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葬禮
有一天,太明照例去訪問學生家庭,當他經過大榕樹下面時,發現枝梢已經抽出嫩綠的新芽,十幾個農夫正在濃蔭蔽天的樹下福德祠旁休息。太明在雲梯書院求學的時候,老師要他經過福德祠前須向福德正神膜拜,因此他在祠前停了腳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禮,農民們見了大為感動,紛紛交頭接耳地說:
她們遠遠地圍著太明,都帶有幾分敬畏的神色。太明不厭其煩地對老太婆說了一些關於兒童暑期作業的話,便結束了家庭訪問,告辭回去了。
不過,葬禮仍是相當地熱鬧,送葬的人有彭秀才的遺族和門生,其中除了李乞食是太明的同期同學外,大部分都是不相識的先期或後期同學。出殯儀式於當日上午十時舉行,儀式完畢以後,送葬行列便肅然整隊出發,前面有「故秀才彭逸民先生」的引旌作先導,接著還有二、三十幅寫著:「大夢南柯」、「駕鶴仙遊」等字句的輓幛……。礦工們都放下工作,目送行列緩緩地過去,似乎對這位當地教育終其殘生的彭秀才,點綴一些最後的哀榮。
不過,車伕表https://m.hetubook.com.com面上雖然很粗野,實際上卻相當和藹可親,板車到達牛鬪口的時候,他把有關當地的故事,一一地講述給太明聽。據說那裡從前是著名的番人出沒地帶,曾經有幾十人在那裡喪生。此外又說了許多關於開拓當地的隘勇〈當時的臺籍警丁〉的英勇故事,據說他們都只有少數一、二人戒備在「隘勇線」上的。
那家是一個大宅院:左面四棟,右面三棟,十幾家族人同住在一起。太明一進院子,狗就叫個不停,一個駝背的老太婆連忙出來把狗趕開,然後合著手掌頻頻地對太明叫「大人」,她那尖銳的目光中,充滿不安和恭順的複雜感情。太明不願使她和先前的農民一樣,對他產生不必要的恐懼,連忙說明自己的身份。
太明到達那以熟悉的筆跡題著「雲梯書院」匾額的破屋時,已快近黃昏了。以這樣一塊荒涼、僻靜的地方,作為終生獻身於禮教的彭秀才安息之所,似乎未免太寂寞些。不過,這也許就是時代幻滅的象徵吧?太明在破屋門前佇立片刻,面對那https://www.hetubook.com.com熟悉的字跡,不禁感慨萬千!
彭秀才的書院很偏僻,下了火車還要改乘汽車,然後再轉搭板車才能到達。這種板車並不是營業性的交通工具,而是運煤用的,所以車身污穢不堪。太明坐上板車正要出發的時候,突然來了一個衣衫襤褸、懷中抱著嬰兒的婦人,她仰臉望著太明,意思像要搭他的便車,但見太明穿著文官制服,心裡不免有些懼怕,所以不敢開口。
某日,一位從中國大陸回來的師範學校先期同學來看太明,他比太明早六、七期畢業,在日本明治大學畢業以後,就到中國大陸去了,在大陸上住過四、五年。由於這位先期同學告訴太明的一切,使他當時萌芽未久的到日本留學的意念,一度發生相當強烈的動搖。據那些先期同學說:臺灣人到任何地方去,依舊是臺灣人,到處受人歧視,尤其是中國大陸,因為排日風氣甚盛,對於臺灣人也極不歡迎。至於他自己,由於多少有些學識,懂得的事情比較多,反而使他感到煩惱,不如解甲歸田做個老百姓。不過,這位先期同學hetubook.com•com的話,並未使太明的留學意念徹底打消,他總想親自去看看世界各地的事物。
板車快到煤坑的時候,遇見許多運煤車和礦工,不久便到達一條小小的街道,那兒有一種礦區特有的粗獷的原始情調,是其他地方所沒有的。
「大人在拜菩薩吶!」
暑期中,學校是空洞寂寞的。太明留在校內擔任留守工作,上午要為下學期升級的學生補習二、三小時功課,下午比較空閒些,但來訪他的學生也不少。
這時,院子裡的人都知道太明是來訪問的,大廳門邊有幾個揹著流鼻涕的毛孩子的婦人,大驚小怪地在偷看,只聽見她們竊竊私語道:
「總而言之,試試看吧!總而言之……」太明自言自語地說。
暑假開始後的一星期中,太明每天去訪問學生家庭。鄉間路旁的木麻黃,被風吹得發出流水般的響聲,使他感到異常孤獨和岑寂。
「原來是學校裡的老師。」老太婆手撫胸前一下,這才安心地說:「我還以為是大人吶!……」
「學校裡的老師不帶劍的……」
板車沿著溪谷緩緩地前進,不斷發出隆隆的巨響,震撼著m.hetubook.com.com山谷。兩旁的景物不停地變幻,頂上有高聳雲霄的峻嶺絕壁,眼前有水清如鏡的萬丈深潭,空中有翱翔盤旋的鷹鷲……。在這奧秘深邃的大自然中,唯一的人類便是太明和車伕,太明的靈魂像被一種難言的孤獨齮齧著似地,感到無限地寂寥。
那婦人像被人推了一把似地,立刻跳下板車,淚汪汪地望著太明,似乎想對他訴說什麼。太明便對車伕說:
暑假過了將近一半的時候,爺爺忽然差人送來彭秀才的訃聞,爺爺因年紀老了,不能到交通不便的番界附近彭秀才的書院去弔喪,所以要太明替他去一趟。太明最近和彭秀才已很少來往,但他總算一度做過太明的老師,何況又是爺爺的命令,不去是絕對不行的。「一日之師乃終身之父。」太明心裡一面這樣想著,一面便整裝出發了。
「沒有關係,讓她上來吧!」
本省學生的目光比較淺近,並且多少帶些沉滯的氣質;但日本留學生便不相同,他們見聞廣博,性情也很活潑。聽了他們對於世界潮流和社會問題的見解,更使太明覺得自己的知識落後,內心異常焦急。
太明在葬禮完畢www.hetubook.com.com以後,便提前回家了,他宛如一個古代的亡魂,從木乃伊的軀殼中遁逃出來似地。他認為彭秀才有彭秀才的時代背景,他在那時代中曾經付出努力與犧牲。而且還有拓荒的功績。他或許希望永遠深居在他自己的思想樊籠中,那且不必去提它;但我也有我自己的時代……。太明想到這裡,似乎覺得燦爛輝煌的時代,就在眼前向他招手。當他從暝想中甦醒過來的時候,只聽見車聲轆轆,板車已駛過牛鬪口。它穿過一條街道,兩旁的景物風馳電掣般地向身後飛奔而過。
太明告訴他們自己是學校裡的教員,並且向他們問路,好容易才找到要訪問的那一家。
太明雖然讓那婦人上了車,但又覺得自己這種行為,近乎強者對弱者的施捨,不免對自己發生一種嫌惡之感。那婦人小心翼翼地告訴太明:她懷中孩子正患著肺炎,燒得很厲害,醫生囑咐她必須絕對安靜。太明聽了心理越發難受,那婦人的存在,簡直就像一種無言的抗議;一直等她中途下車以後,太明才像獲得解脫似地鬆了一口氣。
「走開,走開!」車伕見她這種樣子,立刻呵叱道:「不要挨近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