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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園城記

作者:師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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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吻

一吻

「有個太太?」他突然驚訝的直起身子,兩隻眼睛——早死去的,沒有光彩的,白朦朦像兩顆灰玻璃球似的嚇人的大眼睛,毫不瞬轉的向空中瞅著,接著他笑了。
有一天好虎頭魚的機會到底來了。他師傅不在店裡,為接洽生意到一個紳士家去的,虎頭魚決心表示他的說不出的心情,他的愛慕。可是他想出的是什麼壞方法啊,這個該死的東西!事先他向屠戶討了一把豬鬃,剪成約摸兩分來長,看準大劉姐在低頭做活,他偷偷溜過去,然後,塞進她的領子。他立刻逃走了。大劉姐追上去,從地上拾起捲錫葉子的木棒,一直追進錫匠店。我們不知道她的木棒怎麼沒有把虎頭魚打傷,兩個人扭起來,互相揪著、罵著、笑著,虎頭魚忽然摟住她親了個嘴。
「你是到城裡去的吧,太太?」為謹慎起見,他跑出車站下面的市街時問。
「好美!你他媽好小子,有種再香一個!」一個藥鋪的小郎在櫃檯後面喊。堂倌們,車伕們,驢夫們,於是一片邪許。
「這個老塔真結實,它有多少年了!」那位太太嘆息。
「你說的是『有為王』。」虎頭魚說,「『有為王』也死了。過夠了窮日子唱完好戲,他最後給自己找一條繩,跑到城樓上吊死了。」
自魁爺以下,十二美女是這小城裡的第二位大人物。這個老娼婦和劉大媽是死對頭,就是前面說過的那個劉大媽,她們同行。她有許多乾兒子,以罵海罵山出名。最重要的是她知道無數有關大戶人家的秘聞。至於她自己,她毫無秘密,簡直敢把全身公開,並且當真用這種方法征服了全城。
「那麼十二美女呢?她還活著嗎?」她接著問。
「她還紮實著的,太太,人家說她要活成白毛妖的。」
她於是從迷茫中醒來。
「媽,你別說了,」大劉姐臉色蒼白,橫橫把眉毛一擰,——「我一輩子再不出門!」
但是說實話,就是「這個壞毛病」十二美女也差多了。她的牙齒落光了,頭髮只剩下腦勺上幾根白毛,年齡終於治服了她,縱然她仍舊有罵遍全城的膽氣,她的老腿也不肯再供她驅使了。現在她每天坐在城門口大青石上,依著枴杖,嘴裡前言不連後語的咕噥著,自己跟自己在那裡說話。偶然有從鄉下來的送柴草的車子,她用枴杖攔住路,如同好漢們在山下排開陣勢,上去強拽一捆,算是她收的「買路錢」。
命運有時候真會捉弄人,虎頭魚m.hetubook.com.com原是打算學成個好錫匠的,結果卻拉了洋車。錫匠店因為買不到原料關門了。他成了中年人,娶了老婆,老婆給他生下橫七豎八一群孩子。為應付全家老小的衣食,他每天從城裡到火車站,從火車站到城裡,終日馬不停蹄的奔跑。至於那個在十字街擺攤的女孩子——他曾經傾心過的少女,他當然早已忘了;況且即使不忘,他也沒有閒暇去追念她了。
「我記得她有個極壞的脾氣,她常常罵街。」
「他還活著的。他的罪還沒有受夠,閻王爺不肯收他。」
「回去!」她想著,然後一揮手——「回車站去!」
大劉姐身上的確流著她媽的血。在先我們說過:她生的體面,做一手好針工,而自古以來,誰又看見過有才有色反倒不高傲沒有脾氣的人呢?
