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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人三部曲3:插天山之歌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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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十九

他們這才交換了重聚後的第一個深吻。
「唉唉,路那麼遠。」
「當然是小東西生下了以後。」
「好吧。」
「我說放下來呀!快放下!」
「我又沒有經驗過,怎麼會知道。不過……大概是吧。」
「放下我……唉呀,快放下。」
「對啊。」志驤也說:「那邊有我伯母、秋妹她們,生產時也可以照應一下。」
「那種書多得很。」
第二步是打畦。凌雲老人做給他看,輕輕地拉拉、扒扒,由右而左打過去,很快地就打好了一畦。其實那還不如說是階段更恰當些,祇是靠外部分稍稍高起來而已。兩天工夫,這工作就告完成了。
「噢……」志驤恍然。他有些感動。做母親的人總是偉大的。
「八十斤!」志驤搖搖頭。
「可是……」
「不過什麼?」
昨日晚上,父親終於問她:
「有是有……我的那位堂嫂很在行,她的五六個孫子都是她接的。」老人說。
「那就糟了,太危險,粗重的活兒千萬不能做。」
「賣呀!傻子。」
「不。驤哥,我不會哭了。在你身還,我就不會哭,像從前那樣,我咬著牙就可以忍住淚水,不讓它流下來。」
志驤看到晾在寮內一角的內衣褲,那一定是她洗的。洗好後她還為他煮了飯。
「你這人……」
「別這麼說。認識你們這一對,也是我生平的一件快樂事。真的,在這寂寞的深山裏,有時我想找人談點什麼都不容易呢。還好,這樣的日子,大概不會長久了。哎呀!我忘了還有個大消息沒說。這可是大好的消息呢。是德國,在五月……哪一天了呢?七號或八號吧,投降了,無條件投降。」
志驤從凌雲老人嘴裏獲知昭和十九年已去,新的一年又來臨,是在新曆正月初四的一天。這一天晚上,凌雲老人談興特別濃,加上天氣晴和,明月高照,因此聊到深夜涼意加深了才離去。不用說志驤又得了許多以前所未知或者祇模糊知道一些的智識。綜合起來,約略有如下各點:
「好怪。你怎麼也會去看那種東西呢?」
「我不想回去。我想大彎坪也有人會接生吧。」奔妹說。
老人教他如何開墾。首先要把那兒長得密密麻麻的大芒草全部挖掉,雜木、雜草當然也要除光,大樹祇有一棵,也可以砍掉,把根統統挖乾淨。這是第一步的工作。志驤每天上下午各工作三個小時左右,花了半個月的工夫才把它做好。地面光禿了以後,志驤這才看出正如凌雲老人所說,是一塊上好的園地,在那以前志驤所看到的,祇是一片榛莽。不過在這半月裏,他已吃足了苦頭。那些大芒草有丈多高,一叢叢的,每一叢都有糾結在一塊的根部,長得那麼結實堅硬,挖掉一叢,總要半個鐘頭以上那麼久,不過他毫不畏縮,一叢叢地挖掉了。
警方似乎對凌雲老人沒有懷疑多少,不過終必會被列為調查對象,是很明顯的。八角寮、九曲坑、湳仔溝都不能再接近了,這新柑坪也最好能防範一下,這是凌雲老人研判後的結論。他說他昨天回程就已約略地考慮過了,為志驤他們想好了一個地點,就是大彎坪,在下游大約一個半小時不到的路程。那裏祇有兩家人,都是他的堂姪,可以信賴。大嵙崁溪在那邊拐了個九十度的大彎,由向西轉而北行,並且也由蕃界進入平地,人煙少得幾里內沒有一個人家,不過翻過一座九芎山,也就是平地了。在這一帶山裏來說,那是最偏僻的地點,卻又是離平地最近的地方,大彎坪就是這麼一個奇異的所在。
「呃?投降了?德國投降了?」
「嗯……」奔妹點了點頭。
「奔妹……」志驤捧起她的臉,端詳了好久好久說:「妳可真是個了不起的女子呢。」
