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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人三部曲3:插天山之歌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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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手上的血好像被止住,志驤便說:「不早了,我們走吧。」
「哎呀!」不知怎麼搞的,他忽然滑了一下,腳竟然踏不著地了。幸虧手正好抓住了一條蔓藤,讓身子懸吊在那兒。下面還是那陡坡,不過腳卻踏不著坡面。想是正好那兒崩落了的吧。還好沒有跌下去,否則從這陡坡滾下去,那就夠瞧了。
「你就是不肯告訴我。哼!」
「那是以前。三年前獨立了。」
如果志驤的記憶不錯,那麼幾年前他第一次來到這兒時,老叔公家確乎是一貧如洗的。如今孫子們漸漸長大,經濟情形已告改觀,而且光明的日子已在望的這當兒,竟然碰上了這樣的時局,連志驤都不由得為老叔公一家人感到悲哀。還不祇這些呢,說不定志水當兵去了,前途很可能凶多吉少,接下來志流也有被驅上同一條路的可能……志驤真不敢多想下去。
「呃?你說什麼?」
「如果是像你這樣的男人,阿驤,又強壯,又有頭腦,那就不會有問題了。不過阿驤,你不會看上像阿奔仔這樣的山村女孩吧。她差得太遠太遠了。」
她會是那樣的一個伴侶嗎?他沒法給自己提出任何答案。由那面相來判斷,她可能是溫柔體貼的,可是他記憶裏的她卻祇是個愛哭的小女孩,他不得不保留自己的判斷。他可以確切知道的,是她絕不適於在這樣的深山裏生活——莫說那些粗活,光是來回於這些山徑,恐怕已經不是她所能勝任的。祇要她能克服這種困難……
右手掌上的三隻水泡全破了,水泡皮剪去後露出了紅紅的內皮。暫時是沒辦法再做什麼,做料仔更不用談了。
志驤已經拍了胸前,這時,右手掌上忽然起了一陣刺痛。趕快一看,右手掌滿是血漬。他幾乎叫起來,但一種莫名的矜持,抑止了他的喊叫。而她也同時來到他面前了。
「有啊。男的四十三個,女的二十五個。」
「看,阿秋,妳祇會造人家的謠。」志驤狠狠地睨了堂妹一眼。
「嗯。」
「嘻嘻……」突然有笑聲從頭上傳過來。
「一共有多少青年?」
有一股奇異的味兒衝向志驤的鼻腔裏。它竟也是令人陶醉的。志驤明白那是發自她身上的奇異的香味。
「我不知道啦。」阿奔仔給說得動都不敢動了。
志驤忽然醒過來了,不禁失笑。你在想些什麼?竟然是一個僅有一面之緣的,似乎帶有一種野性的山村女孩。你想娶她為妻嗎?想與她養育一大群子女嗎?她是公主?女王?你陸志驤竟然想做王,一個山大王?你還是陸家後裔嗎?是那些英勇的戰士們的子孫嗎?你是個負有使命,老遠老遠地從東京回到臺灣來的人嗎?你是個船被魚雷擊中,落海飄流了幾天,然後僥倖死裏逃生的人嗎?你是警視廳正在追緝的角色嗎?你是……
