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Ⅱ ON WATERSHIP DOWN
18 瓦特希普高原
「蒲公英,下來,」他說:「你為什麼要高踞在那裏呢?」
「你曾下去過嗎?」黑澤問,同時向四周圍嗅了嗅。
「小五,」他說:「我要把事情弄明白,不管有多遠,你要我們爬上這個地方,並且在上邊找個隱蔽處所,是不是那樣呢?」
「因為我可以極目遠眺,」蒲公英以一種興奮的神態回答:「過來看看!你可以看到整個世界。」
在他身後的堤岸上有三個兔洞,佈滿樹根的粗糙地面上有兩條軌跡。他們看不到地上有任何腳印和排泄物,洞顯然是被遺棄了的。
一個人直挺挺地走著;對人類來說,爬上陡峻的山坡是很吃力的。因為人類必須要保持垂直的軀體向上移動,得不到任何緩衝的幫助。但兔子就好多了,他的前腿支持身體平衡,而那雙強勁的後腿則從事運動。它們很平衡地將前邊輕佻的身體向山坡上推動。兔子可以敏捷地爬山。事實上,他們臀部上具有極大的力量,因此他們在下坡時很吃力,有時候,他們從一處陡峭的地方向下逃脫時,實際上是倒栽葱滾下去的。從另一方面來說,人類立起在山坡上有五六呎高,可以看清楚周圍的一切,對人類來說,地面可能崎嶇不平,但是就整體看起來,仍然是平坦一片。從昂藏六呎高的小塔般身軀來說,人類很容易決定應去的方向。但是兔子要爬上這片高原的焦慮和緊張,要是讀者此時亦在那裏的話,就可發現與讀者的心情是不同的。他們主要的困難不是身體疲倦,當黑澤說到他們全都筋疲力竭時,他的意思是指他們感覺到不安全和恐懼緊張的延長而已。
「不。很可能他已經回去了,」黑澤說:「我正在想長毛會怎麼來對待他呢?我希望長毛不要再咬他了,我們最好走吧。」
當黑澤繼續向上爬時,南風輕輕地吹來。六月的落日染紅了天空,黑澤幾乎跟所有的野生動物一樣,不習慣仰視天空。他所想像中的天空是平面的,經常因樹林和樹叢而弄得支離破碎。現在,他翹首上望,發現自己正注視著山脊,看到被夕陽染紅的積雲正緩緩地在天際動。不像樹林、青草,或兔子,它們是一片混亂,層層疊疊的雲層無聲無息地朝著同一個方向在浮動,似乎不屬於他的世界的。
「你不要獨自前往。」小五堅決地說。
斯屈貝有一段難過的時間,他的憂傷使他有點心神恍惚和心不在焉;而他對在兔場時所扮演的角色也感到羞慚。他很柔弱,不https://m.hetubook.com.com過他相信他會比那段好逸惡勞時的日子還要有用,他不發一句怨言,決心盡其所能地來表現,因此事事不落後是可想而知的,正因為比其他的兔子還要習慣在密林中生活,因此在森林時他也極為有用。「要知道,要是我們給他一個機會,他就會好的。」黑澤在河邊時對長毛說:「他本來應該表現得好一點。」長毛回答:「真是個繡花枕頭,」——就他們的標準,斯屈貝是愛乾淨和難以取悅的。「嗯,長毛,我不想讓他有受威嚇的感覺;記著,那樣對他無益。」這一點長毛雖然有點悻悻然不樂,不過還是接受的,他自己也已經溫馴多了,陷阱使得他的體力消耗過多,也孱弱了不少;又加上睡眠不好,因此在穀倉時聽到「沙沙」的聲音,立刻驚醒過來,發出了第一聲警告。他不願讓西勒弗和巴克桑獨自應戰,然而不得不把最糟的事情留給他們;只是情不得已。長毛生平第一次,發現自己已穩重,謹慎起來了。
「他一定已經下去了。」蒲公英說。
