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花雨」
滿天花雨
婆媳倆走上鬧鬨鬨的大街,進了鎮心。萬福巷口,早已堵滿了看迎神的婦人。
「遠啊,一早趕路。」
空蕩蕩的十字街口上只見一個老婦人揹著紅布包袱,滿頭花白,獨個兒朝向遠去的神轎,日頭下,靜靜跪伏著。滿街看熱鬧的人喝醉了一般,癡癡癲癲地追趕著那六座一蹎一跳的神轎,一路點放起花炮,送觀音娘娘回門去了。
「老太太,虔誠啊。」
「羅四媽媽?」
「晚上還繞一次,那才熱鬧!」
婆婆提起香燭籃子,膝頭一軟,扶住媳婦歇過了長長一口氣,這才慢慢跨出門檻來把門給閤上了。
「那小姐兒——」
「虔誠。」
「虔誠!」
「你說!」
「虔誠啊!」
「娘,這個羅大娘是誰?沒見過。」
婆媳倆一前一後,日頭下,走出了茶棚來。
「她身邊那個啊,八九歲的。」
普
「以前住在油坊巷。」
燕娘跟著婆婆也來到了渡口。
「哥兒不哭了?」
「搬了家,就好了。」
「兩個?」
「年頭真的變啦。姐兒老鴇也拜起觀音菩薩來了,誠心得了不得。拿今年說,菩薩過生日,就比往年風光多了。萬福巷裏的姑娘們發了個大大的願心,湊了皮肉錢,給菩薩她老人家治了裝。用的都是金絲銀線,紅羅綢緞,把衣服誠誠敬敬的製好了,揀個好日子,給菩薩換上啦。那一天鎮上觀音廟裏外哄哄傳傳,熱鬧極了!滿巷的姐兒們七八十位,起了個大早。觀音菩薩,俏生生的坐在那一座雕花金漆的龕子裏,眼皮,也沒抬喲。她老人家身邊密匝匝的給圍上了兩重紅綢帳幔,男人都不許觀看。廟裏管事的,早就選定了兩個童貞好女兒,龍年生,十二歲。沐浴,齋戒,換素服。吉時一到,敲起鐘磬木魚,叮叮噹噹好一片香火,把兩個童女送進了紅綢帳幔裏,給菩薩她老人家洗了身,換上了新衣裳。好端端的一個南無觀世音菩薩,這一打扮,搖身一變,變了個新娘子啦!這當口大雄寶殿裏黑鴉鴉跪了一地,燒香頂禮全都是萬福巷的姑娘們——」
「今天好日子,可別動氣。」
她家男人提著兩籃香燭金紙熟雞熟鵝,跨出了門檻來,望了望。
「老色鬼!」
「娘,也歇歇吧。」
「小嫂子,喜啊。」
「小兒夜哭,受了驚。」
宮保巷口那個中年男人喝著酒,呆呆地看著,忽然,嗤的一笑,嗆出了兩口酒來。大娘抱起臉盆,盤著那一頭濕漓漓滴滴答答的頭髮,一轉身,正要走回巷裏,聽見了這話,呆了一呆。
廟門口白花花一片場子,日頭下,燒起了好大一鋪炭火。
「娘?」
婆婆搓了搓腿肚子,把茶喝了,提起香燭籃子強撐起了膝頭。
「沒這個命喲。」
「老人家,您虔誠。」
「老許,你說,我不打岔了。」
「娘,這位大嫂,是誰呀?」
慈
街的那一頭,炮煙中,倏地閃出了六座八抬大轎。
「這位年輕的小大嫂行動不便,大家給讓讓啊。」
紀姐呆了一呆把手裏那盤瓜子往供桌上一撂,趿起拖板,蹬蹬地,跑出了水簷下。滿街燒紙的婦人探出了頭來,覷起眼睛,白燦燦一片天光裏朝向街口張望著。縣倉過去,萬福巷口瘦楞楞孤伶伶的一株苦楝子樹下,躥出了那十來個小潑皮。一個個打起了赤膊,綰著一條短褲頭,狼奔狗突地點起手裏的花炮就往店家門口一枚一枚炸了過去。一面跑,一面滿街鼓譟了開來:
