞪著眼睛,歙動鼻子。他無法瞭解這輛拖曳車怎麼會如此迅速平穩地駛過平原。它會回來嗎?它會在平原上奔馳得比他們快嗎?它會追趕他們嗎?
「我們要回去,」阿康說:「我們認為,小五是錯的。」
當hetubook•com.com黑澤醒來看到阿康正默默地在兩塊白色燧石間側耳傾聽和嗅聞時,大陽已開始西沉了。光線變得稍微陰暗、微風停止吹拂、豆箕直立不動。畢浦金伸展四肢僵趴在不遠處,一隻黃黑相間的甲蟲,正在他的肚子上白色軟毛中爬來爬去,時而停下來搖晃一下粗短,彎曲的觸鬚,然後又繼續爬行。黑澤頓時有一陣不安恐懼的情緒襲上心頭。他知道,這些甲蟲經常飛到屍體上去吸食和下卵。牠們會在土撥鼠和墜落而死的雛鳥等小動物的屍體下面掘開泥土,將卵產在泥土覆蓋前的屍體下面。畢浦金不可能在他熟睡中死去吧?黑澤連忙坐了起來。阿康在震驚中掉頭轉向他。當畢浦金蠕動身子醒過來時,那隻甲蟲就在鵝卵石上飛開去了。
黑莓沒有回答,黑澤和長毛沿著路邊向他跳過去,發現他的嘴巴一張一合,不斷地在舐著嘴唇,樣子很像一隻見了噁心東西的貓一般。
「長毛,你說它們沒有危險。」他平心靜氣地說:「但是,能做出那種事,我認為它們很可怕。」
「瞧!」小五驀然間說:「黑澤,那是我們的去處,高聳、孤立的山頭,有強風吹拂,風聲呼呼,土地跟穀倉中的稻草一樣乾燥。那是我們應該去的地方,那是我們必須到達的去處。」
「嗯,我也有同感,」黑澤回答說:「但願快要結束了。那時,我們大家就可以休息一下。」
正當大家站在路邊時,黑莓自作主張,已經走到馬路上去了,朝黑澤和轉彎之間的途中邊嗅邊走著。他們看到他驚恐萬狀地跳回路邊的隱蔽處中。
畢浦金把它放在地上,然後站了起來。
過了一些時間之後,黑澤叫醒巴克桑。然後,他在地上挖了一個淺淺的洞睡了下來。整天中,一隻接一隻輪流著守衛。然而,兔子們如何來判斷時間的消逝,雖然文明人類已經喪失這種感覺的能力了。在沒有時鐘,也沒有書籍的動物們,對時間和季節的變換,是靠感覺來判別的,我們從他們的遷徙和回去的行動中知道,他們對於方位的辨認也是如此。土地的乾濕、光斑的升落、微風中豆箕的移動、地面上氣流的強弱和轉向——一切都由醒著的兔子悉心注意著。
在凹地中,長毛似乎也在開始做結論了。「嗯,現在,你們這一群鼠頭鼠腦、窩裏窩心的羼小子們,趕快替我滾得遠遠的。否則,我要——」他的聲音又低沉得無法聽見了。
「一條路?」黑澤說,思索著佈告牌邊的那條小徑:「你怎麼知道呢?」
當他逗留、尋思著他們最好做些什麼時,長毛卻走了上來。
「我們已經受夠了!」華克畢以一種遲鈍嚴肅的態度說。
「瞧?它們不會傷害你的!」長毛說:「事實上,我不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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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它們是有生命的。不過,我必須承認,我也不瞭解到底是怎麼回事。」華克畢是最後一隻回來的兔子,當他一到,黑澤就立刻動身,他在豆田中小心翼翼地向外窺視;然後竄進樹籬之中。他停下來用鼻子嗅了嗅,聞出微風中只夾雜著黃昏時的露水和牛糞的氣味時,使他很安心。他領頭走入下一塊原野,這是一塊牧草地。他們在這裏大餐一頓,就像兔場就在附近似的,輕輕鬆鬆地在青草地上邊吃邊走。
「霧靄?」黑澤說:「你是什麼意思?」
「那很危險了,嗯?它們會捉住我們嗎?」
黑澤再度抬頭看了看若隱若現的山巒。然後,當小五在他的身旁扭動身體,默然自語時,他用一隻前爪輕輕地推動他,用鼻子在他的肩頭上撫摸著。
「我知道。不過,我所要說的是,在夜間,車子射出巨大的光柱,光亮比弗里斯主的還要耀眼。它們會吸引動物朝它走過去,如果光柱照到你,你就無法看清楚,也不知道該朝哪個方向走,那時,車子就很容易朝你身上輾過來。這是我們在奧斯陸時所學到的,我不打算親身去試一試。」
