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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人三部曲3:插天山之歌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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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十六

「她呀,那天我說田蒔完一定要來看你,她就高興得什麼似的。我真沒法說出她那種臉色,又是高興,又是擔心,還有就是那麼不好意思,那麼嬌羞。我真沒想到,她和一般女孩子,根本就沒兩樣的。真是可愛的女人。她可不再是那個喊號令的嚴肅冷淡的人了呢。真神奇,一個女孩子,說變就變,變得那麼徹底。」
老人步履有些不穩,可是堅持不要志驤送,獨自在淡淡的月光裏走去。
這樣的日子,在志驤來說是太平靜太平靜了——幾乎可以說是平靜得過了份。唯一的變化,是夜裏凌雲老人偶爾的造訪,給他的心湖帶來的一些漣漪。可是,凌雲老人來訪的次數,也似乎正在漸漸地遞減。志驤雖然無時無刻都在希望著能聽聽老人的話,然而對於這樣的趨勢,志驤也知道是不可避免的,無可如何的。
「遠倒沒什麼。我還正在蒔田,可是志流一定要拉我來。其實也早就應該來的。」
「是啊。」
「可是我怕……沒有空,這裏也太遠太遠了。」
然而,到了第二天,志驤的期望落空了。凌雲老人竟連一本書也沒有,原因是以前日本仔來搜過幾次,祇要是印有「漢文」的東西,連片言隻字都沒有留下來,就是以前南雲老人所讀的一些「三字經」、「百家姓」之類也給帶走,而且沒再交還。志驤的失望,簡直無可形容,還好志驤趁向老先生借書時,提到自己對祖國的一切是多麼隔膜,尤其對現今祖國的情形,更是一無所知,如果說他對祖國還有一丁點知識,那也是從「東洋史」、「漢文教科書」以及成於日人手筆的「支那五千年史」一類書籍得來的。凌雲老人欣然為他談了有關革命以後的祖國的情形,雖然祇能算是一斑,也已夠志驤雀躍不已,而有眼前忽然開朗的感覺了。
這就成了一個開頭,以後凌雲老人每隔三天兩天地便在夜裏來到隘寮與志驤談天說地,暢論古今。特別是有關祖國大陸的種種切切,大至國家大事,如中山先生領導革命,推翻滿清,其後的袁世凱竊國和軍閥混戰以及國民革命軍在蔣總司令統率下完成北伐,以致全祖國軍民奮起對日抗戰的經過,小至民間習俗等等,莫不使志驤大開眼界。
主食的米,他們自己耕種,雖然必需照規定挑出去「繳」,不過總會有些剩餘,是不受配給的限制的,因此也就不必像外面的人們那樣,經常都餓肚子。副食不用說也靠自己,蔬菜類應有盡有,而且多的是。供給肉類的雞鴨當然也是自己養。他們的日常生活裏,祇有很少的一部分日用品需花錢買來用,外面那種嚴密的配給生活,對他們影響非常有限。如果說他們這裏是世外桃源,一點也不算過甚其詞。
「好香啊!喂喂,在煮什麼?老遠老遠就嗅到了。」
「還有不會的?現在,日本人不僅以我們中國為敵,還以美、英、荷蘭為敵。差不多是以全世界為敵了,日本仔憑什麼能贏呢?不可能,那是萬萬不可能的。」
「……」
他們燒好了一盤鮎魚,奔妹託志流送來的雞也溫好,就在這時凌雲老人竟也到了。
「嗯……可是,我不認識那女孩,不,小時候是很熟的,只是好多年不見了,差不多等於不認識。」
志流說著就去看魚筒。