「年紀大了。」
「祝嫂!虔誠,虔誠。」
「哈——乞!」
「老許,你也去看了?」
燕娘回頭一看,船靠岸了。
「魯家婆婆,半年沒見啦。」
船家愣了愣,不吭聲了。
「她小叔子。」
滿街的天光。
燕娘望著這母女兩個,跫跫地,頭也不回,踩上河隄去了。
一九八六年七月十九日修訂
「七個月了。」
「紀姐啊?」
「郁道士的小孫子啊。」
「紀姐,順天堂藥局的那位大嫂。」
四十八個轎夫打起了赤膊來,烏油油的身子,一蹎,一跳,頂著神轎。十字路口店家門前早已挑起了長長的一條鞭炮,潑皮們點起了線香,光著腳蹦跳在熱烘烘的石板街上,嗆著,咒著!一路嚷了開。「點炮!點炮!https://m•hetubook•com.com點炮啊!」剎那間,漫天的炮花一篷一篷噼噼啪啪地登時綻響了空蕩蕩的街心。香客們挨挨擠擠站到了簷口下,一個個伸長了脖子,愣瞪著。家家門口,婦人們拈起一束香跑上了街邊,頂著大日頭,滿街繚燒起了一片清香。大街上那四十八個轎夫只管低著頭,佝著腰,喝醉了酒一般哼著嘿著,跺著,踹著,把觀音菩薩唉唷唉唷抬到了鎮心十字路口。白花花水藍的一片天,日正當中。
燕娘挽住了婆婆,張望著,忽然心中一膩,回過頭來就看見身後緊緊挨磨著那個中年男人。一張酒糟臉皮泛著青,往她脖子上,抽抽搐搐,只管喘著吸著。兩下裏打了個照面,男人笑了笑,瞅住她,對著壺嘴又喝了一口酒。燕娘呆了半晌只覺得自己一顆心突突亂跳,臉上一熱,渾身泛起了寒慄來。
「萬福巷開張了幾年,羅四媽媽,就賣了幾年啦。」
「年頭真的變啦——」
「娘!」
廟門大開,黑洞洞的一座雕花金漆神龕,紅幽幽閃爍著佛燈。
「買了艘烏篷船販絲貨去了。」
「大黟兒,趕鬼門關嗎?把廟口都擠垮了啦。」
「兩個兒子給送走啦,心也死了。」
「你男人跑船,出門去了,你在家不要胡思亂想。」
「可不是。」
「哥兒在我背上睡著了。」
「這個羅大娘麼?就是萬福巷裏有名的羅四媽媽,羅老鴇,羅破車啊。」
「紀姐,你自己也該生一個了。」
「郁老道嗎?死了!去年秋天得了個瘋病,半夜跳井死了。」
老少三個婦人坐在順天堂藥局門口一條長板凳上,望著大街。
順天堂藥局門口,水簷底下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懷裏抱著兩刀金紙,懨懨地探出頭來,朝街上望了望。忽然眼睛一亮,放下紙錢,兩三步跑上了日頭下的大街,瘦伶伶的一隻手挽住了婆婆,一聲不響攙拉到自己店門前。水簷下回頭一看,向燕娘招了招手,笑嘻嘻拽過一條長板凳來。
「鬧甚麼?」
