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七十九章
馬之悅拍著手說:「阿彌陀佛,這可好極啦!」
兩個人抬頭一看,原來是東山塢農業社的副主任馬之悅。李世丹立刻就滿臉帶笑地問:「嘿,你從哪兒鑽出來的?」
「你別看一個小鄉,事情還是真夠呼摟的。」
李世丹梳洗完畢,一邊穿著背心一邊說:「怎麼不好集齊?等正式整風鳴放了,一切工作全停止,都回來,日夜開會;眼下壓倒一切的中心任務是整風。還是早一點兒醞釀醞釀吧,別等到了那時候,再臨時準備。你這青年團員,更得解放思想,大膽向領導開火,立個大功,好創造入黨條件嘛!」
「好。」
這句話軟裡有硬,帶著十分嚴重的威脅味兒。
李世丹果然有點緊張了:「老馬,你怎麼又說開氣話了?你是老幹部,老黨員,在東山塢工作的時間長,群眾聽你的話……」
「精明」的馬之悅,幾句交談,幾個眼神,他就把李世丹看透了,他的希望也就跟著大起來了。這會兒,他朝前探著身子,故意小聲地問:「李鄉長,您對我們村到底兒有什麼看法?要不是秘密的話,就跟我透透;要是秘密呢,我就不問了。」
馬之悅說:「別提啦。都是您那愛人把我害的!今個在集上遇上幾個老朋友,一定拉我喝酒。您知道,我能有多大量,一下子喝醉了。順路去看看您,您那愛人又是熱情招待,酒上加酒,回到家,又吐又瀉。我怕折騰壞了,到這兒找醫生要點藥吃。路過這兒,想看看您在家不,巧勁兒,真在!」
「不管怎麼說,就算您躺在床上,合著眼睛,這麼一點工作,您也能支配得溜溜轉。」
做飯的老頭姓孔,是木村的人;做飯來,刷完傢伙走。這會兒,他把自己份內的事情料理完畢,想到小學校聽聽收音機的廣播評書去,跟電話員小張說了一聲,撩著他那一天到晚不解下來的白布圍裙擦著手,剛穿過院心,就見一道子賊亮賊亮的燈光從大門外邊晃晃蕩蕩地射了進來,接著又是一串非常響的車鈴聲。他一邊擠著眼看,一邊朝後邊躲閃。
「是呀,今天晚上,兩個人勾搭上了……」
馬之悅聽到「保衛我們的政權」這七個字兒,立刻跟馬志新信上說的,瘸老五眼睛看的,碰到一塊兒了;全部的真底兒都討到手裡,馬之悅真的要走運了!他又故意吃驚地說:「哎呀,鬧了半天,我的擔子還這麼重呀!這一回,您可開導我了。李鄉長,您給我的任務,我一定盡力執行;可是,唉,老蕭把弦兒上得緊緊的,我不好插手呀!」
「精神好什麼?你只看到表,沒看到裡兒。」
李世丹聽著,皺了皺眉頭。
李世丹笑了,拍著馬之悅的手背說:「老馬呀,不是我不管你,這幾天實在有件重要的事兒纏著我;東山塢不是還沒有鬧大亂子嗎?你不是還有辦法安置嗎?真要出了事兒,真要沒了辦法,你不讓我去,我也得去;我得對革命負責,也得對自己負責呀!我能拿自己的黨籍開玩笑嗎?」
小張說:「提意見倒好辦,反正有什麼講什麼。就是咱們這兒事情太多,人總下村,不好集齊。」
李世丹很有興趣地聽著,插言說:「孫桂英,森林的娘家,對吧?我當區長那會兒,處理過她的離婚案件。不是個好東西!」
「不行。」
李世丹抹了抹頭髮,說:「惦著工作,一路猛騎,鬧的我滿臉都是汗。」
李世丹說:「也沒有什麼太秘密的。眼下的形勢你還不清楚嗎?合作化搞了好幾年,該總結總結經驗教訓了;要不然,光是憑著腦瓜子一熱辦事兒,怎麼會不傷害幹部的積極性,又怎麼會不使革命事業受損失!咱們是老同志,別人不瞭解我,你是最摸我的底的。我過去是怎麼工作的?命全不顧!結果呢,背了一身處分。我不是說,我沒有錯誤。那得怎麼看!錯誤的,還是正確的,不是馬上可以肯定的,要等歷史來下結論,所以也就不要忙著給人家處分。可好,到哪個村,所有的幹部都知道我是犯過錯誤的鄉長,我說話還能頂用嗎?」
