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嗯,我是一點也不懂。根本就沒釣過的啊。」
「不一定。」
「魚媒?要用魚媒嗎?」
「不行,我根本就不會釣,而且太冷。」
越近九曲坑,志驤就越是小心起來。還好,一路上已走了將近三個小時,碰到的人很少,尤其水流東與八角寮間的那條長達六公里的路上,祇遇見兩個行人而已。遠遠聽到交談聲,他就岔進那兒的一條小路急步前進,走了好一段路,才繞過一個大彎回到路上。
「我是不習慣罷了。到了夏天一定沒有問題。秀吉哥,你不是知道我在太平洋上浸了兩天三夜嗎?」
「別提這些了。」黃善仔打斷了他。
「達其司.比荷,真好聽的名字,比卡瓦塞好多了。哈哈……」
深山的人,缺乏手腳就註定要貧窮,看來奔妹的小時就夭折的哥哥,以及妻子的死,給了黃善仔一家人不能有好日子過的致命傷。等阿統長大,至少還要挨四五年。這歲月,真是夠冗長的,志驤不禁也黯然。對這一家人,一定要幫點忙才行,至少也要給一點錢。如能經常地給,那就更好。志驤知道自己暫時衣食都不必操心,錢也有一筆。上次志流到湳仔溝時給志驤帶去了四百零八塊,是加上了志驤在山場做料仔的工資才有這麼多的。反正這筆錢沒用處,自己留下一部分也就夠了。另外,以後再想辦法賺點錢吧。好比釣鮎魚和鉤鱸鰻,多多少少總會有些收入,都可以用來接濟他們一家人。
「都齊全了。魚媒也抓到了。」
「下次好了。我們後天開始釣,那時我幫你準備好一切。你拿兩元來。多了我不要。」
他從魚筒中抓出了一尾魚。長約十二三公分,寬三公分左右,小巧玲瓏,銀光燦然,真是美麗的小魚。接著,把那尖尖的魚鉤,從牠鼻子穿過,穿了一枚又再一枚,魚兒猛地掙扎。達其司嘴裏不住地嘖響著,萬分痛惜的模樣,好像魚鉤刺穿的就是他自己的鼻孔。
「話是這麼講,可是……哎哎,我也不懂。老實說,我們叫他們蕃仔,是有點瞧不起的意思,但是他們也並不把我們放在眼裏。這是很使人不服的。可是我們不會鉤鱸鰻,這個時候,我們也還沒有人去釣鮎魚,叫他們獨佔了。目前鮎魚剛出,價錢很好哩。」
「沒有。已下水三天了,牠們好像也怕冷,躲得深深地,沒法鉤到。」
「呃?」志驤頗覺意外。
「誰?」立即有人應,是小孩聲音。
「嗯。不過一切要小心啊。」
「你呢?達其司,你認為哪一種好聽?」
「鱸鰻不會跑嗎?」
他不得不想到,以目前的情形而言,他實在是沒法釣鮎魚的,也許再過一個月,如果天氣暖得快些,也可能早些,但這半個月內大概不可能的吧。而鉤鱸鰻要潛水,恐怕非到夏天來臨,是沒有辦法的了。於是他又回到深居簡出,讀書三昧的枯寂生活。
沒辦法,祇有去碰碰運氣了。他在一團漆黑裏,朝著那盞昏黃的燈光挨近。先在門口聽了聽。有奔妹的弟妹們的交談聲。由聲音可以判斷,他們是自自在在的,這大概可證明裏頭沒有足以使他們驚嚇或緊張的人物。
「你看。鉤住了肚子,這尾不能用了,不久會死的。嘖嘖……可惜可惜。」
「才不會傷風。」
達其司收過了釣繩,把右手掌伸進水裏,將魚媒托在掌上搖了搖。魚祇微微動一下而已,「不行啦。祇好換一尾。這隻還是最大的呢。哎哎……」
達其司開始弄第二尾魚媒,志驤在一旁熱心地看。把濕的褲管扭乾了,可是還是冷得牙齒發顫。他不得不想到,這位山地青年遠不是他所能企及的。是鍛鍊的結果呢,或者他們生就有那種能力,這就不是別人所能明白的了。
不知又過了多少日子。
「我沒有零錢。」
遠望過去,那裏左右都是山,左邊是角板山,右邊他不知其名,把一個谿地夾在中心,溪水即從左邊山腳下流過。右邊好像是一種沖積地,略呈扇形,且是緩緩的斜坡,一塊塊的田是階段式的梯田。茅舍處處,一片和平安詳的農村景象。唯一與志驤所熟悉的農村景觀不同處,是這兒沒有竹叢。在平地,竹叢是少不了的。它可以遮風,聽說從前也是防土匪來襲不可少的設施。為什麼這兒不種竹呢?他想不透。也許是因為山地人還不懂竹叢的用處吧。也可能根本沒有必要。而這一幅如夢樣的景色,就那麼鮮明地橫陳在眼前。他真想下到山腳下,泅過下面的溪水,渡到對岸,再往上溯,前往那個山地部落訪問。秀吉已告訴過他了,那是「雞飛社」。在那兒不時有雞在飛——是這www•hetubook•com.com樣取的名字嗎?但志驤馬上就為自己這想法失笑了。這必是山地話的音譯吧,可不知山地話「雞飛」又作何解?