志驤到這深山裏雖然不過幾天而已,可是對山裏的情形,也漸漸地有所領悟了。一點也不錯,在山裏確實比平地更容易混到一口飯吃,並且祇要有人手,肯賣力,剩錢也比平地容易些。這就難怪有那麼多的平地人,不怕生活上的多種不方便,而搬到這山裏來討生活了。
他看到腳下樹隙裏隱現著一條溪澗。昨天,他已看到它彎彎曲曲的情形了。九曲坑的地名想必是由它而來的。究竟有沒有九個彎曲呢?他從小徑旁的另一道指向山腳下的草徑前進,不多久也就來到小溪邊。
她沒答。
「你家。你叔公家。」
志驤在老叔公家過了無聊的一天——差不多一整個早上,志驤聽老叔公談往事,尤其有關陸家子弟兵跟來犯的日軍打仗的情形,雖也著著實實使他的年輕的熱血沸騰了一陣,可是午後老叔公似乎累了,志驤感覺到不應該讓他談得太多,也就推說要活動,跑到外面去。
「在人家住幾天也要帶米嗎?」
他也曾回到家裏,要叔公給他一點什麼活兒做做。起初叔公不肯,可是經志驤再三央求,說是為了活動筋骨,以備日後從事勞動,老人家祇好同意了,要他在屋前的禾埕邊鋸鋸柴,並劈劈。
「我幫妳提一下。」
父子倆各用鋤頭來翻泥土,以便開春後種種蕃薯。志驤多麼想也能握起鋤頭,用力地揮起來掘下去啊。然而,他那個右手掌,連握都不能。他祇能蹲在他們後頭https://www•hetubook•com.com撿草而已。
「我要看妳指揮,聽妳喊口令。」
「我可以去看嗎?」
「嗯……還有米。」
那兒離叔公家大約是十分鐘不到的路程。據伯父告訴志驤,這兒的山全是三井的,祇要能開墾,任誰都可以開出來種東西。幾年來伯父家人手增多,已經陸陸續續地關出了好幾塊園地。現在的東西,黑市價格一直在看好,有人說一粒花生仁值一分錢了。雖然是誇大其詞,不過比「公定價格」貴兩三倍以上是真的,祇要有東西賣,不愁沒人買,也就不愁沒有錢入手,所以伯父不出去做料仔時,總是努力地種東西。「多子多孫多福氣」這話是一點也不假的。
「青年團啊。明天起又要訓練了。」
志驤想了這些就起身,從石頭上一躍而下。他已不願再耽下去了,一心想快些回去,再拿出鋸子來。他拼命地往上爬,原先的路已不見了,不過他知道通往叔公家的路就在上面,絕對迷不了路的。
「那個包裹……」
志驤總算也知道這樣的活兒,在普通的農家——在山村裏家居的人自然也不例外——是極稀鬆平常的,偏偏他祇能做那麼短暫的一段時光而已。他幾乎不敢相信這是泅過十公里,柔道三段,劍道初段的人所應有的情形。我原來是這樣的一個文弱書生嗎?他感到無比的洩氣。看看自己的雙掌,打劍道時的老繭分明還在,左掌上中指、無名指、小指三根手指根部,都各有一粒好大的陳年硬繭。然而,這些老繭一點用處也沒有,右手上新起的水泡,已滲著絲絲血色了。在大學時,他是聞名幾所大學的「來自臺灣的猛者」。這樣的猛者,來到這深山裏竟祇不過是一個拉不動鋸子的「街戇」嗎?
「阿驤。」老叔公關切地問:「那是真的嗎?受傷了沒有?」
這以後,志驤沒敢再開口,阿奔也不再說什麼。
志驤還在莫名的迷糊裏,右手被提起來了,嚼碎的樹葉子給敷了上去。他聽任她擺佈,祇是依然楞楞地看著她。那兩條髮辮子垂在胸前。白上衣,胸板仍然平坦,下身是寬鬆的燈籠褲。咦,有運動鞋呢。