孔老頭沒有想過「正常不正常」,也不懂什麼是「溝」,就敷衍了幾句閒話兒,回去封火了。
馬之悅也認真地說:「本來,我瞧您身體不大好,不想打攪您,可是事關緊要,不說不行了。告訴您吧,蕭長春這兩天正在東山塢大清洗,只要是不順著他的人,全擼了……」
馬之悅說:「我找您好幾趟,門坎子都讓我踢破了!來了,不在,來了,又不在,把我想的啥似的。」
小張馬上就明白了:「我給您打盆水洗洗。」
李世丹出身一個貧寒的知識分子家庭,在北平上中學的時候,受到地下黨的教育和革命的感召,曾經是一個很有愛國熱情又有鬥爭精神的青年。因為參加學生運動,安全受到了威脅,就逃到冀東解放區,參加了工作。那會兒,m.hetubook.com.com地方上的幹部多半是從農村勞動群眾裡提拔|出|來的,識字的人不多,縣、區都把李世丹這個文化人當寶貝;李世丹思想活潑,對什麼事兒都敢想敢幹,在遂心如意的時候,工作也挺賣勁兒。從縣政府辦公室調到區裡當文教助理,趕上大軍進關,幹部南下,又提拔他當了區長。他的積極性更高了,每天車子一騎,這個村,那個村,到處跑,到處忙,那股子精神勁兒,這會兒他自己想起來都有些吃驚。他的腦瓜聰明,自信心、白尊心都非常強,只要別的區有某一點地方趕過他這個區去,他要是不趕上,連覺也睡不著。
小張膽怯地說:「還沒有顧上……」
小張說:「來高手了,馬主任跟李鄉長殺一盤吧。」
馬之悅說:「所以我希望您去,把我們幹部整頓整頓。」
李世丹又急忙掩蓋著說:「我倒不是完全為個人想的。有問題,有矛盾,放著整風鳴放這個和平辦法不用,為什麼一定看著他們用鬧事兒的辦法來解決呢?這樣,對革命,對我們個人,都沒有好處哇!老馬呀,你得利用自己的條件,多發揮作用;現在,對那些反對農業合作化的人,要好言相勸,要安慰他們、開導他們,不要讓他們鬧起事兒來;等運動到了,又要啟發、動員他們把不敢說的話說出來,好幫助我們改正錯誤——這是對你這樣的一個老同志的考驗!我們得保衛我們的勝利果實,保衛我們的政權呀!」
馬之悅難過地搖搖頭:「蕭支書幹工作那可是真賣勁兒,那勁兒到了讓人聽了不敢相信的程度。看問題咱們不能光看表面。要我看,他為什麼這麼賣勁兒,領導上不一定摸底兒!這人,毒著哪!處處爭權奪勢,眼裡誰都放不下,為了自己在上邊買點好,打擊同志,壓制群眾。什麼民主,全讓他扔到脖子後邊啦!東山塢的老百姓誰敢抬頭?依靠貧下中農是對的,可是咱們農業社並不是貧下中農的農業社,貧農比起中農是少數;用少數服從多數來說,也應當聽聽中農對一些大政方針的意見。可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什麼會全是貧農商量決定,中農只能跟著幹,這樣又怎麼能算群眾路線呢?就拿今天晚上發生的一件小事兒說吧。您知道,蕭支書這會兒打著光棍。想老婆,你就說個嘛!他不,在村裡總是跟大姑娘小媳婦親近。偏偏我們村有個破鞋,提起來,您大概知道,就是馬連福家的……」馬之悅的這段話,才是他急著找李世丹的主要目的——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管你孫桂英怎麼著,管你蕭長春能不能知道那件事兒,全不怕啦!