只見大街上那郁老道的小孫子慢吞吞撐起了身,掀開眼皮,望了望,追著小潑皮們晃晃悠悠地滿街兜著游走了起來。簷口一身紅綢白日頭下亮閃了閃,躥出了一個年輕的街坊婦人,打起赤腳,舉著香,往街心上一趴。八個轎夫一聲哼喲聳起了腰來佝弓著背,頂著第一座大轎裏的觀音菩薩,一腳,一腳,踹了過去。她家男人追上了大街,咒著,笑著,一把絞住了她那一窩子亂蓬蓬的頭髮,兩個耳括子就狠狠地給打回了店簷下。婦人撒起了潑,手一甩,索性往街邊跪下來扒開心口喊起了撞天的冤屈。一轉眼大街兩旁商店門口齊發了聲喊,跑出了一家家老少婦人。鞭炮四面八方飛迸了過來,一簇簇,一篷篷,綻響在街心上。日頭,白晃晃。六座八抬神轎頭尾相連,一條火龍似的早已衝闖過了鎮心十字街口。石板路上黑壓壓一片,跪伏著五六十個街坊婦人,一個個,低下了頭,把一束長香朝著觀音菩薩高高地捧舉到了眉心上。
「早些來看看舊街坊。」
那中年男人齜起了牙來叱罵了聲,一回頭,瞅住燕娘睞了睞眼睛。
「啊。」
「這就走啊。」
婆媳倆攙靠著,一步一步,登上了渡口石隄。
大娘打了個噴嚏,呆了呆。半晌,啊的一聲,把臉盆往巷口老槐下一放就搶上了街邊來。
有人罵出了一聲。
羅大娘挽起了花布包袱,摟了摟燕娘,站起身來解開紅手絹摸出了一個銅錢,噹啷,撂到船板上:「虔誠!」臉一揚瞅住滿船的男客,整了整衣裳,把身邊那個八九歲的小姐兒牽在手裏。
「魯家婆婆!虔誠啊。」
「真好福氣!」
「上廟啊。」
「半年多沒見啦。」
「天知道。」
只見黑鰍鰍汗漓漓的四十八條身子,佝著腰,弓著背,抬起六座大轎裏一身紅妝的觀音菩薩,一步,一步,踩上了廟前一片石階。
「走?」
「幾個月啦?」
「坐坐就好。」
廟前那一條大街,驀地裏汹湧起了黑壓壓一陣波濤。燕娘緊緊摟住婆婆,揹著孩子,跟上了那滿街送菩薩回門的香客又是挨挨擦擦又是衝衝撞撞,擠到了廟口。抬頭一看,山門上,黑黝黝四個金漆大字,可不就是——
「虔誠。」
「我說,羅四媽媽,你老人家自己趕今年也生一個呀。」
「迎娘娘!」
街的那一頭,遠遠地響起了鞭炮聲。
好個六月天!那滿天的燦亮一桶白冷水似的嘩喇
和*圖*書喇地迎面濺潑了過來。燕娘把背兜的結頭緊了一緊,回轉過心神,站在鎮口覷起眼睛望了進去,那長長的一條南菜市街白花花地流灑起了遍地天光。只見大街兩旁,一戶,緊挨著一戶,層層疊疊一大片灰瓦房子,眼生得很,可有半年多沒上鎮燒香來了。家家戶戶的大門口早已貼上了一幅新的春聯,放眼望去,那光景,就彷彿灰落落的一個大鎮給刷出了一條條一片片的紅!街坊婦人們,三三兩兩的日頭下抬出了黑燻燻的供桌,就在店門口,滿鎮點燒起了香。觀音菩薩今天生日繞境出巡,看著心裏喜歡,保佑吉陵鎮來年家家豐足戶戶平安。水簷下,一口一口的黑鐵鍋,紅汹汹地燎燒起了金紙。人來人往街上熱鬨鬨的,盡是一早從四鄉趕了來看迎神賽會的人。鎮心萬福巷那一頭,倏地躥出了一窩十三四歲的小潑皮,打赤腳,蹦蹦跳跳著一路點起了花炮。過路的人挨挨擠擠,又是閃,又是躲,又是笑,又是罵。臨著河隄一家糕餅鋪子裏悄沒聲息的閃出了一個肥胖媽媽,只見她穿了一身紅緞子,搽著半面臙脂,橐橐地跑上了大街,操起一根挾火炭的鐵鉗子指住了潑皮們,破口大罵。
