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新生活
「不要讓她睡覺,不要讓她睡覺!」
自從這事發生以後,太明深深地感到不僅兒童需要教育,就連這些無知的成人,也同樣地需要教育。他決心用自己的知識,把這些無知的人們,從悲慘的命運中拯救出來。他認為教育不一定要在學校裏實施,如今在他身邊工作的女工們,也都是教育的對象。
他雖是勉強地笑著,心裏卻是感慨無量。隔壁阿新嫂在準備晚飯。鍋鏟頻頻作響,花生的香氣飄了過來。
他時常花些薪水,買些番石榴和柿子等水果,分送給女工們吃,女工們都對他很誠懇,連自己的私事也要和他去商量,他在可能的範圍內,總是儘量協助他們的。有一天,太明看見一個懷孕快足月的女工——阿新嫂——在蔗田裏工作,他勸她去休息,但她因為當天工作忙碌不肯休息,太明無法,只好儘量把輕便的工作分配給她做。
「不要請醫生!不要請醫生!給男人看還不如死了好得多!」
這是一片一望無際的蔗田,赭紅的泥土堆成千百條平行整齊的土畦,一直伸展到遠方,其間到處有戴著斗笠的女工,三五成群地在工作;幾輛運肥的牛車,發出「格登格登」悠然自得的鈴聲。蔗田遠方盤紆著中央山脈的支脈,和一條水量稀少的河流,它閃爍著白光,一直通向遠方那依稀可辨的海洋。
說著擺出菜來。阿新哥把米酒滿滿的斟在太明的碗裏後,將自己的飯碗也斟滿了。兩人邊吃花生邊喝酒。太明回想到當時的事,對阿新嫂的死,更加悲痛。
「這倒無所謂,付得出工資的時候,還是要付給她們的。一個收穫期m.hetubook.com.com,我們又可以賺進幾千塊錢,那時便可以挽回局面了。比較起來,苦的還是蔗農,他們在增產競賽和獎勵人員甜言蜜語的鼓勵下,拼命種植甘蔗,但卻毫無保障,最後甚至弄得連生活都不能解決。不過,無論怎麼說,再像這樣乾旱下去就沒有辦法了。到了無路可走的時候,我們再去當教員,好嗎?」
太明自從到農場來工作以後,心身都已恢復了活力。農場的範圍只有四十甲左右,會計方面的事務很輕鬆,每天工作一小時左右便足夠了。空下來的時間,太明時常慢條斯理地在農場內散散步,或者和蔗農們逍遙自在地聊聊家常。有時高興起來,也幫著女工們整理整理蔗田,這些工作,都能使他的心身獲得有益的疲倦,因此夜間在農場宿舍裏睡得非常甜蜜;他那病態的心境,也漸漸地復原了。
「我的心肝子啊!」
某夜,太明被一陣慌亂的聲音從夢中驚醒,兩三個女工氣吁吁地跑來對他說:
「年老了沒有用了,年輕的時候,過於有勇氣,不聽父老的話,種甘蔗失敗了。我本來也有八甲山地,從會社(糖廠)拿了二、三百元,把山地開墾起來。會社太吝嗇,補助金還沒有眼淚多。每一甲地只補助了四十塊錢。算算開墾費就要一百五、六十塊錢,但是種的甘蔗,由會社隨意定了價格,實在太便宜了。像白白送他一樣。在未種蔗之前,會社宣傳說,一甲地可收十幾萬斤,可是我的山地,僅收成四、五萬斤。我夫婦拼命的做,也沒有辦法挽回,結果山地也賣了。那也是運命。
和*圖*書
一次碰到旱災受了很大的打擊。那個時候連蔗苗錢也沒有找回哇。本來耕種,五年之中就有兩年天災,不是旱災就是颱風。像你的頭家黃先生,善交際,那樣才行的。他承包會社的運輸,每年可以賺幾千塊的額外收入,而且又是甘蔗栽培的獎勵委員,從那裏又可拿到獎金。我不懂日語,所以完全不行。如果不種蔗,不會這樣窮的。那個時候,我也用過十幾個工人呀!哈哈……」阿新哥很誠懇地留他。太明雖不想打擾人,可是太過於好意,只得接受招待。阿新哥趕快叫醒了孩子們起來,幫忙剝花生殼。在不大光亮的油燈下,阿新哥邊剝著花生的殼說:
太明對於這些人的頑固和無知相當氣憤,她們絲毫不相信現代的醫學,太明去請醫生的時候,阿新嫂還痛苦地喘息著嚷道:
通常產婦出血,須用人參醫治的,但太明身邊卻沒有人參。幸虧阿新嫂的家就在附近,太明立刻跑到她家裏去,左右鄰居的婦女們都來了,屋子裏亂嘈嘈地。只聽見有人叫道:
不久,阿新嫂邊笑著出來。反反覆覆說沒有好菜,不成敬意,好像很不好意思,但又有不勝喜悅的心情。
房內是不准男人進去的,她的丈夫阿新哥和孩子們都站在門口。太明由竹筋牆的縫隙間向室內窺望,只見那些婦女在產婦的耳邊大聲地叫喚「阿新嫂」的名字,千方百計把勉強睡去的產婦弄醒。據說婦人難產出血必須服參湯,但這時卻到處找不到人參。太明靜靜地觀察她們的行動,他根本不相信那當產婆的婦人所說的什麼「睡著就會死」的鬼話,他對於和*圖*書婦女生產的知識固然缺乏,但憑常識判斷,認為總應該讓她安靜地睡眠。不過,他覺得最重要的,還是應該去請一位醫生來。他立刻跑到派出所去打電話,但三更半夜電話卻怎麼也打不通,他無可奈何,只好又跑回來。這時阿新哥在房門口顯得非常焦急,孩子們不住地哭著叫:「媽媽!媽媽!」