志驤這時才模糊地猜到對方叫的是「陸兄」這兩個字。在日文裏,尤其書信裏,稱對方某某兄,這是志驤所熟悉的,以前他與朋友通信,偶爾也曾用過。然而在自己的語言裏,從來也沒聽到過這種稱呼法,因此乍然聽來,也就覺得格格不入了。再者,對方說的什麼生輝,他也完全不懂,祇能約略猜到那是一種客套而已。
志驤真沒想到所謂隘寮,竟是這樣的。原本以為也是像腦寮那種破陋的草寮,其實大謬不然。它高出地面不過三四尺高,是往下挖掘而成的,地面部分是厚厚的泥磚牆,每一面都有幾個小窗——原來那就是銃眼,屋頂是足有五寸厚的一塊塊木板,上面鋪著一層泥土,長滿灌木雜草,遠遠看去,一不留心便看不出它的存在。
事情安排停當,老先生也就和長工一起走了,臨行時還反覆地表示要志驤放心,他會常常來看他。志驤真想挽留住老先生多談一會,可是沒有能說出來。他是多麼想請老先生能多告訴他一些有關大陸的事,不過機會還很多吧,暫時不能離開這兒了,慢慢再請他談也不遲,志驤這麼安慰自己。
「塞班島的日軍,據說也有四萬多,他們說是戰至最後一兵,拿大刀殺進敵軍裏去。這是白死,也是枉死。八九萬人,死得太不值得。」
志流也告訴志驤九曲坑那邊的情hetubook.com.com形:日本仔似乎已放棄了對那一方面的搜查,好久以來再看不到可疑的陌生人在那附近徘徊瞻望了。志流還有一次出到八角寮,偶然碰上了保甲書記邱金順。據邱說,那個東京來的桂木警部一認為志驤已離開山地,到別處去了,所以桂木也早已離開,不過到哪兒去,邱也不知道。志流說:
「不,是他帶來的。」秀吉指了指志流。
「喂喂。」秀吉這時已看過了志驤的魚筒挨過來了。看來,他第一個掛心的,就是那個魚筒裏的鮎魚。其實這也難怪,這是每個人對釣者的第一項關懷。他說:「阿驤,你怎麼啦,日影都這麼斜了,還祇釣了這麼一點點,怕不到兩斤吧。」
但是,志驤也明明知道,出去外界,日子恐怕更不好過。不說別的,沒有配給的人,在外面根本就沒法活下去。誰能長期供給你三餐呢?還是祇有在這樣的深山裏躲下去吧。志驤忽然想到了書。對,也許老先生那兒可以借到幾本,特別是有關祖國大陸的。經過在湳仔溝的四個月的苦讀,他自信已能約略地看懂祖國的書。他懊悔沒有向老先生提起。不過這也不必急吧,祇要他有——不可能沒有的——以後還是過像從前那樣的釣魚與讀書的生活吧。
老人人未到宏亮的嗓音就先灌進隘寮內。
「好啦,我要走了,謝謝你們……」
「有什麼不能夠?誰?她是誰?」
他很少再以生活之枯寂為苦。白天,他一竿在手,置身於激流之中,以消磨日子。這一帶垂釣的人幾乎祇有志驤一個人。原因是這裏與雞飛、阿母坪一帶不同,人煙稀少,從外界來的釣者又因交通不便,地處偏遠,很少來到。而且本地的人是務農的,祇是偶爾有一二年輕人下水而已。再者,就是這一帶水流是從峽谷間流過的,河道窄而湍急異常,以一般的釣者而言,進到這種澎湃怒奔的急流裏的魚,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一整晚都是凌雲老人在高談闊論,有時三個年輕人也會提出一些問題,但是發言則幾乎沒有。志驤對這些話已熟悉,所以不覺得怎樣,秀吉與志流可是墮入五里霧中了,祇有傻楞楞地看著老人的份兒。
「那就不好辦了。」
於是他們就回隘寮去了。然後是燒飯煮魚,大家忙了一陣子。在這當兒,秀吉告訴志驤,掘井巡查在志驤走後曾到腦寮去看過,也到他們家來問。姑丈告訴他是他們設陷阱抓山豬,夜裏讓秀吉在腦寮守了幾個晚上,不過畢竟沒有把山豬抓住。堀井巡查一向都是信任姑丈的——照姑丈的說法,那是一種道義之交,堀井沒有不信的道理。然後是宰一隻雞,喝了兩瓶酒,把堀井打發了。而這個巡查大人走時,還高高興興的,一再誇讚姑丈是精明幹練的好人呢。
「老先生,我真給你惹麻煩。」
「我也是這麼想。」
「哪個島?」
