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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人三部曲3:插天山之歌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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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們漸漸遠去了。最接近時,陸志驤彷彿聽到那近乎喘不過氣來的氣息聲。憑這種氣息聲,他知道這兩個人不會支持多久的。李與蔡兩人不知怎樣了?但願他們不致慌得連救生圈也忘了。但願他們已及時跳下,泅離船邊……他維持原先的速度,向前泅去。
然而,他倒是希冀著這種祇有萬分之一的生存機會的事態發生。不為什麼,祇因他知道,自從他與兩個同伴李金池與蔡嘉雄,在神戶港上了這艘富士丸之後,就明白了他們這一行已受到了至少兩個人的監視。不難想到,那是警視廳派出來的特別高等刑事——也可能是臺灣總督府派來的。是不是祇是監視呢?或者已經受命逮捕他們?這不是陸志驤所能解答的疑問。不過他們離開東京時,風聲並不能算十分吃緊,這一點倒是十分肯定。祇是在他與兩個同伴來到神戶等船的三天當中,說不定情形已經有了重大的改變。例如他們那個祕密機構給破獲了,或者被日警探知了陸志驤他們一行三人回臺灣的任務。時局這麼緊張,日軍在南洋已顯露了初期敗像,他們舉國上下都在發了狂般地猛烈嘶喊著「一億總決戰」——那是打從瓜達爾崁拿爾「轉進」之後出現的口號。
「是的。你好像祇一個人?」陸志驤也問了一句。
「臺灣人嗎?」陸志驤一驚。「有沒有說姓什麼?」
「小心!」陸用力地壓低嗓子。
「救命啊!」
「我也注意到了。還有一個,是戴打鳥帽的,盯著我和蔡。必定是特高無疑。我也一直想要告訴你。」
來了!終於還是來了。必需趕快逃出去!不知是船身在搖晃呢,或者另有原因,他還是不容易把穩自己,不過倒也很快地轉過身子,在甬道上朝剛來的地方走去。
他把雙肘撐在船舷欄杆上,面對黑漆漆的大海。他在茫然地體味著這一份莫可名狀的寧靜。昨天晚上,他也是以同樣的姿態,在同樣的地方打發了大半個上半夜的。昨晚可沒這麼靜,不停地有飛魚飛上甲板來,而像他那樣出到甲板上來透氣的人也有一些。一整天,三等艙裏都有人嘔吐。「哇啦哇啦……」那種聲音,真叫人聽著就不舒服。尤其欲嘔又嘔不出的那種絞扭肚腸般的嘔吐聲,曾經不止一次地幾乎教他翻胃。
好,我就回去吧。主意既定,他就回頭,朝自以為是原來的方向泅去。他不免有些懊悔剛才沒有看清方位就泅去,不然這時便可以有個較正確的方向了。
空想畢竟是無益的,他知道萬一真地出了那樣的事態,情形不會那麼寫意,那麼樂觀。他充分地知道,即使以他泅過十公里,柔道三段,劍道初段的身手筋骨,還是非有極度僥倖的成分便逃不過劫數。事實俱在,「日臺航路」第一個被擊沉的「高千穗丸」一千零八十多個乘客之中,獲救的僅二十多個,其次是「高砂丸」,縱使有了預先的防範,九百多人中生還的亦不到一百人而已。而這一艘富士丸,命運又如何呢?
陸志驤從最初的一個撞擊穩住了身子之後,精神也馬上清醒了。
陸志驤他們這一夥人對這篇文字,自然是另有會意的。他們的祕密組織,雖然對外通訊與連絡,備極困頓,但對大局的動向,卻也知道一個大概,也明白日本已從開戰後若干時日之間的勝利,一變而為走上失敗之路,而且恰如勝利的來得快速,失敗也正以不可遏止之勢,往下坡路猛滾而去。
「我們來泅泅水吧,活動一下,也許有用。」
「嗯……」
「哪裏?」
也是這一年(昭和十八年,民國卅二年)年初,各報上出現了一篇成於一代文豪德富蘇峰手筆的文章,告誡日本國民,日本已到了懸崖絕壁邊緣,再退一步祇有墜落深谷,粉身碎骨,死無葬身之地。語意雖還算含蓄,但確乎已道出了真相之一斑。然而,有幾個人懂得這一篇短文的真意呢?