「怎麼會讓妳來呢?」
過了幾天,意料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這天傍晚,志驤做完了園裏的活兒,回到隘寮時,他看到銃眼在冒著輕煙,而且嗅到一股異乎尋常的香味。那是一種陌生的,卻又是十分熟悉的味道。
「有錢也沒處用啊。」
「妳是不是有了?」
「可是……」奔妹似乎也惦罣著家裏的事。
「嗯,垮臺了。義大利早垮了,德國也垮了,祇剩下一個日本仔了呢。」
「……」她說不上來。
「志驤,你看如何?我不一定要你去,如果你願意在這裏待下去,我當然也不反對。」
「真是了不起。老先生,這真是了不起的好消息。看來,日本是真地不會太久了。」
「到街路去賣啊。」
再就是空襲的轉劇。志驤已親眼目睹過不少次「敵人」飛機,也從凌雲老人聽到那種四隻和圖書引擎,飛在藍天上像透明的小蜻蜓般的漂亮飛機就叫B29,此外如艦載機洛磯多、格拉曼等名稱也知道了一些。近兩三個月來,這些飛機常常在天空中出現,而且從未看見有攔截的日機升空迎擊。老人更屢次告訴過志驤,外面的一些大城,尤其工業較發達的,或者重要港口,已經給炸得像是蜂窩了。正如以前志驤所猜想到,日軍已差不多沒有力量迎擊了,祇有聽任人家的飛機來空襲。這事實太明顯了,絕不是報紙上那些誇大其詞,甚至顛倒黑白的報導所能掩飾的。
凌雲老人真是慈祥,殷殷關切要奔妹保重,尤其米,以後需要量加倍,要志驤不客氣地來他家裏要。奔妹早已考慮到這一點,來時就帶來了一小袋,大約也有二十幾斤的樣子,暫時不會匱乏,志驤也說不敢多打擾,他叔公那邊,還有姑丈那兒,都可以去要些,吃的問題大約可以應付過去。志驤也很明白,官方對稻米生產,管制得越來越嚴了。一般農家收割後,繳出了「供出量」往往所剩無多,而穀種以及農忙期的額外需要量,都非確保不可,能有多餘的,不是極有辦法,便是最幸運的人。以張凌雲家而言,恐怕也不會有多少餘糧來供給志驤的。因此,志驤私下決定,以後輪流到湳仔溝和九曲坑去找米。半年來他的積蓄因釣鮎魚而增加了些,手上大約有四百元之譜。米的壓米價已升到六角銀一斤,是貴得嚇人,不過他還不致吃不起。
「明天,妳去新柑坪吧。去住一陣子,家裏的事,近來空些。」
他寧願去釣魚——唉,四月十六日的解禁的日子,多麼難等啊。可是志驤沒想到,在這牛步一般的日子裏戰局正在開始呈現急轉直下之勢。元月間,菲島戰事告終,接著三月間硫璜島的激戰也落了幕,「敵軍」已開始在琉球登陸了!唯一志驤所能知道的,是天空上的B29、洛磯多、格拉曼等各式各類的飛機來得更頻繁,並且還是從沒看見攔截的日機。志驤在期待著最後佳訊。它隨時可能來的。他微微察覺到,他的這一劫,已有九成的把握可以逃過了!
「驤哥,我可不是個堅強的人呢。你不知道我在家裏偷偷地哭了多少回。」
「妳不大方便了。」老人看了一眼奔妹凸出的肚子說:「趁早回娘家去,也許好些。」
這些故事,志驤早就從九曲坑的老叔公聽到不少了,尤其那位叔公太仁勇公的事跡,深深地刻印在他的腦海裏。儘管凌雲老人說的,與老叔公告訴志驤的,稍有出入,不過大體上是一致的,而且在志驤聽來也是百聽不厭的事情。
然後是插藤。蕃薯藤是凌雲老人為他準備的,共有一千八百藤。插法是左手捧一大把,右手拈起一根,從左而右在畦上高出部分往泥土裏斜斜地一插,再用手扒些泥土蓋上即可。這工作又花了兩天多就算大功告成了。照凌雲老人的說法,便是:「以後就等著吃啦。」山裏的土地都是這樣,肥沃而鬆軟,一點肥料都不需要。凌雲老人告訴志驤,以後必須做的工作是除草,以及兩個月後的一次培土工作,都是比較輕鬆的。他看看志驤種下去的蕃薯藤,約略地估量一下,每藤可以收穫一斤多的蕃薯,一千八百藤大約可以有兩千四五百斤,每斤可賣得一角二三的樣子,也有三百元左右的收入。將來蕃薯藤還可經常地割取,是養豬的最好飼料,在農家人是非常重要的東西。如果挑到街上,每一百斤還可以換得五角銀。這一塊地,割取四、五千斤是不成問題的!