「哎呀……」志驤吃了一驚。「你抓得到嗎?怎麼抓呢?」
「還不如說你命大吧。祇希望你以後也小心,別讓日本仔……」
「太危險,還是不要試好。」
「你能泅過去嗎?」他指了指對岸。
「我姓李。」志驤咄嗟間說出了姑丈姓氏,「也請多指教。卡瓦塞就是河邊那個字嗎?」
「好是好,可是你不是說挨冷水比不過那個蕃仔嗎?恐怕不容易吧。」
「哈哈……」志驤笑了笑,那是善意的,且含欽佩的笑。「你住在那邊嗎?」他指了指對面的扇形斜坡。
看他那麼珍惜的樣子,志驤不禁覺得自己糟蹋了寶貴的東西。現在他已明白,沒有強壯的魚媒,要釣到鮎魚,根本就不可能。
「你在海泅過?」
過了一刻兒,覺得更冷了,雙腿似乎開始發麻。他再收了釣線看看,那是落空了。
「是。雞飛。你呢?」
「為什麼不用網多抓幾尾來做魚媒呢?」
志驤雖未感到無聊,但有時看書看累了,四下空寂,荒山無人,卻也不免會勾起種種綺念。
「是啊。聽說那邊以前常有人來問話,這幾天好像沒有了。大概不會有問題。」
「不敢多打擾。」
黃善仔點點頭。志驤告訴他近況,以及準備去抓魚釣魚的事。
「太什麼?」
達其司開始做給志驤看。達其司的魚筒早已放在溪裏,用石頭壓住。他拿開了石頭,提起了魚筒。那魚筒就是一節麻竹做的,直徑有十來公分,長約四五十公分,有一個小門,也開著幾個小洞,釣到的魚兒可以放在裏頭,筒子一端還繫著一條繩子,是要綁在腰帶上的。釣時,進到溪裏,或者移動位置,都可以使它隨在身邊,隨時應用。
「阿驤,今晚在我家住,我們好好聊一下。」
志驤幾乎已失去了日曆觀念,渾然不知何月何日,不過約略地知道已入了五月。在這樣的一天,他終於成行了。
「也不要這麼多。我不能收。」
「我叫卡瓦塞。請指教。」
那個泳者吸了一大口空氣,又沉下去了。三十秒……四十秒……五十秒……志驤看著錶,呼吸迫促起來了。六十秒……八十秒……一百秒。浮上來了。志驤鬆了一口氣。真了不起,這也許又是一項山裏的奇蹟吧。
「我先看看吧。」
「李桑。」達其司改以桑相稱呼。「你真泅得不壞啊。我沒料到。」
「自然會知道的。你來嗎?」
「不,釣竿、魚筒、草鞋也都要算進去。」
「你給我準備一付用具好不好?釣竿,釣繩子,還要什麼?」
由於對危險的一付本能的自覺,他選擇了入晚時分才抵達奔妹家的時辰。他是午飯後過了一段時間才出門的。他想一邊提防遇見行人一邊趕路,可能路上需時較多,所以步子踏得相當快,他遠遠地避開了茶廠及水流東的部落,每次看到路上有行人,便早早躲避。
他慢慢地下去。來到不遠處,他才看出,從扇形斜坡左側,以萬馬奔騰之勢沖下來的溪水,被枕頭山擋住,形成一個彎曲,在山下成了深潭。從山上往下看,那溪水呈著蔚藍,近乎藏青的顏色。偶爾還可看到水在打旋,那兒一定很深,表面幾乎沒有一絲波浪,說不定底下有洶湧的暗流。對一個游泳者,那是相當危險的。而且溪水挖去了山腳下的泥土,溪岸成一個峭壁,雖也可以攀著竹子下去,但要下水,倒也不是件簡單的事。
「是我。阿驤。」
「不,尤其奔妹救了我一命……你和奔妹,都是我的恩人。」
