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小水直愣愣看著金狗,看著看著,眼淚就一顆兩顆無聲地流下來。
金狗走了進去,小水便把茶沏好了,問到哪兒採訪去,怎麼回來這麼晚,吃過晚飯了嗎?金狗胡支應著,小水就說:「來了正好,我還說明日一早去你那裡,問你捎不捎東西的,我回一趟仙遊川去!」
小水以為金狗參得田中正受了處分,英英一定會當她的面臭罵一通金狗了,沒想英英笑過之後,竟說:「這金狗還行!」
小水說:「我怕啥?你都敢把他們參得受處分,我現在還害怕見他們嗎?我小水不怕了!我是以公司名義和他們談生意的,我剛巴硬正的!」
小水也覺得問得可笑,就說:「伯伯,沒甚事的,回去吧。」自個搬動河面上空的鐵絲,船泊泊地駛向了彼岸。
小水說:「還好。」
金狗笑著說:「小水能搞了外交了!敢去和田中正蔡大安他們打交道?!」
金狗沒有言語,燈光下看著小水,小水也正凝眸看他。後來小水就低了頭,去給他倒水,身子扭動著,顯得那麼臃腫,笨拙,他突然又想起了福運,腦袋就沉沉地垂下了。
英英說:「上月底的,可到現在還沒個要生下來的意思,也不知道要生什麼龍子鳳女了?!聽說你到雷大空的公司去了?那小子發橫了,聽說用錢買了四五個女人!怎麼你也去了,他到底待你好!」
小水沒想到英英還這麼大方,也自責起自己的小心眼,就笑著說:「多久沒見到你了?你倒養得白白胖胖,坐的是什麼時候的月子?」
韓文舉說:「或許能變,或許變不了的。俗話說,人心是肉長的,這就可能會變;俗話又說,江山易改,秉性難移,這就可能不會變。」
小水說:「再說,福運這一死,我再軟軟弱弱的,那還有我這寡婦活的路嗎?」
他建議小水到白石寨去,說他已給雷大空講好,要她在城鄉貿易公司幹活。小水身有重孝,形容憔悴,當下就愣著失神的眼睛,說:「金狗叔,你不是說大空靠不住嗎?」
也因為傷心過度,也因為在山頂上吸了涼風,小水回到家裡,肚子就不舒服起來。她計算著日子,孩子還不到分娩的時候,心裡也並未注意,燒了熱湯喝下就睡下了。可第二天,肚子還是難受,隱隱地一抽一抽地疼,韓文舉就說:「小水,你這樣到白石寨去,我也是不放心,就在家裡多住幾日吧。肚子不好,也不敢耽擱,伯伯送你過河到鎮上醫院去檢查檢查。」小水看著年老的伯伯,也就去了兩岔鎮醫院。
信的最後一節,石華透露了這樣一個消息:他們公司和白石寨城鄉貿易聯合公司最近有了聯繫,她是在省城的一次宴會上見到並認識了雷大空,本來他們公司要和山西一家林業種子公司做一筆生意的,但因談判不成,轉讓給雷大空他們了。雷大空很是感激,與她交談中才得知與金狗是同鄉、朋友,得到了詳細的金狗近況。自此,金狗才明白了石華為什麼會直接把信寄到記者站來,心裡說道:這個世界也真太小,山不轉路轉,什麼事也不能隱匿,什麼人也不能躲避過呀!
金狗說:「行,小水真的變了!」
小水便又去福運墳上奠了酒,化了紙,又為伯伯磨了麥麵、雜麵,碾了大米、小米,就和金狗到了白石寨。雷大空果然說一不二,安排小水在公司幹些零碎雜活,月薪倒比一般人拿的多。
金狗說:「我不願意回去,人上
和-圖-書了年紀,說話囉唆。」
這天夜裡,金狗失眠了,石華的來信,使他認認真真地思慮起自己的婚事了。在白石寨,像他這樣大的小伙子沒有成親,已經寥寥無幾,在仙遊川、不靜崗,比他小幾歲的同輩人幾乎個個成家有了孩子。國家的政策是生一胎的,如果沒有限制,他們就會像下豬娃一樣生下三個四個。他們負擔沉重,日子拮据,但做了父母的小男小女雖然衣著骯髒,頭蓬面污,而他們有他們的樂趣,來取笑那些光棍們做人的寡味。畫匠,金狗的老爹,忍受不了村人的奚落,曾經在寺裡一邊作畫,一邊傷心落淚,他不止一次給金狗捎書帶信,要他快解決自己的婚事。可金狗到哪裡去找呢?金狗現在是吃公家糧的人,是聲名赫顯的記者,他不能從山上砍荊、從雞屁股裡掏蛋來賺錢為自己籌辦婚事,不能提上四色大禮求媒婆去定誰家的姑娘,金狗是完全可以自由戀愛了,以至任何媒人都不來打問金狗的婚事,認為在他的屁股後是一群一群像過隊伍一樣多的姑娘在追著圍著。可是金狗卻一個談心的姑娘也沒有!