「那麼他是不是要妳住下去?」
「東西不能常種同樣的。」她這算是理論根據吧。「最好是要有三塊,輪換著種。花生拔了,種蕃薯最好,會有這樣大的蕃薯。」她用雙手比了一隻大蕃薯又說:「薑拔了以後種花生最好,蕃薯地也是種薑最好。」
志驤十分明白老人們不讓他與奔妹圓房的意思,並且他也很滿意這種安排。連曾經認為祇要把她「吃掉」算了的志流,也為志驤感到高興。不過志流倒是不滿似地說:「不圓房,那就是不能睡覺啊,這怎麼可以呢?怎能算是結為夫妻呢?」這是私下向志驤說的話,卻也沒敢向老人們提出來。
經過這一次長談,志驤的信心更堅強了。前面,雖然依舊橫亙著一片荊棘,到處風險,而老人所說的預言,也未必很快地就實現,可是至少那個日子遲早會來到,這是可以確定的,而且不遠了,這不就已是很令人興奮令人滿意的事嗎?
「一大早就出門的,大約下午兩三點就到了www.hetubook.com.com。」
「難道你不希望?」
故鄉的子弟兵雖然暫時散了,不過陸仁勇並沒有退縮,為了參加吳湯興、姜紹祖他們所策劃的反攻新竹戰事,不久又起來了。陸家子弟兵成仁的也不少,受傷的更多,不過還能戰鬥的,便毫無例外的都響應了。由仁勇帶領,南下去攻打當時因縣官不敢一戰而拱手讓日軍佔領的新竹城。可惜日軍救兵來得快,反攻戰事功敗垂成。陸仁勇就是在那一仗裏壯烈成仁的。
奔妹主意可真不少,一塊花生園,種下了近十斤的種籽,因為是新園,所以她認為將來可得三百斤到四百斤左右的收穫。好些日子以來,人們都在傳說著一粒花生值一分錢了。少算些,就三百斤吧,有多少粒呢?那恐怕是夠使人目眩的一筆數目吧。而奔妹還不滿意,表示花生種完,還要再開一塊地來種薑。志驤皺眉了。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奔妹。他已抱定一切聽其自然的宗旨,可是總不能讓她太勞累啊!
「香啊……」他伸手拈起了一塊吃起來。「妳來了很久啦?」
如果說,這也算是一個婚禮,那麼像這麼簡單——也許應當說是簡陋吧——的婚禮,大約是空前紹後。沒有吹打的八音班,沒有宴客——雖一個客人也沒有,牲醴也祇是多殺的一隻雞,神案上甚至連一對紅燭都沒有。一對新人也沒有更衣,就那樣各持三炷香,在祖先靈位前拜了拜,由伯父唸了四句,再向雙方家長鞠躬,這樣就算結為夫婦了。
「我會挑。以前我就常常把東西挑到八角寮去賣。我可以挑八十斤。」
經志驤再三地問,奔妹終於說出了如下的事實:事情發生,是在一個禮拜以前。那天吃晚飯時,奔妹突然嘔吐了。父親起始也沒說什麼,以後同樣的事接連地發生,於是父親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志驤心裏突然起了一陣莫名的不安。這分明有了什麼,但會是什麼呢?想來,她遠路迢迢來到新柑坪與他相聚,這事本身就有點蹊蹺。
「那就沒什麼好擔心了。我要陪著志驤。」
「新娘,新娘來啦!真急死人,為什麼不早些來呢?」
「我正想就在這一兩天請凌雲伯教我怎麼培呢。」
志驤大叫著衝進去,把肩上的鋤頭一拋,抱住奔妹,她雙腳踏不著地,在空中劃動了幾下。
明治四十五年改元大正元年,大正十五年又改元昭和元年,如今是昭和二十年,不多不少,恰恰是五十個年頭——五十年,臺灣人被日本人統治,竟然已過了半世紀之久。
不過這一切,在志驤是無所謂的,他主要目的是為了不使自己閒著沒事做,一方面也可藉此鍛鍊筋骨。就算全部送給凌雲老人也好,反正在他是無所損失的。也就因為如此,他才能做得那麼起勁,開墾的時候,手上起了泡,痛苦難當,他都沒有畏縮,賣力地工作。