志水的點上志願兵,也就是正在這當兒。加上青年召集令一到,志流就得擱下工作。還有大女兒秋妹也必需扔下日常工作去接受訓練。每年幾次的「供出」也多半靠她與母親的兩雙手來張羅。
照片裏的動人少女,此刻在志驤腦子裏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女人。她帶著笠仔,穿著粗布衫、臺灣褲,赤著腳板,在山徑上來回自如。兩條辮子隱在笠仔裏,在山排上打柴撿草。她熱了,摘下笠仔,兩條辮子刷的一聲垂掛下來。她在用笠仔搧涼。臉上是陣陣紅潮,一片「健康色」燦然有光。她在發嗔呢,因為志驤不經意地扶了一把她肩挑的擔子的一方,使她幾乎撲倒。
她就在他眼前。她差不多矮半個頭。她抬起了眼看著他。眼兒睜得差不多圓了。那眼兒,那鼻子,那紅唇,輪廓是那麼鮮明。志驤真沒法形容,但覺氣息窒住,一陣暈眩般的感覺襲向他。
他真有些不願意讓她看到這一幕的。這麼一來,我更是街戇一個、死人一個了。咄嗟問,為了掩飾窘態,他不假思索就說:
這時另一個聲音飄過來了。一看,是秋妹,正從內房門走出來,笑盈盈的。緊接著,另一個影子從黑暗裏閃現在電石燈光下。那是阿奔仔。
志驤費了好大的力氣,好不容易才脫離了險境。
「咂,原來是一個……」其實,志驤是完全不僅的,但又覺得不好意思多問,祇好裝著明白的樣子。
我居然又走向這條路,這是怎麼回事啊……他兀自奇怪著。
收拾好鋸、斧後,在房間裏休息一下,志驤又信步往外走去。他不知不覺中走了那條通往腦寮的山徑。等他警覺過來時,路已走到一半以上了。
「沒錯吧。你吊在那兒晃盪,差一點跌下去。是奔妹把你拉上來的吧。」
據云,黃奔妹的名字在整個郡內都是叮噹響的,每次大查閱時,郡下幾百個青年之中,她是風頭最健的一個。每當她的號令一出,四和-圖-書下就會突然靜下來,好像連風聲都會在這一瞬間停住。郡守對她很欣賞。有意羅致她參加郡守一手設立的「藝能挺身隊」表演舞蹈與話劇。為了這,郡守在郡役所內為她安排了一個職位,好讓她一面出來工作,一面參加「藝能挺身隊」到郡內各地去演出。可是剛好她母親逝世,弟妹都還小,沒辦法離開山村的家,而一家人全部遷出去,生活又不是她能負擔得了,祇好作罷了。
志驤又挨了一棒。他終於不得不感覺到從她身上發散出來的一股冷傲之氣。看來,志驤在她眼裏是一文不值的。也因為這樣,他有好多疑問都不敢提出來了。
「青年召集?什麼青年召集?」
「你們談得好熱鬧啊。阿驤哥,你什麼事不能夠?」秋妹又問了一句。
「這不重的。」
「閒神野鬼。」
志驤從伯父表情裏讀出了一種複雜的情緒,也許他還是不肯放棄娶奔仔做媳婦的心願,老大不在,老二不也可以嗎?說不定伯父也偷愉地害怕志驤這個「外來人」會搶走那個他心目中理想的媳婦,所以儘管確信志驤這種人不會看上山裏的野姑娘,卻仍然希望志驤能親口證實一下,以免有後顧之憂也未可知。
一個人如果能在這樣的地方送走一生,應該算得上是幸福的吧。尤其是如果有個心愛的伴兒,又美麗又溫柔,還要懂得這一份寧謐並且能享受它的。月雯……她會是這樣的一個伴侶嗎?