「救命……」
「你是臺灣來的?」
四下看不到一個人,看樣子還沒有其他的人跳下來。不過應當及早脫離現場,那是一項乘船者不可不知的常識。然而,那種全靠一個人的泳術,如果不善泳,這一點是不用談的。也許此刻人們正在搶奪救生艇吧。這是一場生死搏鬥,在陸志驤,還有其他千來個人們,都是如此。這一仗,我輸不得,一定要贏才成。但是,那一顆魚雷——想必是魚雷吧——將造成上千個生命的白白損失。他們也是活生生的一個人,他們也都有不少親人的,並且絕大多數還是善良無辜的。可是他們都得在這兒放棄寶貴的生命……陸志驤想到這兒,突然感到一股燃燒起來一般的憤怒與焦灼。
「天快些亮就好了。」
「你一定很年輕,對吧?多少了?」
怎麼辦hetubook.com.com呢?也許祇有回去現場。以他目前情形而言,也許最多祇能支持兩天吧——恐怕兩天都不容易。一塊木頭、木板,或者一隻救生圈也好,祇要能幫他浮在水面上的。當他累極睏極時,他需要睡眠。那時,如果沒有足以支持他浮在水面的東西,人一定會沉沒吧。
「好吧。」
「有的。」
引擎聲輕輕地震動著流逝的風——船確實是在前進的。它在一寸一寸地縮短著他與故鄉的距離。那引擎聲彷彿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與若有若無的風聲,還有從腳下傳過來的波浪拍打船腹的輕響摻雜在一塊,成了一種奇異的音響,反倒使人覺得四下有某種不尋常的靜穆。
許是太用力的緣故吧。很快地,陸志驤就覺得氣有些急促起來了。這使他猛然警覺過來。這樣子是不行的,不要急吧。這問題,怎麼想也不會有個結果的。既然人家要侵略,你祇有抵抗,起來跟人家打,這是天經地義。既然要打,那就必需求取勝利。勝利是個最終目標,殺戮也就是達成這目標的不可或缺的手段。道理豈不是簡單明瞭嗎?保持心境平靜,在此時此地是最要緊的一件事。這樣拼命也似地泅,沒多久就會支持不了的。現在,你的對手是海。這麼廣闊,這麼冷酷的大海。如果不能戰勝,你祇有被吞噬。靜下來吧,陸志驤……
也許他們折騰了這兩天兩夜,已經沒有了力氣再上來的吧。可不曉得為了什麼緣故,連飛魚也不再來光顧這艘八千噸的「富士丸」啦?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嗎?如果是,那又會是怎樣一種暴風雨呢?
