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再會吧!大陸
「再見吧!大陸!」太明目送那無名的浮屍緩緩地向下游漂流而去,心中一再這樣喊著。
「歷史的動力會把所有的一切捲入它的漩渦中去的。」某日晚上,幽香的姐夫半帶戲謔地揶揄道:「你一個人袖手旁觀恐怕很無聊吧?我很同情你,對於歷史的動向,任何一方面你都無以為力,縱使你抱著某種信念,願意為某方面盡點力量,但是別人卻不一定會信任你,甚至還會懷疑你是間諜,這樣看來,你真是一個孤兒。」
那船長雖然出言不遜,但為人似乎尚可信賴,在這動亂的局面中,他在長江一帶的船員裡面,還算是比較大量的。太明上船以後,就像到了故鄉的船上一樣,內心立刻安定下來。
這時,亙綿在江邊的上海街景,已漸漸籠罩在暮色蒼茫中了。
江水不停地從船和_圖_書舷緩緩地流去,突然,對面的潮水沖來一件物體,當它漸漸地漂近船側的時候,太明仔細地看看,原來是一具俯浮著的男屍。無情的人世,竟連一具浮屍也沒有人去撈埋。在宇宙悠久的歷史中,一具浮屍原不過像一粒微塵而已!
「你的意思是到了這種時候,你便承認自己是日本籍人,又來向我們求助了,是嗎?你倒真會打如意算盤!」
李最近因受環境的感染,已拋棄本身的事務,獻身於政治運動。太明從旅館裡搬出來,暫時寄居在李的家中,這一方面也是由於李的勸告。李的意思原想利用太明做些政治工作,但那時危機已逐漸逼向租界內的臺灣人身邊,日本憲兵並且開始公開逮捕臺灣人。太明終於也感到威脅,他雖然沒有做過什麼虧心事,但和圖書在日本憲兵充滿殺氣的目光中,認為租界內的臺灣人一律都是恐怖分子,根本沒有什麼區別的。
「好吧!你就留在隔壁船艙裡吧!我對於像你這樣的不速之客也不便表示討厭呀?對嗎?」
最近,太明從南京接到三封信:一封是妻寄來的,另外兩封是素珠和幽香寄來的,她們似乎已和太明的妻取得連絡。太明貪婪地把信一封封地讀下去,他和妻生活在一起的時候,妻雖然時常和他發生齟齬,但在現時這種如同地下生活的環境中,見了妻的筆跡,竟像浸入溫泉中似地感到溫暖。她用堅定的語氣,告訴太明不必掛念家中的事,並且告訴他紫媛已經長大了,淘氣得使她無可奈何,信內還附了一張妻和紫媛合攝的相片。充滿青春活力的妻和許久不見益發顯得可愛的紫媛,和-圖-書笑得非常甜美,這使太明對家庭的懸念豁然冰釋。曾經協助他逃獄的兩位女性,也都用興奮的筆調,對他說了許多勉勵的話。太明已經沒有後顧之憂了,在他胸中躊躇多時的回鄉念頭,也因此獲得決定;他和李商量的結果,李也贊成他暫時回臺灣去避避風頭。
當太明目送岸邊的景物靜靜地向後方退時,胸間不禁湧起無限的感慨。
上海的時代潮流推動得特別快,它具有無比的原動力,每個人都被滾轉得喘不過氣來。救國會的工作相當活躍,反日的浪潮一天比一天擴大起來,只有租界才是較好的避難所。不過,社會上的談論中心都集中在戰爭上,租界內的咖啡室、酒吧間和舞廳的靡靡之音已經絕跡,到處播送著雄壯活潑的進行曲,時時刻刻在作應戰的準備。街頭巷尾每天有學和_圖_書生或少年團的示威遊行,臺灣人變成夾縫中的人物,聽說下落不明的人每天不斷增加,又傳說朝鮮也在展開獨立運動。面對這種歷史性的激變,臺灣人的歸依正遭逢嚴重的危機,他們被區分為敵友兩流——這是日本人既定的政策,太明對此深感悲憤。
口氣雖然像是拒絕他,但接著他又脫口而出地說:
太明終於潛入了上海了。從拘禁到越獄,曾經經過非常巧妙的設計,還有「漢口丸」准許他搭乘便船,也是奇蹟的出現。太明在黎明前的下關碼頭與幽香匆匆分別後,一時難決上船還是回家?幽香走時曾經留給他一些錢,最後他終於決定向「漢口丸」的船長說明真相,請求他准許搭乘便船。那船長的脾氣很怪癖,他聽太明敘述經過情形的時候,鼻子裡不住地發出「哼,哼!」的聲音https://m.hetubook.com.com,聽完以後,他突然用尖酸的語氣說:
上海登岸的時候,雖然也曾經遇到一些困難,但並沒有費多少唇舌,便順利地通過了。太明一到上海,首先找了一家不大受人注意的旅館住下來,旅客登記簿上用的是「黃泰銘」的名字。他安頓好以後,立刻去探訪幽香為他介紹的李先生。李是幽香的姐夫,人很和藹,現在雖然作掮客生意,但以前也是國民政府的官員。幽香的姐姐李太太,是北京大學的畢業生,很健談,見了太明就像老朋友似地,絮絮叨叨地講個不停。
「再見吧!大陸!以後不知幾時再來了!」
五月將結束的某日,太明終於在楊樹浦碼頭搭乘「嵩廣丸」回臺灣去了。混濁的黃浦江水掀起一陣漩渦,船身便漸漸地離開岸邊,除了李之外,並無其他的人來送行,這使太明的行程顯得異常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