「為什麼?」是很有抑揚的漂亮日語。
外面很黑,不過有星光,還可以辨別小徑。志驤已走熟了這條路,有星光已夠了。
志驤看到竿尖不住地顫動著。不要餌,不要浮標,這倒是很新奇的玩意呢,他想。
達其司為志驤說明釣鮎魚的方法。魚媒是這種釣法所不能缺的,讓縛好釣繩上的一向左一向右的兩枚魚鉤穿過魚媒的鼻孔,再從腹鰭後約一寸之處穿過去。然後用釣竿,把牠拉到溪流中。那魚媒看到同族,就會打架,也可能是交尾,鉤子就會把牠鉤住了。達其司說明為了魚媒,他天未亮就出到河邊用網子抓,大約可以一用的有三四尾。祇因這時的鮎魚都是從海裏上來不久,還沒十分長大,所以不耐久用,很快地就沒力氣,也就無法鉤住別的魚了。
「奔妹……」志驤不敢高叫,勉強壓低聲音喊。
他幾乎要衝向前,把她緊緊地抱在臂彎裏,可是www.hetubook.com.com完妹在身邊,他不得不勒住自己。
「潭裏不危險嗎?」
「秀吉哥,你等著瞧吧。我要跟他們賽賽鉤鱸鰻。」
「還有釣鮎魚。」
「說什麼話!別儘說這些吧,如果我希望你報答,那才是大笑話,不要再提了。」
他漸感整天看書,實在也不太好受,所以常常到雜木林裏去走走,也到山脊去了不少次。他找到了一個遠眺非常好的地點。他記得第一次與秀吉到山脊上看時,就覺得腳下是一片像「桃花源記」裏的那種地方,到了這裏,可是看得更真切,視野也更開朗了。
「對。川瀨。你也可以叫我達其司,達其司.比荷。這才是我的原來名字。」
現在,他要進去了。心裏又是興奮,又是擔憂,興奮的是隔了這許多日子,終於又可以和奔妹相見了。到了這樣的一刻,志驤才體會到自己愛她之深,思她之切。擔憂的是奔妹的家人,特別是她父親。到底是深山的人,想來思想一定是不開通的吧。冒冒失失地去見人家女兒,他說不定會不高興呢。甚至也可能不受歡迎,挨上一頓閉門羹。
「不,明天天亮前就走。」
「奇就奇在這一點啦。」秀吉說:「我也是聽人家說的,他們知道鱸鰻肚子有個穴道,據說在離肛|門約一寸的地方,把那兒鉤對了,魚就乖乖聽話,掙扎起來,力量也有限。那些蕃仔,真是了不起的。」
魚竿漸漸地被豎直,釣繩也隨著漸漸挨近達其司,最後用腰邊插著的一面網子把牠撈起來。不錯,正有兩尾呢。他把網浸在水裏,慢慢地走回來。
「這樣啊。」志驤暗暗稱奇。「抓得多嗎?」
「就算我請你做吧。收下收下。」
「不必的,我回到叔公家……」
過了兩天,也就是四月十六日,大嵙崁溪漁業組合開放鮎釣的日子。
沒多久,完妹端來了一碗熱騰騰的湯。黃善仔要志驤吃飯。這一家人早已吃飽了,黃善仔吩咐完妹去幫奔妹煮湯,原來就是為了志驤,這使志驤深感黃善仔是體貼而親切的。可是奔妹為什麼不親自端出來呢?現在菜已煮好,該可以出來了吧,志驤渴望著。
「牠躲在洞裏,當然不會跑的,偷偷地挨近,用鉤子一鉤,然後上來慢慢拖出來。」
「阿善叔,還天天入山嗎?」志驤坐下來問。
志驤沒辦法了,祇有回到岸邊。
忽地,他看到下游不遠處有個人頭,明明是從水中剛浮上來的。志驤立即被吸引住了。這麼勇敢,這麼熟諳水性,真了不起。到底是幹什麼的呢?
