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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太明睡得很遲，不禁又想起大陸上的事情：中日事變以後，許多人得時局之便，混進大陸，有的是由日本人捧出來的，也有的是毛遂自薦的。他們用盡方法向民眾招呼，但民眾卻絲毫不為所動。因為這些得時局之便到大陸去的「指導人員」，為了名利便會出賣自己的同胞，民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所以他們知道得很清楚。太明想到這裡，似乎在黑暗中出現了一線曙光，他不明白那曙光究竟代表什麼？但它無疑地象徵著一種希望。

太明見了藍，便把他帶到廣仁醫院裡去，妹妹秋雲見哥哥和他的友人來訪，興高采烈地招待他們。

太明終於無法忍受了，他從書房裡走出來，很想找個朋友談談，但卻找不到一個適當的人。他所耳聞目睹的，不是一面唱著軍歌一面割馬草的國民學校的學生，便是青年男子和-圖-書參加勞動服務以後，到處只見老弱婦孺的淒涼村景，一切事物都呈現著戰時的色彩。在街上遇到熟人，話題總離不了實施配給制度以後買不到豬肉；以及「國語家庭」和日本人在物資缺乏的情況下，因有黑券配給（註：國語家庭及改姓名者用黑券，則有特別配給）依然可以配到砂糖和其他各種物品等等的事。一方面成為供出對象的物資範圍已越來越擴大，除了食米和甘藷以外，又增加了毛豬、鴨、鵝、稻草、黃麻、月桃、萞麻、馬草、竹、木材、苦楝子、鳥桖子、塞麻頭皮、木芙蓉皮以及破銅爛鐵等二十幾種物品，這種愚蠢的措施，簡直壓得老百姓喘不過氣來。

他這樣說著，便開始發表他的時局論——那是對臺灣人之間那些「皇民派」的觀點所下的批評：他們忘記了本國的hetubook.com.com歷史傳統，一味希望「皇民化」，妄想那樣便可以為子孫謀幸福；因此皇民狂如雨後春筍，而且還產生皇民文士、皇民文學者等等。可是，外表縱使能「皇民化」，最後還有血統問題應該怎麼解決呢？

那是他師範學校的同學，在日本的時候也時常在一起的藍。太明到大陸去以前曾經見過他，以後就沒有再晤面，他已經消失了青年時代的面影，變成一個風度翩翩的中年紳士了。

最近聽說他們要把臺灣人逐漸遣送到南洋去，並且把日本人移民到衛生設施已具規模的臺灣來，在這種情況下，不是「皇民派」的臺灣人便不能抬頭了。這就是所謂「瓦全論」的觀點，其實那正是面臨滅亡的民族悲劇！

「喂！是太明兄嗎？好久不見了！」當他正耽溺在海濱的風物中時，眼前突然出現一和*圖*書個中年紳士，向他這樣說。

當時臺灣也和日本國內一樣，嚴厲執行「經濟統制」制度，但在臺灣的「統制」名義下，卻巧妙地強化「保護日人」的政策，所有統制機關的重要官吏和高級職員都是日本人，而且大多數是老官僚，一時真有養老院之觀。

「這樣下去，恐怕為政者會認為非連血統徹底改變，不足以稱為真正的『皇民』了！」藍這樣說，嘆了一口氣，然後把槍口轉到「經濟統制」的問題上去。

「最近社會上正流行著一種『寧為瓦全，不為玉碎』的謬論，你知道嗎？」

一切耳濡目染的事物，都會使太明引起感慨和憂傷。太明為了逃避現實，深深地把自己隱藏起來，不再走出書房一步。但是，緊張的時局動向，卻毫不留情地頻頻傳到他的耳邊。春末夏初的時候，首先傳出德蘇開戰的消息，不久和圖書德軍席捲巴爾幹半島，擊潰法軍，以所向無敵之勢，展開有利的對蘇戰爭；另一方面她又展開對英作戰，整個世界似乎已進入毀滅的階段。

藍搞過政治運動，繫過獄，歷盡滄桑，現在已安頓下來執行律師業務了。他雖然已不像從前那樣偏激，但一談到政治問題，他的老脾氣頓時又發作起來：

「目前的黑暗，正是黎明前的黑暗，那表示不久就要天亮了。」太明終於得到這樣一個結論。

他已經很久沒有乘火車旅行了，在家鄉每天所見的都是山，現在突然看到明媚的海岸景色，使他的兩眼感到像洗滌過似地清新。

太明很想找個調劑身心的地方，好讓自己專心地去思考各種問題，因此他決定再搬到廣仁醫院去住。

「現在一切都是國家的，兒子不必說，就連老婆也是國家的！」

有些人時常自我解嘲地說：

但是，太和-圖-書明卻另有一種看法：他認為「皇民化運動」固然是臺灣人的致命傷，表面上看起來，臺灣人也許會因此而遭受閹割，但事實上並不如此，因為中了這種政策毒素的，畢竟只有一小部份利令智昏的臺灣人，其餘絕大多數的臺灣同胞，尤其在廣大的農民之間，依然保存著未受毒害的健全民族精神。他們雖然沒有知識和學問，卻有和鄉土發生密切關係的生活方式，而且那與生俱來的生活感情中，便具有不為名利、宣傳所誘惑的健全氣質。他們唯其因為與鄉土共生死，所以決不致為他人所動搖。反之，那些游移騎牆的「皇民派」，卻非常容易動搖，因為他們易為物慾所動，他們是無根的浮萍；他們的力量看來雖然大，其實不然，微風、碎浪便可以使他們漂流失所的。

他感到全身充滿輕鬆的活力，留神一看，忽然發現東方已漸漸地發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