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八章
韓百仲說:「我厭惡的不是狗。你進去說,說崩了,只要你朝外邊一擺手,我抬腿就往鄉裡跑,你看這有多快當呀!」
蕭長春朝他招手,小聲地叫他,他都像沒聽見,只好又轉回來,說:「您怎麼啦?走哇!」
蕭長春站在寫著「神茶譽壘」的大黑門外邊喊了兩聲「老馬」沒得到回聲,便一面招架著撲過來的大黃狗,一面朝裡走,走幾步回頭一瞧,嗨,成了光桿司令了。
馬鳳蘭跺著肉滾滾的腳,怒眉立目地吆喝它:「該死的狗,怎麼連個好賴人都不認識!」
他的話音沒落,北屋門口有人搭話了:「快屋裡坐。老蕭,剛到嗎?辛苦了,辛苦了!」
來到馬家大門口的人,除了蕭長春,後邊還跟著一個韓百仲。
馬鳳蘭心裡邊恨蕭長春,見面就動刀子才解氣,又總不肯放過跟蕭長春買好的機會。這會兒,她靠在門框上插言說:「要說蕭支書可早該說個人了。天底下是空的,挑啥樣的沒有哇?只要你吐口要,大門關上了,姑娘們就得從水溝眼往裡擠!」
這個小插話,把屋子裡的空氣變了。其實,當馬之悅對村子裡那件重要事情主動地表示態度以後,每個人的緊張心情便鬆下來了,只不過一切都出乎意外,又來得突然,大家的思想上一時還轉不過來罷了。馬之悅真會變戲法呀,這一變,不要說直心眼的韓百仲,就是好動心思的蕭長春也讓他騙住了。
昨天晚上,蕭長春和韓百仲兩個人躺在炕上研究的幾種辦法,一個也用不上了,應該按著現在的情況,再作一個新的安排。在商量具休辦法的時候,馬之悅又主動獻計。他說:「要我看哪,事不宜遲,越早下手,越容易解決。咱們晌午就開個幹部會,批判帶頭搞這事兒的馬連福:晚上開群眾會,把這種不正確的思想整一整。」
蕭長春皺了皺濃眉,望著黑門板楞了一下。老實說,別看蕭長春表面上撐著,他的心裡可是很緊張。來說服這樣一個老資格的同志,解決這樣一個原則問題,既複雜,又嚴重,年輕的莊稼人,從來沒有對付過這類事情,他的心裡沒有底呀!可是,事情臨頭,他又不能不頂著。他低聲對韓百仲說:「這就是您的不對了。我問您,老馬是什麼人,是不是自己的同志?」
蕭長春說:「我不在家,不大瞭解底情,這件事情到底是先從什麼人身上發起來的呢?」
在這樣的步驟上,兩個人同心同意,又滿懷信心。
蕭長春說:「百仲大舅說得對,說原則話,按著原則辦事兒就是了。」
屋裡的三個人,話談完了,出來了,每個人的臉上都紅通通的,很興奮的樣子。
馬之悅說:「說是說,他們說,我光是聽的;一定要問我怎麼分,我說等支書回來再定……」
腦袋上那幾根毛,一天不知道要梳幾回,沒事情幹也是閒著,不鼓搗它幹什麼去!她一邊梳著頭,一邊伸著耳朵聽裡屋三個人說話兒。她聽著,一會兒撇嘴,一會兒咬牙,聽到緊要地方,真想進去插上兒句,又怕找麻煩,只好在那兒攥拳頭、顛屁股,替她的馬之悅暗使勁兒。
「可是他幹出來了,這關係著全東山塢的事兒,不為他,咱們也不為大伙想想嗎?」
大黃狗還在不依不饒地叫喚。
蕭長春進一步追問:「除了馬連福,還有什麼人呢?」
馬之悅點著頭,很有分寸地說:「人多嘴雜,這幾天說什麼的都有。東山塢的人你是清楚的,都多少有點覺悟,不讓他們思想打通了,硬辦事情可吃不開。我這十五、六年,就像哄小孩似的,只怕他們不好好玩。這幾天,不斷有人登門找我,問分麥的事兒。出主意的,提要求的,什麼樣的都有。開頭我也沒往心裡去,末後,人越來越多,我看出苗頭不對,問題嚴重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不能等閒視之了……」
馬之悅說:「我贊成老蕭的意見。先開個幹部會看看風向,瞧瞧勁頭,馬連福要是能夠接受我們的勸告呢,更好,要硬是一條路走到黑,我們也不能無原則地遷就,遷就了他,就像在路上擺個石頭,對群眾也不好說話了。」