「哎呀,這麼大啦!」志流喊起來。他抓起了一尾猛然擺動著尾巴的魚,拿到鼻下深深地嗅了嗅。
在志驤的印象裏,祖國並不是那個樣子的。多年來,日本仔就處心積慮,隔絕臺灣人與「支那」的一切溝通。日本仔用口頭或文字,描述出來的「支那」是一個爛國家,人民都貪婪、懶情、貪生怕死。當然,志驤並沒有全盤接受這種觀念。然而聽多看多了,腦子裏便不免有了一層疑惑的紗幕,祖國的一切,在他來說都是透過這一層紗幕才能聽見、看見、想見的。
「我就是我就是。陸兄,難得你來我這兒,真個是蓬蓽生輝了。請坐請坐。」
「凌雲伯,是我那邊的一位鄰居。他爸爸叫黃善仔。」志流說。
「凌雲伯在我剛來到時,就拍過胸脯了。至少吃的問題是不必擔心的。」
「一個女孩子?」老人眼睛一亮:「這不是有趣起來了嗎?她是誰啊?志驤,你真該有人燒飯煮菜給你吃才對啊。」
「阿驤。」秀吉說,「我給你帶來了一瓶『福祿』,是一升瓶的。我們三個人可以好好喝一頓。」
「這要問驤哥了。不過,她確實很好看。」
「來呀。看看哪一天有空就來。」志驤說。
不錯,他是個昂藏六尺之軀的大漢,比志驤還略高,祇是兩道眉毛微微下垂,雙頰的肉竟也有點兒鬆弛下來。頭上光著,不過一根根髮樁盡是雪白的,連眉毛也白了。最給人老的感覺的,就是那雙眉毛,它們出奇地長,而且隨著身子的晃動,居然還會顫巍巍地振動。
這種情形,對志驤毋寧是可喜的。他不必擔心被人看到,所以更能全心全意沒入於釣魚之中。在這些日子裏,鮎魚越來越大,七八尾便有一斤。每天都有https://m.hetubook.com.com四五斤收穫,已死的魚都給張家,活的就養在水裏。過了三五天,便有十斤或十來斤,張家老長工就會替他送到舊柑坪、八結一帶去出售,有時也拿到石門一帶去賣。志驤平均起來每天都有兩塊錢左右的進賬,老長工阿年伯也每跑一趟都可獲得代價,張家一家人更是天天大飽口腹,真個是皆大歡喜。
「老先生,我們不要念這些了,如果念起來,那就沒完了,你還是我救命恩人哩。」
「誰叫你有福不會享。唉唉,驤哥,今天釣得少是嗎?我真好久沒吃鮎魚了呢。」
「不必看了。兩斤的樣子,不過那是早上釣的,我午飯後就下去鉤鱸鰻。」
張凌雲老先生把志驤安頓在一所「隘寮」裏——志驤以老先生來稱呼他,對一個五十四歲的人來說,委實是有些不恰當的。然而,他所給人的印象,卻不折不扣是個老先生。在那幅肖像裏的他,年紀大約三十出頭,真個相貌堂堂,眉宇間一付英氣咄咄逼人。但實際上呢?除了那面相還可尋出那麼一絲絲的肖像裏的輪廓之外,簡直叫人不敢相信是同一個人。
「唉唉……不念就不念,你還說這些幹什麼。真好吃,這酒,這肉,這魚。雞肉是你帶來的吧,也謝謝你。」老人向秀吉說。
「怎麼會!」志驤打斷了志流說:「你已看到了,我這像是在餓肚子的人嗎?」
志驤自然也不想知道這些「鄰居」們姓甚名誰,從事些什麼活兒,不過倒也可以看出,他們不時忙著田裏和園裏的事,此外,就是做些諸如打柴、採山產之類的工作。附近山裏,似乎有不少的香菇、木耳等東西,此外竹筍也必定是很多的,祇要肯出一份力量,山裏的東西幾乎樣樣都可以送到外邊去換幾個錢。
「沒有。影子都看不見。」
門祇剩下門框,門板早已不知去向,低著腰身進去,有六級石階,裏面大約丈四五見方,高大概七尺不到,如果當做一個人的住處,倒也不算太狹窄,祇是那兒祇有一張床,其他什麼也沒有。志驤上前細看,那床祇是用泥土堆起來,上面鋪幾塊木板而已。而那木板,一眼便可以看出,絕不是擱著好長一段時間沒有人睡的,甚至似乎剛剛被洗刷過,可是其他呢?被、蚊帳、炊具、餐具,一樣都沒有。凌雲老人似乎看出了志驤的疑惑,說:
「漂亮嗎?」
志流先看到他,老遠地就大喊驤哥,在亂石堆上奔向志驤,然後兩人緊緊地互相擁抱住,又叫又跳的胡鬧了一陣。志流真是喜不自勝的模樣,那樣子簡直就像是一個小孩子,那麼天真,那麼真情流露。