「那你已泅了有一個鐘頭了吧。」
他停下來回頭看了看。四下依然什麼也沒有,一望無際,是黑漆一團的波濤。凝凝神,這才看見前面的船。呃!船尾已經翹起來,離開水面了。在波濤聲裏依稀可以聽到人們絕望的嘶喊聲。
不知過了多久,陡地,他聽到前面有人聲。語氣迫促,但聽不清在說什麼。停下手凝凝神,充耳全是波浪拍擊聲。
「我,我不行……」一種吞下海水的聲音。
在漆黑一團裏,星星看來更玲瓏更晶瑩。天蓋低處,有一條隱隱的界線,割出有星與無星的部分,呈一碩大無朋的弧線。那是水平線吧。
「還好。」
又是一段沉默。不過沒多久,那人又談起來。先是問問志驤的家世,讀的書等,接著就自顧談起自己的家庭,以及戰場經驗那些來了。很明顯,那是為了怕寂寞,怕睡著的。
「馬鹿!叫你仰躺就仰躺……」
沒多久,他終於來到了。看不見,不過確實有人。
「是你!」耳邊想起了一陣拼命大喊的聲音,一股熱氣吹在耳朵上。
僅一秒鐘吧,也可能一秒鐘不到,從上下的船艙同時揚起一片嘶喊聲與尖叫聲,響成一片。
星光仍舊那麼晶瑩燦爛,祇是拂面而過的海風,很有一點涼意了。
「當然。」對方答。「噢,你是剛才聽了我講話的,對嗎?原來另外還有一個人的,可是他支持不住了。」
「對啦,臺灣的人不必當兵的。那才叫幸運哩。你覺得我這話很怪吧?平時大家都喊,當一名皇軍,為天皇而死,為聖戰而死,是最大的光榮,是每一個日本男兒的本份。其實天曉得誰相信這些。我是再也不必虛情假意了,反正……我也是去打過仗的,在大場鎮受了傷,保住了一條老命。那一場仗,可真打得激烈哩。想不到撿回來的一條命,卻又要在這兒莫名其妙地丟掉。真是……」
一陣窒息之後,身子打著了什麼,立時身上感到冰涼,他很快地就冒出水面。船身一堵牆般聳峙在眼前。那璀璨閃爍的星光仍然那麼多,可是看來更遠更遠了。
好傢伙,還知道我的名字呢。意思夠明白了。在這一瞬間,他陡地感到這個人是堅強的對手。一句被說爛了的金言浮上腦際:「與其愛懦弱的友人,毋寧更愛堅強的敵人。」志驤甚至對這敵人感到一種類似親切的感情了。他也會活下去的吧。我當然也會。而他必定會窮追不捨,直到我落入他手中為止,不過我是不會被抓著的。想到這兒,陸志驤不禁展顏向對方一笑。而對方也向他露出了白白的牙齒,但就在這一剎那,小電燈熄了。無數的人頭立即被黑暗吞噬。
「二十三。」
沒有回應。他再前進。
唯其對大局有個概括式的認識,因此對日警正在加強追緝間諜活動、叛國行為等,也就特別敏感。
當陸志驤第二次回過頭來一看時,船已不見了。他一次又一次地凝神,想在一團漆闇裏發現那黑黑的船身。他的視線搜尋了幾乎一百八十度角,從中而左、而右,一連幾個來回,都沒有能看到什麼。也許太暗看不見,也https://www•hetubook•com•com可能已下沉。
「這裏……」他的手碰到了一個硬東西。一摸,似乎是一塊相當大相當厚的木板。
「抓到了。」他回答。
「陸志驤,你竟在想到那個的時候,還會這麼驚悸。呸!」他無言地說了這些,往海上吐了一口口水。
他的動作不自覺地快起來。人類為什麼要這樣殺戮呢?在南方,在大陸上,此刻也正在進行著大規模的殘殺。為什麼?不錯,人類文化演進的過程,一直都伴隨著這種殘暴的行為。難道人類是天生的嗜殺動物嗎?如此則與其他動物,豈不是一無兩樣嗎?