昨天夜晚,韓百仲讓蕭長春勸的開了竅,下決心說說馬之悅試試看,可是一走到這個大門口,他的信心一下子又跑光了。他說:「說服他,比搬山還不易呀!我看咱們多餘這一手,瞎子點燈,白費蠟,不如來個乾脆的!」
蕭長春也很意外,可是他沒有讓自己露出驚訝的樣子。
馬之悅點著頭說:「家裡家外全是一樣。就像壓寶,蓋子不揭開,是黑是紅,誰也不放心。」他說著,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情,應當藉機會掩蓋掩蓋,「你們家的老爺子正給你操持說人,讓立本捎信叫你回來。我想你也不會專為這件事情跑一趟,就把信給壓下了。這次回來,順便商量商量吧。不是我說你,對待一些具體事情,你太過於死板了。搞工作就什麼也不顧了?誰不是搞工作的人呀!我這十五、六年,哪一頭扔過!」
蕭長春不慌不忙點了點頭,把煙捲好了,抽著了,才又問:「老馬,你對這個難題怎麼看呢?咱們留在家裡的三個黨員都在這兒了,咱們交換交換心思吧。」
韓百仲這會倒有些奇怪了,今天馬之悅怎麼一下子變的這麼順順溜溜的了?蕭長春不在家的時候,你看他那股子彆扭勁兒,談點什麼事兒都拿腔拿調,眼睛裡沒有人,什麼事兒不由著他,你就甭想順當。他真是怕蕭長春呀!只要有人能夠把這個尥蹶子驢騎住,工作就好辦了。想到這兒,他暗自好笑,很佩服蕭長春的本領。
那時候,韓百仲的哥哥韓百倬已經是長工的頭頭——工會主任和秘密的黨小組長了,哥哥對馬之悅比一般群眾瞭解的多。有一次,哥哥到北平替區政府購買藥品,住在韓百仲那裡。哥倆躺在床上,說起東山塢的情況,提到了馬之悅。哥哥說:「馬之悅是辦了點好事兒,可是他為什麼辦好事兒,我看用心不正。他好巴結有錢有勢的人,好耍手段,跟咱們窮哥們不大容易貼心。」當時,韓百仲沒有怎麼用心聽,等到一九四五年他回村來當了幹部,跟馬之悅一塊共起事來,才感到這個人跟同志真不容易貼心;他一會兒很好,一會兒又好像不對味兒,光光滑滑,很難捉摸。從打搞初級社起,韓百仲就斷不了跟馬之悅鬧意見,鬧來鬧去,鬧不過馬之悅的心眼兒,區裡的李區長也到村幫他們解決過「不團結」的問題,到了會上,要往桌子面上擺了,由李區長逐條地一解釋,又好像很簡單,一說一道,也就完了。這類事鬧久了,韓百仲也煩了,就採取個躲著走的辦法,不論什麼場面,只要有馬之悅在,他就撅著嘴,一言不發。可是今天,在蕭長春和馬之悅說起家常話的時候,他也斷不了插上幾句,這是因為他心裡痛快,就像得了一件出乎意料的喜事一般。
蕭長春一面朝裡走,一面瞧著馬之悅,回答馬之悅自己昨天晚上到家,又問:「怎麼,你要出門嗎?」
馬之悅就像觸電似的,立刻就覺察出蕭長春沒興趣說這個,便對馬鳳蘭說:「快去燒水吧,這兒哪有你一份子!」
這會兒,儘管這個胖女人滿嘴冒香油,蕭長春不理她,也不看她,一直朝屋裡走。
「我?我跟他根本不是一路,這輩子也甭想我幹出他這種事兒!」
昨天晚上,兩個黨員躺在一條和圖書炕上,臉對著臉,你一句我一句地談到了大天亮。兩個人這會兒來找馬之悅,一為對證,二為幫助他。他們要盡自己的最大努力說服馬之悅,讓他回心轉意,不要再往歪道上走;如果馬之悅真能跟這兩個人一條心,眼下東山塢的問題再大,解決起來也不會太費難。對於能不能把馬之悅這個人說轉了,他們兩個的看法不一致,韓百仲肯定不能,蕭長春卻懷著希望。當然,他們把第二步、第三步全研究好了。這次跟馬之悅的談話要是談崩了,韓百仲馬上到鄉黨委匯報,蕭長春立刻就把工地上的黨員、積極分子叫回來,開個聯合大會,批評馬之悅的思想,什麼時候認了錯,什麼時候就停止。先黨內,後黨外,然後再群眾,一步一步,最後來個雲散天晴!