「是什麼不能夠呢,驤哥?」
「對啦,妳練習喊號令,就是為了青年訓練?」
「沒……沒為什麼……我想提久了會重。」
「妳的聲音很有力量,真了不得。」
「你挑多少米來啦?」她反問。
「那是衣服嗎?」志驤是在沒話找話了。
「哎呀,阿秋,妳別亂講。」奔妹睨了秋妹一眼。
志驤內心頗覺驚異。奔妹能這麼記罣著他的事,是他所沒有料到的。此刻,大家都在用好奇的眼光看著這一幕,這又使志驤不免感到心口熱辣辣的。在這樣的地方,一般風氣應該比較閉塞才是,奔妹大概不會真地敢來幫他剪去那擦破了的水泡皮。但是,她已經向秋妹表示過對志驤的關心,也言明要幫他剪去,這又使人覺得深山裏風氣比較閉塞的猜想,卻也未必正確。
「明天起又要青年召集了。」
可是,她恐怕不會再理我陸志驤了。她可以那麼狠狠地向一個陌生男子罵一聲「死人」!你陸志驤,算得了什麼?但是,立即又有另一個聲音插|進來了。「一切包在我身上……祇要你要我跑腿……」是那個話說得那麼多的年輕婦人的嗓音。
「嗯……」
「難道你不要?」
「沒有?你今天是不是差一點跌進崖下。」
阿昂伯的老二志流說的是阿奔在青年團裏的活躍情形。她是他們這個八角寮中隊的中隊長,下有三個小隊,男青年二,女青年一,各有小隊長,也是男二女一,小隊之下又各分兩個分隊。阿奔指揮全局,口令響亮而有力,每次「查閱」都成為附近幾個國民學校轄下的青年團注目的中心。在大家心目中,她美麗而聰明能幹,是「街」內六個中隊中被許為最好的中隊長。
「咦,妳不是這麼說的?」
阿昂伯雖然沒有灰心,打算過些時候再提,一次不成,再來一次,直到對方肯為止,無奈不久老大志水竟點上了第一批志願兵,當日本仔兵去了。阿昂伯最後還加上一句:那個女孩子雖然樣樣好,可是好像個性太強烈了一點,非有強壯的男人,恐怕娶了她也不會很和諧……
他不得不告訴自己:「陸志驤,你不能想到那些,你要逃生。如果能夠,你也還要負起你的使命,為苦難中的故土、同胞,做一點什麼,這才是你的一切。想女人,想成家、想安逸,那是邪惡的,至少目前不能這樣。你要勇敢地活下去,而且要活得熱烈,活得有光有熱……」
他看到阿奔把右手上的包裹換到左手上。
「哎呀,你的手!」
「沒有?那麼是把配給轉過來了?」
「你這人,出了這麼多血還說和_圖_書沒什麼。」她不由分說,拉起了他的雙手。左手沒有傷,流血的祇是右手。
「驤哥。」志流插|進來了。「我想也沒什麼不可以,我大哥不行,由驤哥來也不錯。我們陸家能討著她,總是件可喜的事。」
「唔……」志驤又語塞了。他覺得他不祇是街戇,簡直是「東京戇」了。到這時,他終於不得不發現他是越說就越是顯示出一種「無知」了。
她的步子意外地快,志驤暗暗稱奇。「不用走這麼快吧。」
「還在看著人家笑。也不幫我拉一把。」
「沒有啊。是他自己爬上來的,我不是這樣說的嗎?」
「瘡疤?我有什麼瘡疤?」
「死人!」
「嗯……」阿昂伯莞爾一笑:「話是這麼講,不過也沒什麼不可以。阿伯可以幫這個忙,如果你要的話。」
「哦……」志驤看了一眼奔妹,她正在拉秋妹的衣角,這時與志驤的眼光互碰,微羞地紅著臉低下了頭。
志流他們去做青年的日子,阿昂伯帶領志東去外面開墾山坡地。在這無所事事的日子裏,志驤漸感無聊難耐。於是他也跟著伯父去山坡地走走。
「那有啥好看的?」
「要止血才好。」
志驤想得熱血沸騰,把一下午來的憂鬱頃刻間就拋進雲霄了。
「出血了,給我看看。」她說。
「沒什麼。」