她也並不全是陶醉在這愛裏。她唯一惦念的是家裏的事,尤其十四歲的阿完——過年就是十五歲了——是不是能把家理下去。臺灣過年快到,她就越發不放心。兩人終於決定要回去過年了。他們在大除夕悄悄地跑了一趟。結果她放心了,因為完妹一切都弄得那麼好,連一小塊年糕也蒸得又香又甜。志驤本來是有意把奔妹留下來的,可是黃善仔說除非他沒法養活她,照顧她。志驤當然收回了這提議。
「我沒辦法。」
「人家老遠帶來的。放下,驤哥,求求你……」
「怎麼會!他可要花呢!」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我也不知道。」
那是六月初二晚上的事,老人來看志驤。好些日子以來,老人每月的二號必來看志驤,告訴他初一出去街路上郡役所警察課的經過。這一次在例行的一個月來行動情形報告之後,警方問他是不是聽到陸志驤這逃犯的消息。凌雲老人巧妙地利用被訊問的機會探詢警方口風,所得結果加上他自己的研判,約略可以歸納出如下各點:他們判斷志驤早已離開這一帶山區,到外面去了。差不多有一年之間,他們憑各種線索,在臺灣中南部一帶追緝。最近,原有各種線索似乎都斷了,於是把目標移回這一帶山地和故鄉靈潭、九座寮一帶,而重點則是在這一帶山地,因為九座寮一帶,不太可能潛藏那麼久。
志驤覺得有一種莫名的狂喜從胸腔裏湧出來,可是一時也無從高興起來。這事情一旦真地發生,他也不由不想到後果是嚴重的。命運真會捉弄人,那一次去九曲坑,滿心擔憂的,不就是這個嗎?而事情卻沒有發生。從九曲坑回來,一直沒想到會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什麼——也許因為已拜了堂,所以心理沒有了顧忌吧,卻不料事情倒真地發生了。
「嗯……這樣好。妳呢?」老人轉向奔妹。
「……不知道。」
「對啦,所以我說,年輕人,不必擔心,不必多憂慮,馬上就會過去。」
「我以前看的書這麼寫的。一定要小心保護才好。」
「也好。你們真了不起,在患難中,愛的力量才顯得更偉大。不過我要請你們一切不必擔心,我還能走動,祇要風聲不緊,我會來看你們,給你們必要的幫助。」
沒有圓房,可是懷孕了,以後會掩飾不了,所以還是叫她來——爸爸的意思是不是這樣呢?可是他們家,明明少不了奔妹這雙手的,完妹還那麼小。不,也不算太小了,也許爸爸的看法不錯,應該讓完妹也負一份責任,這也是為完妹的將來著想。
凌雲老人說,那裏從前也是隘勇線,有隘寮,就在那個坪子的最高處,不過那所隘寮早已被拆掉,闢成茶園了。但是在林子裏有一個小柴寮,地點非常隱蔽。好多年以前凌雲老人就曾叫一個投奔而來的逃犯隱匿一個時期,不過那個人躲了三個月不到就跑了,大概是因為耐不住寂寞。他相信那邊比這裏安全,而且不必擔心連累了誰。
維昂伯父果然不辱使命,把黃善仔說服了。其實黃善仔也看來很高興這麼做。能為愛女選到這樣的東床佳婿,他沒有不滿意的道理。儘管志驤隨時可能發生危險,不過兩人祇是拜堂,卻並不圓房。奔妹還祇有十九歲,等個三年兩載,不會有什麼不便,有了萬一的事態發生,也不算有什麼損失。
凌雲老人認為五十年,應該是個可劃上一條界線的數目,日本治臺之局,也該來個了斷了。
「別擔心,我會挑,你祇要抱孩子就好。」