「正因為我們到達小五所說的山地,沒有丟失過任何一隻兔子,」蒲公英說:「在這裏丟下他是一件多麼不體面的事。他是這樣一個淘氣的傢伙,我們不該帶他上來的,但是,在我們視線外,會有什麼東西繫絆住他了呢?」
「是的,黑澤。」
「地下並不是,土質很鬆軟,當我們找到適當的地點時,我們就會很輕易地挖出一些隱蔽處所的。」
次日黃昏時分,瓦特希普高原向北的絕壁,自早上起一直籠罩在陰影之中,直至日落前一小時才受到夕陽的照耀,這座垂直聳立的三百呎寬的高原,從底邊稀疏的樹林地帶至陡峻平坦的頂邊的距離,將近有六百呎高——是一座峭壁的形勢。溫暖明媚的陽光像一襲金縷衣似地圈裹著青草:金雀花、紫杉叢以及一些因風霜侵襲而長不高的荊棘叢。從高原的頂端往下看,陽光好似籠罩在下邊的斜坡上,呈現一股慵懶,寧謐的氣氛。但是,在蓊蓊鬱鬱的森林裏,灌木叢下的青草上,有甲蟲、蜘蛛,和地鼠到處在亂竄亂爬;清風吹進樹林將草葉上光點如穿梭般地撥來弄去;紅色的魟魚在草莖上爬進爬出,薄翼閃閃發光,纖細的長腿投下細長的影子,把每一寸光禿禿的泥土,碎成無數的粒點。當夕陽照暖了林間,昆蟲就嗡嗡地叫個不停。樹林中,昆蟲的吱吱聲比和-圖-書萵雀、紅雀和鱟的鳴唱要安靜得多了。雲雀啁啾著飛翔在高原上空馥郁的空氣中。從高原頂上極目遠眺,明澈寧靜的綠野上,到處有一縷縷青煙和忽隱忽現的閃光點綴著,距高原不遠處是綠油油的麥田,有馬群在細嚼慢嚥的遼闊草原。蓊蓊鬱鬱的森林,也像山坡上的叢林一樣,充滿著黃昏的喧囂;但是,當遠處的高地上漸漸平靜下來時,亂烘烘的噪音也就慢慢地消沉下去了。
——威廉姆.布蘭克:《天堂與地獄》
雖然光線仍然很清晰,但在上面到處都看不到華克畢,凝視了一會兒後,他們就跑到距離不遠處的一個小土堆上,再四處張望。但是,除了看到一隻野鼠以外,什麼也沒有看到,野鼠正跑出洞來,開始在一塊草地中啃嚙。
在長滿青草的懸崖底下,黑澤和他的那一夥匍匐在兩三株衛矛樹的枝椏下邊。自前一天早上起,他們已經走了將近有三哩多路。運氣還算不錯,離開兔場的每一隻兔子至今仍舊活著。他們曾涉過兩條小溪,提心吊膽地跋涉在艾克契斯威爾西邊的叢林中,他們在破穀倉的稻草上休息,醒過來時卻發現正遭到一群飢鼠在嚙咬。在長毛的協助下,西勒弗和巴克桑,負起掩護撤退的工作,一旦全體撤至外邊,就一窩蜂地拔腿奔逃,巴克桑的前腿被咬,一隻老鼠所咬的傷勢,是很疼痛難當的。站在小湖邊上,他們瞪大眼睛看著一隻灰色的大漁鳥,在菅矛中啄食和蹣跚地游來游去,直至一隻野鴨子一飛沖起,才把他們一哄嚇跑了。他們在沒有一絲掩蔽的空曠草原上跳躍了半哩多,時時擔心四面八方突然冒出來的襲擊。他們聽到迴盪在夏日黃昏中從一座高塔上傳出來的嗡嗡之聲時,卻正走在高塔的下邊;依照小五的意見,那種聲音對他們不會有傷害。此時,他們躺在衛矛樹的下面,疲憊地東嗅西嗅著,對這一片奇異、荒涼的鄉間驚疑不已。
黑澤走到他身邊,附近有另一座小峰,他仿照蒲公英的姿勢蹲坐在後腿上,向四周眺望,他現在才知道他們幾乎是在一塊平坦的地面上。事實上,沿著他們剛才來的路線,斜坡從某種意義來說並不太和緩,但是,他一路上被空曠處,危險多的念頭所盤踞著,因而不曾注意到這種轉變;不知不覺間他們已來到高原的頂端。盤踞在草地上,從每一個方向,他們都能極目遠和_圖_書眺。四周是一片空漠,要是有任何風吹草動,他們就立即會一覽無遺;而草原的盡頭,接連著遼闊的藍天。一個人,一隻狐狸——甚至是一隻兔子——朝高原走過來時都很醒目,小五說得不錯。上到此地,任何東西過來時,他們就可得到明晰的警告。