「您那身本事是真的!」
李世丹氣的皺眉頭,說:「這是將我的軍哪!這事情跟我有點關聯,我怎麼能夠主持搞呢!真是豈有此理。」緩了緩口氣,又問:「咱們鄉裡座談了沒有哇?」
這一回是棋逢對手,李世丹雖然開手就輸了一盤,反而興頭極高,到第三盤,果然局勢大轉,一下子連著贏了兩盤,得意極啦。他全神貫注,一個半小時,連窩沒動。他兩隻眼睛盯著棋子兒,一隻手伸到桌子上摸。
「得了,您那身本事,瞞了別人,還能瞞了我呀?慢說一個小鄉,過去一個區您怎麼領導的?就算給您一個縣,您也得把它走得像這一盤棋似的。」
孔老頭把破布搭在車後架上,急忙回到伙房給李鄉長做飯去了。
孔老頭說:「李鄉長,快別為這點小事興師動眾啦。我在家也是個半勞力,掙不了多少工分,這就滿不錯。家裡呢,兩個人在社裡幹活兒,也少分不了,夠吃夠用就行嘛!」
馬之悅繼續訴苦:「遇上不合理的事兒,不說吧,咱總得有點黨性,覺著閉著眼睛裝傻子,實在對不起黨;說吧,不頂個屁用倒還是小事兒,還得給自己找點病,添點罪,真有點怕!」
「做什麼,你就瞧著辦吧,可要搞的軟一點兒。」
這當兒,小張背後忽然有個人插言說:「跳馬。跳馬,這是一條活路!」
馬之悅也動了一步子兒:「怎麼忙吧,打個卯的工夫也總還是有哇!」
馬之悅本來就是找靠山的,聽了這番話,果真鼓了勁兒,更堅定了信心;可是,他還覺著討到的東西不夠,生著法兒要引話。他攤開兩隻手說:「您說要放手發揚民主,要聽聽群眾的意見,要糾偏,這是上邊的指示呢,還是您個人的想法?您把這個底兒告訴我不行嗎?」
李世丹說:「沒熱水,你就不用費事再燒,舀盆涼的,擦一把算了。」
李世丹走進他那離別好多日子的屋裡,把燈亮捻大一點兒,到處看看。燈光中可以看清,他是個不到四十歲的壯年漢子,清瘦的臉,頭髮很綿軟地朝後梳養,一副度數不深的半黃色架子的眼鏡,花格子府綢的舊汗衫,灰斜紋布褲子
和圖書也舊了,白襪子,青布薄底鞋。整個看去,顯得文雅而又樸素,很像一個知識分子出身又經過長期實際鍛煉的老同志。平時他不大講究穿戴,只是願意騎好車子、使好筆,這是為了工作方便;另外,也喜歡吃一點可口的,這又為的身休健康——他的身體不算不健康,卻又不斷地鬧點病,藥瓶子、藥包兒常年不離身,一年得有半年在家裡休養。
李世丹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說:「這不是小事兒,這關係著黨群關係、上下關係正常不正常的原則問題。唉,眼下溝太多了,不下決心是填不平啦!」
「快了。你聽我的話,老老實實地幹工作,諸事忍著點兒。在一定情況下,我們黨員幹部,要能忍受一點個人的委屈才行啊!」
這一次,李世丹放棄了「休養」,主動回鄉抓工作,而且,要在「糾正我們錯誤」的運動裡立一功。他在屋子裡來回地踱了幾個圈兒,覺著心裡邊挺舒暢,又有點兒不踏實,就朝外喊:「小張!」
李世丹說:「老孔,還有剩飯沒有哇?」
「唉,眼下不行了,身體不當家。」
馬之悅也不推讓,就著小張的熱窩就坐下了。
他在這個冷清的屋子裡兜了個圈子,就衝著窗戶喊了一聲:「小張!」
