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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人三部曲2:滄溟行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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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樑把上衣脫下,濕鞋襪也脫去,換上了木屐。兩人在靠窗的那張桌邊坐下。兩人都有不少想問的事,卻誰也沒先開口。
「砰砰砰……」
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一塊。
「大哥!」弟弟衝到房門口。
為了就讀國語學校,陸維棟曾經花了多少的心血,受了多少的委屈啊。當時,他也是受了日本教師的特別賞識,被推薦參加國語學校的入學考試的。那時父親尚在世,原以為這是一項莫大的榮譽,一定可以獲得父母同意,哪裡知道,兩老居然反對他再去讀。原因還是一樣,他們這靈潭陂九座寮庄的陸家人,世代書香,自從十二世祖榮邦公來臺以後,到維棟這一代已是第五代,有一百幾十年的歷史,代代務農為業,暇時則攻讀詩書,過著晴耕雨讀的生活,甚至還出過遠近聞名的塾師,如第三代的信海公,第四代的仁智公便是。加上乙未那年日本人侵臺時,他們族裡的青年壯丁,還在十五世祖仁勇公率領下,組成一隊義勇軍,結結實實地和日本人打過幾仗。像這樣的顯赫世家的子孫,怎能一再地接受敵人的教育!敵人確實比我們強大,現代文明也可能進步些,然而他們終究不過是日本蕃而已,我們是堂堂炎黃世胄,自然應當以攻讀漢書為是,斷無去唸什麼「阿、伊、烏、唉、毆」之理!進公學校,學幾句日本話,原本是為了方便,如今公學校已讀畢,逢到與日人官方交涉什麼,足可應付過去,為什麼還要再去讀更多的日本蕃的書呢?
「可是……」
這次過年,這種情形又重複了一次,結果母親大發雷霆,拿了一枝扁擔大罵忤逆,要打維樑。害得維棟連忙介入其間,好不容易才勸住母親。
「沒關係,我不冷,真的,一點也不冷。」
「嗯。」
「她是說了日本蕃的。說日本蕃的書,有什麼好。」
「怎麼不行!家裡又不短少你吃穿。」
「大哥。」
不過什麼呢?說的人頓住了,明明還有下文的,可是聽的人也不追問。片刻,維樑才啟口:
「當然不行。人家最討厭臺灣過年啦。」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子呢?難道對待維樑方才如此嗎?
「討厭臺灣過年?這是什麼道理,他們過他們的年,我們過我們的年,有什麼好討厭的?」
「開門啊……」
「難道請幾天假也不行?」
「我被調回來了。」維棟還是沒有被問就先答了。
維棟看了一眼維樑。維樑眉峰緊蹙,眼露閃光,顯然已經把哥哥的事擱在一旁,聚精會神地在想他的心事了。維棟又一次感到這個弟弟真地已經陌生,而且似乎有一種隱隱的傲然不屈之氣,教他無法親近。
屋裡的空氣似乎又凝固了,沒有人動一下身子,也沒有人發出一點聲音,細微的簷滴聲淅淅瀝瀝地傳來。
當維棟來到廳堂時,那位被族人們背地裡稱做「老卵」的堂兄,現任區長的陸維揚,也被玉燕的火光引導著來到了。
明天還得跑好多路——雖然上班可以延後兩三天,這是安枝校長的「恩典」,但是仍然得回新店仔的家。她肯不肯搬回這老家住呢?如果不肯,那就得通勤吧。一個來回是六百錢,打個七折也要四百二……四百二哩,一個月便要……如果肯搬回呢?兩公里的泥巴路,通勤路程不算遠,還可算是頗為恰當的輕微運動。可是這老家,她住得慣嗎?沒有電燈,也沒有街路,商店在兩公里之外。兩個已經上學的女兒也必須每天跟著他來回地跑。屋裡又這麼潮濕。腳底下雖然隔了一層鞋底,可是那種黏黏滑滑的感覺,四時都跟住人不放,一不小心還可能滑一跤哩。兩個女兒都那麼活潑,在新店仔的家,她們可以快樂地出出入入,在樓梯上跑上跑下,一無忌憚。可是這裡呢?如果也像那個樣子,不出幾天,不摔個鼻青臉腫才怪。
「我不要聽。我說不行便不行!你還是回新店仔去吧,家裡沒你的事。」
說起來這也是維棟的如意算盤。然而事情並不如他所想的那麼單純,婚後他雖住進了吳家,可是為了適應這個家,他不得不為自己也為妻整裝,對贅家父母也非有適度的孝敬不可,加上應酬無形中增加,於是他所能送回老家的錢,每月不過三五個銀之譜而已。易言之,在父母親這邊看來,養育了他這個人,幾乎等於是白養!