「大概沒問題。」
「你仰躺著,我來拖你。」
好不容易地終於擠上了樓梯,出到甲板上。那兒人好像還不很多,不過從每個艙門,都不住地有人湧出來,雖然盡是幢幢黑影,但從聲音也可以明瞭這一點。
「回去吧。」
「沒那麼久呢。早過了午夜了。四個小時吧。也許三個小時。唉唉,真是糟透了。」
颱風——當然不會來了,已十二月中旬,不會再有颱風才對。那麼是……他的心口頓時停止跳動,呼吸也窒住,血潮往臉面衝上來了。
「去唸書的嗎?東京?」
「你不認識我吧,我是警視廳的桂木警部。懂了嗎?」
「冷死人。看,嘴巴不聽話了,牙齒碰得厲害。」
轉過頭一看,那人已不見了。
故鄉,故鄉,美麗的故鄉……
當陸志驤正要跨下往三等艙的樓梯時,突然覺得好像腦門給一種鈍重的什麼東西毆擊了一下,一時天旋地轉,幾乎同時從四方八面猛然傳來一聲巨響。
「有個像是特高的,頭戴麥稈帽,住二等艙,好像在監視我。」陸志驤說。
「喂!」他喊。
志驤祇好點點頭。
是哪個戴打鳥帽的呢?陸志驤確實記得乘客之中有幾個是戴打鳥帽的。那種帽子太平常了。在黑漆一團裏,陸志驤希望能想起幾個戴打鳥帽的人物,可是怎麼也想不起來。
在漆黑一團裏——那是真正的漆黑,連星光也沒有——祇有嗡嗡然響成一片的人聲。
「抓到了嗎?」對方喊。
「你還好嗎?」聲音傳過來。
「嘩啦嘩啦……」
好冷……
志驤一面移步一面想著此人的話。他和麥稈帽被衝離了。
「也不一定要抓的吧。祇有等著瞧了。」
「我沒去過。」
如今,他身負重責,再次回臺。可是……那許許多多的夢想、抱負,全都破滅了,被那顆魚雷擊潰了。人,原來是這麼脆弱的。「宿昔青雲志」——青雲之志,原來祇是人類的泡影而已。
志驤越來越想睡了。他連連地告誡自己不能睡,可是眼皮怎麼也撐不開。浪來了,打在臉上,海水浸入眼睛,起了一陣疼痛。但是疼痛一過,便又再打瞌睡。
仰頭一看,頭上還是滿天星斗。根據北極星,他此刻前進的方向是東南。或許,這也正是臺灣的方向吧。這倒不錯,能更接近臺灣一步,也許生還的機會就增加一分呢。想來,富士丸下沉前,必定也打了求救的電訊吧,說不定救援的船隻已經上路了。如果幸運,也許能碰上呢。剛想完這些,他就禁不住失笑了。他察覺到自己的期望是多麼地渺茫。
「還不要喊救吧。救生艇在上面,快!」
就算這「富士丸」也步上與「高千穂丸」、「高砂丸」等巨輪同樣命運,成為盟軍潛艇的獵物吧,我陸志驤又有什麼好懼怕呢?他腦子裏映現了一幕情景,也許那是在什麼影片裏看到的:一艘豪華巨艦正在徐徐下沉,一如太陽之沉入水平線,那麼徐緩,那麼莊嚴。不遠處,一個強壯的年輕人,正以輕快的泳法泅離而去。他衝進怒吼的波濤,然後又從浪頭裏冒出來,隨著雙手一起一落,身子也往前一下一下地躍進——那就是他,陸志驤。但是,這一幕幻景不旋踵間便告消失,他又回到了現實。
「是。」
不知怎地,那個「她」的笑臉竟然在漆闇裏浮現了。兩條髮辮垂在胸前,嘴角漾著若有若無的笑。他曾向父母表示異議,可是父母還是替他訂了親。不能說他對她一無認識。當他還在唸那所私立中學時,他就常常看到她。她是他的遠房表親——母親的堂妹的女兒。那時,她確是個可愛聰明的女孩,不過還是個十歲不到的小女娃兒。後來,她家搬走了,直到目前,他沒再看過她。父親在信裏說,她去年就從高女畢業出來。十九歲。他一回來就可以成親。為了這門親事,他不太想回鄉,可是工作上他不得不回。他想,回去後再打算吧。也許能喜歡她,如果不能,那就毀棄婚約也是個辦法,至少目前是還不能結婚的。
