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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人三部曲3:插天山之歌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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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偷地過!
「唔。」
志驤狠狠地咬住大牙,不露聲色。他連連地告誡自己,這是對一個人的毅力的考驗,這一點苦都吃不了,怎能成為一個人物,完成大事呢……
「這樣啊。」說起來倒是順理成章的事,看樣子,吉村巡查的目的可能也正在這兒呢。
「以前來過嗎?」
「阿公。」志流說:「他手指頭不能彎了。也伸不直了。」
「哼,給狗吃了還可以踢一腳。好啦好啦,你們可以歇歇啦。大年三十的,還劈柴幹嘛?」
「不行。再拉下去,怎麼受得了呢?而且還可能發紅的。」
「反正閒著沒事。就把這一堆柴劈掉吧。」志驤說。
這是不是志驤的如意算盤呢?也許祇有時間能解答這個問題。事實上,沒過了多久,威脅他的存在的魔爪已經伸過來了。
「沒關係。一點點罷了。」
「好像有點香呢。不是再過一個年嗎?」
「不。」志驤被提到父親,不得不趕快否定。「叔公,請千萬不要這麼說。手是真有點痛,可是這算得了什麼呢?不經過這階段,我怕永遠不能做一個山裏的人。請放心好了,我會好好挺下去的。」
「那是你在以前就做慣了。鋤頭、鐮刀、肥杓子,早已把你的手掌磨厚了。」
「那個年輕的呢?」志驤又問。
「沒有……我帶來了米的。我不幾天就要回去了。要做田。」
「沙約那拉。」
「志驤,你的手吃不消了。明天歇著吧。」
僅這一天,志驤雙手雙掌上就又起了水泡。而且已滲血了,呈暗紫色。很久以前,在伯父家鋸了一天柴,起的也是這樣的血泡。那一次,血泡破了,害他痛了幾天。志驤想到有了那一次的鍛鍊,這一次可以好些,至少手掌上的皮膚一定較前厚些的。他的這個估計,完全錯了。
「六斤四的大閹雞呢。嘖嘖……」
他們已來到禾埕中央了。志驤看到志流停了手,也把斧頭擱下。
一天下來,志驤真地精疲力竭了。可是伯父呢,真叫人不敢相信那是個五十三歲的老人,回程一路上還談談笑笑的,絲毫看不出有疲累之態。那光頭上,髮樁已相當長了,斑斑駁駁,連鬍碴也是斑白的。不錯,他明明已是個老頭了呢。
「伊娘的三腳仔。」伯父送到禾埕盡頭,回來便說:「總是張著一張大嘴巴。」
「太辛苦了。那麼我也不再留你。下次吧。」
「驤哥,看好啦。坡度小時要這樣用肩頭拉,轉彎全靠右手,有時要雙手才能轉。你看,這兒滑油不夠,便要添些油。」
志流明明是叫了他吉村的,可是聽口音,分明是臺灣人,大概是改了姓名的吧。可是那神氣幾乎與常見的日人無異,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那根本就是面對下屬,不,或者應該說是面對奴才的神色。
「唔……你叫什麼?」
「叫做陸志南。」志驤這回能順利回答了,也是用臺語。
「不會。也沒那麼痛了。」
卻沒料到,下午三點左右,派出所的吉村巡查突然來到了。那時,志驤與志流正在屋前的禾埕劈柴。天氣不大好,不時有毛毛雨飄過來,不過中午以後雨停了。志驤脫去了上衣,祇剩一件薄內衣與短褲子,手握大斧頭,舉得老高老高,然後用力地劈下去。那一塊相思樹頭,硬得有如一塊鐵,斧頭打進去好深,可就是沒有能動它分毫。要把斧頭拔起,卻費了他一番大手腳。「那是陸志流啊。」一陣日語飄過來。