「我們走吧。」是奔妹的聲音。
「有這麼久啦?」
姑丈家裏的人沒有像先前來得那麼勤了,有時要隔三四天才會有人來,主要目的就是為了給他送菜來。姑丈一家人對他確乎是非常熱誠的,這使志驤四時感念於心。有一次姑母來,志驤想給她錢,可是她無論如何也不肯接受,甚至還對志驤自己洗衣服表示不滿。志驤說那並不費事,反正多的是閒暇,而且為了保密,也應該自己洗。這才使姑母好過了些。
「是啊。不做就沒飯吃,沒辦法。」
「你該先擦了身上的水才穿衣。」志驤改用日語。
志驤敲了幾下門。
「沒這麼簡單哩。早上撒網撒了大半天,祇弄到四尾,清早時間一過,魚兒都到溪心去了。」
「是啊。想起做料仔的日子,好快活呢。」
「是的……好快,我走了已有一個多月快兩個月了。」
「我真想也試試。」
「阿善叔……」志驤叫了一聲。
「打算住幾天嗎?」
「太好啦。我也真想泅泅。」
志驤非常高興能交到這樣一位朋友,確實地,到他們分手時,志驤已認定他是可親可愛可信賴的朋友了。而且鉤鰻魚和釣鮎魚,也非常吸引住了他,等不及要試一試了。
門被打開了,志驤站在眩目的光線當中。黃善仔的聲音響過來。
「又說客氣話啦!」
「我從志流聽說過了。哎哎,現在的年輕人……真罪過啊。坐坐,阿驤,快坐下快坐下。」
志驤記得秀吉曾告訴過他,鮎魚最貴時可以賣到八角多,可見這位純樸的山地青年以及他的族人們,經常都在受著剝削。尤其那所什麼蕃產交易所,簡直就是吸吮山地人膏血的剝削機構。
「這不算什麼。太平洋我都不怕呢。」
「沒問題吧。達其司,啊,我叫你達其司好不好?」
尤其戶外活動太少,精力蓄積過多,對異性的渴念,也就來得格外迫切。在這樣的當兒,他常常會想起在另一座深山裏的奔妹。志流來時就曾告訴過他,她是非常關心他的。而在水流東後面的山背,志驤與奔妹兩人hetubook.com.com互印過的唇痕,至今記憶猶鮮明地留在感覺上。
過了約莫一刻鐘,對岸出現了人影。確是達其司呢,而且還在招手。怎麼過去才好呢?志驤祇有學那天達其司回程,把衣服綁在頭頂上,用蛙泳泅過去的那個方法了。他脫下了衣褲,留下一條內褲在身上,其餘全用褲帶綁在頭上,在下巴打個結。他慢慢地下水,使身子適應。水比他想像中更冷,很快地渾身都開始打顫,不過他終於泅起來了,水勢也相當強,他有點兒擔心漩渦。達其司在對岸向他指方向,他順著他的手勢游過去,約十分鐘也就到了。趕快擦乾身子,穿好了衣服。身子是沒再打顫了,可是上下牙齒碰撞不已。
「那當然。」
「達其司,怎麼才知道魚上鉤了?」
「當然抓不到。要鉤,我下面有鉤。」他把食指彎起來,做了一下鉤的手勢。
達其司慢慢地走進水中,溪水到了他的大腿部才站住。可是釣竿雖有一丈五六尺長,卻還達不到溪心的三分之一。達其司好久好久都沒動,過了約一刻鐘,再前進了,到了水深及腰才又停住。水勢不算怎麼急,但也可以明顯地看出達其司的腰邊起著一些細碎的浪花。
「魚筒和草鞋,你沒有吧?」
「我從教育所畢業出來就下水了,已經有……十三歲、十四歲、十五……」他屈著手指算了半天,這才說:「有七年了呢。」
交談中斷了片刻。志驤有些不耐煩起來了。為什麼奔妹還不出現呢?也許是畏羞,如果是以前,她必定早已出來見他的,說不定還會罵他一聲「死人」。不過也可能這種場面,她未便露臉,除非做父親的叫她一聲。
「那邊。」志驤指後頭的方向。
但是,痛心是沒用的。一切都是為了活命,如果性命不保,什麼也談不上了。想到這一點,他不禁警覺到此行是否必要,是否明智。必要——談不上,明智——更是相距十萬八千里。說不定自己正在走向陷阱。可是他不願折返,縱使是陷阱,也要勇往前進吧……