金狗對這些情況,有些清楚,有些則不清楚,當報社領導封封轉來這些控告信件給他後,要他注意影響。考慮是否由白石寨的記者站調到報社機關來或者到別的縣記者站,金狗向領導申辯他的清白,請求正因為這樣,他要繼續留在白石寨!
金狗哭笑不得了。
金狗臉刷地紅了,他慶幸月光下看不清的,想走掉,已來不及了,就說:「我——才路過這裡。小水你還沒睡嗎?」
金狗此時卻返回了仙遊川。
地區調查組經過內查外調,逐項落實,「青年記者學會」的同行們又大造輿論,施加壓力,結果證明金狗所反映的情況完全屬實。調查組寫文呈報省委,田有善受到了黨內嚴重警告的處分,田中正除了受到黨內嚴重警告外,職務上又被降為兩岔鎮鄉長。
信寫得極長,雖然錯別字滿篇,但感情真摯,令人不能靜讀。先是一古腦的埋怨,甚至罵他不懂得女人,不懂得人的感情,後是敘述了她如何打聽他處境的苦楚,新近聽人們議論他又參倒了白石寨縣委田家派的事兒,才得知他現在的情況。接著,就大寫她現在對他的思念,說他們夫婦怎樣在飯桌上談起他,結果使這頓飯吃得沒滋沒味,怎樣在夜裡談起他,結果大睜著眼睛守候到天亮。信的後半部分介紹了她的近況,說她已和那一位曾經看上他但他卻拂手而去的女子一同調到另一個民辦的公司,這個公司是如何氣派,在省城也建立了一座貿易大樓,結識了一大批省委、省政府的高級領導幹部的子女,這裡邊有的人相當糟糕,是沒有在政治上撈到什麼官位了,就來大發經濟財的,什麼膽兒都有,什麼手段都施,花錢大方如流水。但在這一層人裡邊,也有些能幹的人物,消息靈通,精明而有思想。她說她認識到中國的事情是離不得高幹子弟的。
說著,韓文舉就要跪下去的樣子,熱淚又流了許多。金狗從未見過韓文舉如此激動,心裡也泛上酸水,說:「韓伯,你不要這樣說話,我之所以有了今天,哪一處不是受你們的照顧?如今福運死了,我少不得盡我的一份責任。你放心吧,只要有我金狗吃的飯,就不會讓你和小水餓了肚子!咱還要活下去,剛剛強強活下去才是!」
韓文舉m.hetubook.com.com睜大了眼睛說:「小水,你怎麼問起這話?」
金狗讀到這裡,忍不住笑了:石華說的是對的,幾年不見,石華真的是得刮目相看了!他不覺又想起了曾在仙遊川渡口上碰見的那個神秘的考察人。是的,他金狗不是個政治家,他只是一心想當一名真真正正的記者。他並不後悔當時離開州城,甚至是慶幸,如果仍待在州城,他與石華的關係繼續發展,那後果將是不堪設想的,而他的一切抱負就全部毀了!石華,我到底不是高幹子弟啊,我是一個社會最底層的最無能為力的農民兒子!我只是在一個地圖上找不到的地方做著自己該做的事。
「你幾時到州城來,一定到我家來啊,我介紹你認識幾位。說老實話,你是我社交中認識的一位有才幹使我動情的人,但你的身上有小農經濟思想,有一種無形的但沉重的東西束縛著你,嚴格講,你不是個政治家!(請不要笑話我運用這些名詞,這都是向高幹子弟學來的!)你與我的交往,你突然離開報社到記者站去,又莫名其妙地從我家走掉,也正說明了這一點!」
小水說:「你說這話啥意思?」
英英說:「我說這金狗還真有能耐,終算把我叔叔參倒了!我早就預料了,我叔叔鬥不過金狗,現在果然照我話來了!叔叔倒不倒,我無所謂,我現在看來,誰也靠不住,誰也甭相信,尤其是咱做女人的。你有體會沒有?一結婚,什麼都算看破了,想起做女兒時那些事,怪好笑的。金狗還是他那個樣嗎?他還沒結婚嗎?」說完,就又說:「小水,懷孕期間你沒多看看花,多看看那些電影明星的照片嗎?我聽人說了,那麼多看著,將來孩子就漂亮哩!」