「五十好幾了!」
「可不是。」
「娘,菩薩回門啦。」
「河西郭家村。」
「老鴇!」
燕娘臉上一熱,扶住婆婆,踩上了踏板。船頭坐著一個大娘,四十幾,福福泰泰地穿了好一身的喜紅,懷裏摟著八九歲的一個小姐兒。看見了燕娘就一把挽了過來坐在身邊,湊著嘴,問道:
婆婆跂起腳來,攙著媳婦,從宮保巷口向十字街那一頭望過去。只見高挑挑瘦伶伶的一個身影大日頭下,一閃,早已躥出了簷口。紀姐兩手捧起一束長香,五六步跑上了大街心,膝頭一軟,整個人趴伏到了第一座神轎門前。觀音菩薩早已洗換上了新妝,一身喜紅綢緞坐在一蹎一跳的神轎裏,瞇著眼,雪白的臉膛紅噗噗的也給搽上了臙脂。街心上一個十七八歲的小道士剝光了衣袍了,渾身瘦白精精的只綰著一條紅繡小肚兜,入了神,踩著碎步,跌跌撞撞兜繞著神轎自顧自轉了開來。忽然一笑停下了腳步,站在街心翻起兩隻血絲眼,愣愣地眺望著中天上那一團白晃晃的日頭,眉心一皺,把手裏一柄七星劍,亮了亮,往自己肚腩上銼了進去。一個回身爬上了第一座大轎,整個身子趴伏在黑燻燻雕花金漆的神轎門上,抖索索的只管喘著顫著。一張臉,煞白了。半天哀哀長長嘆出了一聲,苦,一抽手,朝著觀音娘娘血潸潸地拔出了劍,整個人騰的一跳栽倒在街心上蜷癱成一團。六座神轎抽抽搐搐登時起了一陣痙攣,轎夫們唉唷一聲,蹦著蹶著,蹎著跳著,癲癲狂狂癡癡愣愣地滿街衝闖了開來。水簷下跑出了五六個小潑皮,拿著一瓶高粱,唅著酒,一口一口往那小道士肚腩上就噴灑了過去。漫天炮花|蕾紅灧灧血潑潑的一片綻放開來。一時間整個吉陵鎮心十字街口,鞭炮,檀煙,酒氣,汗酸,瀰漫成了一片。
「誰?」
「誰呀?」
「魯家婆婆!」
「這些男人!」
「看不出吧?」
這麼一想,心上有點發冷。
「萬福巷裏有名的羅老鴇,羅破車,羅四媽媽喲!街心上跪著的那一個,白白|嫩嫩又福福泰泰的不就是?光天化日,帶著姑娘們跑上大街賣相來了。」
看迎神的婦人們挨挨擠擠早已站滿了宮保巷口。有個大娘手裏抱著洗臉盆,一頭濕漉漉的頭髮盤捲在頂心上,跂起腳呆呆地看了半天,捏住鼻子,呵嚏,嗆出了一聲來:
婆婆眨了眨眼望一望天頂那團日頭,把茶放下,站起了身來。
「羅四媽媽!虔誠啊。」
「看熱鬧的男人們滿坑滿谷,擠鬼門關,把廟門都擠破了啦!」
廟前那一片場子,日頭下,炭火燒得通紅了。
「虔誠,虔誠。」
燕娘揹著孩子,挽住婆婆,站在宮保巷口覷起眼睛朝渡口那邊眺望了過去。轉眼間,整條大街彷彿放起了紅潑潑一把大火,只聽得噼噼啪啪,漫天鞭炮一路飛響了過來。
六月十九!渡口上好一片虔誠。早上才九點多鐘,水藍天,白水茫茫,提著香燭籃子的挑著食盒的那男男女女早已從四鄉趕了來,站滿一渡口。這大喜的日子見了面,識也好,不識也好,都笑嘻嘻道一聲:「虔誠!」有人集了資,就在水邊渡頭上搭起了兩座席棚,擺上十張桌子,幾十條板凳,叫個閒人站在棚口和_圖_書鏜鏜鏜地敲起了銅鑼來吆喝過往的人。「喂——歇歇來啊!」香客們進了棚子就泡來一碗熱茶,歇過了腳,拱個手,謝一聲,「虔誠」,等船過河去了。棚口一早貼出了紅榜來,四尺來長的一張開列出了捐錢捨茶的信士弟子芳名,領銜的幾位,不就是吉陵首戶曹家。