「對,我倒忘了吩咐奔妹了。去吧,去沖沖水。」
那人攀著上來了。手上拿著衣服,是乾的,想來是原本就放在岸邊的吧。他迅速地把上衣穿上,腰上繫著一條犢鼻褲,身上的水很快地就滲到衣服上。志驤看清他的嘴唇有些發紫,到底還是太冷了吧。
那是志驤也熟悉的奔妹的弟妹。阿完十四歲,已像個大姑娘了,不過面孔與阿奔很不同,根本就沒有阿奔那種聰明倔強相。下來的兩個男孩,彷彿也長高了些。他們似乎早被告訴過志驤給日本仔追捕的事,給志驤投過怯怯的眼光,也就進去了。
志驤看清了對方的面孔。膚色黧黑,眉毛濃濃的。眼睛圓而大,嘴唇稍厚,一臉精悍之色,大約二十歲不到。必定是山地人吧,他想。
「對不起啦,達其司,我害你……」
黃善仔又問了些話,志驤也簡短地回答著。話題似乎已告罄,客人不得不走了。志驤終於說要走了,黃善仔挽留如儀。
他滿心的狐疑,也滿心的惆悵。連問她一句為什麼的機會都沒有,真是太糟了!也許她怕他的處境,充滿危險。她當時雖接受了我的愛,可是冷靜下來之後就怕了。這個答案恐怕是較接近事實的吧。想來也是的。我憑什麼可以愛人呢?我幾乎是個沒有明天的人,根本就不配去愛人。陸志驤,醒醒吧,別再做夢,你註定一個人捱下去。也祇有這才最適合你。她是可愛的人,可敬的人,這確實是沒錯的。可是,她的人生,該與你的人生截然不同。你還是祈求她的幸福吧……
「沒有沒有,反正這個時候,釣不了多少魚的。我換一隻試試吧。你看著好啦。」
然而,縱使如此,他們靠這些漁獵,著實也有一筆相當可觀的收入,與做料仔的人們比起來,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
志驤還問了達其司許多話,知道了如下事實:他家裏一共六個人,父母之外有一弟二妹,還在蕃童教育所,教育所在「竹頭角」走路要半小時多一點,唸了三年就畢業了。教師都是巡查,渡邊也是校長先生。他家耕幾塊田,田裏的活兒多半由母親和妹妹做,他和父親不是打獵就是抓魚。他鉤到的最大鱸鰻是一隻十二斤重的,一斤三角,賣到了四元多。鮎魚他一天多的時候可以釣到五六斤,一斤有六角多;好時有七角多;不過交易所收購的價錢祇有三角半左右,所以他有時也賣給一起釣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平地人。這是祕密的,不能讓交易所的人知道。為了這,他總要把釣到的一半留著,拿到交易所去。還好,交易所也嫌麻煩,因為魚兒會壞掉,不容易處理的。
「是。」
「平地人很少泅水的。」
「準備好了就洗洗吧。去去。」黃善仔說。
「我祇是想像罷了。都準備好了嗎?」
「這種釣法就是這樣,問題在魚第一次上鉤。在那以前你沒辦法明白的。哎哎,魚媒都給你弄得半死了吧。」
「可以。不過要再過兩天才可以釣。」
穿好了,魚兒就給放進水中,在水裏穿腹鰭,又是一連兩枚。穿過去了,在繩上繫上了小木片,使釣繩固定住,準備就完成了。達其司把魚放了,牠立即游向溪心去了。他握起了釣竿,慢慢地把繩子牽向溪心。
「不是的,我想去我叔公家。」志驤違心地說。
志驤祇有隨著完妹走向在屋裏一角的用泥磚牆圍起來的浴堂。他感覺到奔妹的態度不同尋常,到底出了什麼事呢?叫她,她不回答,也沒有叫我,面孔又看不清。這是為什麼呢?她曾答應嫁給我的,難道變了心?志驤一面脫衣一面思量。
「那麼大的魚,人在水裏怎麼拉得過牠呢?」
「驤哥,這邊。」完妹說。
「好。」
「你還沒去過啊。」