志驤很快地就學會了拖木馬,並且也很快地就喜歡上了這工作。經歷過這九天的學習以後,他也體會到鋸木確實是不能和拖木馬比的。坐著或者站著,不時都要出力,而且身子得固定在一處不能走動,實在太吃力太枯燥了。阿流走了,志驤就頂了他的位子,與阿萬哥一搭一檔,拖一隻木馬,兩人輪番掌木馬頭。
冬天的深山,已很有一點涼意了。尤其凌晨出門時,外面總是一片雲霧,把遠近的山容罩住。腳下雜草,一片凝重的露水。維昂父子倆,加上志驤這一家人都穿著地下足袋,劉萬仔和黃善叔則是綁著草鞋,山背的阿四哥和阿財哥兩人是打赤腳的。這七個人就是他們這條路的總人數。
「就是幫巡查辦理配給啦,戶口啦,那一類事務的,在派出所裏辦公。」
伯父不但教他怎樣握鋸,怎樣使用力氣,還跟他一起操作雙人鋸。本來以為使鋸子祇要有力氣就可以,這想法真是大錯而特錯。光靠力氣來拉,不僅工作進展不夠快,而且浪費大量的力氣,很快地就精疲力竭了。
但見阿流肩頭一用力,木馬就向前滑起來,發出咿咿聲,有如一輛靈活的車輛。速度比步行快些,差不多連走帶跑的樣子。而木馬路都是揀坡度較緩的地方鋪設的,所以呈蛇行,不時拐來曲去。每個轉彎,也都是和緩的,急轉和*圖*書彎似乎不可能。
「咦,沒看過的面孔啊。你是誰?」
「什麼皇國青年,根本就是鬼話,叫人做牛做馬罷了。真想把那些四腳仔統統幹掉……」
很快地,十天就過去,阿流又回來。由於維昂伯父的安排,志驤與志流兩人合作,拖一隻木馬,阿萬哥則是改和一個叫阿吉仔的年輕小夥子搭檔。阿吉是外地來的。他們那些從外面平地來的,一共有九個人,在林場搭個小草寮居住。照說住在這樣的深山裏的簡陋的小茅屋,吃的是就地燒的一些野菜,以及一些鹹魚之類,然而在志驤看來,倒是頗值得羨慕的。因為他覺得那種生活,苦雖然苦,可是自由自在,與世無爭,而且是「安全」的。志驤曾打聽過,像這樣的伐木工人,內山裏著實不少。
「叔公,您別聽阿流的。怎麼會不能彎不能直嘛。沒這回事。」
「常常來嗎?」
「有辦法?有什麼辦法?」
「沒什麼沒什麼,請裏面坐坐。」
終於他又挺過了一天。
阿流說著就迅速地用左手握住在右側的槓子,騰出右手來,抓起插在油罐裏的油棍子,往地上一根根的木頭點。看來那麼從容不迫,而動作卻又是疾如閃電,使得志驤不住地在心裏稱奇。
志驤禁不住感到,如果把自己的腳趾也亮出來,那簡直就像大人與小孩一般,是不能一比的,儘管他的身材並不比人家差。
行前,志流著著實實地發了一頓牢騷。「那些臭狗仔,實在太可惡!不時地,又是青年召集啦,奉公啦,還有,一會要馬草,一會要柴,要月桃,要相思樹皮,全都是白幹的,一個錢也不給。真是豈有此理。」
「唔……這個。」伯父沉吟了一下才說:「我記不清楚了。不過那是真的,第一次做這工作,誰也免不了受一番折磨。」
志驤從志流、秋妹還有阿昂伯他們口裏知道了許多這一兩年來,故鄉遭受日本官方壓搾的情形。青年們被召集,從事訓練與強迫勞動,那些日本指導階級完全是採取日本軍隊作風的,即猛打狠揍,稍有失誤,便拳打足踢,絲毫不留情面。如果有人敢不出席,那就真是夠瞧的。屢犯之後,警察會出面來抓人,把你揍得半死,有時也不客氣的在「留置場」裏關幾天。在這種情形下,還有誰敢起來反抗呢?大家祇有默默地忍受,充其量不過是在內心裏詛咒「臭狗仔」、「四腳仔」而已。
「胡先仔,你就是不肯賞這個臉。」