「身子也不擦乾。」
「我說不行便不行!」
那年三月,維樑從公學校畢業出來。因為成績優異,所以校方鼓勵他去考當時臺灣的最高學府,也是唯一的中等學校臺灣總督府國語學校。事先,維樑當然也到新店仔來跟哥哥商量過。本來有這種突出的成績,校方也屬意於他,升學是順理成章的事。在一般民間來說,即使還有部分人認為讀日本書,公學校已嫌多餘,再進一步去考什麼國語學校,根本就是多此一舉。不過較多的人則認定時代既然如此,為將來計,讀日本書也是無可奈何,甚且還很有必要,能有上進的機會,自然以尋求上進為佳。在他們這個偏僻的鄉村,自「領臺」以後已經過了二十幾年,臺灣之歸屬日本,早成定局,一時也逆料不到何時才能推翻這個局而。而在這二十幾年之間,整個鄉裡能夠得到這種上進機會的,包括維棟在內,也不過是三數個人而已。弟弟既然有這種榮譽,做哥哥的當然是鼓勵猶恐不及。和_圖_書
「我還沒決定。」維棟說著把眼光投向窗外。好一刻兒才又接上一句:「我拿不定主意。也許該搬回來。」
「維樑,你問過阿母了?」
是玉燕。她手上拿著一盞小油盞進來了。
「去過學校了嗎?」
維棟已無計可施,祇好安慰維樑,要他不必灰心,上進之路不僅升學而已,祇要自己肯下工夫,好好努力,照樣有光明的前途。維棟費了不少力氣,為維樑謀得了故鄉的公學校的教職。在他的想像裡,先當個「教諭心得」,以後可以靠檢定考試取得正式資格,以維樑的聰明勤奮,不出三五年必可達成這個理想。這樣一來兄弟倆都是「文官」,足可傲視鄉中的。
維棟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打從維樑回到家到現在,最多也不過十幾二十分鐘吧,洗澡水已燒好,這表示玉燕是勤快的,而且幾乎可以說是體貼入微的。雖然以兄妹相稱,但他們應該是未婚夫妻,維樑怎麼可以擺出這種厭煩的樣子呢?
「不是怕,我怎麼會怕他呢?他嚕囌得要命,所以不想見他。」
這種顯著的老態,使維棟感到鏤心刻骨般的淒楚。並且也使老人家的否定,在無力衰弱中奇異地透露出一股莫之能禦的沉沉力量。
「是你……」
「嗯。」
「放心,哥哥,我會好好幹。你不是說過了嗎?人間到處有青山,光明的前途是要靠自己去開闢的。這是你教我的話。」
維棟忽然在這種莫名的難堪當中感覺到,弟弟對他太陌生了。這就是那個弟弟維樑嗎?他幾乎不敢相信。不錯,他是的,他正是維樑,那端正的鼻子,那濃濃的眉,那有稜有角的面龐,還有寬闊的肩膀,窄窄的腰身,修長的腿,這一切都是維棟所熟悉。如果說有不熟的,那就是一雙眼眸裡的光,以及眉宇間的一股精悍之氣,另外就是經過風霜,不再是白皙稚嫩的膚色。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冷冷地凍住一般的空氣,這才似乎稍稍溶解了。
四年間的讀書生活,轉瞬即過,畢業後真地馬上「任官」,成了一名公學校教諭。鄉人們還為這件事,舉行了一場盛大的慶祝會。維棟就是在那一天頭一次以全副文官穿戴出現在眾人之前的。那是怎樣的風光啊。好多人還說,他簡直就如中了進士,當上了官老爺。
敲門聲雖然低微,但在一片闃靜裡,卻也十分清晰。
「不行。你下跪也沒用。」母親冷冷地。