剛才,馬鳳蘭一撩門簾子走出來,先打開西屋門,放走了馬立本,就坐在鍋台上梳頭。
蕭長春說:「平常日子,馬連福作情你,你的話他能夠聽進去,你也抓個空子勸勸他、批評也罷,說服也罷,不是誰跟誰鬧彆扭,為的是把腳步邁在一個點上,別七扭八歪的。唉,這半年多,我才真正認識到『團結』這兩個字兒重要了。搞社會主義,跟天鬥,跟地鬥,跟壞人壞事鬥,夠我們對付的了,我們幹部內部再起訌,那就太對不起黨了。」
韓百仲拍著椅子撐說:「全是胡鬧!」
馬鳳蘭迎出屋,熱呼呼地叫起來:「喲,蕭支書什麼時候回來的?呀,胖了,就是曬黑了點兒。還沒吃飯吧?」
韓百仲說:「我也是這個主意。不整整不行了,全是一些資本主義的黑思想!」
一句話,把個韓百仲說的白瞪眼了,他看看蕭長春,又看看馬之悅,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按著馬之悅對蕭長春的理解,蕭長春這樣問,本來是自然而然的,可是他做賊心虛,覺著這句話裡邊,多少有一點擠他口供的意思。
韓百仲瞧著裡邊沒動靜,就又停住了,繃著臉問馬鳳蘭:「怎麼著,馬主任不在家呀?」
儘管蕭長春的話出口隨便,沒加任何表情,機靈而又精通世故的馬之悅,一下子便把他的心看透了,他知道蕭長春已經聽到這件事兒了,也知道蕭長春和韓百仲兩個人一起在背後商量好了。就說:「我的心思很簡單,這個辦法,我不同意!」
「這不結了。您要是有了錯處,我跟同志們都躲您遠遠的,您就自己改過來了,您的心裡又該怎麼想啊?」
馬之悅不容蕭長春來得及開口,就先攤牌了:「這兩天真把我急壞了,昨天我就想奔工地去,又怕我離開了,百仲一個人壓不住台,再鬧出個什麼事來,更糟了。老蕭你還不知道吧,百仲大概聽說了,村裡的群眾又給我們出了個難題呀!」
他的話裡表現出對同志的關心,也表現出一個長者、一個老幹部足以壓服人的威勢。在蕭長春的面前,他常常是自覺或不自覺地流露出這種情緒。
蕭長春低頭想著,把馬之悅剛才談的這些情況,跟自己昨天晚上聽到的反映,一字一句地對證了一下,除了有關馬之悅本身對這件事的瓜葛那一條之外,全都符合。馬之悅對這件事這麼焦灼,並且要親自到工地上找自己,沒用什麼動員,就把全部真實情況說了。他這個表現,應該怎麼看待呢?一種可能是,馬之悅開頭參加過這件事,聽說自己要回來,有些悔悟,想來個脫身之計,另一種可能是,馬之悅跟這件事確實沒有直接的關係,是群眾猜測錯了。不論屬於哪一種可能,馬之悅對這件事兒能夠明明白白地表示反對就很好。他想到這裡,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高興,同時也暗暗地囑咐自己,要冷靜,這個人是最會耍手腕的。
馬之悅一邊往外送客人,一邊對馬鳳蘭說著暗話:「馬會計https://www.hetubook.com.com沒來嗎?」
正在門口裡邊窺視著的大黃狗又撲過來了,張開大嘴巴,要奔韓百仲的大腿下傢伙。蕭長春眼快腿靈,輕輕地一抬腳,就把那只黃狗踢了三個滾。
現在,他們一邊抽著煙,喝著茶,談起農業社的家常話。
當然,這點小事兒難不住馬之悅,他的兩隻眼珠一轉悠,就說:「主要是一隊,馬連福跟我提過這件事兒,……」
仇恨、憤懣和嫉妒,一齊湧到馬之悅的胸口。他就像咬了一口苦瓜尾巴似地搖了搖頭:「唉,不行了,現在馬之悅說話還頂什麼用呢?你說馬連福聽我的,那是哪年哪月的事呀!這會兒,他早把過去忘了,過河拆橋,卸磨殺驢,端起熱飯碗,連自己姓什麼都忘了……」這些話說得十分自然,又是訴委屈,又是罵人。