這事又一次轟動州河地面,人們到處傳說著金狗的事跡,說他是官僚主義的剋星。到後來,越傳越奇,說金狗之所以這般響噹噹、硬邦邦地做一顆銅豌豆,使那些官僚主義咬不動吞不下,哭不得笑不得罵不得打不得,是因為金狗不是人,是怪胎所變,是前世「看山狗」所托生。於是,人人爭尋「看山狗」!但「看山狗」怪就怪在州城沒有,白石寨沒有,而深山沒有,老林裡也沒有,唯獨在兩岔鎮的仙遊川一帶。便有好事者就捕捉了那鳥在市場兜售,價大得嚇人,竟一隻換一頭奶羊。可買來的「看山狗」離開仙遊川的山林,囚於鳥籠之中卻不吃不喝,日夜鳴叫,全都蹬腿而亡。因此,州河兩岸所到之處皆掀起「看山狗」崇拜熱,家家中堂上的「天地神君親」牌位左右畫上了「看山狗」圖案。再到後,那門框上畫,說是拒神鬼於門外,在牲畜棚上畫,說是鎮狼虎得安寧,病疾者裝一張畫紙,可禳災祛邪,遠行者裝一張畫紙,可吉星高照。以至白石寨、荊紫關、州城的那些賣鼠藥的小販也掛起招牌是「看山狗滅鼠劑」。
山坡上的草已經黃了,黃麥菅的葉子枯乾,風裡錚錚地搖著金屬一般的響聲。她跪在墳頭,一張一張燒了紙錢,焚了紙衣,就瓷眼看山下州河水面。河面上是一溜船排,那是河運隊要去荊紫關運松樹種子,又是好多人在渡口上相送,小水就又禁不住想起福運活著時的情景。當年每一次下河,她都是為他做一頓餃子的,餃子是囫圇的,吃了遠行的人便沒後顧之憂。他行船回來了,她就為他做一頓長條麵,她的麵食是仙遊川最和圖書有名的,擀得如紙一樣薄,切得如麻絲一樣細。「吃長麵,拉人魂,你是怕我的心丟在白石寨城外的那些花胡哨女人身上嗎?」這是福運每次吃長麵時要說的話。她總是說:「瞧把你說得能成的,有誰看得上你呢?」他們的那一夜就這麼說著鬧著,一直到雞叫頭遍。如今,她沒有了那份操心,也沒有了那份操心的樂趣!小水扭過頭去,拿眼睛狠勁著看遠處的黑蒼蒼的巫嶺,就是在那裡,熊將福運抓死了,他死得多慘呀,為了人家的口舌享福,他就白白地沒了一條命!小水恨死了那狗熊,恨死了吃狗熊掌的那些大小官人,現在田有善、田中正受到了處分,福運他卻聽不到看不到,喝不到大伙喜慶的酒!越思越想,就趴在墳頭上放聲大哭。
說到這裡,小水見金狗低了頭,神色黯然下去,就又故意笑了一下,說:「那你給家裡捎什麼嗎?你老不回去,上次我到兩岔鎮,見到你爹,他老人家一說起就埋怨你把他忘了!」
英英就癟了嘴,嘿嘿地笑。
小水又和韓文舉商量,韓文舉也同意,拉著金狗說:「金狗,我小水命苦,我也命苦,原說我和小水將來全靠了福運了,沒想他竟一個人甩手先走了。韓伯一直待你沒有二心,你又和小水先前有過那一場事,你就可憐我們了!」
到了九月,也便是金狗三十五歲了,來年就是門檻年,小水早就提出要給他過一過了。且聲明:要過就要大過一場,她要發動更多的人給金狗送虎頭帽子送虎頭鞋,送紅褲衩和紅腰帶,保佑他在人生過半的關鍵年頭消災滅難,萬事如意,大走紅運,力爭成親立家!而她自己,則已著手買了一塊紅綢布做了肚兜,日夜精心地在上邊用五彩畫線刺繡一個「看山狗」圖案了。
從醫院裡回來,她心裡還想著這件事,突然就問伯伯:「伯伯,你說人的脾性也能變嗎?」
鞏寶山以極快的速度將金狗所寫的材料呈轉給省委,並附有一信,反映了他在仙遊川作過親自調查的這家受害人家庭的情況,鮮明表明了自己的義憤態度,省委主要領導人在金狗的材料上批示:為田老六烈士樹碑建亭是應該的,無可非議的,但白石寨縣委在此活動前後的所作所為卻是黨紀不能允許的!便責令地區組織調查組進駐白石寨,進一步調查落實,嚴肅處理。