李世丹說:「你是低薪嘛,工資夠你一個人用,家裡的人呢?用繩兒把脖子勒起來呀?」
李世丹對馬之悅的表示很滿意,就說:「他上弦,你就幫他鬆鬆,待別是對中農,千萬別太緊了。剛才我們說怕群眾鬧事兒,實際上就是怕他們;因為對他們的政策是團結呀!」
「不一樣,不一樣呀……」
李世丹移動著棋子兒說:「忙啊!」
「您還沒有吃飯哪?有剩飯,菜也現成。」
小張跑過來了。
那個人騎自行車的水平是相當高的,他一隻手提著一個瓶子一隻手扶著車把,從街上拐進院子裡,還有個小上坡,根本沒費事,上來了;又一轉彎,就已經騎到北邊這排房子的窗跟前了;接著又一拐,車子正好順過來,稍微一斜,一隻腳蹬在台階上,停住了。
小張對李鄉長這一套話更是沒有多大的興趣,也回去看電話了。李世丹打著飽嗝,坐在辦公桌旁,翻開了新來的郵包和信件。這些東西有縣委來的,有縣人委來的,也有文教科、衛生局或者掃盲辦公室來的,大大小小,長長短短,堆了半桌子。
看電話的小張,一個十八、九歲的高小畢業的學生,應聲跑了過來,一撩門簾子,就滿臉喜氣地說:「唉,您回來啦?不是說等過了麥收才能工作嗎?治好了?」
「你倒像個小孩子!我怎麼不管你啦?」
「嗨,英雄沒用武之地了。嗨,該你走啦!」
李世丹說:「機關沒有人,又是緊張的時刻,治好沒治好的,在家裡我哪能待得住呀!唉,其實我早在家裡住煩了,那個鄉的工作搞的真是糟糕透頂,從打開苗,沒有放過一天正式的假,家裡連個做飯的老娘們都不留,全趕著下地,意見一大堆;讓我把村幹部訓了一頓,他們還有點不高興。其實我是愛管閒事,照他們這麼搞下去,哼,早晚得把社員逼死。生產、工作得有緊有慢、有鬆有弛,老是繃得緊緊的,誰受的了。這一程子鄉裡沒什麼大事吧?」
小張說:「我去了,把您的意思跟王來泉他們說了,著樣子,他們不願意翻老賬。」
李世丹很細緻地洗了臉,又擦著前胸後背,問小張:「我打電話讓你到金馬莊去一趟,你去了沒有哇?」
「隨便吃點剩的就行了。你這一天到晚辛辛苦苦的,可千萬別再費事呀!」
李世丹跟著走進來說:「該下點雨了,路上塵土真大呀!」孔老頭會意,就停下說:「先支在外邊吧,一會兒我給您把車子上的土擦一擦。」
小張說:「事情還少的了?您先歇歇吧,等吃過飯,我再跟您說。」
「什麼,蕭長春還搞男女關係?」
李世丹攤開兩隻手說:「你瞧瞧,我沒把話說在後吧?對這麼一個年輕幹部,不能光一味地寵著,得教育;把他寵壞了,不是他一個人的事兒,引起民憤,人家要反對咱們整個領導!」
馬之悅順著竿兒往上爬:「說話頂用不頂用,得看群眾的行動;您到東山塢下個命令試試,保管是一呼百應,這才是真正的威信。其實,下邊跟上邊是一個樣。我不是也跟驢皮影人一樣,任著別人耍呀,什麼事兒也當不了家。先頭光是當不了家,這會兒,連過目、點頭的權利都給剝奪了。」
李世丹說:「你別急嘛,眼下這樣的現狀不會維持太久了。冰河總得解凍,春風總得吹來,等到農村一開始整風鳴放,是非全能弄清楚……」
李世丹說:「整風就是總結缺點、教訓,不翻老賬,不甄別是非,怎麼整風呢!催他快點搞!」