不久長工阿年挑了一個擔子來到。凌雲老人忙著幫志驤整理物品,日常所需的東西,一應俱全,一小袋米有二三十斤重,此外也有一些青菜之類。志驤少不得又向老人衷心致謝。
「酒都沒有,這是個什麼世界?日本仔是太差勁了,什麼都沒有,吃的、穿的,你看,這也可以證明日本人的天下已經不久了。最多兩年吧,不,不會這麼久,也許一年,他們就會垮臺的!」
「陸兄。」那是明明衝著志驤叫的。
「誰說的?有我張某人在呢……嗨,其實我算什麼?日本仔說要抓起來便抓起來。我看……還是等些時候吧。不過,你是認真嗎?你會要一個山裏的女孩嗎?」
這樣的話,志流和秀吉是從來也沒聽過的。他們這些純粹的山裏的青年,祇知他們也是「日本人」、「皇國青年」,而大家則是正在為建立「大東亞新秩序」而努力著,要把「鬼畜美英」從東洋驅逐出去,使東洋成為東洋人的東洋,東洋人才有幸福。因此,凌雲老人的這一類論調,在他們腦裏引起怎樣的反應,這真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像的。
這隘寮一切都令人滿意,但是卻也有一件美中不足的地方,那就是沒有水源。所需飲水,必須到近傍的一所山谷底下汲取,老人帶志驤到山谷上去瞧了瞧,還好路途不算遠,谷底也不太深,一個來回約需三十分鐘不到而已。
過了不少時辰了,凌雲老人已醉醺醺的。終於喝掉了最後一杯酒,菜也吃光了。
「老先生,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自己都朝不保夕啊。」
「塞班。南洋群島的最大最重要的一個島。」
「秀吉哥……」志驤放開志流叫了一聲。心裏似乎有不少話,卻不知說些什麼才好,片刻總算找著了一個話頭:「難得你跑這麼遠的路。」
「真的!」志驤雖然不喜歡酒,但邊喝邊談,那種情調他倒也知道一些。
秀吉和志流的突然出現,大概也可以算是平靜中的一個小小浪花,帶給他不小的興奮。那是七月已過和圖書了一半的某天下午,志驤在渡船頭下游約五百公尺處的一所深潭裏鉤鰻魚。他從中午稍過就潛水,辛辛苦苦幹了兩三個小時,一無所獲,上到岸上休息,正準備收拾鰻魚鉤,回去急灘上釣鮎魚的當兒。
志驤從老人所指的銃眼往外望了望,但見一片雜草灌木,有些地方還長著一些不知名的喬木,已好高好高了,確實是個隱祕的好地方,而且離張家也不過二十來分鐘光景。想見當年的隘勇們擠在這樣的地方,苦苦把守,有時也不免遭到還沒革除馘人頭陋習的山地人的偷襲,過著困頓艱辛的生活,使人十分感慨。
「我才沒這個福氣啊。天天帶師傅下田,第一個下去的都是我呢。」
當老人知道志驤在短短的期間裏,幾乎學會山裏的人所能做的一切,也大表驚奇。好比田裏的各種活兒,還有做料仔等等,尤其釣鮎、鉤鰻魚,更使老人樂得合不攏嘴。老人答應為他準備釣具和鱸鰻鉤,這邊的一切整理停當,明天也就可以下溪裏去了。老人說鮎魚和鱸鰻是他最喜歡的東西,希望志驤能偶爾讓他嘗嘗鮮魚味。志驤當然滿口答應了。
「好香啊……我口水都要淌下來啦。驤哥,我真想也來這兒釣幾天。」
「叔公太好啦。」志驤說:「這種顧慮,我也萬分贊同。日本仔是十分狡猾的。我在這裏過得不壞,好像沒有必要冒險再去九曲坑。」
床上已攤好了草蓆,他坐在床沿上默想。老先生的嗓音似乎還在寮裏迴響著,可是一種無底的寂寞感,竟那麼快地就出現在這窄小湫隘的寮內。他有些懷疑當初往深山裏跑是不是明智。以前有志流、達其司那些同伴,縱使他們祇是工作的同伴,沒辦法談心,更不能討論點什麼,可是此刻想來,有個伴兒總是好事。如今呢?除了老先生肯來到這裏以外,恐怕連一個人影也看不到了。老先生也未必能來得多勤,因為他確實年紀不小了。甚至連告訴志驤時間並未停止流逝的手錶滴滴聲,都再不可聽聞了,除非秀吉能夠早一天把他留在腦寮裏的東西送來。
