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桑青日記
他們在客廳門口來來往往看熱鬧。
先生扛出門 (丑旦)
五四三二一 (丑旦)
「好哇!」有人突然大叫一聲:「唱一段打鼓罵曹吧!你雖居相位,不識賢愚,賊的眼濁也。不納忠言,賊的耳濁也。不讀詩書,賊的口濁也。常懷篡逆,賊的心濁也……」
鄭先生笑了。「您老放心吧!南屋的流亡學生正在幫忙!他們正把南屋的傢俱劈了當柴燒!」
家綱拿起床上的狐皮襖踩腳說:「這成了個什麼世界!早知如此,就是討飯也要討到南方去!」
我溜進紅花被子。他掀開被子,倒在我身上,渾身上下摸我的身子。我身上突然刺癢。我在他身子下面扭著擦癢。他挪開臉撇著嘴望著我。我拉起他的手就著蠟燭的光看,什麼也沒看見。我的髮根和腳底都癢起來了,我把他一把推開,渾身上下亂抓。
家綱跑過去推開春喜,掀開大紅緞子鴛鴦繡花被。一隻放大的小腳露了出來,尖尖的,打了皺,腳趾扭曲著。
我要個女兒
大鼓、銅鈸、喇叭、嗩吶突然響起來了。幾十個男女踩著高蹺,寬袍大袖,搖著彩扇,和著大鼓、銅鈸、喇叭、嗩吶的調子扭秧歌。
天安門就在面前。我們正站在受傷的獅子旁邊。天安門上掛著五星旗、巨型的毛澤東畫像和標語:「慶祝北平解放!」「天安門是人民革命的聖地!」「天安門燃燒著永不熄滅的鬥爭火焰!」……風沙在旗幟、畫像、標語上打滾。廣場上的人影向著天安門晃動。
「你聽我說!春鳳是我陪嫁的丫頭,我不生育,我以為她生了兒子我可以抱過來了。她一生了兒子就抖起來了!誰有兒子誰就得沈家天下。我急了。找醫生,沒有用,燒香許願,也沒有用。就是不生!民國十四年正月十八,我們常在一起打牌的幾個太太去逛白雲觀的廟會。你爸爸到濟南去了。白雲觀那天晚上開神仙大會。半夜,兩三百善男信女在殿上唸經。唸著唸著,畫燈亮了,鐃呀鼓呀打起來了,神仙下凡了:元始天尊,玄玄上人,通天教主,玄天上帝,金箍仙,烏雲仙,金光仙,白鶴童子,水火童子……大小神仙全來了。金箍仙說我要得子就得借胎。他帶我到四御殿拴走一個瓷娃娃,又帶我到殿後的柴房教我借胎。九個月以後,我就生了你,家綱。我可以和春鳳平分天下了。誰知她又有喜了。我把大寒的葛根研成粉滲在茶裡。她喝了就小產了,流血流死了。家綱,你媽心裡的話全說出來了。你罵我吧,你恨我吧。我心裡障礙全消了。」她突然轉身用手指點我。「青青,我也有話要和你說。你到北平,我第一眼看見你就不喜歡你!你眼睛裡水太多了,你是個妄想顛倒的姑娘。貌似貞潔,心如蛇蠍。你是個連老子也要意淫的姑娘。你是個大剋星:剋父,剋母,剋夫,剋子!家綱,你還要娶青青嗎?」
「你是我家哥哥……」
過來搖你睡
「你認得我是哪一個?」
我們回到床上,突然聽見狗叫,還有人聲和鑼聲。
蔡家莊的幾棟小土屋全是空的。山坡上有一座廟,招牌破了,廟名的金字也模糊了。
一二 (小丑)
「不是春鳳,是青青在這兒。」我坐在炕沿,捶著她的腿。
「我現在只想變個倒馬子的。」家綱說:「背著一個大圓桶,拿著一把長長的鐵鏟子,把地上的糞剷起來往背後大桶裡一扔,哼幾句西皮二簧。」
他扯扯我衣服。
在親民 (老生)
「嗨!」春喜用力點一下頭。
「我的媽!我的媽!她要把我逼死!」家綱跺著腳說:「青青,要走咱們一起走!」
「是呀,小綱。你媽也算是有福的人了。小綱,今年打仗,年過得草草。一張門神就過了年。來年咱們可要好好熱鬧一下子。」
「現在可不能散燈花兒啦!媽。八路進城了。」