「你,你,自己去吧,我……」
「你在哪裏?」他一邊泅一邊問。
陸志驤低語了一和*圖*書聲。他離開船舷欄杆,轉過了身子。船橋黑黝黝地屹立在眼前,沒有一絲燈光,靜得可怕。也許人們有一份安心,落入夢鄉了。這一覺醒來,已到基隆,再也不必擔心葬身東海,因此人們可以放心享受這因過度的憂慮及旅途的勞頓而造成的疲憊當中的安眠。
「轟!」
「呸!你這也是日本男兒嗎?」
他們是在十二月十六日早上上船的。九點多,船正開出了神戶港,在風和日麗的瀨戶內海滑一般地駛過,傍晚抵門司,接著在下午五點開出門司港。就在這一段風平浪靜、翠松白砂、風光如畫的瀨戶內海上的六七個小時航程中,陸志驤覺察到有一雙眼光經常地在盯住他。三十幾歲模樣,頭上一頂麥稈帽,和服,手上一根枴杖,木屐,渾身上下一付生意人打扮。鼻下蓄著一小撮鬍子,近視眼鏡,個子倒相當高大,有一百七十幾公分吧,與陸志驤的身材不相上下。可異的是那雙眼光,似乎炯炯有神,且含著一種陰險味兒。每當與陸志驤的眼光相遇時,他就會岔開視線。而當陸志驤裝得若無其事地在甲板上瀏覽風光,呼吸新鮮空氣時,必可感受到那雙獵犬般的眼光跟住他不放。
他奮勇上前。
「魚雷!」
不錯,結束這段異族騎在頭上的日子,趕走那些異族醜類,還我河山,已經是時候了!
這一晚,天一亮船就可以進基隆港,完成兩天三夜的航程,能否安抵,專看這個晚上了。傍晚時,陸志驤得了一個機會,在廁所邊與李金池交換了匆促的幾句話。
「月雯……」
「你可別死了,不然我就沒法交差了。」
「不……」
「喂!」有了,對面有聲音傳來。
「沒有。我很早就泅開了。」他答。
還是那麼漆黑一團,引擎聲、風聲、波浪拍打聲,仍然混合在一塊,微微地振動著周遭的打從臉上飛掠而過的空氣。
一時也分不清有多少種聲音,從哪兒來的,有相擊相碰的金屬、木器等的聲音,有撕裂的,有像是爆發的,也有像是洪水奔騰般的。
滿天的璀璨星光。
「會沉啊!」
他開始說玩女人的經驗。無疑是想藉此振奮一下。陸志驤可沒心思聽了。渾身都似乎冷卻了,即使眼前真有個絕色美女,也引不起他的興趣吧。
那是個寧謐的小小鎮市,僅兩條的古老磚房街路,一端是一所已有上百年歷史的古廟,另一端則是一泓古潭,一條清澈的小溪。出到鎮郊一步,便是一片青蔥田園。遠遠地可以望見聳峙在東天的中央山脈,層層峰巒,蒼翠欲滴。在那大自然的懷抱裏,他們陸家人已棲息繁衍了七代人將近二百年。每一寸田園,每一塊泥土,都滲有先人們的汗水與淚滴,這樣的大好河山,受異族統治也快五十年了——五十年,不是短暫的歲月,天地有靈,必知曉在外族統治下,人們的日子是格外艱辛難過的。
「什麼事?出了什麼事?」
斜度更大了。等待李、蔡兩人,事實上已不可能,也是多餘的了。下去吧!越快越好,離船越遠,越有活命的機會。下定決心,他就縱身一躍跳下去。
已經有四年不見了。四年前第一次從東京返家省親,那時他剛進了東京工業大學。在遠離家鄉第一次回家的人看來,一切都那麼可親可愛。爾後的四年間,拼命地讀書,不僅專攻的工科而已,其他社會方面的、思想方面的、藝術方面的,都儘可能地涉獵。無形中便明白了自己做為一個臺灣人的處境。自然而然,他就加入了那個抗日的祕密組織。