「我們是想到吃的問題。萬一你會餓肚子,那就……」
老先生告訴志驤,附近有一所隘寮,是以前隘勇屯駐的地方,多年來已沒有人住了,可以去躲,三餐的飯他會親自送。志驤想到那樣太麻煩了,請老先生允許他自炊,反正閒著也沒事,而且煮東西吃早已習慣,祇要白米就行。同時這樣也可以避開別人耳目。老先生總算同意了。於是第二天,凌雲老人就把志驤帶到那所位於後面山丘上的隘寮。
「也許比你以前住的腦寮還好些。看吧,這邊跟那邊,以前是可以看見隘勇線的,隘勇線就在那裏,樹木都砍光,可以看到好遠,如今已長滿雜木,再也看不出來了。」
「鉤到了沒有?」秀吉問。
「陸兄,這半年來你一定對時局很陌生了吧。我們光明的日子,已經不遠了呢。在你來說,意義更不同,那個日子,也就是你結束逃亡,還我自由的日子。這一天已不遠了,你知道嗎?」
還好,他雖略胖,但背不駝,腰不彎,肚皮也沒突出。使志驤想到他每月出去街路一趟,徒步走那七個小時的路程,靠的就是這付身架。不過一方面也很容易地可以想到,他之所以能保持那身骨架,也是靠每月一次的這麼一趟遠路的來回。
「阿驤明白我的話,可是你和你,呃?你叫什麼?對,是志流,你們兩人恐怕莫名其妙吧。嗯,來來來,大家喝啊,不能老是我一個人喝。志驤,你是個青年豪傑之士,該斗酒不醉才對。」老人喝了一大口,眾人也喝了一口。「話說到哪兒啦……對啦,我是說,你們兩個,不必相信那些四腳仔那一套,我們才不是日本人,我們是中國人,呃,是黃帝子孫,我們是五千年前統一中原的黃帝子孫。別信他們那一套,什麼天照太神,胡說八道,根本就沒那種人,日本人的古代史都是假的,捏造的,什麼神武天皇,根本就是胡謅。他們神氣好多年了。吞下臺灣就不應該的,好吧,就算吞下了吧,可是還妄想吞下中國,那是可能嗎?那是可能嗎!中國比日本大三十倍,三十倍,懂嗎?三十個日本才有一個中國大,真可笑,一條蛇想吞下一隻牛,笑話笑話。喂,你們聽好,中國有三百幾十個臺灣這麼大哩。要吞下一隻雞蛋還可以,三百個要怎麼吞呢?那是一整籮啊……」
「我阿公說,邱的話大概可信,可是也可能是詭計,故意放出空氣,使我們放心。所以我們雖然都希望你回九曲坑跟我們一起住,但為了防萬一,還是再等些時候較妥當。」
「那是不必的。我知道現在大m•hetubook.com•com家正忙。」志驤說。
「還好,你還是這麼壯。姑丈說凌雲伯不會虧待你,果然沒錯。你還是自己煮飯吃吧?菜呢?唉唉,奔妹啊,天還沒亮就宰了一隻大閹雞要我帶來。」
「在我那邊釣也一樣。」秀吉說。
「沒關係的,反正我不愁沒菜。也都是吃老先生的啊。」志驤說。
「我們回去吧。今天不釣啦。」志驤提議。
「我是大醉了,啊——對不起,我這貪嘴老人,把東西都吃光了。連這一大碗雞肉也沒留下一塊。是你們帶來給志驤做菜的吧。」
「青菜可不能和雞肉比啊。我也常吃你的鮎魚,差不多天天吃。真是不知哪兒來的福氣,今年吃的魚,真比過去許多年吃的全部加起來還多呢。」
「日本人會垮臺嗎?」志流像聽到了奇異的話似地問。
「陸兄……陸兄……」那聲音還似乎有幾分興奮。
「連司令官……叫什麼來著,是個中將呢,也自殺了。大概也是切腹吧。日本仔確實勇敢,可惜是蠻勇,也是忠義的,可惜是愚忠,沒用處。啊,陸兄,我今天真高興,聽了這好消息,一路上都忘了山路遠。連從那個警部補所受到的一肚子氣也消了。回來又碰見你光臨,真是太使人高興了。」