維樑就這樣僅在鼻子裡響了一聲。這是表示他對這件事一點也不關心嗎?恐怕未必。很可能祇是由於他自己心事重重,當然也可能是因為他認為這件事實在無關緊要。說起來也是的,哥哥是國語學校出身的正牌教師,在這鄉下來說,地位也算崇高。這地位是不會動搖的,在哪兒服務都一樣,嫂子搬不搬回來,實在不能算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是,在維棟這邊,意義就大不相同了,因此他對弟弟的這種祇能說是冷漠的反應,不由地在內心感到一陣莫名的難堪。
老秀才鄧老先生已過世,魏區長也不在了。族裡的一個堂兄維揚當上了區長,可是這位堂兄區長,比自己的母親還怕這位族嬸,根本就沒敢幫兄弟倆關說——也許他不願維棟這二房人兄弟倆都成了文官,掩蓋他當上了區長的光輝也說不定。
盛第二碗時,維樑起身走向飯盆邊說:
「怎麼可以放蛋?阿母知道了又要罵啦。」語氣www.hetubook.com.com倒沒有他的動作那麼冷漠。到底也感到玉燕的一番情意才會這樣的嗎?
現在,弟弟對維棟的切身的問題——搬不搬回來住——表現得這麼漠不關心,這又是什麼緣故呢?但是,這個問題,做哥哥的人實在不好開口徵求弟弟的意見,於是兩人便落入沉默了。
「吃飽才穿。」
「砰砰……」
「你怎麼怕見他?」
這當然是表面上的理由,不過維棟還明白,父母親另外還有一項重大的理由,那就是維棟公學校畢業時已經是二十歲的成人了。照一般的情形,他應當及時娶一房媳婦,讓父母抱抱孫子,同時家裡的幾塊田園,也實在需要維棟這雙手來耕作,以維持家計。
「人家就是討厭嘛。」
趁維樑盛好了飯,擱在桌上還沒坐下時,她又加了一句:
當她擎著油盞走去時,她是意識著維樑就在她背後的,於是那決心使她的背影自自然然地流露出那種凜然之氣。她以她的全副精神、全副智力,來體會著她自己所認定的命運。那也是一種「徹悟」吧。徹悟賦予了她奇異的力量。
「阿母……求求您,不讓維樑去讀,太可惜太可惜了,他是可以使我們這一房揚眉吐氣的唯一的人……阿母,求求您……」
這樣的維棟,竟然會在半年多之後,被新店仔的吳秀才看上,招他為婿,而且還是入贅的。在維棟來說,自從乙未之後,他們九座寮庄的陸家人因為從事抗日活動,田地大部分被沒收,轉眼間家道就中落,加上家口越來越多,除了一小部分還能保存當年榮華的痕跡之外,都成了貧窮的人家。維棟家也正是這樣的,他從小就過著困窘的生活。故此,給人家招贅,雖然一般被認為沒出息,但是他全是為了脫離貧窮,並且他也以為他的身分足可打破他的入贅是沒出息的說法,何況對方又是新店仔的名門巨室,自然不能以一般常情而論。並且吳家人並不需由他來負擔生計,所領薪金照樣可以把一大部分送回家裡,奉養兩老。
弟弟漸漸長大,十二歲時也進了公學校。這時,做哥哥的已經在新店仔教書,官拜「教諭」,頭上是一頂黑色有金邊的「文官帽」,身上是有金光燦然的鈕釦的「文官服」,腰間還佩著一把金光閃閃的「文官劍」,儼然是站在時代尖端的風頭人物。維棟住在鄰鎮新店仔,彼此各在一地,但每逢假日,不是做哥哥的回老家來,便是做弟弟的上一趟新店仔去看看哥、嫂,相處的機會仍然不少。每當這樣的時候,兄弟倆無所不談是不用說的。一方是愛護有加,另一方是敬若神明,人們都傳告說他們是最最要好的兄弟。
