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無可救藥的人群
不料第二天,竟有一個主管警員來訪問太明,使他大吃一驚。原來藍和詹已成了警方注目的人物,他們為探究各種動靜,所以來向太明問話,太明唯唯否否地應付了一陣,便把警員打發走了。但他心裡憑空添了一件麻煩,精神上非常痛苦。於是,他忽然想起和爺爺去談談——他每當心情沉重的時候,爺爺的話對他就是一種慰藉。
可是,這群善良的族人,對於志達的陰謀竟無可奈何,因此終於釀成這幕大悲劇。
說畢就回去了。
爺爺一死,太明的心靈就像被挖掘了一個窟窿似地,感到無限地空虛。
有一天,太明在村子裡經過,突然聽見在埤圳樹蔭下洗衣服的婦女這樣的一段談話,一個說:
「都是志達這畜生出的好主意!」
「胡家的人已不再像從前那樣憑雙手掙飯吃了,他們把祖先都打倒了!」
某日下午,在日本分別以後的藍和詹突然來訪他,他們分別時雖然有些不愉快,但見面時依然相當親密。藍和詹的臉上雖然隱隱地露著疲於政治運動的焦躁神色,但他們對於環境鬥爭的青年朝氣,依然相當蓬勃。經過一番寒暄之後,詹劈頭帶嘲笑的口吻打趣道:
他滿臉殺氣,拖著兒子回家去拷問了。
他並不知道提出分配案的主謀,竟是他自己的兒子志達,這一番話,說得代表們個個都幡然悔悟。
會議開始時,爺爺用沉痛的語調徐徐地對大家說:
「現在他免了職就不怕他了,以後別說是酒,就連水也不給他喝了。」
從那次事件以後,爺爺的精神一直不大好,對於別人的邀請也懶得去應酬。爺爺的和善、慈祥,和正確判斷事理的那種中庸的精神,胡家的人不問男女老幼,都絕對信hetubook.com.com賴他的。爺爺的這種轉變,使胡家有如蒙上一層陰影,顯得非常沉寂。冷靜地從大勢上去觀察,公產的分配給予爺爺精神上的刺|激確是很深的。不久以後,爺爺為了一點小感冒,竟至一病不起,他在床上躺了一星期,病勢日益沉重,不久便結束了他那淒寂的人生;但他在彌留的瞬間,始終還保持著溫暖,豁達的心境。
各代表排列在爺爺的身後,恭恭敬敬地在祭壇前焚起檀香。爺爺更在祖先前面為自己的無德請罪,那種沉痛的語調,座中無人不為所動,大家都覺得十分感傷!儀式完畢,眾人散出的時候,爺爺因悲傷過度,幾至無法舉步,由眾人攙扶著才走出大廳。鴉片桶見爺爺如此悲痛,不禁埋怨自己的兒子說:
「完了!完了!」他大罵道:「這世界簡直什麼都完了!」
老人的這些話,竟打動了那些氣憤的代表的心,滿座一片沉寂,連咳嗽的聲音也沒有,其中有些人因受良心的譴責,已經在後悔不該上志達的當。
第二天,太明開始拜託知友向各方求職,但他走了幾處以後,才知道求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他只得逐漸把希望降低,甚至連中學教員的位置,他也非常留意,但結果還是一事無成。如今不要說他已無意回到國民學校去當教員,縱使他有這種意思,在目下國民學校啟用師範畢業生淘汰老教員的情況下,求職也是非常困難的。連臺灣人的高等師範畢業生,有的竟也屈居於預備導師的地位。至於銀行和公司方面,都正在整頓人事,當然也不會添用新人的。為求職而奔走的太明,已逐漸陷入苦悶、絕望的深淵。因此親友們對他所寄予的m•hetubook•com•com期望,也漸漸變為失望,其中有些人在路上遇見他時,甚至故意揶揄地問他什麼時候做大官?年輕的太明對於周圍的變化特別敏感,這使他痛苦不堪,他宛如墮入陷阱中似地,感到絕望和不安。
村子裡立刻傳遍這個消息,大家都為此事惋惜嗟嘆不已。
「說什麼公產不公產,」鴉片桶突然站起來,打破沉寂的空氣,對公產分配提出異議道:「總共也不過剩下三十多石了,這僅有的三十多石公產,對祖先的巨額遺產說起來,已經是夠慚愧的了,我真不明白那想分配這三十多石公產的人,究竟是什麼居心?縱使分配的話,一房也不過分到七、八石,每人才分到一、二石,這有什麼意思呢?」
「我們並不一定要分配,」太明的堂兄志勇說明真相道:「也沒有說爺爺管理得不好,現在我不得不聲明:這件事完全是志達煽動的。」
「志達!你這畜生!」鴉片桶聽了這意外的話,不覺大吃一驚,他惱羞成怒地說:「我要你自己去想個明白!」
藍這樣把內幕情形一一加以說明,暗中希望太明斷了求職的念頭,加入他們的陣容,但太明無論如何不贊成藍的看法。二人見他態度堅決,心裡雖然頗表不滿,但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地責罵他,只說:「你好好兒地考慮考慮吧!」
但這並非只是胡家的不幸,這種不幸事件終於漸漸地發展到全村。志達因嚐到一些公產分配的甜頭,於是又變本加厲。以前在和事佬手中就可以圓滿和解的村中糾紛,往往慫恿使其移到法院去處理,當時的保正因此漸漸變得沒有什麼力量。但志達的勢力漸大,遇有訴訟糾紛,這老奸巨滑的律師翻譯,和他的https://m•hetubook•com.com主子——律師——的口袋,就隨著膨脹起來。