「菩薩回廟了,咱們趕去燒個香,天黑前,就過河回家吧。」
「後來,又生了一個。」
「嗯?」
「哥兒乖。」
老少兩個婦人走出了宮保巷口,迎面一片天光,渾白,渾白。對面大街上,玫瑰園裏一座小小的耶穌教堂,那外國鬍子樂神父走上了鐘樓來,鏜鏜鏜地,敲響了正午十二點的大鐘。長長的一條北菜市大街,靠河那一頭的店家們早已經放起了迎神的鞭炮。
「我這個小孫子得了夜哭症,如今好了,帶他來給菩薩磕個頭。」
「對不住!虔誠,虔誠。」
「今年呢可熱鬧。」
燕娘臉上一紅不吭聲了,跟住了婆婆,靜靜地走過了十來家店舖。
燕娘呆了呆。看看那羅四媽媽,提起裙腳緊牽著小姐兒早已踏上了城頭石砦,一轉身,老少兩個就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消失了。燕娘揹起哥兒,心一寒,機伶伶地打出了兩個哆嗦,半晌,站定身子,挽住婆婆下了船。婆婆扔了個銅錢,回頭向笑嘻嘻只管哈腰的船家謝了聲:
「怎麼了?」
「保林他呢?今天怎不跟他媳婦也來燒個香?」
「整天睡!」
燕娘拍了拍腰身,嘆口氣,解開了背上那一條花布兜,抹了抹汗,把孩子抱到懷裏。婆媳倆才坐了下來,一個管事的,穿了一身寶藍,抹過手,笑嘻嘻泡來了兩大碗熱茶。
「您老人家看看這些男人!鬧起菩薩來就鬼迷心竅,沒完沒了。」
黑燻燻金光燦爛的一座大廟!從山門遠遠望進去,大殿中,一座雕花金漆的檜木神龕,香火繚繞,掛起了紅綢帳幔。滿殿影影幢幢,紅幽幽地閃爍著五六十盞長明的佛燈。
「娘賣皮的,擠甚麼?」
小道士把頭一抬煞住步子,晃了晃,翻起了兩隻白眼愣瞪著石階上一座大廟。好半晌,機伶伶打了兩個冷顫,這熱天中午,彷彿寒冬臘月光著膀子站在北風上渾身索落落顫抖了起來。日頭下,一匹劍光,小道士把手裏那柄七星劍,反手,一銼,攮進了自己心口。一回身那白精精血潸潸的一條細小身子就展亮在菩薩眼前。四十八個轎夫沉沉唉唷了一聲,聳起肩膊來,高高地拱抬起了觀音娘娘。六座神轎蹎著跳著,哼哼,嘿嘿,闖過了場心上紅嗞嗞一大鋪炭火。廟口黑山門下,靜悄悄的一片早已跪滿了進香的男男女女,把手裏一束長香,捧到了頂心。燕娘趴在婆婆身旁,中午時分,耳邊彷彿聽見廟後那一座磨坊,五六座水車喀喇喇喀喀喇喇半天自管轉個不停。
「是啊。」
「快生啦?」
紀姐泡來了兩杯熱茶,抹了抹手,蹲到店門前,日頭下往那口黑鐵鍋裏一張一張燒起金紙。一面燒,一面跟老人家話起家常。
「這個法師是誰呀?年紀輕輕的。」
棚口有個人探進了頭。燕娘扣上衣鈕,站起身來讓婆婆把哥兒紮到了她背上,紅了臉,整一整衣裳。婆婆喝了茶,漱過口,提起那一籃香燭金紙來回頭就向管事的謝了聲:
「大熱天,你這幹甚麼呀?回來,回來。」
「虔誠啊,大熱天,一窩子跪在街心上。」