頭髮梳完了,又照原來的樣子別了個家雀子尾巴,忽然想到馬立本,不知道他的任務完成沒有;又想到晌午就要開幹部會,「準備」還做得不太好。她是馬之悅同甘共苦的妻子,在這樣緊要關頭,不能不多給丈夫使點勁兒。
馬之悅聽著,心裡長牙,恨不能上前去咬蕭長春一口。暗想:你可真會打譜,你的風頭還沒出夠,還想多撈一把呀,「幾年得利」,美的,你想坐一輩子江山呀!可是嘴上說:「好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們這個山坡地方,不養樹就肥不了人。可也別急躁,得慢慢來,搞綠化不是一件容易事。」
儘管蕭長春說的都是心裡話,說得很激動,馬之悅卻覺得全不是由衷之言,十分反感。
蕭長春看看馬之悅,只見他的態度誠懇又平和。暗自想:他這些話是真是假呢?是內心的表示,還是指桑說槐的發牢騷呢?馬之悅如果真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從此能跟自己一條心,一股勁兒,東山塢的工作還能搞不好嗎?黨支部團結成一個鐵疙瘩了,幹部的步子邁整齊了,群眾就能跟上來,東山塢的工作就好搞了,前途就有希望了,建設的計劃就可以實現了。想到這兒,這個好動感情的莊稼人,又激動起來了。他真心誠意地說:「老馬,我覺著今年麥子一豐收,咱們的農業社就能鞏固了,這是個千金難買的時刻。過了麥收,社員們的日子也都富裕了,我想先把北大溝封起來,秋後咱們就植樹。我跟縣農業科打招呼了,他們可以支援我們梨樹和蘋果秧子。只要把樹栽上,轉眼幾年就得利。還有,河水一引過來,山坡地能澆,靠金泉河邊上還可以開些稻田,栽些蘆葦……」
你姓蕭的算老幾,也給馬之悅上政治課來了,真是豈有此理!
蕭長春說:「你講得對,我們要把攤子擺小點。等社員見到收穫,勁頭高了,再擴大。搞這些事情,你得多出力。老馬,剛才你說的那些話都很對,往後咱們得多交交心,心見面了,才能擰成一股勁兒。我沒有經驗,可是我願意把全身力氣拿出來,跟大家在一塊兒,把咱們東山塢的工作搞好。」
韓百仲說:「再大的問題,只要咱們這個指揮部唱在一個調上,全好辦!」
蕭長春打斷他的話,說:「老馬,你這樣想就不對了。是自暴自棄呢,還是對過去組織上對你的處分不滿呢?你過去作過一些好事,好事不能抹,你也作了錯事,錯事也不能抹。你去年犯的那個錯誤,給黨、給東山塢的社員造成多大損失,一個黨員,多會想起這個都得難受,還能對受處分心懷不滿呀?再說,領導和社員也並不是對你沒希望了。你得看清前途,更該感激組織的寬大。假如大家對你不信任了,為什麼還讓你當農業社的副主任呢?我實心希望你記取教訓,鼓起精神,我們合成一股勁兒。一個搞革命的人,每時每刻都應當想到群眾的利益,自己的事情算得了什麼!只要www.hetubook.com.com你總是把群眾的事兒擺在前邊,不出格,你就永遠不會有什麼不滿了,也不會再犯錯誤了……」
馬之悅接著他的話頭說:「這個人實在該挨批評了,自私自利,光搞違反原則的事兒。平時驕傲自滿,不服從領導,誰都瞧不起,哪像個幹部呀!」說到這兒,他瞟了一眼蕭長春,因為馬連福常跟蕭長春鬧意見。
馬之悅作出一副喜出望外的樣子說:「巧極啦,巧極啦,你回來的真好哇!我就是要找你去呀!借了半條街車子也沒藉著,急得我想走去了。快屋裡說吧。」說罷,頭前轉回去了。