「我們一定要挖掘嗎?這個地方幾乎與我們曾跋涉過的那片石楠樹地面同樣開闊,這片樹林無法使我們躲開只距我們四呎遠的任何追逐。」
「號外,號外,」雨燕說:「快去把他們帶到這裏來。」
今日所證明的便是從前一度的幻想。
當太陽下沉,觸及層疊在水平線上的雲海邊緣時,黑澤從樹枝下走出來,小心翼翼地向低坡周圍掃視著,接著他仰視著層巒起伏的山丘,向崛起在上面的空曠高原瞻望。小五和阿康跟他一起走出來,停在一叢紅豆草邊吃著,對他們來說那無疑是新鮮的,但卻也不必告訴他們說這是好吃的,會使他們精神振奮的。黑澤轉過身來,跟他們一起蹲在一大束玫瑰色莖脈的紫色花穗之中。
自從離開佈滿陷阱的那座兔場以來,他們已變成一個彼此瞭解,互相聲援,且更悍潑、狡猾的團體了。他們已不再爭吵。在那座兔場的遭遇是一場恐怖和震驚。他們更緊密地接合在一起,彼此依賴著各自的才能。他們現在已知道彼此是相依為命的,捨此已別無他求,他們都準備著貢獻出自己的長處。儘管在陷阱邊,黑澤設法使大家忘掉那幕可怕的景象。一想到要是長毛死了或重傷了,每一隻兔子的想法都和黑莓一樣,想到他們此刻也許已不知變成什麼樣子時,沒有一隻兔子不打從心底泛起一陣噁腥的。沒有黑澤,沒有黑莓、巴克桑和畢浦金——長毛早就死了,要是沒有他自己的毅力,他也早就死了。他們中的任何一隻兔子,在經歷了此一苦難後,能有不逃跑的嗎?對長毛的堅忍,小五的心靈感應,黑莓的急智和黑澤的權威,不再有任何疑問了。當飢鼠襲擊時,巴克桑和西勒弗服從長毛的指揮,堅守在崗位上;其他的兔子,當黑澤把他們從睡夢中叫醒,只告訴他們趕快隨他走到穀倉外邊時,一隻隻都乖乖的跟著他走了出去;之後,又在黑澤發出越過空曠草原的命令時,在蒲公英擔任偵察,西勒弗負責指揮下,他們也就橫越了過去;當小五說鐵樹沒有害處時,他們立刻就深信無疑。
「他們朝陡坡邊沿走過去,光線m.hetubook.com.com開始暗淡下來。他們藉著上來時,經過的一片被日光晒紅的樹叢,決定了應走的方向。這些構成了枯乾中的一片綠洲——是每一處高原上通常所出現的現象——五六株荊棘和兩三棵老樹糾結在堤岸上下,地面上一片不毛,白色的土地在奶油色的枯花下顯出一片灰白的景色,當他們走近時,驀然間發現華克畢正危坐在荊棘叢中,用爪子在抹擦面孔。
「不過,頂端一定很高,從此地我甚至連看都看不到,上面一定很空曠,孤寒。」
「小五,我並不是反對這裏,」阿康回答:「但是,我們需要洞。這是個很不好的地方,不能夠使我們鑽到地下去。」
「華克畢在哪裏?」蒲公英突然問道。
「在大家爬到頂端去之前,」黑澤說:「我們應該先弄明白,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地方。我要親自上去看一看周圍的情形,我盡可能快一些,在我回來之前,我們盡量朝最好的方面去設想。不過,你們可以休息休息,吃個飽。」
暮靄中,一隻雨燕吱吱地叫著在頭頂上掠過,黑澤轉頭望向蒲公英。