「夢見肚子裏這個,生下來就給抱走了——」
婆婆搖搖頭,把滿頭的花白拂了一拂,抹去了汗,提起了香燭籃子。那擺渡的聽了嘻嘻一笑,哈著腰,撿起船板上一個個銅錢。
「迎娘娘喲——」
「娘,你看,那不是紀姐?」
河隄下潑喇喇一聲,燕娘回頭,望了望,那擺渡的船家笑嘻嘻挑起了竹篙,載著兩個客人,水光眨亮中把船撐出了渡頭。隔著一條茫茫白水,對岸那一邊,渡口上,早已站滿了等過渡的客人。婆婆挽起香燭籃子,拍拍腰身,老少兩個婦人一前一後順著大街走進了鎮裏。
「娘,你哭了?」
「如今不鬧了。」
「迎觀音娘娘!迎觀音娘娘啊!」
「後來呢?」
「那個?」
「好幾年的事了。」
燕娘打了個寒噤。回頭望了望婆婆,她老人家早已擠出了人堆,在巷口一株老槐樹下找了個青石墩挨坐下來,獨個兒向著天光搓揉著腿肚子。巷裏一家門口矮板凳上,坐著一個三十來歲的小戶女子,哼哼唱唱,低著頭,奶著懷裏的娃兒。箜箜箜,傳https://www.hetubook.com•com出了木魚聲。燕娘把背兜紮緊了,走了過來往婆婆身邊就挨了一挨。婆婆抬起了頭,眨著一雙淚水濛濛的老花眼,嗆了兩口,拍了拍媳婦背上的孩子。
「看起來呢可有八個月了。」大娘探過一隻手,摸了摸。「今天菩薩生日,心裏歡喜,趕快求她老人家給生個白胖姑娘啊。」
日頭下那一窩萬福巷的小潑皮又蹦蹎上了大街。十來個半大小子,剝光身,只綰著一條大紅短褲頭,滿街亂跑了起來,把路上來來往往的香客們一陣喳喳喝喝推推撞撞都趕到了店簷下。
「秦家的啊。」
「秦家嫂子,你還年輕,保重啊。」
人堆裏蹦出了那一窩子小潑皮,唅著高粱,追著小道士,往他身上一口一口噴起酒來。整個廟口,一時間,吆喝詛咒笑罵響成了一片。
燕娘看了看茶店裏,影影幢幢的坐滿了坳子裏來的男客人。幾十雙眼睛,洞亮亮,只管望著對街萬福巷口。燕娘臉一熱,跟著婆婆就走過去了。一回頭看見那祝家婦人抱著水盆,笑盈盈站在簷口下,拍了拍身上:
「刨了她!娘賣皮的。」
街上的鞭炮聲,一時間,去得遠了。巷子裏四五十戶人家窮門小戶,這中午時分,靜悄悄的。三兩家婦人走出門口來站在矮簷下朝天拜了一拜,隨手把點著的一束香插|進了牆縫。一條巷子,繚繞起淡淡的清煙。有一家屋裏走出了個中年男人,站在門口,呆呆地拉長了一張水紅酒糟臉皮,看著巷心上兩個小小姑娘在跳房子。那兩雙小辮紮起了鮮紅的頭繩,一晃,一晃。看了半天那男人從懷裏掏出一個小酒壺,對著壺嘴,喝了兩三口。一眼看見婆媳倆走了過來,笑了笑,瞅住燕娘,嘻開一口黃牙,點點頭:「虔誠,小嫂子。」婆婆張望著,找到了槐樹下一間破落的小庵堂,站了站嘆出一口氣,咿呀一聲就把門推開了。堂屋裏,箜箜箜地清傳出了一聲聲木魚。只見青燈一盞那小小的佛龕前跪著一個中年的婦人,聽見有人跨過門檻走進庵堂來,臉也沒抬。一身黑素,鬢角上,一朵白絨花。婆婆呆了一呆嘆了口氣,悄悄撥過了兩個芒草墊拉著媳婦坐下來。好半天她老人家只管揉搓著腿肚子,瞅著蒲團上的婦人低著頭,一槌一槌箜箜敲打著跟前青青冷冷的一隻木魚。院子裏,悄沒人聲。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婆婆嘆了一口氣,拍拍媳婦撐起了身來。佛燈下婦人忽然抬起了頭看著婆婆,眼窩裏,兩團淚水。