志驤猛然一驚。他終於不得不面對現實了。整個下午心口悶悶的,若有所失,原因似乎就在這裏。
夠明顯了,可是簡直令人不能置信。男青年竟也由女青年指揮,這又是一樁奇事。志驤半信半疑,可又不敢問。也許她又會罵出「死人」這個字眼呢。志驤祇好相信了。
他沒敢再走遠,祇是在附近轉了一下,也在樹下坐著想這想那一番,卻總覺得心情與昨日完全不一樣。似乎老是不能安定下來,彷彿有某種東西在心裏蠢蠢欲動。
「有事情嗎?」
「真神奇……」志驤嘆了一口氣。
「在哪兒訓練?」
「別傻了,阿流,你也知道我不能夠。」志驤從志流的口吻裏聽出志流也是想她,雖然他還祇十九歲而已。
「阿昂伯,您怎麼說這樣的話呢?我怎麼會敢想,我是來……」
志驤不得不發現到,僅是見了一面,尚未交談一句話的那個女孩,竟那麼奇異地進入他的胸臆裏。
「不是說祇有分教場嗎?」
那兒堆著不少木頭,多半是附近砍來的雜木,要當柴用的。他拿了鋸子和斧頭,幹了一會。不到一個鐘頭,雙掌就起了泡,而且臂膀竟也痠軟乏力。
「哎哎,阿秋仔,你又亂講了。」奔妹趕快否認。
「沒什麼……隨便聊聊罷了。」
如果是她——那個阿奔仔啊——她必定能在這山裏好好地過下去。她可以成為山裏的公主,不,是女王,她能統治整個山,管理整個山——包括草木、鳥獸以至於溪澗裏的帕哥魚都對她服服貼貼的。她會為我帶來這寧謐天地裏的寧謐生活。我們會養育一大群兒女吧,那是當年臺灣北部一帶使侵犯的日軍喪膽的陸家人的後裔呢。
竟會是她——那個女孩阿奔。
奔妹在秋妹一連迭的催促之後,終於還是沒敢來為志驤剪,由秋妹這調皮小妮子動了手。可是秋妹粗手粗腳的,弄得志驤為了忍住叫痛,必需死死地咬住大牙。
「為什麼?」她的頭轉回去了以後才問。
「真是太感謝妳了。」
那是個奇異的女孩,奇異的行動,奇異的名字,住在這奇異的深山。
他下了決心,再不去想她了。就算她是動人的山村女孩吧,那又怎樣?山村女孩祇是山村女孩罷了。她並不值得你去想。何況想女人,這不像是我陸志驤啊。李金池和蔡嘉雄兩人,那麼不幸地死於太平洋的波濤上,我這唯一生存的人,竟在想女人,想安逸的生活,簡直是罪大惡極!就從鋸柴學起吧。做料仔也就是鋸木材,志驤雖然還不曉得怎樣做,不過就憑這一點,大概也可以猜到相差不多的。以後就天天鋸一些吧,祇要慢慢學,總可以學會的。
「好,沒什麼就沒什麼。驤哥,你不肯告訴我,我可要揭你的瘡疤了。」
志驤默默地走了一段路。他在聚精會神地想著再說點什麼,可就是找不著話。右手隱隱作痛起來了。一看,手帕上幾乎沒有滲出血漬。看來血是真地給止住了。那東西真能止血嗎?他和圖書在無意間,把右手舉到鼻子猛地嗅了嗅。他嗅到的祇是一種青澀的樹葉味兒。他真想嗅到其他的味道。就在這念頭一道閃電般掠過之後,他陡地明白了自己是在想什麼了。趕忙把眼光投向前面。還好,她沒回過頭來。
「跌下去才好看呢。」
「霸道是不能長久的,最多五十年吧……」叔公的這番語意肯定的話語在志驤腦際閃現。如今,這話是他用來安慰自己的唯一方子了。
「這沒什麼。」
「六十……六十八人。」
「走就走。」
「沒有……」
抬眼一望,一片綠海重重地把他包圍住。日光在較高的地方,閃耀著跳躍於葉尖上。永恆的寧靜,橫亙在志驤的心房,如果說有任何聲息,那就是澗水的淙淙,與那從山排上拂過樹葉的輕微風聲。而它們卻又是那麼細微、均勻,益增周遭的靜謐。
「這是萬萬不能的,阿昂伯。叔公,您說是嗎?」
「妳要喊號令嗎?」
「……」