小水去了仙遊川,和蔡大安談妥了河運松樹種子的事宜後,就在家住了幾日。韓文舉穿上了裌衣夾褲,小水又替伯伯縫做了棉衣。往年這時,小水是坐在炕上做棉衣,先給伯伯,後給福運,再是替大空縫製,如今伯伯的棉衣做好,卻就沒有事了,她不免想到那個又醜又憨的又令人疼憐的福運,他永遠也穿不上她縫製的棉衣了!小水從櫃子裡翻出去年冬天福運的舊棉衣,抱著就哭,哭過了就去商店買了一刀麻紙,為福運疊做了一套紙衣,塞上棉花,拿著去往山頂的墳頭,一邊說著田有善、田中正處分的事,一邊點火燒化。
他畢竟僅僅是一個記者,工作單位又在白石寨縣委管轄的記者站上,聲名鵲起,使一些人不得不重視他,也更使他在往後的工作上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麻煩。但凡他寫了什麼報導,不管是表彰性的還是批評性的,皆會立即有人上書報社,控告說嚴重失實,且又有人以他的名義給一些單位和人去警告信,這些單位和人收信又呈轉於白石寨縣委和州城報社,和_圖_書便證明他以記者的身份在下招搖撞騙,胡作非為。
好久的沉默,金狗終於苦笑了笑,說:「小水,你在這兒還好吧?」
小水說:「也有這層意思,天氣慢慢轉涼了,我給伯伯做了一身裌衣,要給他老人家送去。再是長時間沒有回去,田有善和田中正受了處分後,我還沒有去福運墳上給他說一聲的。更重要的還是公司的事哩,大空前幾天到荊紫關去了,他是通過州城一個公司聯繫到山西一宗生意,採購了十多噸松樹種子。今日來了電報,讓我到兩岔鎮找蔡大安,請河運隊把松樹種子運到白石寨,然後山西來車拉運。」
小水喜歡地說:「金狗叔,快進來坐一會兒吧!我說左眼皮一勁兒跳的——」
仙遊川的人,甚至白石寨的人都不相信金狗沒有對象,而知道實情的,則又在暗地罵金狗眼頭太高。金狗也自問過:這怪誰呢?經歷了小水、英英和州城那個石華,金狗痛恨著自己的過去,他實在沒有心情再去接觸任何姑娘。今晚心緒煩亂,他也不知道怎麼搞的,竟走在了大街上,向城鄉貿易聯合公司而去,直到了他十分熟悉的這條街巷,看見了當年做鐵匠鋪的那幾間門面,才意識到在他的心靈深層佔據位置的仍還是小水。
金狗說:「你要好好保重自己,不要幹什麼重活,有什麼要辦的事,你來給我說是了。」
小水萬沒有想到英英一結婚竟變成了這樣!她也說不清這是變得好了還是變得更壞,但人生變化這麼大,她小水似乎不敢相信這就是英英。
小水就正色說道:「金狗叔,我知道你爹的心思,他總操心你的婚事!我也說一句你別上怪的話,你的事還要拖到什麼時候呢?我知道在這事上你傷了心,可也不能老這樣下去,要是找上一個合適的,或許會忘掉過去一切哩。」
這夜,金狗默默來到貿易公司的門口,小水房子的燈還在亮著。她差不多快要繡好那個有「看山狗」圖案的紅肚兜了,突然左眼皮崩兒崩兒地跳。她揉了揉,再低頭繡時,那眼皮跳得更厲害了!就捏了針在那裡呆想:右眼跳煩惱,左眼跳客到,這麼晚了莫非還有親人來?她笑了一下,又繡起肚兜,但心裡老是慌慌的。就開窗讓風進來,讓月光也進來,清靜清靜她的那顆心了。一開窗,卻看見不遠處站著一個人。
小水摸不清她那話是什麼意思,只是替大空闢謠,說明自福運死後,日子艱難,還是金狗叔給大空說情才讓她臨時去的。
金狗說:「要回去,想伯伯了嗎?」
兩岔鎮的鐵匠鋪只好關門,房子又讓另一家租用而去開作飯店了。
金狗說:「可現在有什麼辦法?福運不在了,你一個人留在家裡,又要養活韓伯,你能顧得過來嗎?大空雖是混世的魔王,但我也能理解他,一個平民百姓,要成點事,也多少需要他這種衝勁。你暫時先到他那裡去,掙得一筆錢,還了埋葬福運的那筆欠款,安頓好你伯伯的生活,等日子擺順了,咱再想別的辦法吧。況且你有身孕,一個人在家哭哭啼啼,真不如出去散散心也好。」