志驤明白砍樹鋸樹的工作,乍看是很單純的活兒,實際從事以後,才知大有學問。好比要把一棵巍巍巨樹砍下來,得先看出它會倒向哪兒,是否能控制倒下的方向。這是避免危險及損壞樹木的起碼知識,而要做到正確無誤,卻非一朝一夕的事。再就是鋸樹料,也必需顧及將來利用,是不是能發揮最大效果等。
「為什麼來這兒?」
「當然會。」
「是是。我阿哥是陸志水,弟弟是陸志東,他是陸志南,我們同輩的……」
他們又恢復了劈柴的工作。沒多久,吉村和保甲書記出來了,伯父也緊跟著。保甲書記手上多了一個用山芋荷葉包住,用月桃皮綁起來的小包裹。
「啊,吉村先生……」志流趕快來了一個鞠躬。
就在這時,維昂伯父適時地迎出來了,轉移了吉村的注意。
兩個不速之客走去了。吉村沒再盯住志驤,也不再左看右瞧,看樣子伯父已好好地應付過去了。
「要使用暗力。暗力,懂嗎?像你那樣死拉,出死力,幹不了多少工作的。這樣這樣……」
伯父邊說明邊做工。看他那個樣子,好像根本就不費力,可是鋸子刷刷地拖過來又推過去,白白的鋸屑一陣陣地掉落,眼睛也可以分明地看出木材被一寸又一寸地給鋸下去。然而,志驤同樣地做,祇覺已用出了不少力,可是鋸屑少,鋸子也幾乎看不出進展。暗力——喑力又是什麼呢?如何使出來呢?他怎麼也想不通。
「當然有,大不了損失一隻雞|吧。我們宰了五隻雞鴨,就當給野狗偷去一隻算了。」
「志驤。」老叔公說:「我知道你做不慣那工作,你也不是做這種工作的人。還是不要去了吧。」
志流去做「奉公」去了。照他的說法,是「到馬路馬路,從事馬路馬路工作」。
「阿驤啊,我勸你還是打赤腳好。現在,『他比』,也越來越少了,有錢都買不到,『壓米』又貴得嚇人。」阿四哥說。和-圖-書
「二十三。不,過了年,是二十四。」
「好!」阿萬答。
這話引得大家哄然一笑。
「他怎麼行?」阿流說話了。「他的腳,你看了會吃驚呢,又白又嫩,就像個女的。」
「過年?你不回家過年?」吉村又問。
偷偷地過,也是過。既然要過,那就得有東西,年糕、三牲、酒,都是缺一不可,還有金銀錫箔、香燭之類也不能少,能有幾排鞭炮,那就更好。
志驤又明白了他們用以量料仔的單位,叫做「裁」。一裁就是一寸見方,一丈長的木料。普通的木料,每裁重約七、八斤,有些較有重量的,則往往超過十斤。志驤深感驚異,一隻那麼小小的木馬,而且又全是靠人力來駕駛的,居然能載那麼多的木料。根據阿流他們的說法,一般以裝載兩百裁上下較普通,超過這個數目,便不大好控制。阿流還誇耀地表示,往常他每一趟都載兩百五十裁左右,今天這一趟是為了給志驤學習,所以少載了些。
「吉村先生,怎麼不多坐會兒呢?」
「沒有沒有。」志流連連鞠躬說:「我們早就過過了。我們掛了『注連繩』,也在門口種了『門松』,還吃了『鏡餅』。」
「沒錯吧。」志流向志驤扮了個不屑似的鬼臉。
「是啊。」志流說:「你真了不起。」
志驤不得不認清,在臺灣,每個青年,甚至每個人都在他們掌握之中。想策動大家來反抗,縱使是消極的,也似乎不大可能。志驤祇好認命了,而決定好好賣力工作,以鍛鍊自己的身心。其實他自己不明白,他是為了心中無處發洩的憤懣,與對時局的無能為力的一份慚愧,所以才拼命工作的。
「陸志南……陸志流,你們是同輩的?」
「好了嗎?」阿流喊。
「沒有沒有,叔公,祇是有點痛而已。」志驤說。
過年也要偷偷地過,志驤簡直不敢相信,可是那是千真萬確的。
「擔心什麼?這裏是直路啊。」
「嗯……」志驤找不出話來回答,祇得支吾其詞。打赤腳,他暫時是沒法辦到的。這又是一個考驗。將來極可能沒有鞋子穿,那時可怎麼辦呢?