男的抱個小傢伙,女的挑一個大擔子,在山路上趕。那景象,在志驤的想像裏倒是一點詩意也沒有。他甚至懷疑這景象是不是正常的。唯一可以說的是奔妹會是個堅強的妻子,堅強的母親,即使萬一他被逮,她照樣會好好地活下去,而且活得熱烈。他唯一覺得抱憾的是不能挑。他吃過挑東西的苦頭,有一次去九曲坑拿米,有四十斤,回程繞到湳仔溝,再加上二十斤,總共也不過六十斤而已,可是挑回隘寮幾乎使他累得半死。要不是米是那麼可貴的活命之物,他真想扔了一半。他的兩個肩頭紅腫了五天,痛得手都不能碰。
「誰要呢?我是說這深山裏,送給人家,人家還嫌太多呢。」
凌雲老人每月一次的大溪之行,多半使他能涉獵一些諸如報紙、刊物等東西,因此蟄居深山,仍舊能下個粗略的判斷。目前,日本已敗退到菲律賓了,在菲島上,空前熾烈的戰事正在進行。報上出現的大標題雖然盡是皇軍的赫赫戰果,譬如擊沉敵艦多少艘之類,幾乎是無日無之,但收復某個據點、小島一類的報導卻從未一見。相反,某島「玉碎」的新聞,卻常常出現。這可證明日軍在苦戰,節節敗退已不容否認。
「我知道的。可憐的奔妹,我怎麼會不知道呢?我還知道,以後的日子,妳恐怕還要哭,或者哭更多也不一定,因為我們會遇到很多苦難。」
凌雲老人的結論是日軍一敗塗地,已成定局,再無挽回餘地了。他還確切地表示:那個日子已近了,就在今年,絕對拖不過今年!
回了隘寮後,志驤把這個決定告訴了奔妹,他認為他們既然已結婚,而且又住在一塊,可算已成立了一個家。再處處仰賴人家的幫助,實在是不應該的。所以他要請姑丈、伯父他們想辦法為他們買壓米的米。奔妹當然也同意了。她還告訴志驤,以前志驤給她的二百元,因為父親不肯收下,她祇好一直保管著。這二百元她也帶來了,志驤即使沒有收入,也可以支持一段時間。
「爸爸說這些日子裏較空閒,所以要我來……不過……」她低下了頭,臉也泛紅了。
父親似乎祇有無可如何,而並沒有發怒。
「好奇罷了。很有趣呢。」
「奔妹!」志驤轉向妻子說,「妳聽到了吧,不會太久啦。日本仔也會垮了。那時,我們就不用再躲了。妳懂嗎?」
「別那麼無精打采的。喏,擦乾淚水吧。」志驤為她揩拭了淚水。「我們是該高興的,妳看,我們可以在一塊了,不必再想念,不必再為看不到妳而煩惱。妳今天早上來時,一路上不也是有一份高興的嗎。」
「我來教你好了。我很熟。」
「驤哥!……是你嗎?」
「可是阿萬嫂就這樣做了。懷阿蘭時,她照樣去幫人家割和*圖*書稻挑秧。不但阿萬嫂,還有幾位太太也都是這樣。我想我們山裏的人,還是照常工作比較好。聽說,不然的話,生時會很重的。嚇死人啦!」
「可是種這麼多幹什麼呢?」
就在這樣的當兒,凌雲老人給他帶來不好的消息。
志驤沒考慮多少,就有了結論了。他聽出老人是希望他們去的,所以清楚而且堅決地回答:「我想還是去那邊好吧。」
「我要跟著他。」
「嗯……」
「我覺得很對不起我爸爸,還有弟弟妹妹他們。唉……」奔妹說到這兒,已淚流滿面。
「妳不知道?怎麼會呢?」
「還有,我們已有了孩子。也許是個男的,女的也沒有關係。我可要先想好名字了,男的名字想一個,女的也要想一個。他是在苦難中誕生的,將來一定是個堅強的人,不怕一切困難的人。奔妹,妳就是這樣的人,我也是。啊,這是一定的,是一定的。」
不錯,志驤與奔妹可以算是夫妻了。那是維昂伯父為他們安排的——主意則是出自綱雲叔公。那天志驤在九曲坑的腦寮裏和奔妹分手後,很快地就跑到叔公家,打算請伯父跑一趟,為他與奔妹做媒人。叔公聽了志驤的說明後,表示祇要黃善仔同意,不但訂婚,還不妨同時拜堂。叔公的意思是這樣比較能使雙方安定,不過正式的手續,應該留待以後時機到來再辦。拜過堂,志驤仍回新柑坪,奔妹也留在家裏。
但是,黃善仔卻是知道志驤與奔妹事實上已圓過房的。自然他也沒有向維昂伯父說到這一點。不過他之所以同意「不圓房」不外也是怕圓房後可能會發生的事態吧。然而,如今他卻同意女兒來了。