「你們當時都在場,是黑莓帶你們到那裏去的。你認為,他們會記不得那些嗎?此外——」
「我希望是那隻烏鴉;你呢?」西勒弗說。
「啊!你們都在這裏,」長毛說,腦袋上覆蓋著一叢軟毛的面孔,表現出一臉不高興的怒容看著其他的兔子:「我正想和這三隻兔子說幾句話。華克畢,你為什麼不洗濯一下?你看起來好像是一隻掉在陷阱中的臭老鼠。還有你,斯畢威——」
「我要在任何適宜而乾燥的堤岸上安頓下來,」他思索著:「只要有些青草,而碰不到帶槍的人就行了,能越快找到越好。」
黑澤遙視著朦朧的遠山。顯然沒有想要到達那裏的念頭。他們所能夠做的只是越過石楠樹叢,找到一處曾經習慣了的寧靜原野,或雜樹叢生的堤岸。然而,小五並沒有在其他的兔子面前說出這樣愚蠢的想法,特別在這個已經有足夠麻煩的時候。不過,如果能夠說服他放棄這個念頭,也許還不會造成許多傷害——除非,他已經跟畢浦金說了些什麼了。
對這些呈現在眼前的植物——彎曲成鈎狀細莖的粉紅色花朵上的寄生植物;沼澤日光蘭;用來捕蠅的毛茸茸花萼上伸長出來細莖毛氈苔——他們則一無所知。在這座封閉的叢林中,到處是靜悄悄一片,他們漸漸地放慢了腳步,在煤坑邊逗留了較長的一段時間。不過,要是石楠叢靜悄悄一片,微風就可把空曠的公共牧地上各種夜間的聲音吹送過來。一聲雞鳴、一陣狗吠和喝阻狗叫的人聲,一隻小貓頭鷹叫出「苦咿!苦咿」的聲音和其他的東西——https://m.hetubook•com•com或是一隻土撥鼠——突然間會發出一陣「吱吱」的叫聲。四周靜悄悄的,但是到處卻好像是在訴說危險!危險!
夜深接近月落的時候,黑澤從蜷臥著的裂口處抬頭仰視上邊的一道小堤。他正在考慮是否該爬上去,看看能否看清楚前面的視野時,他聽到背後一陣蠕動,轉過頭去卻發現華克畢就在身旁,而且看起來有些鬼鬼祟祟和忸怩不安的神態,黑澤嚴峻地掃了他一眼,懷疑他是否病了或者中了毒。
「小五,我不認為其他兔子還能走上那麼遠的路程,」他說:「你知道,要是這樣走下去,他們會恐懼萬狀,疲憊不堪的。我們所需要的是馬上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而我也很希望做一些我們能做到的事情。」
小五沒有回答,黑澤有些煩躁不耐起來。長毛的聲音正從下面傳了上來。
「這是人類的東西,」長毛說:「他們把東西放在這裏,然後,各種機器在上面走動,速度遠比我們快;還有什麼東西能跑得比我們快呢?」
「當然了,刺蝟總是在晚上出來獵取食物。如果你在白天看到他,他們準是在垂死中。」
「你想跟我說些什麼呢?」黑澤終於先開口了。
黑澤沒有留下來聽完斯畢威看起來像個什麼。跟著小五,他爬上崎嶇不平的泥煤坑,來到長著稀疏青草的碎石堆上。隨後,小五找到一處出口,就帶頭沿著高地的邊緣走到華克畢來說話前,正在俯視著的河堤上。此處高出在微風中搖曳的石楠叢,地面空曠,上面有綠油油的青草。他們爬到上面,蹲了下來。在他們右方,一輪在煙霧朦朧的淡黃色晚霞中的明月,高懸在遠處一叢松樹的枝頭上。他們把視線越過荒涼的原野向南方遠眺。黑澤期待著小五開口,但是,他卻沉默不語。
黑澤在距豆田不遠處的邊緣停了下來,回身看看四周,連一隻兔子也沒看到。他顫抖著等待下一聲槍響;但是四周卻一片死寂。接著,他感到地面上有腳步的震動聲,沉重的步伐朝著他們早晨來的高地走去。就在那一刹那間,西勒弗出現了,一頭推開阻擋他去路的植物。
「呃——黑澤!」華克畢說,眼光卻直視著陰黑的峭石:「我——呃——那是說,我們——呃——感到,我們——嗯,我們不能再像這樣走下去了。我們已經受夠了。」
傾刻間,所有的兔子都驚惶地跳了起來。不遠處,一聲槍響劃破了原野。一隻田鳧尖叫著飛起。回聲成波浪似地盪過來,像一塊圓石子在盆中旋動一般,從河對面樹林中傳來斑鳩拍拍振翅的聲音。不一會兒工夫,兔子就從一列列豆株中四散奔逃,本能驅駛他們朝洞穴奔去,然而洞在哪裏?