志驤說這些時,不期然地想起了從前那個劍道教官的話。起泡了,還要打,泡破了,也要打,流血了,也不能停,劍道就是要這樣鍛鍊的。老叔公聽了這堅決的話,再也不能說什麼了。
如果志驤想覓得一個最「安全」的地方,那最好是到更內山的林班去做工,祇是內山林班多半是大規模的伐採工作,而這樣的林班頭家又幾乎全是日本人。凡是可以謀得厚利的,臺灣人自然沒有份。祇因日本人做頭家,對於「來路不明」像志驤這種人,也就不可能受到歡迎。即令他參加了,也隨時都可能受到懷疑。他知道,一個受過高深教育的人,外表所給人的印象,不可能與一般工人相同。何況志驤目前還算沒有問題,他是沒有必要離開老叔公家的。他以為在這兒,大概可保安泰,祇要不再亂跑,尤其街路,甚至像八角寮那樣的小村莊也最好不再去拋頭露面。
「你會拖木馬?」
「別說了,你也知道我有職務在身,還得跑黃善仔和劉萬仔那邊呢。」吉村裝著苦不堪言的神態,不過很神奇地,原先那凌人盛氣已不見了。
這兒的山林全都是「三井」的。有某個林場要採伐,他們便會標給人家開採,標到的人有的自己招募伐木工人,組成伐木班來採伐,也有劃分若干區再標給別人去伐採的。標得的人也就是頭家了。因為是層層標下來的,所以有大頭家、二頭家等之分。
「才不呢。」阿流開口了:「我是十四歲時第一次入山,可是手就沒痛成那個樣子。」
「他還好,不會怎樣。」
「阿流仔,太快了,按好啊!」後面的阿萬喊了一聲。阿萬已在擔心速度太快了,拼命地拉著,上身往後仰起,氣喘如牛。
「還說沒什麼呢,驤哥,」秋妹插了進來:「看你,飯都扒不動啦。不是早告訴你不應該去做料仔嗎?」
志驤已經想不起那一次已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總之,祇是記憶裏有那麼一回事罷了。這一次過年,大概也可算是真正地過個年吧,祇是身在深山中,與父母相隔,有幾座高山幾條大河之遙……
「哎呀,志驤,你的手流血了。」
「那有什麼好看的。」志驤說。
這一天,維昂伯父和志流堂弟沒有出門工作,原因是今天是「臺灣過年」的大除夕。志驤已有多少個年頭沒有在故鄉過年了呢?嗯,是四年了,不,四年前回來,是在夏天,屈指算算,已是四年半前的事了。那hetubook.com.com麼是五年沒過臺灣年了。不過那時還在唸中學。他記得,那時日本官方已開始禁止臺灣人過舊曆年,不過臺灣民間還是照過不誤。尤其那所以「臺灣皇民化」先鋒自居的中學,校方總是以言詞向同學們鼓吹過陰曆年的不合時宜。不過像志驤他們那些住校生,總是千方百計想法請准「歸省」回家一趟。而「歸省」又必需週六、禮拜才能請准,所以往往過年以後才得以成行,匆匆回家住一晚,第二天便得趕回「學寮」。有一次,舊曆年剛好碰上了週末,住校同學們全部請假了。那一次,可是真真實實地過了一個好年的。而且那時,學校是教會辦的,日人還沒有來接管,他們有足夠的自由,在這些日子裏逍遙自在一下。尤其令人懷念的是那時戰爭也還沒打起來,要什麼有什麼。好大塊的年糕,有甜粄、發粄、菜頭粄、雞鴨鵝那些,想吃多少有多少。半夜裏,鞭炮嗶嗶剝剝地響個沒完。那才真叫太平年景呢。
志驤總算第一次見識到了。原來這叫木馬的東西,其實就是一種橇子,是沒有輪的。而它也祇能行駛在木馬路上。木馬路是這些做料仔的人們「做」的。在山坡上,每隔一尺半左右便有一根約一寸半粗的木頭橫著半埋在地面,形成一道枕木道路,讓那沒有輪子的木馬滑過去。為了使木馬能順利滑行,木馬頭部通常還吊著一隻鐵皮罐子,盛有滑油,行駛時由拖者用一端綁著一塊破布的油棍沾油,塗在木馬路上面。