馬之悅覺著自己的任務已經完成,而且已經脫離了危險和_圖_書,不宜再糾纏孫桂英那件「奸|情」的事兒。於是,他的神情一轉,似乎,他真的把這個看成是一件小事情,就平平靜靜地順著李世丹的思路,接著李世丹的話音說:「您這句話真是至理名言。這一年東山塢讓蕭支書搞的,亂極啦,亂極啦!意見堆成了山,不滿情緒裝滿了肚子;再這樣鬧騰下去,不講點民主,不讓讓步,非得出個大亂子不可!」
李世丹說:「今天算你走字兒,要是明天來呀,我又走啦。怎麼這麼晚還出來呀!」
李世丹說:「過幾天再說吧。」
李世丹吃了一驚:「蕭長春驕傲到這個地步了?真沒有想到,真沒有想到。」
「真有這種事兒?」
屋子裡一片黑暗。……
馬之悅馬上討令箭:「要是鬆出錯來呢?」
「聽我說呀!我看著他黑天半夜地往孫桂英家鑽,就沒好事兒,我就後邊跟上了。大概他有點發覺,坐一會走了。我進屋去想教訓教訓這個破鞋,他媽的,這個臭娘們還要勾搭我——嘻嘻,就我這把歲數,真不長眼,簡直成了不挑不揀,撿到籃子裡就是菜啦……」
李世丹笑著說:「我給你擔著。等鄉裡的事兒弄出個頭緒,我到你們那兒住幾天,咱們一塊兒鬆去。」
李世丹一邊用手絹輕輕地撣著褲腳上的土,一邊說:「先幫我把行李卸下來。小心點兒,車把上那個兜裡有個藥鍋子,可別給我打碎了。」
小張對下棋技術不高明,興趣也不大,第一盤輸個一塌糊塗,第二盤剛走開,就給「將」上了。
大灣鄉政府的大門從來是通宵不關的,對著門口那間屋裡的燈火也要過了後半夜才熄滅,有事沒事,電話員小張都要守在那兒。這會兒,燈光很亮,光影從門簾子縫兒射出來,一直灑到大門口外邊的街道上。鄉裡的幹部沒有太多的時間坐辦公室,到外邊開會的開會,下村的下村,休養的休養,只有一兩個人看著院子,顯得很不紅火。
李世丹說:「你讓老孔替會兒,咱倆殺一盤,試試你這些日子進步如何。」
李世丹細嚼慢咽地吃著,問孔老頭:「你那工分補助的事兒,社裡解決沒有?」
馬之悅咧了咧嘴說:「唉,我就好像壓在磨扇裡,這當中間的罪可不好受!」李世丹說:「不能這樣想,這是黨性不純的表現。」
馬之悅說:「這我有什麼辦法?反正我是跟您匯報了,怎麼處理,就看您的了……」
一九五〇年發展種棉花,四區出現一個植棉能手,給人家全區帶來了光榮。沒幾天,李世丹就發現了韓百安那塊棉花地,又搞出馬之悅這樣一個更能的「種棉能手」。一九五三年冬天貫徹社會主義過渡時期總路線,二區入社農戶發展到百分之六十,那邊的區長大出「風頭」。李世丹開會回來,連夜召開他負責的那一片的村幹部會,一天一夜,入社農戶從原來的百分之三十,發展到百分之八十以上。可是,第二年秋後,聽一些人說「合作化走快了」,又聽說要「穩步前進」,他立刻就「砍掉」了五個農業社,還強迫三個農業社轉成互助組,惹得村裡的黨員和貧下中農「怨聲載道」。就在這一年,他在金馬莊蹲點想搞出一些「名堂」來,專門扶植一個中農富社,還把一個漏網的富農分子拉出來當了社主任;這個主任為非作歹,誣賴一個貧農社員偷了社裡的錢,吊起來拷打。