「嗯……恐怕還有幾個小時吧。五六個小時。」
陸志驤側過臉孔,同時吃力地轉回了身子。
「……」
「二十三!黃金歲月……不過,現在的年輕人可沒多少黃金歲月了。是不是?咦,你不是應該去打仗嗎?」
當然,絕大多數的日本國民都被蒙在鼓裏,他們祇知道皇軍的赫赫武功。從珍珠港的大捷,而香港、馬尼拉、新加坡的一鼓作氣的攻略,到南洋廣大海域裏的輝煌戰果,把他們沖得昏昏然陶陶然,彷彿征服全世界的美夢即將實現。直到中途島海戰,他們都祇曉得他們的皇軍一路勢如破竹,所向無敵。接著,是阿圖島的「玉碎」和瓜島的撤退。這麼嚴重的敗戰,都在軍部巧妙的蒙蔽式宣傳下,成了煽起一億同仇敵愾之心——他們真地認為那僅是大勝利中的小小頓挫而已,是絕對無損於大局的。
似乎是船上的工作人員吧,在斯喊著。好像是在指示人們救生艇的位置。陸志驤感覺出甲板已斜了。雖然斜度還很小,不過刻刻地在增加。救生艇是容納不了的,而且這種混亂裏,大概不太可能上去,就算靠他的力氣擠上去,恐怕也沒有用,超載祇有沉沒,而且一定有不少人比https://m.hetubook.com.com他更需要救生艇,好比老弱婦女小孩,還有不會泅水的人。還是自己來逃生吧。如果運氣好,也許能抓到什麼。他這時才想到救生圈,不過即使船挨了魚雷時馬上想到,也沒辦法下到自己的鋪位取它了。
陸志驤知道是有人泅過來了。
「陸志驤!別死啊!」那人在嚷。
交談停了片刻,對方又問。由那種熱切的口氣,可以猜出他希望多談,儘可能不停地談。「你冷嗎?」
「小心!」李也以同樣的語氣回了一句。
「沉下去了?」
他使出渾身的力量想站住,立即被前面的人划開了,幾乎倒下去。他不得不明白,即使他有超人神力,在這當兒也不會有辦法的。說不定他們兩人也正在擠過來,我去了也沒有用的。原諒我先走一步了……
「喂!」又一聲。
窄窄的甬道立即擁滿了人群。陸志驤置身人群當中,想快也不行,祇好順著移步。忽然,他想起李金池與蔡嘉雄。
陸志驤有點放心了。李和蔡都會泅的,而且泅得不錯。他們現在在哪兒呢?他靜靜地聽,什麼也聽不見,除了水聲。還是這麼暗,祇有那天上的繁星伴著他。還有就是這位陌生內地人。自己是暫且可以透過一口氣了,可是李金池和蔡嘉雄呢?希望他們也能有個攀手的東西。
「這兒還危險的,快!」
他打開艙門,進入甬道。左右是頭等艙。下了一截樓梯就是二等艙。這兒倒比頭等艙還亮些,甬道上也有小電泡,剛從黑漆一團裏進到這兒,令人有眩目的感覺。其實這種嚴格的燈光管制,是一點兒用處也沒有的,陸志驤早已知道盟軍有最新式的偵察儀器,不必靠光線也能探知敵方所在。
那是一個充滿朝氣與自信,而且胸懷大志的年輕人的自我譴責。他從不曾原諒過自己的懦弱和畏縮。意志不堅強與畏懼困難,害怕折磨,永遠是他所引以為一個男子的最嚴重缺點。當然他不能允許自己光想到可怕的事就心悸。在他的腦子裏,那幾乎還是一種奇恥大辱。
如果是後者,那麼當前的危險已過,不必再擔心給船下沉時的漩渦捲進去。當然,往後等著的,恐怕是更大更可怕的危險。
「喂!」他再喊。
陸志驤反射般地抓住了扶手穩了身子。不是腦門給什麼擊中,也沒有天旋地轉。思想迅速地掠過了這些,次一瞬間,他已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志驤偷偷地叫了她的名字。叫完竟然在靜靜地聽,期待回答。而他所聽到的,祇是波濤聲與那個內地人低沉而有點嗄啞的嗓音而已。