「我們要現在就停下來,」斯畢威說:「我們認為,走這麼遠是愚蠢的。」
「啊!」和_圖_書長毛說:「那麼,你從來沒有被派出去替山梨爵士偷過萵苣了?如果你去過,就會知道路是什麼了。只要你讓它們在夜間孤單地躺在那裏,它們就算不了什麼。好吧,它們也算是敵人吧。」
小五驚醒了過來。「黑澤,我在說些什麼呀?」他問:「我恐怕沒法子記起來了。我想要告訴你——」
月亮出來時,他們已經穿過新鎮墓地,那裏有一條小河在草地和道路之間蜿蜒著經過。他們跋涉前進。爬上一座小丘,來到新鎮公共牧地——一處有泥煤,金雀花和白楊的地方。他們離開了芬芳的草地以後,這是一塊陌生、可怕的土地。那裏的樹木、牧草、甚至是泥土都是生疏的。他們躊躇在濃密的石楠樹中,看不清數碼以外的距離,身上的軟毛被露水浸濕。地上到處是光禿禿的黑色泥煤所造成的裂隙和坑洞,洞中是積水和尖刺刺的白色碎石。有些石頭有一隻鴿子般大,有些像小兔子的腦殼一般,在月光下閃閃發光。每當他們走近這樣的一處裂口時,兔子就匍匐在一起,靜候黑澤或長毛爬到另一邊去,找出一條可以通行的路。他們隨時可以碰到甲蟲和蜘蛛;當他們擠在一塊兒,在錯綜的石楠中艱苦地前進時,還不時地要閃開小蜥蜴。有一次,巴克桑驚動了一條蛇,當蛇在他的腳邊爬過,消失在一棵白楊樹根的一個洞中時,他嚇得幾乎躍入空中。
「嗯,天就快要黑了,」黑澤說:「來吧,我們走過去。在我看來,這條路畢竟對我們不友善,現在,我已經對它有所瞭解了。我們要儘快地離開它。」
「黑澤,」小五說:「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到堤上去看一看?有要緊的事情。」
「我們走得越遠,情況就越糟糕,」阿康說:「我們要到哪裏去呢?究竟還有多久,我們才可以不用再奔波,而安安靜靜地休息下來呢?」
「爪子怎麼樣了?」黑澤問。
黑澤用鼻子在畢浦金的耳後擦了擦。「沒有一隻兔子會把其他兔子丟在後面的,」他說:「如果你一定要留下來,我就留下來陪你。但是,不要再被荊棘刺上了,小傢伙;我們也許還有一大段漫長的路要走。」
「傷害哈瑞的不是我們。」斯畢威說。
微溫的柏油氣味正在黃昏的空氣中散發出來。
「聽著,」黑澤說:「如果你們願意說出究竟想要做什麼,我就告訴你們我對這事情的想法。」
「但是,那不是自然形成的!」他說著,一面嗅了嗅那股古怪強烈的柏油氣味:「是怎麼回事呢?它怎麼在這裏呢?」
華克畢看起來滿肚子詭詐。「我們不相信你會知道要到哪裏去,」他說:「你並不知道這條路,對吧!而且你也不知道擺在我們前面的究竟是些什麼。」
「華克畢,說下去,」斯畢威說:「要不要讓我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