「我想約摸快七十了。」
「你說的是我師傅,我跟他學過徒弟。」他停一會回答。
虎頭魚拉轉去順原路跑了。這是很奇怪的;但是世上充滿了怪人,有錢的無聊人,虎頭魚不以為意。他在車站下面放下車子,拉出手巾擦汗。接著他大吃一驚,他發現他的另一隻手裡塞滿了錢,塞滿了銅板和毛票;而遠遠的在車站門口,那位太太紅著臉正向他笑。
「他近來運氣不怎麼好嗎?」
「你說的真奇怪,他怎麼瞎的?」
「這就是人晦氣;因為他不小心,有一天他揉揉眼,中了鉛毒。」
「狐仙早搬走了。牠麻煩夠了果園城,現在搬到別處去了。」
可是我們還得重複一遍:那是個什麼時代呀!十字街上有多少好聲音哪!那時候這地方的中心不在只有三兩座怪房子的火車站那邊,而是在這瀰漫著泥土氣息的城裡。酒樓上震耳欲聾,堂倌們奔走袛應,划拳聲叫囂聲終日鬧成一片;鄉下人在街上穿來穿去,肩上背著沉甸甸的搭褳;藥鋪裡藥臼鳴唱著,用一種無從形容的快樂而又天真的聲調說:「叮叮咚咚,叮噹叮咚!」錫匠在對過用木棒敲打錫葉子:梆梆!梆梆!然後裁開,打成茶壺、茶托、花瓶、燭台;較遠一點,他的老仇敵銅匠用錘子工作著:嘡嘡,嘡!嘡嘡嘡!將銅葉子展延開;預備送客出城的腳驢不安定的動著,項鈴喤啷喤啷響著,它們被拴在一排釘在牆壁上的鐵環上;一個等待僱主的小車伕,臉朝天躺在陰涼裡,忽然破喉大唱:「有為王坐金殿,用目觀看……」讓他儘量的看吧,這和*圖*書個每天賺一百大青錢就無憂無慮的皇帝,讓他去看天上的雲吧。於是一個衙役走過來了,在他面前的是個小地主,大概剛得到傳票。「你老開開賞,」衙役巴結的哼唧,等到錢落到他的藏在長袖子裡的手裡,便歡天喜地高聲說包小地主的官司打贏。可是一匹腳驢意外的壓倒了他,牠發這麼大興,幾乎把地面都震塌的大叫起來,同時所有拴在路口的驢子都應和著叫起來了。真是說不盡的聲音!大劉姐從十二歲起就在這種熱鬧中替她媽守攤,一面做針工,一面聽聽車伕跟驢夫們閒聊。周圍全是熟人,他們買她的花生,高興時候就逗她玩。她在這種空氣中直長到十七歲。
這就是她,就是那個衙役寡婦的女兒,曾經在十字街擺攤的大劉姐。火車叫了,從相反方向開來的火車馬上要進站了,她一翻身——衣服在她滾圓的脊背上扯動著,耳環閃閃的晃著,鐲子沉甸甸壓在手腕上,她翻身走進去了。那麼她又急急趕著跑來幹什麼呢?在她離開這個小城十年十五年將近二十年之後,她媽劉大媽大概早去世了,她的男人可能在她媽以前死了,她自己也入了中年,這個小城裡還有什麼是她忘不了的?沒有人肯解釋這個啞謎。但是,假使她是有兒女的——容寫這篇小文的人說一句——但願他們將來別學他們媽媽的樣子。
「好心的老爺太太,你行行好吧,可憐可憐我這個苦人,給你的小孫孫積點德吧!」
「還有那個小車伕呢?」她失望的說。「那個大個兒,他老躺在涼陰裡,撕開嗓子唱——他叫什麼名字?」
「你知道她今年有多大歲數?」
有一天他意外的拉到一趟好生意。一位太太從車站走出來,一位早已失去少女的清新氣息,甚至可以說,當她羞慚時候也遠不是那股味了的太太,滿身的肥肉和金子:耳環、手鐲,耀眼欲花。虎頭魚紅臉膛,短鬍碴,有強壯的肩膀和腿,拉起這位貴客就朝前跑。
一九四四年
以後那位太太問起藥鋪的掌櫃。原先的掌櫃早已死了。現在的掌櫃是他的侄兒,就是在許多年前虎頭魚抱住大劉姐親嘴時,那個站在櫃檯後面為他們喝采的小郎。