李世丹不光不主持正義,還把挨打的社員批評一通,讓那社員向這個壞幹部賠禮道歉。這下子可惹起群眾的不滿,貧農們聯名告到縣裡的監察委員會,接著又有幾個村寫來同類的檢舉信,李世丹「倒了霉」,挨了重大處分:黨內留黨察看兩年,行政上撤了職;要不是當時「決心」表示的「好」,就開除黨籍了。實際上,李世丹心裡並沒有服氣,或者說非常「委屈」。他嘴上說:「我的立場沒站穩。」心裡卻說:「我是一心為革命,忠實地執行黨的政策,只是工作作風有點兒不深入。」他嘴上說:「這次黨對我的處分,是對我很大的教育。」心裡卻說:「真倒霉,趕上風頭,讓縣委抓了典型。」他這幾年背著沉重的包袱工作著,多會想起自己從一個區長降到一個鄉長,從扶搖直上的前進,一下子猛跌下來,都是傷心的不得了。這一程子城裡的大鳴大放一開始,他聽到一些攻擊農業合作化和攻擊黨的階級路線的言論。又覺著上級黨讓這些人隨便放,說明過去的政策一定是有錯誤的,一定要改進改進。他覺著給自己「翻案」的日子到了,形勢發展,就要證明自己是對的了。
李世丹聽了這句話,就像咬了一口苦瓜尾巴似地咧了咧嘴。他滿肚子怨氣,這回可找到一個發洩的罐子了,忍不住地說:「搞好什麼呀,我才不去給他擦那個屁股哪!告訴你吧,王書記走那天,就有同志到家找我,勸我https://m•hetubook•com.com到你們村看看去,我都要動身了,又一想,得了吧,我呀,老老實實地養我的病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馬之悅又說:「您知道為什麼排斥我?就是因為我去年犯了點錯誤。誰不興犯點錯誤呢?犯了錯誤的人,一輩子賣命也吃不了香啦?」
「您身體當然是差點勁兒,您精神還滿好嘛!」
馬之悅這句話完全是對著李世丹的心病下的針。
李世丹說:「得積極點呀!這回是幫助黨整風,人人都得打消顧慮、解放思想,不論什麼意見,不論是對的還是錯誤的,不論是大事小事,大到國家政策,小到生活細節,都可以提,提出來才能改,不提怎麼改?眼下是先給縣裡提,過不久,咱們鄉裡也要整風鳴放了,那時候,你們更得主動、積極地提,特別是對我和王書記這幾個領導。多給我提,只要你們提出來,不管正確不正確,我全部都接受,決不會打擊報復;眼下跟過去不同,要放手發動群眾鳴放,徹底民主,誰也不敢報復。」
孔老頭摸進屋裡,點上了燈,又把空著的鋪板收拾一下,這才出來,小心地把車子上的東西一趟一趟地搬進屋子裡,隨後又找來一塊舊布要擦車子。
李世丹聽著他的下級訴苦,心裡反而很滿意。這幾年,很多村幹部都不跟李世丹說心裡話了,只有馬之悅是最信賴自己的,所以才能把埋在心裡的怨言無保留地跟自己掏出來。他想。不管這些想法對與不對,只要他敢於說出來,就證明他對黨是忠實的。所以李世丹更加器重他這個「受了委屈」的下級了,繼續開導說:「不要怕。幹革命,就不能怕委屈,也不能不擔一點風險。我是想通了!」
「群眾聽我話的時候,因為有上級撐腰哇!老實說,那會兒要是沒有上級、沒有您扶著我,群眾怎麼會完全聽我的呢?唉,挑水的回頭,過井(景)了!」