這是志驤入山到林場做工的第七天。
「一點不假。」志流又說:「驤哥,你脫下他比給他們瞧瞧。」
「過掉了,還有什麼年好過?」志驤說畢連自己也覺得驚奇,居然能這麼說出來。
「話不是這麼說的。還好,林場的走光了,不然……」
「唔,等會兒我去看看就知道。你,叫陸志南是不是?幾時來九曲坑?」
「是啊。」阿財哥也加進來說:「你看我這雙腳,是萬年他比,永遠也穿不壞。我說,就是壓米,不久也會買不到的,不如趁現在鍛鍊一下。」
吉村定定地看住志驤,好像要嗅出什麼祕密似的,那雙眼光,簡直就像隻獵狗。那神色,恍如一個土皇帝,睥睨左右,目中無人。
第二天,志驤的血泡破了,痛得好難受。為了不使創口受到太大壓力,他不得不想盡辦法,改變握鋸的方法。突然地,他明白了使暗力的方法。原來那與握竹刀的手法是相仿的,就是摔柔道,也是一樣的用力法。表面上是不使力,卻暗地裏讓力點加在最適當的地方——這就是暗力。
他們這山村裏,除了糖一項以外,樣樣都是充裕的。一大早起,伯母和秋妹都忙得團團轉。
「料埕」通常都在一個有較寬場地以便堆放料仔、木材,兼且又可通牛車的地方。料仔靠木馬運到料埕,便算完成頭一段路程。然後由料埕,用牛車來載運,直到可通卡車的馬路旁,最後用卡車來運出去。
「什麼是保甲書記?」
「這樣啊……」阿四哥似乎不敢置信。
「是我的堂哥,從故鄉來的。做料仔。」志流用自己的話說。
「三個禮拜多了。」志驤答。
「大的嗎?」志流問。
「唔。說得好。不過……」吉村把臉轉向屋子那邊,偷偷地深呼吸。年菜的香味恐怕老早已被他嗅到了。
為了過這個偷過的「臺灣年」,家家戶戶都得煞費苦心。糯米,在鄉下較容易弄到手,當然是靠昂貴的「壓米」價。還有雞鴨也是「壓米」。糖是沒辦法了。祇有存,從三四個月前就把配到的東西存下來。
這就難怪阿流要做這工作了。真的,和鋸樹比起來,寫意不止幾十倍,而且一百裁可得六角三的工錢。每天可以來回四趟,每趟兩百多裁,一天便近千裁,可得六塊錢以上,兩人對分,有三塊多,這個數目是相當可觀的。阿流曾這麼說過,八曲坑有個人唸完了小學六年,受了一段短時期的講習後就在八角寮當先生了,每個月的月給才不過三十五六塊,僅比阿流的收入的三分之一多些而已。他還說,當保甲書記的更少,每個月二十塊,就是九角寮派出所那個神氣活現的吉村巡查,幹了十幾年快二十年了,每個月所得也祇有四十塊多一點而已。「我們這個活兒,比得上一個高等官呢!」
「你沒來辦配給轉移手續吧。」
頭一天,志驤祇能算是見習,跟在阿流與阿萬哥兩人的那一隻木馬的旁邊。阿流掌木馬頭,阿萬哥拉木馬尾,把鋸好的料仔裝載上去了。有劈成兩半的半圓木頭,有些較大的則是鋸成三塊的,中間那一塊是長方www•hetubook•com•com形。不用說每一塊都有幾百斤,必需幾個人合力才能抬到木馬上面。
「不常來,祇在農閒期。我耕幾塊田的。」
其次是運搬的工作。把鋸好的料仔、木頭,運到「料埕」這是第一步。因為樹木都在山坡上,那兒不可能有可供車輛行駛的路,故此必需有特別的運輸工具,不然用人力來馱負,人工費就不得了。木馬便是為這個目的而設計出來的,也可以說是最原始的運輸工具。
「保甲書記,一個月拿二十塊的。叫邱金順。」
「沒什麼。」志驤強作鎮定地答。
志驤以為腳下穿著的東西,好像正是表示出家境的貧富,不過他的這想法並不正確。慢慢地,他終於明白過來,他們這些人之中,黃善叔和劉萬仔才是最窮的。劉萬仔就是那個腦寮的腦丁,因為樟腦的價一直維持以前的水平,官方收購,一分錢也沒增加,流入黑市也沒人要,而且劉萬仔入山來還祇三年多,基礎未穩固,生活當然最艱辛。劉萬仔之所以擱下製腦工作,改做料仔,原因就在此。