志驤吃了兩碗飯,湯也全部喝下。黃善仔不答應他放下碗筷,志驤祇好說好久沒做工,已吃不下像從前那麼多的東西,這才得以結束這一場小小爭執。
志驤忽覺雙腳好軟好軟了。
「當然好。」
繼而是兩個人的木屐聲,遠去了。怎麼,兩個都走了!為什麼呢?為什麼呢?這根本就是閃避啊。難道她真地變了心?是不是有人提親,她答應了?這怎麼可能的?保甲書記都給回絕了。還有誰能使她點頭呢?志驤吃力地想。
每次想到那個場面,奔妹那起自心房深處的微微的,但十分激烈的顫動,就會震撼他的心絃。噢!那是多麼動人的顫動啊。他希望能再去會她,重新證實一下彼此的愛,可是對危險的預感,使得他遲遲不敢下決心付諸實行。直到他再也忍不下了,拿定主意要去看她,是在又過了一段時日之後。
「不行!不能隨便收線啊。」達其司喊。
那人很快地又沉下去了,這次更久,足足超過兩分鐘。他再也按捺不住了,往下緩緩地移過去。竹子還很密,祇要抓牢,便不致有太大的危險。他終於來到那個人在潛水的上方約三丈的地方。
「阿驤哥,可以洗澡了。」
他回到了正廳。祇有黃善仔在那兒坐在原先的地方。她一定躲進房間裏去了。為什麼呢?為什麼呢?無數的疑問在他腦子裏迴旋,都沒頭沒緒的。
「水還太冷,你不要浸太久較好。」
「沒有魚媒怎麼釣。」
「我想請你教我鉤鱸鰻。我也會潛水的。」
志驤天天躲在腦寮內讀那幾本書。他猜想得不錯,雖然祇是薄薄幾本老舊的線裝書,卻儘夠他消磨很不少的日子。好些日子以來,他已發明了種種讀法來應用。因為光用日本語言,不僅好多字讀來無分別,而且意思也弄擰了。他就靠自己有限的有關漢字讀音方面的知識,來給他不會讀的字加上一個讀音。他知道這樣讀,在讀音上必定錯誤百出,可是聊勝於無,而且讀熟了,居然還能朗朗上口了。
「全部要。」志驤搜出了一張十元鈔票伸向他。
話已講了不少了。該是一個訪客告辭的時候。但是,這樣就走,志驤怎能甘心呢?他在吃力地想著,是不是可以求婚呢?依照現代的說法,向女方家長提出婚議,那就是「直接談判」。在東京,這也是相當時髦的行動。然而這裏到底不是東京啊。
「不太冷啦!」對方也喊。是生硬的臺灣話。
「我嗎?……我不知道。可是要做一個日本男子,就應該改姓名的。渡邊巡查說我不改,就不能當志願兵。」
「李先生,你真有趣。沒有人聽說過達其司.比荷好聽。渡邊巡查就說不好聽,早就該改姓名了。」
志驤跟著完妹進去。他終於看到了奔妹。她背著掛在灶頭煙囪上的小油盞站著。
「有了!」達其司叫了一聲。
卻不料這時完妹出來了。
「我知道。阿善叔,我一定要報答的。現在不能,將來能夠時,我一定盡力。」
「……」她沒答。
「那是我自己會做的,為什麼要錢?」
路是走過一次的。記得那次入山是在十二月下旬的深秋時節,偶爾可看到黃了的樹葉,一些茶園裏,白白的茶花點綴在一叢叢的茶樹上。如今則滿眼新綠,蒼翠依舊,而增加了許多不知名的野花與無數的鳥鳴。近半年的時光,就這www•hetubook•com•com樣溜走了。半年,在一個二十四歲的人,一年也就是人生的二十四分之一,半年就是四十八分之一,是我這一生的四十八分之一呢。多寶貴的一段時間,可是學到的,祇是做料仔與莊稼活兒,還有就是釣鮎魚——這還沒學會呢。做到的事,則更一無所有。志驤想到此,不免有些痛心了。
「魚媒呢,還能用吧?」
來得最多的還是秀吉。這位老實的年輕人很喜歡與志驤聊,常常來到後聊開了,就忘了時間飛逝,最後說活兒又給擱下來了,這才慌慌張張地回去。他們也談到了釣鮎魚。志驤把遇見達其司,由他教釣法的事都說了。原來秀吉並不認識那個山地青年的,不過他說見到了以後一定認識,祇不知名字罷了,因秀吉在夏間也常去釣鮎魚。秀吉認為蕃人就是蕃人,是生就的山裏人,與平地人大有不同。不怕溪水冷,就是差異之一。