為了維棟的升學,公學校的日人教師和校長,以及一位教漢文的本地老先生也都來到他們家遊說。可是父親和母親都未被說服。那時維棟雖然長大了,但心靈還十分脆弱,為此他傷心地哭了幾天幾夜。最後,鄉裡僅存的前清秀才鄧老先生和魏區長也來了,向兩老陳說利害。到底這兩位鄉中耆宿的面子夠大,而且將來畢業後馬上可以當一名公學校教師,工作比往家自耕或者出去打客工輕鬆,月給可以有十六個銀,比零工足足多了一倍,這些事實似乎也構成了誘惑,終於使兩老點下了頭。
「沒有誰會讓她知道的。」她竟也心平氣和的樣子。
「阿母,求求您……」也是聲淚俱下。
「那你不幹好了,乾脆回來過日子。」
「我知道。哥哥,我不再是小孩了,你就等著看我的好啦。我比你想像中還要大些哩。」
維樑力陳現在是文明時代,男人不該那麼早結婚,至少也要有個基礎,能自立才可娶親。於是母親又搬出許多大道理來,雙方甲論乙駁,不過說來說去,維樑就是不答應,使做母親的氣得發抖,但還是拿他沒辦法。
「嗯。」
維棟就是那一次發現到母親真正成了一個老人家的。她已五十九歲,頭髮不多,在腦後挽成一個小髻,一片雪白,最顯著的一點是眉間一塊五角形皮膚微微泛白、發亮,並且頭部不住地微晃著,看來顫巍巍的。那不是故意的,也不是可以自覺的,祇是那麼微微地、左右地搖晃。
維樑吃下最後一口飯,看不出願意或不願意談,卻不料這時外面有人敲門了。
「阿母……您一定是因為氣我,所以才不准的,可是維樑已經說過了,他一定……」
維棟一時接不上腔。母親是脾氣暴烈的人,她反對某件事時,話語總是那麼少,而且直截了當,絲毫不給對方轉圜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餘地。維棟已領受過不知多少次這種帶著一抹恐怖,足以令人抬不起頭來的滋味了。
又傳來了幾聲。
玉燕無言地為他取來了衛生衣和上衣,在他身邊站住。半晌,她才說:
這種日子,哪裡去了呢?
「誰?」分明是玉燕。
「二哥,你回來了。」
「阿母,」維棟又嗚咽地說:「我有不對的地方,您儘管打我,鋤頭柄、掃把、扁擔我都受得下,可是維樑,他是沒罪的,求求您。」
「有什麼好……」維棟無力地反覆了一句。
陸維棟不想動。這個時候,他雖然十分希望有人來看他,但他是快入晚時才回到家的,不可能有人知道他回來了。如果是那些鄰近的親戚們,心口煩亂已極的這當兒,他寧願不見任何人。也許玉燕會去開門,並把來人打發走。
「哎哎,阿母,我要幹一番事業啊。」
維棟感到自己在這種場合上的絕對的無力,他陷入絕望了。可是他知道弟弟比他自己更聰明,更敏銳,如能升學,將來實在大有可為。這樣的人才,豈可讓他埋沒下去呢?在絕望中,他還是奮起了勇氣,在母親前面雙膝卜的一聲下跪了。兩行熱淚也隨之迸湧而下。
「維樑。」
維樑頭也沒有抬起。
他發現到自己的這些想法是極端可笑的。不錯,每逢雨天——尤其是像這稀綿綿春雨的日子,屋裡的三合土地板就會潮,潮得令人不耐,令人討厭,但又有誰摔個鼻青臉腫過呢?這個老屋子,少說也有一百幾十年了吧,遠的事情陸維棟不明白,至少他,還有他下面的幾個弟妹們,不都是好好長大過來的嗎?他自己也是住到二十幾歲。每次出遠門回來,不是總覺得這古老簡陋的房子,確實是可愛的家嗎?
「如果他問起,就說我沒有回來。」
母親堅決地下了一個結論:不行!