「看!燒焦了!快放!」
奔妹看了那一片蕃薯園,禁不住地發出了感嘆。蕃薯藤長的約有三尺長了,綠油油的,一片生意盎然。她表示應該培土了,長得這麼好的蕃薯,實在不多見。
志驤約略一算,收入至少在五、六百元之譜。這簡直是一筆可觀的財富呢!照志驤的工作能力來估計,開墾十塊這樣的園,祇要勤奮些,還不算太困難吧。難怪常聽人說,在山裏要混到一口飯吃,是很容易的事。當然志驤也知道在山裏住的人並沒有個個致富,不,幾乎可說,絕大多數來到深山裏定居的人,都脫離不開貧困的境地。就拿這些蕃薯及蕃薯藤來說吧,它是在外面街路上才值錢的,尤其在這米的配給量少得可憐,人人都在餓著肚皮的當兒。它可以混在飯裏煮,也可以蒸熟了當點心。問題是這裏距離街路太遠太遠了。一百斤的東西,請人挑到街上,工資要多少呢?三、四個鐘頭的路程,不會有人敢挑一百斤的,就算挑到八結吧,也有一個半鐘頭路,然後再用臺車來載運。算盤一打,便知種的人所能得到的代價是非常有限的。
「慢慢再想辦法。我們得先高興一下。奔妹,妳說我們不該高興一下嗎?」
第二天,志驤與奔妹一起去看了凌雲老人。志驤從九曲坑回來後不久,與凌雲老人見面時就已報告了已和奔妹成親的經過。他們兩人一起去見他,算是結婚後的第一次拜訪。凌雲老人非常高興,連連表示祝賀之意,還興沖沖地進了內房,取了一件禮物送給奔妹,那是一對翠玉手鐲,說那是老人的太夫人給他的幾件遺物中之一,並不算多麼值錢的東西,要奔妹收下。奔妹在志驤的慫恿下把它們收下了。據老人說,他在大陸上的家,這一類東西倒不少,而且有真正名貴的東西,都是他的太太帶過來的妝奩,可惜目前他是一件也不能拿來送給奔妹。他肯定地表示,不久的將來他一定可以再次去大陸,與妻兒團聚,那時要送給奔妹真正名貴的東西。
「他沒說。他祇是要我來。」
「那就住一陣子吧。」
「妳希望有那麼多錢嗎?」
「看妳近來常常這樣,好像是啦。妳怎麼可以……」
「不放,再也不放了。」
凌雲老人離去了,志驤和奔妹送到寮外,久久地還站在那兒。
「……」
分明是她——他日思夜夢的人。
那時,這位陸仁勇還是個三十左右的青年,他率領陸家子弟兵五、六十個,首先投效靈潭陂抗日名將胡老錦旗下,先是在安平鎮的一所大庄宅,給來犯的日軍迎頭痛擊,居然能用舊式火炮把日軍殺得大敗,狼狽而逃。後來日軍沒辦法,祇得調來新式大炮,從遠處轟擊。庄宅裏的一口水井被打壞,得不到飲用水,這才撤回靈潭陂。在那兒又與日軍打了結結實實的一仗,直到日軍用火攻,在街頭街尾放火,這一隊由農家子弟組成的義勇軍才不得不放棄據點解散了。https://m.hetubook.com.com街路也因此被燒成一片灰燼,犧牲慘重,不過日軍當然也付出了重大的代價。靈潭街尾不遠處有個叫七十三公墓的古墓,葬的就是那一次戰役壯烈成仁的義軍勇士們的忠骸。
日子就這樣平靜地過去。在志驤的感受裏,這簡直就是歡樂的日子。白天,兩人總是並肩工作,沒活兒幹時就在一起閒聊。他們永遠也不缺話題。夜裏,兩人更是盡情地喝那愛情的甘汁,綿綿情話,無所底止。
深山裏,春天來得較遲,然而當志驤與奔妹另闢了一塊斜坡,種下了花生種籽時,寒冷空氣已漸漸遠離而去。半年來,志驤成了一個道道地地的農人——他沒有別的事好做,祇有種東西。特別是奔妹,在這方面是樣樣精通的,她開始挺肚子了,可是仍然堅持一起工作。看她那愉快,容光煥發的面龐,他祇有聽任她。一切順乎自然,志驤抱定了這個宗旨。不論園裏的事,乃至女人生育的事,奔妹都有一整套的方式。在園裏,志驤唯命是從,以致懷孕的事,也就未便多出主意。他還為奔妹的出乎他意料之外地聰明與能幹,而暗自欣悅呢。