大劉姐躁的滿面通紅,趕緊朝牆角裡躲起來了。她認為直當開玩笑,並不十分在意;誰知道這件小事卻幾乎決定了她的一生。晚上她回和圖書到家裡,劉大媽劈頭就給她一頓臭罵。
「太太,你可憐這個沒有眼睛的人吧!」他說。「我記的你;我永遠也忘不了你……我成天為你的小少爺禱告,保佑他們不生病,保佑他們好好唸書,將來陞官發財——我開舖子時候,你常常來照顧我。有一回你親自來,你定做一對燭台,另外一把小茶壺——你頂小的一位小少爺上學用的,我特意加工,在壺蓋上給做一匹獅子……」
假使有人知道這些談詞全是謊言,他將如何作想?她哀愁的——也許,應是失望的瞅著這個老要飯的,然後轉過去打量十字街。可是現在的十字街跟當年的又多麼不同啊!小車伕、驢夫、腳驢、裕鏈、制錢的時代過去了,和那個時代的各種好聲音一同消滅了。在原先的錫匠店地方,現在另外由人開一家彈花店;先前的划拳叫囂聲終日鬧成一片的酒樓,蒼蠅正結陣飛動,成了個無人聞問的飯鋪。沒有變動的也許只有那個老藥鋪,但就是它,看上去就是它也遠比先前卑陋。她悵然望著這一切,陽光慘淡的照在牆壁上,彈花機器吵鬧的響著,幾個本城的居民——一個飯鋪的夥計,一個小販,兩個去彈棉花的一男一女,都暫時駐足,呆呆的詫異的瞅她,因為在這小城裡,平常極難得看見從遠道來的生疏客人,特別是衣飾華貴的女人。
是民國二年三年或是四年,我不能十分準確的告訴你是哪一年,你去設想那個時代吧。在生活簡單安逸的果園城,就是辛亥革命也不曾驚動它的居民,只一夜間,人家說他們自由了,成了老中國的主人,在他們頭上統治數千年的皇帝倒了。那是個城隍爺趕生日要「出巡」的時代;上元節到處唱戲,到處是鰲山、龍燈、高蹺,到處放煙火的時代;殺人還用馬車載到法場上去的時代;花錢顯得出花錢,人為給太太打副首飾,肩上必須扛兩捆大青錢的時代。那時候自來火還叫做洋火,用機器織的布還叫做洋布,母親嚇唬孩子還說「洋鬼子來了」。就是那個時代,十字街口,錫匠店對過有個零食攤,賣花生、瓜子、麻糖、梨糕、焦棗、山裡紅。擺攤的是個女孩子,生的體面,做一手好針工,名字叫大劉姐,也許是大留姐。大劉姐的母親劉大媽是個衙役的寡婦,一個串百家門的——你明白這幾個字的意思嗎?這就是「水滸傳」和「金瓶梅」上所說的王婆一流人,凡是大戶人家她都跑到,不論違法不m.hetubook•com.com違法的事情她都招攬撮合。她以此為生。
「你仔細為您媽想想,我的小奶奶,我辛辛苦苦把你撫養大,萬一你毀到那個野種手上,你可教我靠誰過呀?」看出一切惡言毒咒所起的作用相反,反而惹惱了她的好女兒,衙役的寡婦最後屈服哭起來了。她明白大劉姐,也許,我們也許應該說她明白自己,她深恐她女兒身上流著自己的血。原來她跟衙役並不是本地人,並不曾正式嫁娶,當初只為不肯認命,背著父母雙雙私奔出來。她自己風流過,但是嘗到風流的苦味風流藥了。況且自從衙役死後,大劉姐成了她最後的財產,猶如獵人捕捉鳥獸,她張上網專心等待一個老浪子,有錢,好色,肯為她女兒補償她先前失去的老本。
「這還是它,太太。」虎頭魚回答說。每個到這小城裡來過的人首先便想起「它」,人跟「它」是這樣熟識,在談話中間,往往把「它」模擬成有靈魂的東西,把「它」當成老朋友,甚至把「塔」的名稱取消,只簡單的,同時也是親密的稱為「它」了。並且「它」是如此重要,據果園城的某詼諧家說,沒有「它」人會不認識這個城,到外鄉去謀生的人會不認識歸路,人家走到這個城的街上還會問果園城在什麼地方的!