但是,他倒是那樣地端坐著,好像成了一塊石頭……
一陣嘩啦嘩啦的水聲揚起,片刻後維樑已經洗好了。他出來後馬上拿了碗筷,盛了一碗已經涼了的飯,在方桌邊坐下,玉燕把蛋花湯端上,並揭去了蓋住桌上幾碗剩菜的「毛攔」,有蘿蔔乾、鹹菜乾等東西。
兄弟倆就那樣跪著,相擁哭了一陣。
維樑把熱湯澆在冷飯上就大口大口地吃起來。肩上、背上,微微地冒著蒸氣,那是因為他幾乎沒有把身子擦乾就穿上了內衣之故。
上了臺北之後,維樑很少回來,信息也不多,兩三個月也難得有一封信,而且都是簡短的。過年時,他回來了,但僅一天便走。母親三番兩次地叮囑他,過臺灣年一定要回來,他祇是支吾其詞,結果還是沒有回家。
記不起這雨已下了多少天了——確實並沒有下多少天,陸維棟清楚地記得這一點,祇是三天來在匆忙、焦急、惶惑裡挨過,儘管日子過得那麼忙迫而飛速,可是如今靜下來,彷彿度過了好多日子似的。
「她怎麼說?」維棟急起來了。
「我,不管你要幹什麼事業,一年裡頭也沒拿幾個錢回來,幹個鬼。」
去年過陽曆年時,維棟、維樑兄弟倆都回家來住了一天。那時,母親就當著維樑的而前,向維棟徵求有關維樑與玉燕的婚事的意見。母親認為農曆年快到了,玉燕過了年就是十八歲,依照習慣,該讓她和維樑「做堆」。在維棟還沒有想好回答時,維樑就搶著一般地表示了意見。
今年過日本年維樑突然出現在維棟面前,表示他臺北的工作已經辭退了,暫時要在家裡待一陣子,做什麼事,也還沒打算。兄弟之間已沒有多少話可談——不,應孩說,維棟這邊有無數話語要向弟弟傾訴的,可是維樑卻匆匆忙忙地就離去了。
「什麼!大哥回來了?」
門打開了,繼而是她驚異的聲音:
「維樑,」維棟總算對弟弟表示出關切了。「這些日子,你都做什麼?」
「不要說了,你走開。」
「沒有啊。這裡走走,那邊看看。」維樑吞下嘴裡的飯又說:「恐怕有人說我是閒神野鬼囉。」
「還是先穿上吧。」
「阿母……」
他突地站起來。好像是這想法使得他再也呆坐不下去了。但是,就在這一瞬間,沖到臉上的血潮倏地退下去。他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
「好吧。」
「怎麼會?」維棟吃和圖書了一驚。難道歷史又要重演嗎?他在內心裡暗暗叫了一聲苦。
他移了兩小步,把面孔湊到窗玻璃往外看了看。什麼也看不見。他轉過身子,把懸掛在桌子上頭的「天燈」的燈芯捻大了些。微微泛白的燈光從窗子照出去,於是窗外就浮現濛濛細雨,靜靜地在飄著、落著。
「她說有什麼好!就祇這一句。」
維樑終於緩緩地起身。不過這一句回答,還有那離座踱過去的模樣,竟然是不耐煩似的。
「我不管誰有罪沒罪,你們走吧。」
「嗯……」弟弟點點頭說:「不過還沒正式問。過年時,我稍稍提到的。我說像哥哥那樣,能上國語學校讀書不曉得有多好。阿母她……」
這又是一個突變,在維棟來說,是完全陌生的。
母親的這句話,無疑是含著這種意思的,想來它不僅是憤怒的話,而且還有充滿傷心的意味在內。因此聽到維樑轉述母親這句話時,維棟禁不住地感到一陣冷顫掠過背脊。那時,他雖然是那麼惶恐,那麼內疚,卻也並沒有表露於外。他好言寬慰弟弟,表示願意幫弟弟說話,力為爭取一個難得的機會。不錯,原因既然出在他身上,他又怎能不為這可愛的弟弟盡最大的能力呢?
