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一種老去的聲音
——讀朱天文的《世紀末的華麗》
青春是還未發生卻可能發生的事,是過去的世界小而未來的世界大。在朱天文早期的作品裡,青春是角色的救贖之道,只要通向那未來無限可能性的世界,舊有的錯誤、罪過、苦痛都有機會換穿另一件俊挺的新衣,以新面目迎向新世界。
四、天地不仁的酷
一九九二年
二、我歌頌過肉體
但那是年輕人寫的年輕故事吧?走過山頭就要下坡,成長就是衰退,英雄就是老賊。如今,朱天文筆下的「成長」,如何竟都變換一副蒼涼沙啞的聲調;這一系列的小說,如何竟都包括一位滄桑於心的人,獨自在那裡,傾聽自己體內咔嗞咔嗞鈣化老去的聲音。
三、你只能活兩次
朱天文的轉變,也許在《炎夏之都》中的同名小說已見端倪。那位年輕時一發飆可以從台北騎機車直下高雄的呂聰智,在家庭瑣事與營商生涯的重複消耗中,「想起了多年以前所愛的人的那句話,有身體好好,有身體好好……」歌頌昔日青春的身體,對照如今的槁木死灰,其中已有老去的心境。
不同於昔日見了英挺制服就想衝動下嫁的少女作家,朱天文在《炎夏之都》已經寫出一種不可輕狎的嚴峻,如今更寫出了蒼涼、練達的面貌。
是的,我相信朱天文這一次寫的是各種各色青春逝去的故事。青春不再的固然可以是一https://m.hetubook.com.com位貨真價實的老人,像《柴師父》裡年已七十的柴明儀;但更可能是一批批以「浪擲青春」為務的混哥混妹們,他們有的正處於四十歲的中年危機(翔哥,《紅玫瑰呼叫你》),有的剛剛「三十啷噹歲」(小佟,《肉身菩薩》),有的已經號稱「最老,二十五歲」(米亞,《世紀末的華麗》),有的則是現實的二十歲和幻想的三千歲(林曉陽,《尼羅河女兒》)。
一、混哥青春不再——
從《炎夏之都》開始,朱天文變本加厲,一頭栽進對衰老的描寫。在《世紀末的華麗》的各篇小說裡,朱天文以華麗熟艷的技法筆調寫人生腐壞前的一瞬,充滿著對人生苦短的感嘆,對蜉蝣眾生的同情,以及對一切青春的傷逝。
是的,你、我們,都只能活兩次。一次青春璀璨,不知衰老可能降臨自己的身上;一次守著逐日乾涸的身體,看著逐日陌生的新世界,回想那些曾經發生的事以及未能發生的事。
這兩篇作品對俗世風塵都還有戀戀不去之情,就不像其他作品冷靜精確所帶來的寒酷,也就容易打動像我這種溫情主義傾向的心。在集子裡眾多有成長無啟蒙的故事裡,一絲不肯悟道、纏綿人間的固執已經是「希望」的替代品了。
詹宏志
你只能活兩次,一次是可能性不斷增加,一hetubook.com•com次是可能性逐次減少。我們甚至以為用力追逐可能性,就能保住青春,就能掌握世界。像翔哥每星期五到迪斯可舞廳尋找各種可能上床的儷史;像米亞直接踩著與歐洲時尚完全同步的風訊;像不寫作的作家奮力搜羅資訊擦亮敏感度;然而這些力量終要衰竭,夸父追日,世界仍然隆隆向前滾去,新人類與新事物仍然泉湧而出,我們終究註定要孤獨衰老,靠記憶存活。
青春逝去的表徵始於肉體,朱天文延續了《炎夏之都》對肉體今昔的描寫。在《柴師父》裡,當老師父手指摸到年紀可做孫女的女孩涼軟的胸乳時,「肚底抽起一絲凌厲顫動」,一下子察覺「四十年過去了」;在《紅玫瑰呼叫你》裡,年輕時的翔哥和哥兒們帶著馬子同間屋裡一起軋,軋完換過馬子立刻又軋,然而如今的翔哥碰見生猛的雙十年華康乃馨,不得不裝醉臥倒避開年輕女子的糾纏;在《肉身菩薩》裡,十七年前被獵的幼齒小佟,如今是夜晚普度眾生的肉身菩薩,身體已是「一具被慾海情淵醃漬透了的木乃伊」……
你只能活兩次,但是有時候會有一些來自另一個生命的消息。柴師父讓清新女體喚起了四十年前自己的承諾;不再有創作的作家被一個撐傘兀來的年輕人攪翻了一桶酸澀的記憶(《恍如昨日》);小佟在一個下午的茶藝館裡竟然悟道般地重回十七年前的清純……
可能最激烈的肉體描寫應是來自《世紀末的華麗m•hetubook.com•com》。事實上這一篇時間訂在一九九二年的小說,並沒有一個字正面提及身體;小說花費大量篇幅細細描述各種服裝時尚與身上飾物,相對地逐步揭露一個行屍走肉的身體。那位二十歲決心不再「玩」、如今年已二十五的模特兒米亞,她沉迷於各種香氣和色彩的技藝是因為她感到「年老色衰」;她不再鬼混因而「定於」一位四十二歲的有婦之夫。——好一座遍灑香水妝點鮮花的所多瑪!