「爽啊!」阿流叫了一聲。
元旦出了一趟街路之後,直到志流再次出門去奉公的九天,志驤認為是學習的大好機會,天天跟伯父父子入山作工,他存心要把所謂之「做料仔」這種內山獨特的工作學好。當然,他是從頭學起的。
自然,志驤懂得了這個竅門,並不就是可以省多少力氣。力氣還是一樣要出的,不過不是往前的那種一下子便使出來的蠻力。並且,他雖然儘可能地掩飾流出來的血,但還是給伯父看到了。
志驤也學著樣子,鞠躬,「沙約那拉」一下。
「這不成的。慢慢來才行。志驤,你明天不要去了。」老人又說。
「不,我真地還好。」
「我知道!」吉村阻止志流說下去。「陸志南嗎?幾歲了?」
年關到了,就偷偷地蒸年糕,偷偷地宰殺鴨雞。大除夕那天一大早起來就得展開活動。前此大家都已看好時辰,多半是卯時,先拜家裏的諸神和祖先靈位,還有灶君爺,到門口拜天公,其次到土地公和廟裏去拜。這天,還有一個重要的行事,就是一家團聚吃年夜飯。晚上是守歲,子時一到,又是開門鳴炮拜天公。這一切,都在偷偷摸摸裏進行的。
「哎哎,阿驤,真沒想到你這個讀書人,一眨眼就把這裏的活兒都學會啦,還這麼勤快。」
「嘿嘿……」阿萬仔笑著說:「姑娘脫了屁股我就要看啦。腳有啥好看的。」
「不啦。」
然而,由維昂伯一家人口裏得知,如今過「臺灣年」不再有往日的風光了。首先是官方的嚴禁。日人強迫大家過「日本年」不准人們再過另一個年,說這是「皇民化」的第一步,同時也是「戰時下體制」。再者,就是過年所需要的物資,樣樣都短缺。糯米幾乎已絕跡,當然不會有配給。糖是可以配到一些,但量與平時完全一樣,少得幾乎派不上用場,肉也是,想弄到幾隻雞鴨之類,那是難中之難的事。
所謂木馬,其實祇是用兩塊結實的,長約五、六尺,寬約六、七寸,厚一寸半的硬樹木板,再加上幾根徑約兩寸,長兩尺多的木頭釘成。整個看去,就好像是短短的梯子,長不過五、六尺,寬約兩尺多。橫放著,上面可以裝載一大堆料仔、木頭等東西。木馬頭部有一根斜豎的槓子,供拖木馬的人握住,以控制行駛方向。頭部另外繫著一條粗繩子,拖者可以將這繩子套在肩上,以便拖動。尾部又有另一根粗繩子,由另一個人套住腰身,行駛時可以雙手各握住一邊,控制車行速度,可以說是一種煞車。
志驤看到後面站著一個佩劍的警官,心口猛地一跳,氣息都窒住了。巡查後面還有一個年輕人,一身青年衣帽,兩人都打著綁腿。咄嗟間,志驤就裝出了笑,學著志流的樣子鞠了一個躬。
以後接連著,還是痛苦的連續,他都以無比的精神力量挨過去了。第六天,他總算熟悉了鋸木工作的一斑,雖然要獨當一面,還得靠一番相當時日的磨練,可是志流離去的日子已快到了,不得不暫時擱下,改學拖木馬。
「不,叔公,我早說過了,我要試試,人家能的,我就不相信不能。何況這也是開頭的一段期間而已。過了些日子,一定會好的。昂伯,你說是不是?你從前第一次做也是這樣吧。」
一個是卑躬屈膝,一個是昂首闊步,還要故作嚴重地左瞧右看。志驤看在眼裏,無名火直冒,真想上前揪住,摔他兩記柔道。明明比伯父年輕十歲以上,祇不過是四十模樣年紀,怎能那個樣子管一個五十出頭的老人直呼名字呢?這是什麼世界啊。如果是四腳仔,還說得過去,同樣是臺灣人……可是他祇有忍耐,而適才他對志驤的懷疑眼光,也十分使志驤感到不安。m•hetubook.com•com如果他認真起來,稍稍一查,志驤的身分很可能馬上就揭露出來的。怎麼辦呢?