「你不是想在家耕田吧?」維棟明知故問。
這惱人的潮濕,這令人詛咒的潮濕……
「沒空?忙些什麼啊?」
這次兩人見面,維棟確確實實地體認到,弟弟再也不是從前的弟弟了。難道在臺北待了兩年多三年不到,一個人會發生這麼重大的改變嗎?維棟怎麼想也想不通。他渴盼與維樑多接觸,以便多了解一下,如果有困難,他也希望能給他幫忙,可是維樑就是不肯給他這個機會。唯一使維棟覺得欣慰的,是維樑似乎並沒有抱怨他。祇是他那種銳利的眼光和若隱若顯的一種強烈神色,不僅使他再次感受到對弟弟的陌生,而且還教他感到莫名的恐懼。
玉燕再點一下頭就走出去。維樑神色有點慌張,維棟猜到或許有什麼事,一時又無從問起。「大哥,也許是來看你的。去見他吧。請不要說我在家。」維樑說。
維棟堅持要送他一程,雙雙來到新店仔的火車站。他把身上所有的錢都給了他,但也不過五個銀而已。
更使人不可解的是玉燕這孩子。維棟所熟悉的玉燕是六七歲以前的拖著鼻涕,愛哭卻又十分畏縮的女孩。其後維棟入贅吳家,接觸較少,祇有偶爾回家的時候才能看到她。在維棟印象裡,她一直都是畏畏縮縮極少講話的。這兩三年來她長大了不少,不再那麼畏縮了,但是看來很脆弱嬌小,此外就是那張面孔,似乎是越長越姣美。直到這一次回家,維棟仍然覺得她是嬌弱無力,雖然不失少女特有的溫婉。但是,此刻卻好像完全換了一個人,不僅嗓音透著一股莫可言狀的力量,而且那擎著油盞領頭走去的背影上,還似乎隱隱含著一種凜然之氣。
在一旁的維樑也跪下去。
「為什麼不能夠?」母親狠狠地睨了他一眼。
他又坐下開始吃,祇有維樑吃食的聲音,輕輕地傳出。盛第三碗時,維棟進來,在維樑的對面坐下。看到桌上那麼可憐的幾樣菜,他內心裡升起了許多感慨。比較之下,自己在新店仔所過的生活,簡直可以稱為榮華富貴了。還好,維樑的狼吞虎嚥的模樣使他感到至少家人還可以溫飽。不過將來如果妻子也搬回來住,這種日子她一定過不慣的,女兒們恐怕更難受。不,以後正可以藉這種機會改善一下家裡的生活哩,他這麼想。
「可是阿母好像不大贊成。」
沒有雨聲,但微微的水滴聲傳入耳底。那是簷滴吧。
「那怎麼行!」
不錯,這時的維樑正在想著他自己的心事。哥哥被調回來,這是一件事,而且在家裡來說,確實也是件大事,隨之而來的,是嫂嫂是否搬回來,這在他們這個家也可以算是非同小可的大事,可是這一切畢竟祇是一家人的事,在維樑心目中,根本就不能當一回事的。如果這時維棟再追問做弟弟的意見,那麼他極可能不明白哥哥問的是什麼。
在弟弟的場合,維棟還知道原因不僅僅是「讀日本蕃的書」而已。不過弟弟卻不可能知道,最重要的原因,正在於他這做哥哥的人身上哩。不為什麼,祇因他當了「官」以後,竟然去入贅一個有錢人家!