「……」沒有回答。
他忽然醒過來。天已初亮,可以看清四周。首先映進眼裏的是無涯無際的大小碧波。感覺也略為清醒了,渾身都是麻麻的。還好,雙手緊緊地環抱著那塊木料。我是掉進海裏的,是這塊木頭救了我。對啦,還有一個人,日本仔。
是的,一切都渺茫了,連生還的機會也是渺茫到不能再渺茫。在黑漆一團裏雖然不能看出,可是這兒是大海,一望無際的大海,就算自己前進的方向正是臺灣,而從臺灣開出來的救援船隻也往這邊駛來,能碰見的機會又有多少呢?豈不為萬分之一都還不到嗎?也許我陸志驤的末日到了。一瞬間,父母的影子從眼前掠過。還有兩個弟弟、三個妹妹,外加兩個已出嫁的姊姊,一個個在漆闇裏映現。那美麗的故鄉,一片田疇,遠處的插天山、李棟山、鳥嘴山,還有西邊的乳姑山……還有那個「她」呢……
「沒有。是個年輕人……好像還很年輕……他不會泅水。」
「快些!振作些!」
「是潛艇嗎?」
他覺得手臂又有力起來了。他舉起手來划,改為自由式。他飛快地前進,恍如一條飛魚。
陸志驤很想告訴李金池與蔡嘉雄兩人,可是他們被禁止交談,必需裝著互不相識,他只好忍住。十六日晚上,船從門司,而長崎,以後就沿琉球群島南下。十七日、十八日,都平安無事,並且也證實了那個頭戴麥稈帽的人確實是經常地在盯住他。
父親給他寄來了一張照片。確實很美很動人,也還可以辨認出昔日記憶裏的女孩的面目。中學時的他,好像也喜歡過她,但那祇是對一個可愛的小女孩的喜歡而已。除非在往後的歲月能培養出感情,他是不想履行這個婚約的。現在呢?一切都渺茫了。他真不知自己怎麼會在這樣的時候想起她。
「我沒力氣了。還是講話吧。你聽不聽都沒關係。」
是你……他沒說出來,不過看出了對方那離他不到十公分遠的一張臉孔。是那個戴麥稈帽的傢伙。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陸志驤開始感到冷了。從下腹部有一種顫抖湧上來,怎麼忍怎麼用力,也沒法止住。他還聽到,那個日本仔雖然還在談,不過聲音變小了,沒有先m.hetubook.com.com前那種勁道了,而且也似乎在打顫,有時牙齒相碰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水聲拍拍地響,不過很微弱。沒多久,那人就停住了。
忽然,有划水的聲音漸漸挨近。
「這裏……這裏……」
還好,風浪不算很大,他順利地前進。
他抱住了那塊木板。有寸多厚吧,寬大約一尺多,長呢,一時沒法摸出來。他鬆了一口氣。「抓牢,別放手,可以支持一段時間。」
「糟!」他不自覺地喊了一聲。他吃力地想:我怎能丟下他們呢?記得他們是一直待在三等艙裏的。蔡嘉雄一直都很疲累的樣子,想必是有點兒暈船了。當陸志驤要上甲板時曾偷瞄了他一眼,他懶洋洋地躺在臥鋪上。李金池也躺著,雙手墊在頭下,不知在想些什麼。兩人固然也有矯健強壯的身子,然而他們都離樓梯口較遠,沒辦法搶先上來的。我必需去看看,此刻也顧不得不可交談的禁令了。他們也許需要幫助。我們三個人是一體的,豈可丟下他們呢?回去吧。陸志驤,你不能這樣一走了之!想到這兒,他停步了。然而,從後面推過來的力量,根本不是他所能抗拒的。好不容易地才轉過身子,可是蜂湧而來的人群,使得他祇有倒退著走。