「有什麼意見呀!」
馬之悅朝李世丹的臉上瞥了一眼,試探地說:「王書記的重點,也是鄉裡的重點,王書記不在,您去不是一樣嘛!」
馬之悅知道他在摸煙,連忙從兜裡掏出一包「恆大」,放在李世丹手上了。
「好,好,我給您做點順口的吧。吃什麼呀?」
「我是問咱們農村啥時候整風鳴放?」
馬之悅趕忙劃火給李世丹點著了,自己也點上一根,這才說:「李鄉長,您怎麼好久不到我們村去啦?」
「不見得吧?」
馬之悅的「車」被李世丹的「馬」踩了去,又隨便動了動棋子兒,說:「大伙都想您,都盼您多到東山塢去。這回我是代表群眾請您來的,您一定得賞個臉。」
「您為什麼不跟我到東山塢走一趟呢?」
「馬之悅得罪您啦?就算得罪您啦,看在是您個老部下的面上,也總可以原諒一二吧?您知道,東山塢是多麼需要您這樣一個得力的領導去呀!」
馬之悅立刻就「委屈」地說,「我的好鄉長啊,還說忍受一點小委屈哪,大委屈我不是全忍了嗎?問題不在我個人身上,全在群眾裡邊;我能忍,群眾可不能忍哪!您講話,『把群眾惹翻了,什麼事兒都幹得出來』,這是高水平的話,也是有經驗的話;您雖然沒到東山塢去,這幾句全是針對東山塢的實際事兒來的。現在東山塢的群眾,就好像蘸了汽油的柴禾,一點就著,一著就沒法兒撲滅了……」
小張咧嘴笑笑,端著泥湯似的一盆子水潑出去了。孔老頭又端進一碗熱騰騰的面片湯,漂著一層油珠,窩著兩個雞子。
「您對我們有意見是怎麼著?」
這兩個上下級談得十分親切、合拍。談了多久,不知道,只見那一壺燈油都熬乾了,燈珠越來越小,由黃變紅,在他們沒有留神的時候,忽地一下子滅了。
馬之悅裝出一副很受感動的樣子,點了點頭說:「這倒是真心話;只有您這樣的領導,才肯跟下級交心。王書記不在家,您是掌舵的,在您管轄下邊的村子出了大亂子,上邊來人一追查,就不好交差。」
李世丹說:「出點亂子也不錯,好給那些官僚主義者敲敲警鐘,照照鏡子。讓他們知道,好大喜功,蒙著眼睛蠻幹,會給革命事業帶來什麼。也可以給上級看看,清醒清醒,誰是好幹部,誰是壞幹部,這不全清楚了嗎?」說著,又笑了笑,「這些當然都是一時的氣話,我們還是盡量地起到我們的作用,不能讓群眾鬧起來;這樣,不光是經濟上的損失,也會帶來政治上的損失!」
一會兒,小張端來一盆不涼不熱的水。
「您撒開手不管我了!」
「是不一樣。您去了,保證能搞好!」
馬之悅心裡樂,卻不露在臉上,又問,「什麼時候才能有這麼一天呢?」
李世丹根本沒顧看看,抽出一根就叼在嘴上。
「不費事,不費事。」
馬之悅日夜盼望的親人、靠山可抓到了,心裡有一股子說不出來https://m•hetubook•com.com的高興。當他動身之前,聽到馬齋、馬立本和自己的那些人傳來的風言風語,把他慌的不得了;他曾決定,如果今天在這兒找不到李世丹,就是到天邊,也得把李世丹找到。那會兒,他的希望不小,把握性並不那麼大;心想,不費點事兒,很難把李世丹整個拉過來,所以一路走一路想,搜空了腸子想圈套,找鎖頭;沒想到,李世丹跟自己完全是害的一種病,而且是「同病相憐」!