「奔妹!」
「你怎麼有這樣的書呢?」
「讓它燒焦吧,有什麼關係。」
話鋒一轉,凌雲老人竟又說到臺灣淪日時的事。他說當時他還不懂事,實際情形已記不得,不過在以後的歲月當中,曾聽到不少有關臺胞英勇抗日的故事。家鄉裏就出過好多位英雄人物,其中有一位還是九座寮的陸家人,名字就叫仁勇。
「不過我也聽到阿萬嫂說,有身子的時候,女人不能儘待著,要多活動,照常工作。」
「好啦,我要走啦。明天一大早就動身吧,趁還涼爽的時候。你們也該準備準備了。我不多打擾。我會叫阿年哥陪你們去,他會幫你們安排一切。以後,米吃完了就來拿,千萬不要客氣好嗎?」
「那妳……」志驤訥訥地問:「是不是真地有了?」
說起來倒也似乎如此,志驤記憶裏就有不少挺著大肚皮的女人在挑肥桶的景象。尤其一位族裏的嬸嬸,志驤彷彿記得她好像四時都挺著好大好大的肚皮,堂弟堂妹一個個地生下,模糊記得她就那樣一連地生下了十幾個小孩。也許鄉下人應該如此吧。志驤想了這些,也就不再反對了。
「阿完可以代替妳了。差不多也該讓阿完多負一點責任了。不必擔心吧。女大不中留,事情總會發生……」
首先是日人據臺,到這新的一年夏間,就要屆滿五十周年。臺灣淪日,是在乙未年發生的——凌雲老人說的乙未年這種說法,志驤可是一竅不通的,不過志驤倒也記得,那是在「日清戰爭」之後發生的。志驤在學校裏唸的歷史課本上,「日清戰爭」也叫明治二十七八年戰役,也就是在明治二十七、八年打的。日本進兵朝鮮,從牙山,而平壤,勢如破竹,迫使清廷屈服,簽訂馬關條約。繼而有明治三十七八年戰役,亦稱「日俄戰爭」是與俄羅斯打的,也大獲全勝。日本因這兩仗而一躍躋身列強之林。
「老先生,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呢。」志驤說。
「好的,謝謝老先生。」
「妳爸都比妳還明白。」
他們還到志驤所開墾的一塊園裏去看看。它在隘寮的西邊大約三百公尺處,是一片雜木林當中的一段斜坡。這是從九曲坑回來以後,志驤因為沒事可做,魚又不能釣,所以請凌雲老人幫他找的。據凌雲老人的看法,那一塊地坡度不大,還算向陽,大約可以種兩千藤蕃薯。不過一部分也可以種花生。
「誰說的?」
「這怎麼可以?」志驤趕快否決說:「妳必須好好保養著,粗重的工作是不能做的。」
志驤吃了一驚,正待細細品味這香味時,從裏頭飄來了帶著興奮的聲音。
志驤總算放鬆了手。她馬上回到灶前,用鍋鏟把鍋裏的東西鏟到一隻大碗裏。是一塊塊的雞肉,好厚的肉,好大一碗,想是殺了一隻大閹雞|吧。可是志驤無心欣賞,卻從後吻了吻奔妹的後頸,使她驚叫了一聲。
凌雲老人據以做此論斷的,當然也是有根據的。他說歷史上已有不少前例,五十年常常是一整個時代,是與氣數之說息息相關的。不過這種說法,志驤是不能了然於心的。倒是另一個根據,卻使志驤大感深得我心,那就是戰局的趨勢,已越來越明朗。
年初一,他們去看了老叔公一家人。志流阿嫂長阿嫂短叫得那麼親熱,秋妹和五妹兩個也纏住她不放,一片太平年景。然而志驤沒敢多逗留,午飯後也就離開九曲坑,往新柑坪的「家」走去。
她捶他,可是他祇是在那兒打旋。
次日,奔妹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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