大家亂成一堆,你推我擠,偶爾揚起的小孩哭叫聲,尖銳而淒厲。
二等艙的乘客也從左右兩邊紛紛奪門衝出來。
聽口音,是內地人,而且倒也親切,年紀大約有三四十歲了吧,他暗想。「你一直沒抓東西嗎?」那人從木頭另一邊問。
他禁不住想到往後的日子——如果還有那種日子的話——必定是充滿苦難充滿危險的。回到故鄉,儘可能地組織民眾,給日方打擊,任何一類的打擊都可以,只要能使日軍早日戰敗,促使故土重光。能使這樣的日子早一天來到,那也就是為同胞為祖國貢獻了一份力量。他深信日本必敗,那是歷史的必然,強權、霸道,終究逃不過時間的考驗。而這,也正是他此番冒萬死回返故鄉的任務。
他終於睡著了。好像還聽得見那個內地人的喃喃低語和牙齒碰撞聲,可是那麼杳遠……
他覺得划水的手臂有點兒痠軟無力。在絕望裏,唯有勇者堅強。他猛然而驚!我一直以為我是個勇者。我曾泅過十公里,面不改色。我是柔道三段,劍道初段。我是個弱者嗎?不!他強烈地否定了自己的懦弱。我要與這危境搏鬥到底,非到嚥下最後一口氣,絕不承認失敗!
「你在聽嗎?」
不過似乎也是由於這種冷澈心肺般的涼意吧,陸志驤很快地就從剛才的慌亂冷靜過來了。陸志驤,你再也不能慌亂了,這是生死關頭,一慌就會滅頂的,要節省體力,挺下去。首先得離開這兒,以免被沉沒的船捲進海底。大約有五分鐘吧,也許祇有三四分鐘而已。至少也要離開一百多公尺,能有兩百公尺,那就絕對安全吧。以三分鐘計,每分鐘五十公尺的速度,便可以泅出一百五十公尺,大概已在安全的地點了。不必太趕,節省體力最重要呢。當然也不能太緩。去吧。他在匆忙間想了這些,就以蛙式泅泳起來。
「不知道。好像有幾個鐘頭了。」這是實在的感覺。
「嗯……好像也是臺灣來的。」
他們不得不打斷交談。陸志驤倒沒想到李金池和蔡嘉雄竟然也受著監視。據他所知,李和蔡跟他不同,他這一兩年來是經常受著日警當局注視的「要注意人物」,也不祇一次地被傳喚,結果都因為罪證不足,沒把他怎樣。而李和蔡則是今年春才加進他們那個祕密抗日組織的,一直未受日警當局注意。他自己被監視,一點兒也不算意外,可是李金池和蔡嘉雄兩人居然也有了「保鏢」這就有點蹊蹺了。但是,怎麼會這樣,此刻也無從查明了。猜測中最可能的原因是日警已知道了他們三個人的行動與目的。倘若這猜測不錯,那麼那兩個特高就不會光是為了監視而搭上這艘「內臺航路」的富士丸了。他們會行動嗎?二比三,就人數上來說,他們是不利的,不過他們當然不必在船上動手,在這東海的萬頃波濤上,無虞獵物逃遁。等船靠岸後,或者陸志驤等三個人登岸後,可以手到擒來,萬無一失。說不定他們早已和基隆港的憲兵隊或警署聯絡好了。
「很糟糕,恐怕逃不了。」
唯一的遺憾是不知能不能在故鄉的泥土上印上腳印,縱然印上了,說不定馬上就身繫囹圄,那就什麼也不必談不必想了……不,陸志驤打斷了這念頭告訴自己:不會的,一定有辦法逃過這一場劫難。他不相信自己會走上絕路,不為什麼,祇因故鄉需要他,祖國需要他,同胞也需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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