他伸出右手掌來看看,一共三個滲有血液的水泡,已經發黑了,隱隱作疼。也許得稍稍休息一兩天。以前打劍道時,左手也起過這樣的血泡。他記得教官所說的話:不必擔心,起了泡還要打,泡破了,還會再長泡,長了兩三次,就變成繭了。那時再怎麼打也不會破不會痛了。志驤和一些劍道部的同學都曾照話做,結果弄得滿手是血,痛徹心肺,不過其後不久倒也真地變成硬繭了。拉鋸子雖然不相同,道理必定是一樣的。忍痛地做下去,一定會有克服困難的一天吧。
志驤抬頭一看,眼前上方不到兩公尺的地方有一雙腳,再往上看,這才看出了那兒站著一個人。
「妳就希望我跌死,真的變成一個死人。」
「有啊。手掌割破了,所以阿奔要替阿驤哥剪剪。」秋妹搶著回答,並把志驤失足的情形說出來。雖然也有些誇張之處,不過在大體上與實際情形差不多。最後說:
對老叔公家,不用說影響也很大。向來每天的做料仔,都是阿昂伯和志流、志東兄弟倆一起出門。志東祇有十四歲,還有一年才達青年團年齡。他在山場祇能打打雜,賺不了多少錢,不過志流十九歲,已是拖木馬的好手了,每天工資都超過三塊,有時會有三塊半那麼多,做一個禮拜,差不多可以賺到一個「食月給」的人一個月所賺的錢。阿昂伯鋸料仔,每天也有三塊,他們這一家的主要經濟來源便是靠這種工作。志驤曾約略地算了算,以前阿水沒去做志願兵時,他們每天收入不下十塊錢,這是相當可觀的數目。山居開支非常有限,收割的穀子還有一點吃剩,再加上蕃薯、花生以及一些山產,也都多多少少有入息,一年剩個三千兩千,應當不成問題。這個數目,該夠在平地買一甲上等水田了,阿雲叔公一家人是可以富起來的。即使這麼好的收入,是在阿昂伯的兒子們長大以後才有的,不過至少那個可以衣錦回鄉,去買幾甲好田耕耕的好日子,已經在望。
「唔。」
好個清澈晶瑩的溪水!寬不過丈多吧,巨石纍纍,澗水就在巨石間靜靜地流著。帕哥魚在水裏游,看到人影就一閃,躲進大石下,但不久又出來了。也許小魚也懂得他是沒有敵意的吧。魚兒真不少,不時地閃動小身子。那一閃,便會有一抹銀光透露出。這麼美,這麼使人寧靜,志驤不由地吐了一口長氣。最後他攀上一座大石坐下來。
「妳指揮多少人?」
她是志驤的未婚妻,父母未經志驤同意就訂的親。父親曾寄給志驤的一張照片裏,她讓兩條髮辮垂在胸前,眼睛與嘴角微微地笑著。還遺留著一絲絲志驤所熟悉的那已經有點陌生了的小女孩的面相,卻更美更可愛,也似乎更陌生。
男人們坐在正廳,一盞手提式電石燈掛在斑駁的泥角牆上,白晃晃的光芒照出廳內的幾個人。每當這樣的時候,志驤總是成為眾人詢問的對象。在東京所見所聞,以及他的生活情形,對山村裏的這些親戚們都含有一種天方奇譚意味的興趣。這一晚志驤心神另有所屬,自動提出了阿奔為話題,說在山裏聽到她練習喊號令。志驤殊未料到,原本是有點心虛地提到她的,竟投了大家所好,他們紛紛提出了對她行動情形的意見,於是志驤不必再像這幾天來那樣,成為眾人www.hetubook.com.com詢問的對象了。
「是水泡破了,不要緊的……」志驤面不改色地說。
老人祇是點點頭。
「嘻嘻……那兒跌不死人的。」
晚上,陸家照例要很晚才吃晚飯,今天他們有了一位客人——阿奔仔——情形也不例外。團黑後大約一個鐘頭不到。阿昂伯父子三個才從林場回到家。然後是洗澡,接著才吃飯,吃飯時已七點半稍過了。這也是山村裏的人們上床就寢的時辰,不過在阿雲叔公家,大家總要再閒聊一陣子。
「真想去看看。」
「沒有啊。我這不是照妳說的講了。要剪刀的也是妳,喏,還不快過去幫他剪剪?」