這樣的一天,志驤禁不住陽光的引誘,打從山脊上下到溪邊。他希望試試水的冷暖,說不定已可以讓身子浸浸那晶瑩的碧水呢。已四五個月沒有泅水了。他不由地感到技癢。
「真是阿驤呢。進來進來。小孩子進去吧,阿統、阿金,快進去。阿完,去幫阿奔煮一碗菜,蛋湯也好。」
志驤依約定,上午九時左右就來到了溪邊的那個地點。太陽剛從對面聳立的插天山上露出臉不久,四下露水很重,而且也好像有點涼意。志驤不免有些懊悔時間太早了些,這麼早的時辰,如何泅水過去呢?摸摸水,還相當冷。他把腳浸下去,一股涼意立即傳遍全身。他倒有自信可以挺下去。至少也不比十一月下旬的太平洋那發怒的波濤更冷吧,他想。
「我是說海。」志驤有點懊悔提了那個字眼。
「我會小心的。」
那人浮上來,看到志驤,好像也頗吃了一驚。志驤向他揚揚手,笑了笑。對方也笑了。游到岸邊,抓住了一條樹根。
「他們能的,我們也應該能才對。」
「我知道哪裏危險哪裏不危險。」
「阿善叔,我要感謝你給我的照顧,還有……」
大約已近四月中旬了吧。還不是泅水的時候。不過四月十五日,漁獵就解禁了,可以釣魚的日子就在眼前。志驤居然也對釣鮎魚有些期待了。
「阿驤,我知道你會再來的,還在湳……不,這個不說吧,還在那兒的腦寮嗎?」
「好。」
「不要這麼多的。祇有釣繩要買,一丈三角半,兩份,有五丈夠了,兩塊錢就有餘了。」
他匆匆地沖洗了幾下身子,草草地擦了擦,沒多久就出來了。
「嗯……」志驤對這位純真的青年,立即起了說不出的好感。「你在做什麼?」
「你不怕冷啊!」志驤大聲喊。
「這樣最好。」
「嘿嘿……」白白的牙齒,好可愛。
「傷風?我不會。我也沒帶擦的。」好流利的日語呢。
「因為我得小心些。」
秀吉說,好比鉤鱸鰻,據他所知,在枕頭山,加上阿姆坪、竹頭角、雞飛社、狗爪社這一帶,平地人為數不少,鮎釣方面高手也有幾位,絲毫不比山地人差,可是若說鉤鱸鰻,平地人是沒有人幹得了的,甚至敢一試的人都幾乎沒有。潛水到深潭裏,即令在盛夏,水也冰冷刺骨,沒法忍受,而山地人卻一點也不在乎。他曾聽說,以前有人鉤到四十斤大鱸鰻。四十斤,真夠嚇人了。志驤不敢相信,可是秀吉說著用雙手圈了個大圈,並張開雙臂比了比長短。
「當然會啊。」
「你會?」
志驤穿好了稻草做的草鞋,接過了釣竿,學著達其司的樣子,慢慢地踱進溪裏,溪水從膝頭,而腿,到了半腿時就停住。手裏的魚竿已經顫過了好多次,他真想拉過來看看,可是忍住了,卻又覺得似乎有魚兒上鉤了,不知如何是好。溪水很快地就增加其冷度了,寒冷的感覺一直衝上來,他終於忍不住,把釣竿慢慢舉高,拉過釣繩一捲,祇有那尾魚媒而已。手上確實是不住地感到顫動的,可是那祇是魚媒在扯動罷了。
以後能釣兩斤就不錯了,怎能釣到五六斤,甚至七八斤呢?志驤又覺得大費索解了。看看太陽已近頭上,志驤說要過些日子,天氣暖和了以後才來釣,請達其司替他保管釣具,給了五塊錢,好不容易才使他收下,也就告別了。
「想找找鰻魚。就是鱸鰻。」
「目前還可以,不過也挨不了多久了。現在你懂了,下去試試吧。」
到了九曲坑,他沒有從路上走,從林子到林子,在一片灌木雜草叢中穿行。到了奔妹家,天色也差不多要團黑了。他沒敢馬上進去,在附近躲了片刻,察看動靜,然後又把奔妹家的周圍查看了一周。好像不會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