志驤屢次想問起凌雲老人的過去,尤其有關大陸的一切,是他所最最關心的。可是跟老人對談時,他總覺得有一種莫名的威壓從對方身上發出來,使他沒敢啟口。凌雲老人倒也健談,一個又一個地提出問題來要志驤回答,並且還不時地加上他自己的觀感。老人對志驤的過去與現在,都十分欽佩,也十分關切。
這新柑坪僅僅有的五六戶人家,志驤一直沒去接觸。他是儘可能地避免與村人碰面,從隘寮到溪裏的來往,也都是揀少有人來往的僻徑走,不過偶爾也會遇見上山打柴的人。在志驤印象裏,他們都極度純樸,碰見時總是問他「又是釣魚嗎?」「今天釣了不少吧?」這一類話,從不把他當一個外來的陌生人看待,卻絕口不提哪裏來的,姓什麼,名叫什麼這一類問話。志驤祇能猜想,這都是因為過去張凌雲那兒偶爾會有一些陌生人來,而且多半是「有問題」的人物,他們早已習慣了,所以才會視為尋常的吧。
「看樣子,我的口福不淺呢。可不知我這老頭,會不會打擾你們這些年輕人的歡聚?」
「好哇,志驤,你何不叫她來?我可以給你做媒。」
志驤確確切切地感受到,自己再不是從前的自己了,已經脫胎換骨了——這是多麼奇妙的事啊。想來,這也是必然的結果吧,儘管對祖國的憧憬與懷慕,前後兩者無分軒輊,然而前者祇是本能的,是一種血液之流所使然,而後者則是多了一層在腦子裏所能描繪出來的遠景,儘管這遠景還充滿疑問與距離,卻也夠使他感覺到憑藉了。憑藉使人堅毅有力,而當憑藉是堅強而有力時,他也就更堅毅更有力。這就是使志驤感到自己不同於往日的自己的原因了。
「一點麻煩也沒有。吃的,我們有幾塊薄田,還可以想辦法。這是哥哥份內的事,相信多一付碗筷,還不會怎樣,至於日本仔那邊,我自有辦法應付,你可以放心的。」
「其他東西馬上會挑來,我那個長工阿年,老實忠誠,非常可靠,你可以放心。他已挑來了床板,不久還會把其他東西挑來的。怎樣,這樣的地方,有些委屈了你……」
「是嗎。」志驤心口突地起一陣微疼的感覺。
「呃……張凌雲先生嗎?」
他們祇是默默地聽,志驤看到他們眼裏充滿疑惑與驚悸。志驤想起自己初接觸這一類論調時的內心裏的複雜反應,不過驚悸倒沒曾感覺到。志驤祇能猜到,那是來自對日本仔的害怕。萬一這樣的話被他們聽到呢?凌雲老人會被抓起來,那是不用懷疑的,而他們聽者,恐怕也脫不了干係吧。
老先生詳細地問過志驤過去的情形,大表讚佩,說他是當今臺灣青年之中難得一見的英才。志驤內心裏對這種說法並不十分同意。現今的臺灣青年,固然由於日本的「皇民化運動」而有不少被蒙蔽,可是部分人還是有自覺有認識的。想來,老先生長年蟄居在這樣的深山裏,對外界的情形有點隔閡了吧。不過事實如何呢?這又不是志驤所能完全明白的了。因為他離開故土已多年,而回來後接觸到的年輕人,男女合起來也不過那麼三四個而已。
「哎哎,驤哥,你不曉得我有多麼惦念著要來看你,可是割稻啦,蒔田啦,總是忙個沒完的。昨天蒔完田,今天一大早就趕到姑丈家,沒想到你又跑了,而且一跑就是這麼遠。我沒想到新柑坪有這麼遠。唉唉……」
「這也是其中和-圖-書的一個。不過我今天出去街路,聽到更重大的消息,就是南洋又有一個島陷落了。他們在開始喊一億總玉碎了呢。」
「是。」志流答。
「也不是我的。」志流說:「是一個叫奔妹的女孩子煮了要給驤哥吃的。」
他就這樣,又一次落進無盡的孤獨與寂寞當中。
「嗯,給美軍打下了。島上四萬個日本仔老百姓,戰死的戰死,其餘全部集體自殺,女人小孩也不能免。唉唉,那些日本仔,真是太殘虐,太沒人道了。不過那也是活該。霧社事件,你也知道一些吧。整個霧社的生蕃,老人、婦女、小孩也統統被迫自殺。因果啊,因果報應,絲毫不爽。」
「我……我想是認真的。不過也有個問題。我家裏已為我訂了一門親。」
「不,老先生,這已太好了。我實在沒想到這麼好的。」
但是,他的精神倒是蠻硬朗的,聲音也夠宏亮。動作雖顯著微微遲鈍的味兒,卻也因此看來更穩重,更沉著。那天晚上,他大踏步地走進那個廂房,老遠志驤就聽到那種腳步聲了。