青年召集為期一個禮拜,志流、秋妹兄妹倆和奔妹每天都是一大早就出門,直到傍晚才回來。奔妹也就是為了太早或太晚一個人走山路不方便,才會來老叔公家住宿的。她與秋妹以前在國民學校時是同班同學,而且又是鄰居——雖然兩家相距有近四十分路程——感情一直要好,所以由秋妹提議,一定要她來住。青年召集每隔一兩個月便有一次,有時是五天,有時一個禮拜,對山村的人們來說,這是非常傷腦筋的事,然而非有重大事故,不管男的或是女的,都不敢不參加,否則便會挨一頓擔任青年指導的先生猛揍狠打。
所謂「供出」是志驤頭一次聽到的詞,簡言之就是官方——實則為軍部——要一般人民繳出的一些物資,有馬草、柴、月桃、山芙蓉、相思樹皮等。這些東西,在山裏固然是到處都有,然而從採集到晒乾、運出等,在在都需要可觀的人工,卻又都是一點報償也沒有的,可知它對山村居民的騷擾、負擔是多麼嚴重。志驤很驚異,也很納罕,馬草與柴當然是軍部少不了的東西,可是月桃與山芙蓉呢?還有相思樹皮呢?前兩者,在叔公家的牛欄裏堆放著一些,看來是粗纖維植物之類,不但志驤不解,連叔公家也沒有人知道那是做什麼用途的。
「都說沒什麼的。」
「也夠半死了。」志驤奮力地躍身到路上。當他正想拍拍身子時,她吃驚的聲音也傳過來了。
「不是說不早了嗎?」
「不重也可以讓我幫一下啊。」
她迅速地東看西看了一陣子,忽然蹲下身子,摘了幾片樹葉就塞進嘴裏嚼起來,同時向他走過來了。她嚼得那麼快。回到志驤跟前,就把那些樹葉吐在指尖上,再用手指頭揉了揉。
「有什麼奇的?你這人才奇呢。」
「哎呀,全都由妳指揮?不是有男的?」
「阿奔仔啊,才關心呢。剛才要我找一把剪刀,來給他剪剪那破了的水泡。」
「當然。」
「八角寮。那兒的國民學校。」
「妳要到哪兒去?」
「這樣就能止血嗎?」
她已經放下他的雙手從他身前離開了。他還在莫名其妙。那好像是一記電擊。好像血液忽然倒流起來。他一時連思索這種感覺從何而來的餘裕都沒有。
她把頭轉過來看了他一眼。那一瞥裏充滿不解與迷惑。
「不會。」
阿昂伯也表示了一些意見,認為她是這九曲坑最好的女孩,面貌好是不必說了,最重要的一點是她能做任何一個男子所做的事,而且勤奮異常,經常都一天忙到晚,看來好像永不疲倦,也從不埋怨。想討阿奔仔做大媳婦,已是阿昂伯兩年來的最大心願。兩年前,阿奔才十六歲,不過已長得像目前這個樣子了,祇是稍稍瘦些。那時,阿昂伯認為十六歲畢竟還小了些,從前的女人十六歲出嫁並不稀奇,如今已沒有人這麼早嫁了。他好懊悔那時沒有提出婚議,否則她母親還在,也沒做青年做出了名,也許可以討著的。就是這麼一遲疑,到第二年才差了阿萬仔的女人去提親,被婉拒了。
「問幾次嘛!六十八個。」
叔公在屋前晒太陽,靜聽志驤做活兒的情形。這位精明的老人很快地就聽出來了。老人家要志驤不要急,在深山裏,力氣與技巧都不是主要本錢,最重要的是耐力——那祇有靠長久的歲月才能得到的,往往一個矮個子也可以挑一百斤穀子在山路上走二三個小時,而不喘一口大氣。老叔公說:山裏的人最苦的就是這一點,一切要靠個人耐力,沒有耐力,在山裏根本無法生存。老叔公要他適可而止,目前是恢復體力最要緊,以後再慢慢培養耐力,才可以成為一個山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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