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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桃

作者:許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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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因為你殘廢就不要你,不過我也捨不得丟了他。大家住著,誰也別想誰是養活著誰,好不好?」春桃也說了她心裏底話。
向高進去,她也跟著。「這是我原先的男人。」她對向高說過這話,又把他介紹給李茂說:「這是我現在的夥計。」
「春桃,你這屋裏收拾得很乾淨,一個人住嗎?」
「自從那晚上教鬍子綁去以後,因為不見了你,我恨他們,奪了他們一桿鎗,打死他們兩個人,拚命地逃。逃到瀋陽,正巧邊防軍招兵,我便應了招。在營裏三年,老打聽家裏底消息,人來都說咱們村裏都變成磚瓦地了。咱們底地契也不曉得現在落在誰手裏。咱們逃出來時,偏忘了帶著地契。因此這幾年也沒告假回鄉下瞧瞧。在營裏告假,怕連幾塊錢底餉也告丟了。
「你不說還有許多麼?」
「不,同住就是。」
「賣什麼!我撿爛紙咧。……咱們回家再說罷。」
「不告訴你就是撿爛紙麼?」
她雇了一輛洋車,把李茂扶上去,把簍子也放在車上,自己在後面推著。一直來到德勝門牆根,車伕幫著她把李茂扶下來。進了胡同口,老吳敲著小銅盌,一面問:「劉大姑,今兒早回家,買賣好呀?」
「若沒有這個印,我真看不出有什麼好處,洋宣比它還白咧。怎麼官裏管事底老爺們也和我一樣不懂眼?」春桃雖然看了,卻不曉得那紙底值錢處在那裏。
「誰不受苦?苦也得想法子活。在閻羅殿前,難道就瞧不見笑臉?這幾年來,我就是幹這撿爛紙換取燈底生活,還有一個姓劉底同我合夥。我們兩人,可以說不分和_圖_書彼此,勉強能度過日子。」
李茂開始說他底故事:
「貴姓?」向高明知道,還得照例地問。
「我喫過了。你在家,我買去罷。」
春桃瞟了他一眼,說:「告訴你別管我叫媳婦。」
「百日恩不百日恩我不知道。」春桃截住他底話。「算百日恩,也過了好十幾個百日恩。四五年間,彼此不知下落;我想你也想不到會在這裏遇見我。我一個人在這裏,得活,得人幫忙。我們同住了這些年,要說恩愛,自然是對你薄得多。今天我領你回來,是因為我爹同你爹底交情,我們還是鄉親。你若認我做媳婦,我不認你,打起官司,也未必是你贏。」
李茂底肚子發出很微細的咕嚕咕嚕聲音。
李茂像隻小狗熊,兩隻手按在地上,幫著兩條斷腿爬著。她從口袋裏拿出鑰匙,開了門,引著男子進去。她把向高的衣服取一身出來,像向高每天所做底,到井邊打了兩桶水倒在小澡盆裏教男人洗澡。洗過以後,又倒一盆水給他洗臉。然後扶他上炕坐,自己在明間也洗一回。
他進屋裏,把包袱放在桌上。春桃也跟進來。她說:「不成,今天來了人了。」說著掀開簾子,點頭招向高:「你進去。」
「那麼,你現在還算是我底媳婦?」
彼此談開了。
春桃把水潑掉,理著頭髮進屋裏來,坐在李茂對面。
她不由得回頭一瞧,只見路邊坐著一個叫化子。那乞憐的聲音從他滿長了鬍子底嘴發出來。他站不起來,因為他兩條腿已經折了。身上穿底一件灰色底破軍衣,白鐵鈕釦都生了銹,肩膀從肩章底破縫露出,不www•hetubook•com•com倫不類的軍帽斜戴在頭上,帽章早已不見了。
「春桃,我是李茂呀!」
春桃望著他一聲也不響。
「還有一個夥計。」春桃不遲疑地回答他。
「撿爛紙?一天撿得出多少錢!」
「早晨又買了像昨天那樣底一簍。」
「王八?」婦人聽了他底話有點翻臉,但她底態度仍是很和平。她接著說:「有錢有勢底人才怕當王八。像你,誰認得?活不留名,死不留姓,王八不王八,有什麼相干?現在,我是我自己,我做底事,決不會玷著你。」
「隨便罷,有什麼喫什麼。我昨天晚上到現在還沒喫,只喝水。」
一破曉,男女二人又像打食底老鴰,急飛出巢,各自辦各底事情去。
「我買去。」春桃正踏出房門,向高從院子很高興地走進來,兩人在瓜棚底下撞了個滿懷。「高興什麼?今天怎樣這早就回來?」
李茂掏掏他底褲帶,好像要拿什麼東西出來,但他底手忽然停住,眼睛望望春桃,至終把手縮回去撐著席子。
「懂眼?若是他們懂眼,咱們還能換一塊幾毛麼?」向高把紙接過去,仍舊和表章包在包袱裏。他笑著對春桃說:「我說,媳婦……」
婦人把向高拖到炕上坐下,說:「你在家陪客人談話。」給了他一副笑臉,便自出去。
「春桃,唉,說不盡喲!我就說個大概罷。
「好罷,春桃,你做主。你瞧我已經殘廢了,就使你願意跟我,我也養不活你。」李茂到底說出這英明的話。