太明聽了這番話,才恍然大悟,對於世間的一切,也獲得更深一層的認識。在這種慘澹經營的情況下,他深悔自己以前不該多管閒事,主張提高女工的待遇。他把這話告訴黃以後,黃卻若無其事地說:
「胡先生來了,我們會發財了。」
「蕃藷籤也好,粥也好,請你吃一點再回去。」
不過,農場的生活卻不容過分樂觀。太明因秋季農閒期間,女工們沒有到農場裏來工作,趁機把農場內部的情形調查了一番,誰知這竟使他大吃一驚。原來他始終相信黃的話,以為農場是賺錢的,不料竟大大地虧損;尤其今年因天氣早魃過久,虧損更大。可是黃表面上為什麼依然裝著不在乎的樣子呢?太明心裡很奇怪,有一他向黃問起這件事,黃卻若無其事地笑笑說:
黃整天在外面忙於交際、聯絡,農場內的事務完全委託給太明。蔗苗下種以後,接著便要除草、中耕、培土,工作沒有一點閒暇。太明忙了三、四個月,他那蒼白的臉龐,已變得容光煥發,幾乎連自己也不認識了。不過,女工因工資過低,每天只有三、四角錢,因此她們的午餐(自己帶的飯盒子),只能吃蕃薯籤,只有太明一人吃白米飯,這使他感到非常不安。當時的社會極不www.hetubook.com.com景氣,中學畢業生只能賺二十七、八元的月薪,太明的月薪是四十八元,雖說留了四年學,依舊和國民小學的導師賺同樣的月薪,但在黃的農場裏,這已算是最高的薪額了。
「阿新嫂難……難產要請您借……借一點人參……」
說著,把小孩抱了起來,親了親臉,一個一個放到床上去。好久才點了燈,請太明進去。不久,阿新哥也荷著鋤頭,由田裏回來了。夫婦都工作到很晚,尤其是阿新嫂,從農場回來後,在菜圃裏澆水施肥,是她的日課,完了後,才準備晚餐。小孩們等累了,就在地上睡。
太明愕然不知所措,心裏反覆地想著:「多麼冤枉!多麼不合理!」
太明把事情講完後,急著要回去,可是阿新哥站在門口,展開雙手攔著,不讓他回去。
在這種情形之下,縱使醫生來了,恐怕也無法下手的,也許產婆反而可能有辦法,但產婆對於難產卻是無能為力的。何況這些人的頭腦中,都認為只有太太們生產才配請產婆,普通農婦生產,只要聽其自然產下來就好了,不必什麼產婆的。在這種情況下,順產也許不會有什麼問題,遇到難產便一籌莫展了。由於無知和頑固所養成的這種牢不可破的愚蠢習慣,往往使可以不必犧牲的母親的生命白白地斷送了,有時連嬰兒的生命也保不住。阿新嫂就是因此而犧牲的不幸者。那張喜氣洋洋的產床,傾刻間竟變成了屍榻。
黃說著,發出滿不在乎的爽朗的笑聲。
太明已決心從事這件工作,他立刻開始利用午睡的時間,每天對女工們施以速成的教育。他利用樹蔭作教室,由日語、hetubook•com.com算術開始,漸漸地教她們一些生理衛生方面的基本知識。這位青年教師在女工之間相當孚人望,加之他教授得法,使女工們對午睡時間的教育,發生很大的興趣,因此學業也進步得很快。那些從太明那裹獲得知識的女工們,宛如旱魃的沙漠被灌溉了清泉一般。太明站在教育者的立場,內心的喜悅是無法描摩的,他的生活也因此一天天地充實起來。
「這就是所謂事業啊!像當教員那樣地一本正經,怎麼能在社會上混呢?我已經向製糖公司借了兩萬多塊錢的資金,其他農場的情形也都一樣。不過,這事如果給社會上知道了,那就非宣告破產不可了,所以對外只好說自己賺錢。有些農場因為還不出製糖公司的借款,已經宣告破產了。可是製糖公司有的是錢,我們必須想法吃定了它,只要自己生活過得去,子女的教育不成問題就行了,這就是我的人生哲學。」
這樣惋惜著,忽然想起過去的事。有一天,他到阿新嫂家去。太陽已下了山,四周漸漸地黑暗起來,庭前有豬嗚嗚叫著,蚊蟲很多,碰頭碰面地飛著。房子裏很暗,也沒有點燈。胡太明在庭前大聲的叫「阿新哥」,但沒有人應聲。他一直走到正廳前,正想踏進去,忽然看見地下有一堆東西,差一點踩在腳底,他停了下來,仔細一看,原來是個約有五歲左右的小孩子,裸著身體睡在地下。再裏面也有兩個躺在那裏。他在門口更大聲叫了「阿新哥」,聽見後面有女的聲音回答。不久阿新嫂挑著尿桶,手拿著青菜回來了。她看見是太明,便慇勤地打了招呼,非常高興。趕緊把尿桶丟在庭前,進入裏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