李世丹的眉頭皺的更緊了,停了一下,說:「話說到這兒了,我就把底子全揭給你吧。去年處理東山塢的問題是有點急了,也不一定很正確。那會兒我對他講:你剛來,不瞭解底細,看人得從根子上看;咱們打天下那會兒,人家老同志流血、賣命,別過河拆橋、卸磨殺驢,讓人家寒心。他怎麼能領會我的意思呢?我參加革命那會兒,他還在村裡當個小民兵哪!當然啦,對新生力量是要扶植的。公平地說,蕭長春也是個很有前途的幹部,可是,不能為了扶一個新的,就把舊的嘩啦一下子全踢開呀!」
這一程子李世丹思想上的「病」,實在有點兒重於他那身體上的「病」。他是犯過嚴重錯誤的人,雖說過去幾年了,可是仍然像一個沉重的包袱壓在他的身上,多會兒想起來都非常痛苦。如今,他正像每天吃藥打針驅趕身上的病魔一樣,也在求方設法地要甩掉思想上的病魔。
李世丹把手裡的棋子兒使勁兒一放:「我幹什麼去,那兒是王書記的重點嘛,我伸哪家子手!」
李世丹也坐下了,很老練地佈置好陣勢。
孔老頭說:「我又找社主任一回,他說我在鄉裡領了工資,家裡就不能再要補助了。」
小張說:「王來泉還說,讓您親自搞去!」
這句話更是衝著李世丹的瘡疤上下的刀子。
李世丹問:「你幹什麼哪?」
李世丹認真地問:「這麼嚴重?」
鄉長李世丹從車子上邁下另一隻大腿,說:「半路上碰個熟人,一聊就黑了。」他的聲音完全是北京腔調,雖然他的老家離北京一百多里,別人根本聽不出一點鄉音土語。他說著,順勢一鬆車子把兒。
「瞧你說的,怎麼叫過景呢?」
小張說:「看著電話機。」
「唉,本來這病就沒有徹底養好,這幾天工作一忙,胃口又不大開,剛那會兒還不想吃。」
「您聽我說呀!昨天他讓一個乳毛沒乾的半大小子當隊長,今天又把一個有群眾威信的老練會計給撒了,換成一個連二百錢都數不清楚的孩子,這麼大的事兒,我一點兒決定權都沒有啦!快了,不信您瞧著,明天就得清洗我,準的。」
李世丹說:「只能把汽油給他們沖掉,不能讓它著起來!」
小張笑著說:「反正比您還差老遠呢!」就跑出去,一會兒又跑回來,放好棋盤,擺好棋子兒,坐下了。
「您明天就去嘛!」
孔老頭一伸手接過車子,要往辦公室裡搬。
他先揀縣委來的打開看,撕開信封,抽開一瞧,是「關於麥收保衛工作的幾點指示」,扔到一邊了。又打開一個,是「集中全力,迅速完成麥收任務的意見」。左一個麥收,右一個麥收,關於鄉以下的機關、學校、農村整風問題的指示文件,一點也沒有。於是,他把拆開的和沒拆開的歸集在一起,推到辦公桌一角,站起身,伸了伸腰,又從抽屜裡拿出個藥瓶,倒出兩片白藥片放在嘴裡,喝口白開水送下去,又一隻手彎到後邊,輕輕地捶著後背,在屋子裡走來走去。
李世丹說:「當然是上邊的指示啦!目前的政治氣候你還沒有覺察出來嗎?整風、鳴放,就是為這個呀!」
孔老頭說:「他說上邊有規定,又請示王書記了。」李世丹「啪」地把筷子一摔:「呵,我說話就狗屁不如啦!規定?規定是死的,人是活的;要是所有的規定全正確,還用的著整風嗎?一個炊事員跟一個鄉長、黨委書記的勞動量比,是大是小?我看只能大,不會小,可是工資差一大截兒。應當多為下邊人想想嘛!回頭我要往上反映。」
李世丹冷冷地一笑說:「我去整頓?給王書記留著吧。等整風鳴放的時候,也讓王書記去,看看群眾會怎麼對待這種事兒。不相信群眾,不畏懼群眾怎麼行;把群眾惹翻了,什麼事兒都幹得出來的!」
孔老頭根本沒看清騎車子進來的這個人的臉,卻從車燈、車鈴和那熟練的車技、瀟灑的動作認出是誰來了,忙迎過來打招呼:「唉,李鄉長嗎?還趕黑路了?」
馬之悅說:「您想不到的事兒多了。不信您到東山塢訪訪去呀!李鄉長,我跟您說吧,東山塢這會兒真是烏煙瘴氣。您知道蕭長春為什麼要把馬立本撤了?因為他家是富農,不論人家進步不進步,只要是成分不好,就推出午門問斬!你看人家的立場多穩哪,就是有人到縣監委告他去,保險也不會挨處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