維棟是記得很清楚的,那是三年前,弟弟十八歲的時候。
「維樑!」維棟也叫一聲,並迎向門口。
「二哥。」清脆的嗓音打破了這凝固的空氣。
「也許我會試試也說www.hetubook.com.com不定,不過目前沒空。」
維樑是沒有得到母親同意就跑了的,途次雖曾到新店仔來看過維棟,但是也沒有說多少句話,更不肯說明到了臺北做何打算,匆匆忙忙地就離去。
「好多好多哩。」
「這不行的。」
這一切經過,玉燕雖未在場,但是不管她是在廚房或者房間裡,那幾乎要迸出火花般的一論一駁,她必定也聽得清清楚楚的。可憐的玉燕,也許偷偷地哭了一場也說不定哩。
「說給我聽聽。」
「玉燕,」維樑叫住了她:「好像是老卵是不是?」
還在下嗎?……另一個游移的思緒浮上來了。
他簡直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那麼多的思緒,一個個湧現在腦中,有需要他好好下一番工夫想想的,也有急待解決的,可就是怎麼也沒法集中精神來想其中的任何一個。於是他祇有讓它們起起伏伏,此生彼滅,擾得他心神不寧,幾乎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感覺。
「大哥回來了。」玉燕的嗓音微微高昂著,似乎帶有一抹興奮。
然後是一陣大踏步的急促腳步聲。
「洗澡水燒好了。」
玉燕點點頭。
那年三月,弟弟從公學校畢業,同時考期也到。維棟為了這件事,利用一個假日回了一趟老家。
「嫂子呢?」
「還在下著……」陸維棟看看漆黑一片的窗外,不自覺地自語了一聲。
「我不管,你要幹什麼,我不反對,但過年要回來跟玉燕做堆。」
門關上了。
「那怎麼能夠呢?」
廚房的一角用泥磚圍起一小方空間,那就是浴堂。維樑進去洗澡。換洗的內衣褲已經掛在浴堂內的一根竹竿上,不用說也是玉燕為他準備好的。在維樑洗澡的當兒,玉燕一霎工夫就已經煮好了一碗白菜湯,還敲了一隻鴨蛋打散,放進湯裡。
「去過了。校長要我過兩三天才上班。不過……」
維樑沒有回答,更未投過一瞥,祇顧扒他的飯。
「哦?」維樑吃了一驚,把瞪圓的眼睛盯在哥哥臉上。「調到靈潭陂嗎?」
維棟就是在這一瞬間,頭一次看到維樑的眼裡閃現那種灼人的光芒,以及從眉宇間透露出的一股奇異的精悍之氣。那確實不是屬於十八歲的少年的眼光與神色,更不屬於維棟所熟悉的、依偎在他身邊的、坐在他肩膀上縱躍的、或者枕著他臂膀酣睡的弟弟。一個小小的事故,恆常使一個人莫名其妙地突然成長。維樑就在一夜之間,成了不是維棟所熟悉的弟弟。
然而維樑並沒有照哥哥的話做。也許是不能升學對他刺|激太深,也可能他看穿了這一條路,沒有多大作為,充其量也不過像哥哥那樣,做一名「教諭先生」而已,當然他也可能另有所見所感,於是他竟然離家出走,上臺北去了!
「讀日本蕃的書,有什麼好!」
「嗯,可是最重要的還是身子。」
「水都打好了,不快去洗會涼掉的。」仍是那種清亮的嗓音,口氣平靜,卻似乎透著一種力量。
「知道了。」
母親拂袖而起,進房內去了。
維棟曾經熱愛這個弟弟。他十四歲時,這個弟弟才出生,那白白胖胖的小臉蛋,他真是打從第一眼看到時就深深地感到一種奇異的摯愛。以後,弟弟幾乎就是在他的背上、肩頭上、臂彎裡長大的。放牛時,弟弟跟著他,釣魚,他也必定如影相隨,偶爾上街,更必帶這小弟弟一塊去。維棟二十歲那年,上臺北唸國語學校,臨去時,小弟弟也吵著要去,使維棟著實難過了一陣子,甚至看到那張大嘴巴哇哇大哭,眼淚成串地滴落的樣子,他還想到不如放棄學業,在家陪弟弟算了。要不是父母和送行的那些親親戚戚的十幾雙熱切眼光無言地催著他,他可能下不了決心上臺北。弟弟這種用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加上打從腹腔裡絞擠出來一般的號哭聲來為遠行的哥哥送行的情景,以後還反覆了不少次。
「哎呀,阿母,真是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臺灣過年書店不放假的,日本頭家不會讓我回來。」
玉燕領先走,維樑跟上,雙雙消失在房門外。
維棟的猜測祇能說對了一半。第一次,她是正在房間裡,母子倆的交談她都聽到了,也確實偷偷地哭了一夜。第二次她沒有再哭,反而偷偷地告訴自己:不要便算了,誰稀罕,我才不要結婚哩。是的,我不要結婚,這一生我都不會結婚。她這麼下了決心。
玉燕好像等不及了,說:
玉燕在一張長板凳上放下了衣服,進到浴堂取來了油盞,轉身正要去開門。
「知道了。」
「你的手好冷。呀,衣服也濕著,快去換吧。」做哥哥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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