船上五六個男客把眼睛一擠,吃吃笑了起來。
「可不是。」
「關你甚麼事!算了,算了。」
渡口上,早已站滿了十來個等船的人。船家打起了赤膊,黑湫湫的一個身子蹲在船尾,吸著煙,笑嘻嘻地招呼客人上船。
「造孽啊。」
日頭上了中天,十一點鐘。燕娘揹著孩子坐得累了,悄悄地鬆解下了花布兜把哥兒抱在懷裏,攤開自己心口,餵起了奶。街對面一家鋪子,簷口下,一串一串掛滿了晒乾的大紅辣椒。人來人往的一條大街鬧市一時間彷彿沉靜了下來,那羣小潑皮吆吆喝喝的不知闖到那裏去了。燕娘一抬頭,看見一個六七十歲的老婦人家,馱著紅布包袱,佝著腰,慢吞吞走過大街。一個白癡,蹦著,蹎著,喜孜孜地跟住了她。燕娘心中一動,那一頭蓬蓬聳聳的花白才一轉眼就消失在人堆裏。大街上婦人們氤氤氳氳地燒起了滿爐香,高高低低的簷口,漫起了一片檀煙,臨街一口一口黑鐵鍋裏,紅通通的火舌日頭下吞吐了上來。這中午時分,大街後面隔著兩條巷子,田裏的水車喀喇喇喀喇喇踩轉個不停。
一個男客笑道。
「聽說黃泉路上有一個孟婆,她給你喝一碗湯,陽世種種,你便都忘了。」
「是啊。」
船家喝了聲,拔起竹篙往岸邊一點,潑喇喇,向河心盪了出去。
「男人死啦,守著一個兒子,過日子。有一天,十幾個人跑來家裏一鬧,大白天打破了門。」
「娘!」
「看她年紀輕啊,相貌又好。」
「搬到河西就不再鬧了。」
「昨晚我做了個奇怪的夢。」
巷口對面,茶店裏走出了一個四十幾歲的好看婦人,把手裏一盆水白花花一片潑出了街心。日頭下看見了婆婆,一臉笑,走上大街拉了拉她袖口。婆婆一回頭,呆了呆。
「你那張臉!」
「不像。」
「都沒聽說——」
「那兒來?」
婆媳倆順著南菜市大街又走下了十來家店舖,折了個彎,拐進陰陰濕和_圖_書濕的宮保巷裏。
「原先也住鎮上?」
「白白|嫩嫩的,好福氣。」
「早呢。」
「過河啦,過河啦。」
燕娘心中一動猛回過頭來,忽然眼睛一花,彷彿看見了人堆裏一個浪人愣愣睜睜的只管瞅著她。兩個眸子,日頭下,洞亮亮兩撮鬼火兒,像瘋子一般。燕娘呆了一呆,石階上轎夫們弓起了腰喘著呵著,衝著撞著,一聲哼嘿終於跨進了廟門,六座神轎起了一陣痙攣。轎夫們抖索索打了個寒噤,倏的煞住了腳,一陣踉蹌,蹎蹎跌跌的十來步又躥回了廟門外。半天只聽得「唉——唷——」,四十八個轎兒郎幽幽長長地呻|吟出了一聲來。那六座神轎,三進,三出,闖進了廟門。剎那間,清磬數響叮叮噹噹從大殿中傳了出來,梵唱聲起。滿殿鐘磬木魚中,廟門外,白花花的兩條石板大街上整個吉陵鎮早已燒著了一般,噼噼啪啪,如火如荼地,飛迸起漫空鞭炮。好個艷陽天!彷彿落起一天燦爛的花雨來。
「捉姦啊。」