「黃善仔……九曲坑的黃善仔,好像聽到過的名字。是她女兒嗎?」
「嗯……老先生是不是說近來常有空襲。表示日本已有戰敗的跡象?」
秀吉與志流兩人是先到了張家,問明志驤去處的,秀吉前此已見過老人三次,當然沒忘記邀他老人家共餐。老人家也帶來了一包炒好的花生仁給大家下酒。老人家幾杯下肚,更健談了。看他那珍惜的,還有喝時近乎陶醉地品嘗的樣子,誰都會明白他是酷嗜杯中物的。他說他已有半年不知酒味了,自從農曆過年時喝了些以後就一滴也沒沾到。菸酒零售商有時也會有些配給,可是他這麼遠,根本就搶不過人家。過年時喝的那一瓶,還是一個朋友特地為他留下來的。
尤其使志驤高興的是秀吉把那幾本書也全帶來了。當志驤看到那些暌違多天的幾本破舊古老的書時,眼角陡地刺熱起來。
志驤祇是笑著。那笑裏也含著不少的欣悅與辛酸。
經多次來的凌雲老人的談話,這一層紗幕,漸漸撤除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清明的視界,而浮現在這視界裏的,卻是一幅美妙無比的圖畫。那兒有可愛的同胞,美麗的大地,而它們正是與他血肉相連的。他第一次體會到古以色列人對迦南之憧憬與懷慕。在敵人無情的追擊下,屍橫遍野,血染黃沙;而橫亙在眼前的,依然是一片西奈的不毛曠野,以色列人仍舊不畏縮地前進。為什麼?為了前面那一塊美麗的大地是他們的故土,是上帝所應許的——我無論如何要活下去,不管這種日子還要繼續多久,我都要堅強的活下去……不知有多少次,志驤激動地這麼告訴自己。
志驤很快地就被擲進一種莫名的感動裏。這就是那位慕名已久的張凌雲,當過「支那兵」的,而且官階高到大尉,做過「總理衛士」——雖然他祇知道「總理」就是「總理大臣」也叫首相,首相的衛士倒沒有什麼了不起,不過那一定是他還沒升「將校」的時候吧——可是憑那大尉頭銜,已夠使志驤幾乎目眩神迷了。
「原來如此。這真是個問題呢。我看……一切要等將來了。反正也不會太久了,你還是忍忍吧。」
「噢,我知道,是南洋委任統治地的首府。它給……」
「秀吉哥有什麼好忙的?」志流插|進來:「他是個大頭家,蒔田師傅會蒔好,他祇管在田塍上享福啊。」
他說祖國最缺乏的就是工業建設方面的人才,像志驤這種人,如果能到大陸去,一定會受到最大的歡迎,可以大展身手,為祖國做一番大事業。志驤從來也沒有這麼真切地感受到「祖國」這個詞的含義。固然,他也知道自己的祖國就是「支那」,以前也有不少人常把「祖國」兩字掛在嘴邊的,可是它在志驤腦子裏,充其量祇是個概念而已。而這個名詞從凌雲老人嘴裏說出來,意義似乎就完全不一樣了。志驤甚至因凌雲老人而感到,他離開祖國已不再那麼遙遠了。
「老先生,請不要開玩笑吧。我哪裏能夠……」
志驤沒聽出那是叫誰的。陸是自己的姓氏,可是「兄」又什麼呢?所以直到對方進來,他都沒回答。
三個人交口表示歡迎。
志驤所知道的是阿圖島,其次是爪達爾崁拿爾、馬京、塔拉瓦,還有拉寶爾,他們確實是在節節敗退的,如今輪到塞班了。所謂委任統治地,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日本由德國接管過來的,日本人已統治了那個群島廿多年了,這與大東亞戰爭爆發才以閃擊及偷襲的作戰方式搶到的島嶼不同。它的失陷,的確可以再次證實日本正在節節敗退,而打到自己腳邊來的日子,也就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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