「志達應該管我媽叫嬸嬸,」另一個說:「有一次我媽見他來了,腰裡掛著一把劍,她高高興興地跟他打招呼,誰知他連理都不理。」
「先公到臺灣以後,嚐盡千辛萬苦,才奠定家庭的基礎;再經義公進一步的奮鬥,總算給我們胡家留下一筆巨額的遺產。我們子孫不肖,不能承繼先人的遺志,只知坐享先人的遺產,實在是我們胡家的不幸,真是愧對祖先!現在所剩下的一些少數公產由本人管理,由於本人德行淺薄,使大家增加許多麻煩,很覺得過意不去……」說到這裡便停住了。
但他對於這種突如其來的事件,一時也弄得手足無措,只得去和太明商議,想憑太明那點新知識,想出一個解決的辦法。太明也是缺乏法律知識的,但他憑常識判斷,認為祭祀公產是族人的公共財產,似乎不宜不顧眾人的反對而強行的管理,他這種答覆,顯然不能使父親滿意的。胡文卿認為把祭祀公產分開,就是冒瀆祖先,對於胡家的盛衰和名譽都有很大的關係。但太明卻主張不應只注重公產的形式化,並且認為只有專重形式不重精神,才是對祖先的不孝。父子二人的這場爭論,無異是形式論與本質論的論戰。因為二人的主張得不到結論,最後只得徵求爺爺的意見。不料爺爺對這問題竟意外地淡漠,他認為這次的事件,完全是由於對管理人的不滿所引起的,這表示管理人的德行淺薄,只有爽爽快快地讓給別人才是。結果是遵照爺爺的意旨,由太明召集族中那些主腦人物舉行會議,各房代表共計十四人,爺爺是族長,那些參加的代表都是他的子姪。
「怎麼樣和_圖_書?事情找得夠累了吧?」藍接著挖苦道:「如果你懷著美麗的幻夢回來,那就夠可憐了。他們表面上當然不得不掛著啟用人材的招牌,那些招牌上有名字的人才是幸運兒,可是這種幸運兒全省能有幾個?而且這些人也不是全靠他們自己的力量啊!不信你去問問那些當縣長、科長的人看!」
太明依然沒有找到職業。此外胡家又發生了另一件不愉快的事:那就是鴉片桶的兒子志達,突然被停了預備員的職務回鄉來了。這件事對於喜歡饒舌的村人,正是一個嘲笑的好材料。不久,村子裡便傳出一種流言說,胡家的帽子又少了一頂(免職)了。
不久,胡家為此事舉行了一次祭祀儀式,公產雖已逐年減少,如今甚至可說只留下一個空名義,但這份經過悠久歲月與歷代祖先共同傳下來的公產,眼見就要廢棄於一旦,各人的心目中,也難免產生沉痛的感情。
但是,這件事結果還是狡猾的志達獲得勝利。詭計多端的他,絕不會因為鴉片桶的申斥而罷休的。相反地,他以法律知識作利器,強迫那些連署的代表們承認如果違約必須繳納五百元罰金,代表們一個個為這種威脅所屈服,終於不得不同意分配公產;甚至連曾經竭力反對的鴉片桶,為了分配以後自己可以到手三石五斗的公產,想到那些田地變賣出去以後,便可以安安逸逸地躺著吸一、二年鴉片了。想到這裡,不覺垂涎三尺,竟也完全改變初衷,公產分配的問題,就這樣付諸實施了。
爺爺很明白太明的委屈,他舉了許多前人的例子,說明宦途的種種困難來安慰他。他說從前人候差,至少要候上三、四年,但現在社會人事繁雜,當然不像從前那樣地悠閒。爺爺的話對於太明和圖書焦躁的心情,不可思議地竟起了一些鎮靜作用。
志達自從解職以後,整天躲在家裡,連爺爺那裡也沒有好好地去請過一次安。但過了二、三星期以後,他又撇下家屬出外流浪,連影子也找不到了。可是不久,新年到了,志達突然又在胡氏族人的面前出現,他穿著簇新的西裝,看樣子好像很得意,據說是在一個律師那裡當翻譯。當時的人對於律師敬畏如神,因此律師的翻譯當然也同樣受人尊敬。志達對於那些正聚集在胡家大廳中的族人,對他們得意洋洋地講述法院判決案件的情形,那些知識淺陋的鄉下人,個個聽得十分佩服。於是志達更得意忘形地提出自己的新計劃,他先把族人中的幾個主腦人物請到自己家中,然後提出一個新奇的方案:主張把一向合併在一起的胡家祖傳的祭祀公產分開管理。他認為祭祀公產由一人管理,容易發生弊端,而且經費負擔也太大,如果分開管理,多數人一定比較容易辦得好。這提案對於經濟困難的族人,不啻是飛來喜訊,因此立刻獲得大家的同意,每人都自動地拿出十塊錢給志達做費用,而且還再三地拜託他。
太明聽了這番話,宛如看見人們對權勢的反抗,以及官吏一旦失勢後的那副可憐相,他頓時像遁逃似地離開那地方。
「老胡!你的迷夢醒了沒有?你一腦門子的中庸之道,可是你卻不知道中庸之道會叫人卑屈到什麼程度?現在你該是明白的時候了!」
一星期以後,爺爺接到志達的一封信——那竟是胡氏族中的那些主腦人物連署的祭祀公產分配請願書。胡氏祭祀公產的管理人是爺爺,但那只是一個名義而已,實際管理工作是由胡文卿負責的。胡文卿看了那請願書以後,氣得面色鐵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