在鎮醫院門口,小水卻碰見了英英,她遠遠瞧著像是英英,就想避開,英英卻也挺個大肚子發現了她,銳聲尖氣地叫:「是小水呀,你也來醫院呀?哎喲,咱倆都是大肚子了!也是胎位不正嗎?」
這哭聲驚動了七老漢,七老漢年紀大了,已經不能再和年輕人一塊去吃水上飯,他就又在和*圖*書山上謀生,每日拿了鐮刀割那坡畔上的龍鬚草,割一把攏起來,如一條大姑娘的獨辮,幾十辮、上百辮捆在一起,就用皮繩紮緊了從山坡推滾下去,然後背往鎮上去賣。他看見小水在山頂上哭得傷心,也老淚抹了幾把。只說讓小水哭一哭,散散心裡的悶氣,沒想他已經推滾下兩大捆龍鬚草了,小水還在那山頂上哭。他就害怕了,跑下山去,到渡口上對韓文舉說:「文舉,你快去山頂拉拉小水,她在那裡哭了半天了,她是有身子的人呀!」韓文舉慌忙到山頂上,將小水連勸帶訓地拉回家去。
這當兒,一個軍人提了幾隻雞過來,英英突然揮手叫道:「喂,過來,我給你介紹介紹,這就是韓小水!人長得不錯吧,可憐就是命苦,那個金狗也甩過她,她嫁給村裡的憨人福運,福運又死了,偏又給她留個孽種在肚裡!小水,這就是我丈夫,他是從部隊回來照看我的。月子前你要吃好哩,多燉些雞湯喝,將來孩子聰明!」
小水將水倒了端來,兩個人又相對而坐,沒有言辭,電燈明晃晃地照著。
她立即就叫了:「金狗叔?!這麼晚了你怎麼在這兒?」
小水說:「伯伯,你看我變了沒變?」
這天,金狗又收到一堆報社轉來的信件,大都是各地群眾所寫,有些是溢美頌揚他的,有些是求他申冤的,有些則是惡毒咒罵的。看到最後,有一封竟是州城的石華寫的!他大吃一驚:她怎麼會來信了?!自他那次從她家出走後,他每一次去州城再沒有去過她家,也沒有隻言片語的信件給她,緊張的生活使他竭力在遺忘過去,遺忘這個女人。但金狗確實是多次夢見過她的,常常半夜醒來便沒能入睡,呆呆地坐在床上到天明,甚至激|情震動,煩躁無法排泄,他一個人走出到寨城外的某一黑暗之處手|淫,而又以此在睡眠中遺過幾次精,弄得心神灰沉,精神萎靡。他痛苦地咒罵過自己,抓著自己的頭髮,搧打著自己的臉,恨自己的無能和卑劣!經過相當一段時間的自控,金狗終於戰勝了自己,他堅強起來,身心也康復起來,發誓這一生一世也不可能再去見石華了!如今信的到來,使金狗坐在椅子上半天沒有站起,大口喘氣,他不得不又翻覆起過去的一切,他不得不承認這是神差鬼使,是緣法,是命運了!
小水近來氣色很好,身子也一天天胖起來。那天晚上,已經是十二點了,雷大空告訴她:金狗把田有善和田中正參著了,各自受到黨紀行政處分了!小水「啊」了一聲,就放聲大哭。這一哭,使雷大空如墜五里霧中,說:「小水,你哭什麼呀?這麼大的好事,你應該笑啊!」小水還是哭,還是哭,滿公司的人都跑來,以為發生了什麼事,小水就哭著說:「我這在笑著呀!我這在笑著呀!」雷大空才知道她是高興得過分了!她詳細問了處分的情況,就說:「咱倆到我金狗叔那裡去,他知道不知道?」大空說:「他一定先知道!」小水說:「那咱去聚聚!大空,金狗叔行啊,他真起了作用!人都說中國的事難辦,你沒個後台靠山你別幹成事,可金狗叔卻幹成了!」兩人連夜來到記者站,把已經睡下的金狗又叫起來,三人喝酒,她竟喝了四大盅,有生以來的最大量!她說:「金狗叔,你是替福運把冤伸了,他在陰間裡也會保佑你的。他也算死得值得!」三人就跪下來,叫著福運的名字,將三盅酒灑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