兔子跑上地面,除了他們所習慣的洞穴周遭的地區外,就繼續不斷地生活在恐懼之中,如果這種緊張的情緒到達一定限度,他們就變得麻木,甚至被恐懼震驚得癱瘓下來。黑澤和他的夥伴幾乎已經跳躍兩天了。實際上,自從在五天以前離開了自己的兔場以來,他們面臨到一個接著一個的危險。他們都已緊張到了極點,有時會無中生有,空自驚慌一番;接著就在身旁任何可供他們躺下來的青草中躺下來。長毛和巴克桑嗅到了血腥味道,每一隻兔子都曾嗅到過這種氣味。而使黑澤、蒲公英和巴克桑所困惱的是這片高原的空曠、神秘,以及他們無法極目四顧的無可奈何之感,他們不是攀越過這座陡峻的斜坡,而是穿越過甲蟲橫行,微風搖曳著的這片被日光染紅了的草叢的。青草在他們經過時引起了一陣波浪;他們把視線越過蟻丘,小心地察看一堆堆起絨草,他們說不出山脊到底有多遠,他們每在一個短坡上停下來時,都發現另一個又正聳立在前面。對黑澤來說,這裏似乎是適於鼬鼠出沒的好地方;或者,也許是白貓頭鷹在晨昏時分,沿著懸崖飛翔,用銳利的兩眼偵視一切,準備隨時側身俯衝而下,攫取隱蔽物中任何移動的東西的地方。一些敵人正等待著獵取物,但是,白貓頭鷹卻是一位搜索者,正一聲不響地飛過來了。
「黑澤,我https://m.hetubook•com•com很抱歉,」華克畢溫和地回答:「我曾看過這些洞,我認為對我們有些用處。」
「祂創造了此一天地,是小五認為是為我們而造的!」黑澤回答:「等我們把他帶到此地來再說,小五先生啊!」
每一隻兔子都已忘卻了疲倦,大家準備和他一起上去;黑澤屈服了,便挑選蒲公英和華克畢兩隻一起去,他倆看起來要比其他的要精神飽滿些。他們就開始緩慢地向山坡上爬,從一叢雜樹跳到另一叢雜樹,不時地停下來東聞西嗅,並且極目向西邊一望無際的雜樹林凝視。
「噢,弗里斯,」黑澤思索著,把頭轉向光芒四射的西方:「你要把我們送到雲層中去定居嗎?要是你對小五說的是實情,願你協助我去信任他。」就在此刻,他看到原是跑在前頭的蒲公英,正蹲在以藍天為背景的一座山脊上。他驀然間躍向前去。
「噢,不管他有沒有下去,」黑澤說:「我們不能夠再尋找下去了,其他的兔子正在等我們,他們也許在危險中,我們自己應該要下去了。」
「你準備今晚要帶他們上來嗎?」蒲公英問。
「我不知道,」黑澤說:「這是一個問題,到哪裏去找隱蔽處呢?」
黑澤思索了一會兒。「現在我開始有些苦惱了,我們到達這裏,全都困倦不堪了;我相信留在這裏很危險。我們已經走投無路;我們對這地方不清楚,又不能鑽到地下去,但是要往上爬上去,大家似乎都不想考慮,我們甚至覺得缺少安全感。」
「我們正在找你,」黑澤說:「你到底到了一些什麼地方呀?」
「不論我們在什麼時候來,這裏都是一樣的。」小五說。
「是的,我下去過,」華克畢說:「三個洞中都去過。它們都很淺,也很粗糙,但是,卻沒有死亡或疾病的氣味。它們是十分完美的,我認為洞是為我們而造的——至少是供目前這個情況使用的。」
微風吹亂了他們的軟毛,軟毛糾結住青草,青草散發出麝香草和夏枯草的芬芳氣味,這份孤獨似乎是一種安慰和祝福。這份高峻、藍天和回顧茫茫的感覺,鑽進他們的腦袋中,他們在夕陽下輕輕地縱跳著。「噢,山神啊!」蒲公英縱聲地叫著:「祂一定是為我們而創造了此一世界!」
因此,在一系列幸運之中又增加了一次幸運,終於他們全都走到了高原上來,也許因此而拯救了兩三條生命;因為。不管在山上或山下,他們幾乎不可能在空曠的原野中度過這個晚上,而不受到一些攻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