蕭長春插言問:「你怎麼對他們說的呢?」
韓百仲說:「老馬呀,你這回可是想對了!邪門歪道的事情,咱們一定要堅決反對,要不,那還叫什麼黨員哪!」
韓百仲蹲在大門口外邊的石頭上,擰鍋子要抽煙。
韓百仲不吭聲了,把煙末倒進荷包裡,慢慢騰騰地站了起來,又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就悶著頭朝裡走了。
蕭長春和韓百仲兩個人心裡邊莫名其妙地跟著進了屋。蕭長春一邁腿蹲在對著炕的春凳上了,韓百仲坐在靠山牆的一張老式的羅圈椅子上。
蕭長春也老老實實地說:「我就是為這件事回來的。今年麥子搞到這份上不容易,工地上的同志們也都想多知道家裡的情況。老馬你說的對,這是個大問題,關係著我們東山塢農業社能不能搞下去的事,也關係著我們全村男女老少全年的生活;還有一條頂重要。支援國家建設,這三個關係不處理好了,咱們黨員就沒有盡到自己的責任。這一回,咱們得設著法兒把分配工作搞好,讓大伙都嘗到走社會主義道路的甜頭。事實是頂有說服力的。比平時開會講道理要有力量的多了呀。」
「是。」
馬之悅明知蕭長春這幾句話是衝著自己說的,也不敢直頂,轉著彎子,表白一點心思:「就是嘛,咱們一塊兒蹦躂,為什麼呢?為自己,各人端各人飯碗,枕自己的枕頭,誰礙著誰了?咱們為的是東山塢大伙呀!為大伙,就得把心思花在工作上邊;要不然,你擠我,我排斥你,鬧得誰都不痛快,有什麼好處呢!我馬之悅渾身是刀,沒一把是快的,就是有一副熱心腸,給大伙辦事兒不怕跑腿受累挨罵。」停了一下,又說:「我看哪,村裡的問題,咱們就麻利點解決了得啦,季節不等人,大夥兒一心一意地把麥子收上來,好搞大田呀!」
馬家夫妻兩個,又是讓茶,又是遞煙,像是熱火炭兒。冷眼看去,這三個年齡不等、性情不同、資歷不一樣的同志,該是多麼親近呀!
韓百仲說:「一點不假,這傢伙說風就是雨,別人給他一點小便宜,讓他怎麼轉,他就怎麼轉!」
韓百仲也說:「老馬呀,你如今怎麼變得含含糊糊了,這是個原則問題,你怎麼想的,就該怎麼對他們說呀!說原則話還能犯錯誤呀!」
馬之悅說:「他是隊長,隊裡的人還不是跟他一道呀!像彎彎繞、馬大炮,對這件事兒勁頭都不小。」
蕭長春說:「您先別光想這一手,咱們得爭取把他說通啊!」
馬之悅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多糾纏,他最著急的是把解決問題的辦法定下來,他安排下的一切文章全在這個辦法上哪!他看出這兩個人是有意要套自己的話,就順著他們的心意,裝出一副很生氣的樣子說:「這一群自私自利的傢伙,都是一些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的玩藝,一看見今年的麥子長的好,壞心眼就又動了。我們是高級社,怎麼能讓土地分紅呢!這件事情要是答應了他們,嗨,明天,他們就得喊叫把咱們這個農業社解散了。不能讓他們得逞,他們得了逞,社會主義就吃虧了。」
馬之悅脫下新褂子,換上舊褂子,趁機會讓自己心裡打打轉。他又試探著對蕭長和*圖*書春說:「唉,這件事,可是個大問題,不能馬馬虎虎地對待呀!」
蕭長春厭煩地皺了皺眉頭。
馬鳳蘭會意,連忙說:「沒來,大概在辦公室裡忙工作哪!」
蕭長春說:「這就不對了。我不回來,也完全可以定,社章上明文規定著嘛!」