大劉姐說話算數,以後她果然不再上十字街擺攤。半年後她嫁了人,滿足了她媽的心願,做了衙門裡一位師爺的姨太太。接著他們離開這個小城,縣官調動了,她媽和他們一道,打扮得真像老太太似的跟他們走了。沒有人想到她當初是否甘心,凡是人家替她安排的她全接受。每逢她打扮的花枝招展出來,到紳士家回拜或去看戲,她的老相識們——那些車伕驢夫堂倌以及小郎們便談論她跟她媽,在背後奚落她們「有福」。
「太太,」虎頭魚說:「現在朝哪邊去?」
十字街轉角上跪著個要飯的,又老又髒,滿身的膩垢,滿身的腥臭腐爛氣味,面前地上放著一口破缽。這就是他,就是虎頭魚所指的,那個把錫塊以及各種無用的舊錫器放到他的鍋爐裡,熔成汁,倒進一塊神奇的鑄版,製造成諸色器物,為各處的新房、客廳、神祠增光的錫匠。聽見有人走過來,他極響的磕下頭去,額顱撞在地上,用一種難以言說的悲苦聲調哭喊:
「那麼錫匠,他也死了嗎?」最後她膽怯的問。
「他怎麼樣?他還活著沒有?」
說話間他們到了十字街。
「這是個古器www.hetubook.com.com,太太,你有空可真該上去看看。」
「比不好還壞,太太。他的雙眼瞎了。」
「你瞧那座塔還沒有倒——這還是那座老塔嗎?」遠遠的她就問,喜悅的在車廂裡直動。
虎頭魚有意成全他,不等他號完,便停住車子向他招呼:
「老師,有個太太在這裡問你的。」
「你說對了,太太。這個壞毛病她永沒有改過。」虎頭魚拉著車子在前頭跑,一面急促喘氣。
車子搖擺著進了城,他們沒有看見十二美女。在十二美女經常坐的大青石上,這天坐著個結魚網的老頭兒。
於是她問起魁爺——那個在暗中統治果園城十五年之久的鄉紳。這真是一種不幸,魁爺早已倒了,不再每天早上出來巡視果園城的市街,享受居民的招呼,展覽他的好相貌了。在他原先的位置上坐著的現在是另外一批人,老狐狸只好冒充自甘寂寞,在他的寶府等待機會了。
她因此深深嘆氣——說真的,這在她真值得嘆氣:人無盡無休地吵著、嚷著、哭著、笑著、滿腹機械地計劃著,等到他們忽然睜開眼睛,發覺面臨著那個鐵面無私的時間,他們多麼渺小、空虛、可憐,他們自己多無力呀!
時間於是過去了。自從大劉姐走後,果園城發生了變化:照例誰也沒留心從哪一天起,這地方的中心漸漸移轉到車站那邊。原是只有幾座怪房子的曠野,現在人家建築了更多更怪更大的房子,形成橫七豎八的街道。根據一種極自然的結果,鄉下人不再為了半斤砂糖進城;他們糴糧食到火車站去,買花布到火車站去,開眼界看熱鬧到火車站去。那裡有專門為他們開設的各種商店行莊戲場。
十七歲是青春開始透露出消息,人們並以此自驕,自信將成為獨立的人的時期。一個傻小子早暗暗看中了她,一個錫匠店的徒弟,名叫虎頭魚的傢伙。兩個人從小就在一處廝混。她心裡當然有數。她坐在對過小攤旁邊,虎頭魚總愛做錯事,有時候錘子錘到手指上,再不然,把錫葉子錘成破布或弄壞旋車,被他師傅痛罵。
虎頭魚一直拉著車子在前面跑。
「你看,」虎頭魚把嘴一呶——「那就是他,太太。那就是錫匠。」
「她還紮實嗎?」那位太太接著問。
「他的錫匠店呢?還開著嗎?」
「錫匠店倒了,快十年了。」
他猜的不錯,這太太正是到城裡去的。
「從前人家說上頭有個狐仙,現在牠還住在那裡不?」
虎頭魚誤會了她的意思,趕急在前面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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