「咱娘兒倆慢慢走去吧。」
「買的!」
「嗯?」
「刨了你。」
黑壓壓一片人頭!望進去那滿巷煙煙濛濛,一時間只聽見鞭炮聲,喳呼聲,唉唷聲,混響成一片。
「好像沒見過。」
宮保巷裏那個中年男人拖著木屐,踢躂踢躂閒踱了出來,手裏一把小錫壺湊在嘴皮縫上一口一口只管啜著酒。聽見婦人們的話,笑了一聲就接口說:
(全書完)
梢公把頭一抬翻了翻眼皮,板著臉,好半天只管呆呆地望著對岸城砦上皎白花花的日頭。手裏一根長長的竹篙,一點,一點,把船撐到了河心。刷啦啦,刷啦啦的一片白水,只見天的北邊,河上游,水光眨了兩眨,一艘黑油油的烏篷船張起黑風帆順流飛駛了下來。梢公望望來船,忽然說:
棚外好一片晴天,河面上,水光眨亮,一圈盪漾開了一圈。那擺渡的梢公撐起了長長的一根竹篙,來來回回,日頭下,一船一船把進香的客人渡到了對岸鎮上。六月的河水,嚀嚀叮叮地澴流過了石頭疊起的好大一座城砦。
婆媳倆,望望大街。
燕娘喝了半碗茶,抱起孩子親了一親放在自己心口上,側著身,解開胸前的衣鈕,餵起了奶。初夏天時,孩子額頭沁出了一顆顆汗水珠兒。「天熱了!」燕娘看了看婆婆就把孩子的領口鬆開了,從腋窩裏掏出了一塊青布手帕,往哥兒臉上,扇起涼來。河上起了風,一時間只聽見水邊岸上紛紛蕭蕭的翻飛起白燦燦一片蘆花。渡頭上漫天血點子,噼噼啪啪飛響起了一陣鞭炮。
「刨了你,婊子養的小龜兒們。」
「老太太,您虔誠!慢走喲。」
渡
「開船了!」
「船家,你罵人。」
「老許,又來了!」
郁小道士把身上紅繡肚兜一把扯了下來,赤條條地,早已迷失了心神了,低著頭,閤著眼,陀螺似的繞著炭火滴溜溜又滴溜溜的只顧兜個不停。那光景就彷彿新年開春日咚鏘咚鏘一片鑼鼓點子裏,喝醉了酒的喜神,蹎蹎跌跌,踉踉蹌蹌,繞著場子舞了開來。
「讓他睡去。」
「虔誠!」
「動甚麼氣!」
燕娘臉一紅,跂起腳尖四下裏望了望。那羅四媽媽拖了一個八九歲的小姐兒,一路撥著膀子挨擠進男人堆裏,笑盈盈,站到了廟口山門下來。七八個花衫姑娘跟住她,一窩雞似的。
航
「胎氣。」
燕娘身邊那個中年男人捧起小錫壺,啜著酒,聽見了香客們一聲開罵,笑嘻嘻地齜開一口黃牙來:
紀姐頂著大日頭慢慢燒完了兩刀金紙,站起身來拍拍腰桿,嘆口氣,拈起一束香朝簷口拜了拜,走進了店裏。半晌,端出一盤瓜子,笑嘻嘻挨在燕娘身邊坐了下來,勾過一隻眼睛看了看她身子。
「郁老道,人呢?」
「鎮上老店年深日久,陰氣重。」
「老人家急甚麼啊?再坐坐!菩薩十一點出巡,繞境一周,回到廟裏也快一點了,早呢。」
「能睡,是福氣啊。」
燕娘點點頭,拍了拍自己的腰身就把哥兒馱上了背。婆婆幫著她紮緊了布兜,提起香燭籃子,回頭向紀姐謝了一聲:
「捉誰?」
「誰的?」
那羅大娘皺起了眉頭,嘿地冷笑出一聲來,接口說。
「今天甚麼日子!一早鬼哭神號雞飛狗跳,惹躁了老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