這個四、五之別,在我的耳聞目睹中,是極精微而又存在著的;也許世界翻新得快,過氣得也快,這件在歷史上毫無重要性的事實,卻曾經是某一世代的心境。——這倒好,把一位可戀慕的美女作家提早逼成可能受供祀的成熟作家,不能說不是眾多歷史詭跡之一了。——這些話原與小說無關,只是我與朱天文同年,物傷其類,不免讀作品別有所感,不小心發出黃金事物難久留的嘆息罷了。
他們從二十歲到七十歲,共同都感覺到「青春」逝去。——然而,在這裡,「青春」是什麼東西呢?
萬物有生有滅,萬物之靈不能例外,這簡直公平得天地不仁,可駭的是朱天文也寫得若無其事,酷得。
也許《柴師父》、《世紀末的華麗》兩篇是我心目中集子裡最好的作品,前者寫出了一種對青春的眷戀(等待一個不再來的少女,如同青春不可復活),後者寫出了一個腐爛欲滴卻仍然熱真求活的末代紅塵女人(對品牌、質材搭配的細膩
hetubook•com•com描寫,竟然呈現一個科幻般的符碼世界)。
是的,我們都只能活兩次。一次從無知而終於有知,一次從自以為有知而終不得不承認無知。在從前,朱天文的作品寫前半段,那些年輕的生命終於「告別無知」的故事;如今她寫後半段,說的是「年紀是無知的起點」的故事。
一逕描寫熱鬧的、炫目的、芳香的事物,卻透露了腐爛前、衰敗前的有機分解,這位技藝圓熟、見解融達的朱天文是來到她寫作生涯的高處了。葛林(Graham Greene)曾經稱道沙奇(Saki)的作品是「奪目、悅心」(They dazzle and delight),這句話完全可以搬來形容這一系列的小說。
可怪的,這一次,朱天文寫出了「年紀」。
你會逐漸對世界一無所知,儘管你是人們崇拜求治的老師父,你對孫兒們看牛肉秀錄影帶的世界是一無所知(《柴師父》);儘管你是不斷追逐KTV、香腸族及一切新事物的大混哥,你對家中學日文的黃臉婆、逐漸長大的孩子們的內心世界是一無所知(《紅玫瑰呼叫你》);儘管你是熟知米蘭、巴黎、東京一切風情消息的高品位新貴族,出了城市的霓虹牆就是你從不曾有消息的荒涼異國(《世紀末的華麗》)……
如果,如果一切該發生的都已發生,未來的世界是可預見的窄小,剩下的是重複、消沉、枯萎,「長大」只是老去,不再有改進的意思。更令人畏懼的是,世界並不與我們共https://www•hetubook•com.com同老去,它會繼續翻新,會有更多擁有大量青春可揮灑的新人冒出來,棄我們於角落獨自老去。這就是朱天文的青春消逝寓言,是這樣的意思吧?
本來,「成長」一直也就是朱天文作品中反覆吟唱的主題。但在她過去的作品中,成長的意義更經常是罪愆的救贖、是化蝶的變身、是向一切無奈無聊無知告別的啟蒙。就像《小畢的故事》裡吧,那位無心又無知致令母親自殺身亡的小畢,多年後以一身中尉軍官制服再現於同學會中,「他的瘦,如今是俊挺;黑,是健朗」,傷心往事風散而去,時間與成長熨撫坎坷。是呀,成長就是藥方,成長就是希望,讓我們讓我們都快快長大。
混哥混妹們也許最容易感覺到滄桑。在「這個圈子裡,三十已經很老,很老了」(《肉身菩薩》),因為他們曾經如此用力地拋擲青春,把未來的可能性耗盡了,等在前面的不是什麼光明多彩前景,而是侷於屬於更年輕的人的世界裡「不斷猜測,疑忌,自慚,漸漸枯萎而死」(《紅玫瑰呼叫你》)。——因而我們知道,「混」是多麼奢侈豪爽的舉動呀!流星穿過氣層一般,火柴劃過磷紙一般,瞬間的璀璨和永遠的黯淡。
可是,何以這回朱天文寫得這般蒼老?朱天文是四十五年次的人,我們四字頭的方興未艾,好多壞事都還沒做呢,曷可言老?也許是五字頭新人類今次來得生猛,連「六字頭都出來混嘍」,一下子把一群四字頭的擠得和三字頭的相濡以沫,平添許多蒼涼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