當年,馬之悅一步青雲,當了東山塢的村長,韓百仲正在北平拉洋車受苦累,村裡的情況全靠從親友那兒聽說一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知道馬之悅用腦袋保住東山塢房屋財產的事兒,也聽焦振茂說,馬之悅曾保護過一個受過重傷的區長。他覺著馬之悅這個人不錯。
韓百仲擦著火柴說:「你進去吧,我在這兒等你。」
談著談著,蕭長春又有意把話題引到麥子分紅這件事情上。他希望馬之悅詳細地介紹一下關於要求土地分紅這個問題的起因,然後,他們好在一起湊湊解決的辦法。
幾句話,又把個韓百仲說得直點頭:「對,對,老馬,你這句話一點也不錯,咱們黨員是領著大伙往社會主義奔的,誰想在這條道上擋著我們,堅決不行!」
蕭長春正撕紙掏煙,聽到這句話,停住手問:「什麼難題?」
蹲在春凳上的蕭長春,這會兒腦袋裡真的閃了這麼一個念頭:這三個人要是團結成一股勁兒,一條心地領著社員往頭奔,全鄉哪個村也比不上東山塢的領導力量強。很可惜,他們現在還沒有團結一致。
馬之悅說:「你一聽,一定覺著挺新鮮。群眾提出米,要土地、勞動力一塊兒分麥子。」
馬鳳蘭一甩門簾子出去了。
蕭長春說,「我在頭裡走,狗還咬得著您呀!」
搭話的人是馬之悅,就像變戲法似的,跟幾分鐘以前那個馬之悅比起來,他已經變成另外一個人了:褲褂鞋襪,從頭上到腳下,全都換了一堂新;一手提個帆布兜,一手抓著頂大草帽,那架勢像是立刻要上京下衛出遠門。
韓百仲也朝前湊湊。馬之悅回答這句話是挺要緊的,關係著他們三個人思想能不能對上口的事。
蕭長春想,這件事既然在群眾中傳開了,也不應當瞞著蓋著了;還是說穿了、講透了,讓大伙把對的和不對的事情認識清楚,也是對社員進行一次教育。至於批判馬連福,他覺得,幹部會可以開,大家交流交流思想,把認識統一了也就行了,不一定要搞成鬥爭會。因為馬連福這個人,只是有些自私,有些糊塗,並沒什麼了不起的;好事辦不成,但太大的壞事也不敢做,他又吃順不吃嗆,硬強著來,不一定有好處,應當想別的辦法幫助他。
馬之悅根本沒理韓百仲,兩隻要看穿一切的眼睛,緊緊盯著蕭長春那張臉,想在這張臉上撲捉絲毫的變化,並立刻要從這個變化裡判斷出對方的心思,再按這種心思,邁自己的步子,說自己的話,步子和話,他都準備了兩套,用什麼,拿什麼,全都現成。
馬之悅說這句話的時候,明知道要讓這兩個人鑽空子,又不能不這樣說。一則可以讓蕭長春有個錯覺,認為馬之悅有點過於慎重,二則可以藉機會拱他們的火氣。又故意長嘆一聲說:「唉,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不養兒不知父母恩呀!當個幹部不容易,伸手動腳都要小心。支書不在家,咱們又沒開支部會研究,我想還是多聽聽好,聽得差不多了,再找支書匯報。」
蕭長春很討厭這個地主閨女。他還記著,小時候,有一次,他討飯回來,路過馬小辮家門口,也是一隻黃狗,惡狼似地撲倒了蕭長春;也是這個胖子,不但不攔狗,還站在磚門樓裡看熱鬧,喊叫:「小花子,咬得好,咬得好,再來個吧!」氣得蕭長春爬起來,拾塊石子兒衝她砸過去,撒腿就跑。後來,馬小辮聽說了,堵著蕭家門口罵半天,說蕭家人是「外來秧」、野種子,蕭老大賠情道歉,才算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