頭幾天,他參加伐木與鋸木工作。
「驤哥,放心好了,他對每個不認識的人都那樣的。」
「胡先生,什麼風把你吹來了,真是稀客。請裏面坐吧。」
「就是為了做料仔、拖木馬。」
「他祇是要逞威風罷了。放心放心。我爸爸有辦法的。」
「哎哎。我怎麼對得起阿川呢。你老遠來到我這兒……」老人感慨地說。
若就做料仔而言,這大約也是最基本的工作。把山場裏的樹木砍倒,然後去枝,截成適當的長短,再鋸開,砍樹和鋸樹,主要都是用鋸子。那鋸子大得使志驤著實吃了一驚。單人鋸,寬大約有一尺多,長約兩尺不到,頭大尾小,尾部再加一短柄,雙人鋸寬五六寸,長有四五尺模樣。這一類做料仔用的鋸子,志驤從未看到過。當然,砍樹有時也要用斧頭,不過祇限雜木,杉與檜、紫檀等,為了免去樹料的損耗,通常是不用斧頭的。
「人倒好像挺老實的。」
在坡度平緩的地方,阿流幾乎不費一點力氣,尤其在木馬路較直之處,木馬頭一聳一聳地一上一下,阿流全身也隨之一沉一浮,浮起來時,腳尖都踮起來,好像人浮在半空中,光用腳尖一縱一縱地點著地前進。
「好好……」
「哈!」志驤恭敬地應了一聲。正在他尋思如何回答時,志流搶先開口了。
裝載好以後就啟行了。阿流把木馬的繩子套在肩上,右手握住了那根槓子。阿萬在後頭,也用木馬尾的繩子套住了腰身。
「咦?阿驤,你的手怎樣?」老叔公看不見,聽了兒子的話這才訝然又關切地問了一聲。
志驤本來想一開始就拖木馬的,可是維昂伯父告訴他,要學做料仔,不能光拖木馬,從砍樹到鋸樹,樣樣都非懂不可。伯父打了個比喻說,要做農夫,光會犁田,那是沒用的,甚至半個農人,都夠不上。就說田裏的活兒吧,除了犁田之外,耙田、插秧、挱草、割稻、打穀,非樣樣都學會不可。還有使鋤頭、鐮刀、挑肥桶、做篾器,也都是個農人份內的事。做料仔,道理也完全一樣。志驤給說得服服貼貼。好比上學校讀書,讀工的人也不能光唸工科,語文、史地、數理還有一大堆一大堆與本行沒有直接關係的,也都非唸不可。因此,他頭一天入內山,就是從鋸木頭入手。
「走啦!」
「就當做給狗吃了吧。」
吃晚飯時,他連筷子也握不牢了,手指頭硬是不聽指使。伯父看出來了,便說:
一天上山趕路時,志驤曾問那兩個赤腳大漢,這樣的滿是荊棘雜草的山路,赤著腳板怎麼可以健步如飛?阿四哥呵呵大笑了一陣,說是慣了。慣了——就是這麼簡單的一回事。看他們那大腳板,一隻大拇趾幾乎就有小孩拳頭那麼大,那麼粗獷有力,看著就使人有穩如泰山的感覺。
但是,在我們臺灣人的觀念之中,年依然非過不可。因吃喝玩樂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要拜天公,祭告祖先。那要怎麼辦呢?
父子倆說得志驤都不好意思起來了。
這樣的話,叫志驤聽著就十分舒服。儘管他們話裏夾雜著片言隻字的日語,可是那是在自己語言裏找不到的詞兒,而他們似乎也早用慣了。志驤知道這些人從未受過任何教育,不可能說日語。
「哎哎。」老叔公嘆了一口氣:「志驤,你到底痛成怎樣了?流血嗎?」
「有。」
志驤終於開始拖木馬了。他們這一班人,拖木馬的除了阿流之外,還有阿萬仔、阿四哥、阿財哥等人,不用說都是好手,而阿四與阿財兩人已有多年經驗,阿萬與阿流則是這一兩年才加進這一行的。不過到底不愧是年輕人,身手矯健快捷,技巧也很純熟。唯一的缺點,是這兩個年輕的,往往憑他們的優越身手,不惜超載,以獲得更多的收入。維昂就常常告誡兒子不可貪多,可是他就是不肯聽,照樣載得那麼多。
「可是……」
黃善仔入山已有十多年,算得上是個老山精,可是因為結婚較遲,而且一連生下三個女兒之後才有了兩個男孩,一家人的生計全靠他獨力負擔,加上老妻幾年前大病一場,也拖累了他,因此一直赤貧如洗。好在阿奔仔沒像大妹妹那樣從小就給了人家,否則老妻死後,他的這個家簡直沒辦法維持下去。還好,阿奔是個精明幹練而又十分孝順的女兒,不但代替母親做一家的主婦,而且把弟妹們也照顧得十分周到。第二個妹妹阿完十四歲了,下來的十一歲和九歲的兩個弟弟也漸漸長大,不再需要太多的照顧,能參加生產行列的日子也不在遠,黃善叔一家人的前途,照他們山裏人的看法,是頗可樂觀的。
「唉唉,山路不好走,跑不跑還不是一樣。」
「呃,陸昂仔,你家好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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