剛放過午砲,十剎海底鑼鼓已鬧得喧天。春桃從後門出來,揹著紙簍,向西不壓橋這邊來。m.hetubook.com•com在那臨時市場底路口,忽然聽見有人叫她:「春桃,春桃!」
「我去買一點喫底。」春桃又向著向高說:「我想你也還沒喫罷?燒餅成不成?」
「你和那姓劉底同住在這屋裏?」
「咱們到底還是兩口子,常言道,一夜夫妻百日恩——」
「我被革了不久,日本人便佔了瀋陽;聽說那狗團長領著他底軍隊先投降去了。我聽見這事,憤不過,想法子要去找那奴才。我加入義勇軍,在海城附近打了幾個月,一面打,一面退到關裏。前個月在平谷東北邊打,我去放哨,遇見敵人,傷了我兩條腿。那時還能走,躲在一塊大石底下,開鎗打死他幾個。我實在支持不住了,把鎗扔掉,向田邊底小道爬,等了一天,兩天,還不見有紅十字會或紅卍字會底人來。傷口越腫越厲害,走不動又沒喫底喝底,只躺在一邊等死。後來可巧有一輛大車經過,趕車底把我扶了上去,送我到一個軍醫底帳幕。他們又不瞧,只把我扛上汽車,往後方醫院送。已經傷了三天,大夫解開一瞧,說都爛了非用鋸不可。在院裏住了一個多月,好是好了,就丟了兩條腿。我想在此地,舉目無親,鄉下又回不去;就說回去得了,沒有腿怎能種田?求醫院收容我,給我一點事情做,大夫說醫院管治不管留,也不管找事。此地又沒有殘廢兵留養院,迫著我不得不出來討飯,今天剛是第三天。這兩天我常想著,若是這樣下去,我可受不了,非上吊不可。」
「春桃,你這幾年呢?這小小地方雖不如咱們鄉下那麼寬敞,看來你倒不十分苦。」
「噯,說來話www.hetubook.com.com長。你從多喒起,在這裏呢?你賣底是什麼?」
兩個男子,四隻眼睛對著,若是他們眼球底距離相等,他們底視線就會平行地接連著。彼此都沒話,連窗臺上歇底兩隻蒼蠅也不做聲。這樣又教日影靜靜地移一二分。
向高沒理會她,直說:「可巧你也早回家。買賣想是不錯。」
「都教他們送到曉市賣到鄉下包落花生去了!」
「做起買賣來啦?」
「先別盤問我,你先說你底罷。」
春桃注神聽他說,眼眶不曉得什麼時候都濕了。她還是靜默著。李茂用手捋捋額上底汗,也歇了一會。
「來了鄉親啦。」她應酬了一句。
她底小名,就使向高,一年之中也罕得這樣叫喚她一聲。自離開鄉下以後,四五年來沒人這樣叫過她。
李茂底夫權意識被激動了。他可想不出什麼話來說。兩眼注視著地上,當然他不是為著什麼,只為有點不敢望著他底媳婦。至終他沉吟了一句:「這樣,人家會笑話我是個活王八。」
「不要緊,反正咱們今天開了光,頭一次做上三十塊錢底買賣。我說,咱們難得下午都在家,回頭咱們上十剎海逛逛,消消暑去,好不好?」
「不,誰底媳婦,我都不是。」
她進前兩步,那人底眼淚已帶著灰土透入蓬亂的鬍子裏。她心跳得慌,半晌說不出話來,至終說:「茂哥,你在這裏當叫化子啦?你兩條腿怎麼丟啦?」
「今天做了一批好買賣!昨天你揹回底那一簍,早晨我打開一看,裏頭有一包是明朝高麗王上底表章,一份至少可賣五十塊錢。現在我們手裏有十份!方才散了幾份給行裏,看看主兒出得多和圖書少,再發這幾份。裏頭還有兩張蓋上端明殿御寶底紙,行家說是宋家底,一給價就是六十塊,我沒敢賣,怕賣漏了,先帶回來給你開開眼。你瞧……」他說時,一面把手裏底舊藍布包袱打開,拿出表章和舊紙來。「這是端明殿御寶。」他指著紙上底印紋。
李茂沒話,春桃哭。日影在這當中也靜靜地移了三四分。
「春桃,春桃,你不認得我啦?」
「我安分當兵,指望月月關餉,至於運到升官,本不敢盼。也是我命裏合該有事:去年年頭,那團長忽然下一道命令,說,若團裏底兵能瞄鎗連中九次靶,每月要關雙餉,還升差事。一團人沒有一個中過四鎗;中,還是不進紅心。我可連發連中,不但中了九次紅心,連剩下那一顆子彈,我也放了。我耍顯本領,背著臉,彎著腰,腦袋向地,鎗從褲襠放過去,不偏不歪,正中紅心。當時我心裏多麼快活呢。那團長教把我帶上去。我心裏想著總要聽幾句褒獎底話。不料那畜生翻了臉,楞說我是鬍子,要鎗斃我!他說若不是鬍子,鎗法決不會那麼準。我底排長隊長都替我求情,擔保我不是壞人,好容易不鎗斃我了,可是把我底正兵革掉,連副兵也不許我當。他說,當軍官底難免不得罪弟兄們,若是上前線督戰,隊裏有個像我瞄得那麼準,從後面來一鎗,雖然也算陣亡,可值不得死在仇人手裏。大家沒話說,只勸我離開軍隊,找別的營生去。
「噢,說了大半天,我還沒問你要喫什麼!你一定很餓了。」
「是,我們同住在這炕上睡。」春桃一點也不遲疑,她好像早已有了成見。
「那麼,你已經嫁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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