「……蔣總統因故不能視事,宣告引退……」流亡學生的無線電在四合院裡大叫。
「青青,有一件事我得告訴你。」
大學之道 (老生)
「你們也是……?這個我倒沒有看出來。」
「……人民解放軍於十二月二十四日收復張家口,殲滅敵人共計五萬四千餘人……平沙雁落大道霜寒胡地風光……華北剿匪總司令傅作義表示,北平城防鞏固,共匪決不敢輕舉妄動……手拉手兒入羅帳,我與你解扣脫衣衫。奴把睡鞋換。今夜晚,用心用意陪侍你。殺人不過頭點地……中共權威人士宣佈國民黨四十三人為罪大惡極的頭等戰犯。蔣介石於元月一日發表求和聲明,提出要在保存偽憲法、偽法統和國民黨軍隊等條件下,與中國共產黨談判和平……」
他向我打手勢,指指我,又指指床。
最後我走到九龍壁。九條彩龍在藍天綠水之間飛舞,玩弄著金黃龍珠和火舌。四周鑲著金黃框子。龍,天,水,龍珠,火舌——全是發亮的硫璃磚鑲成的。九龍壁高兩丈,長二十多丈,從元朝起就立在那兒,已經七八百年了。
「沈二爺,八路打到城根啦!糧食蔬菜進不了城,城內的糧食快完了。我媽囤積了二十袋麵粉、四十顆白菜。政府放了大批犯人,為了省糧食。犯人不肯出獄吶!出來了沒人管吃的,還得用刺刀逼著他們出獄,政府現在大赦大放!日本時代的漢奸全放了,還有好些遊行示威的學生也放了,咱們中國大學就有五六個學生放出來了。有人說傅作義和八路談判和平,要和八路組成聯合政府。有人說傅作義要撤退到西北和馬鴻逵會師。反正北平不會是老樣子了。又有人說……」
杏杏笑了:「沈二爺,南方也要完啦!行政院已經從南京搬到廣州去了。和談代表邵力子,章士釗,一共五人已到了北平!」
我望著春喜:「我到北平後,只看見春喜一個人,總是咧著嘴笑的。」
我到北平之後稀有的幾場雪。
我解開衣領,把金鎖掏了出來。「喏,我貼身戴著的,抗戰勝利,我從重慶回到南京,媽媽就把這把金鎖給我了。」
「聽說我到西苑機場的第二天,八路就佔了西苑。」我說。
「杏杏,」家綱笑了。「報喜不報憂!咱們在這兒好好的,你一來就放連珠炮爆出一大串壞消息!請問,你在哪兒收集了這些謠言?」
他的手在我肚子下面突然停住了。他問流亡學生是不是那樣子摸我身子。我又重複了一遍:過去的事我早忘了。他說他腦子裡有鬼:摸的是我,想的是他。
「老太爺把新房都準備好啦!給你戴的花兒都買好了!」
「海棠花來海棠花,反被軍爺取笑咱。忙將花兒摔地了,摔了它踏了它,從今後不戴這朵海棠花。」
「……桑府世代書香,桑小姐自是賢慧人。我引用女兒經幾句話作為贈言:『夫君話,就順應。事公姑,如捧盈。修己身,如履冰。』最後恭祝新郎新娘琴瑟和諧,子孫綿綿。」
「媽,這些手飾馬上就要埋起來了。我在想,您的翡翠青蛙戒指……」
在明明德 (老生)
「這是一隻紅鳳,兩顆小黑眼珠子兒,張著小翅膀兒,小尖嘴兒銜著一排紅繸子。小綱,你媽是鳳冠霞帔,用花團錦簇的轎子抬進沈家的呀!」
杏杏馬上用鳳姐的腔調接了過去:「我認得你了。」
睡著就不怕了
「我早下決心了。」
她躺在地板上笑了,把褲子往下扯,露出一半臀部,拍著臀部說:「你媽有一寶:好身子。上了年紀,身子乾了,這一塊肉還是好好的。就是這麼一塊肉,不知造了多少孽。你媽和你爸一筆爛帳兩相抵銷了。你不同呀!家綱,你媽這一輩子都是為了你呀!你……」
走到好地方生孩子
線頭一盞燈籠亮起來了。
所有棍子上的人頭向狗撲過去了。只聽見嘣嘣嘣棍子一齊打在牆上。
殺呀! (小丑,丑旦)
「我一天不如一天了。」
他走過來坐在我旁邊,為我解衣服扣子,他解開一顆,我就扣上一顆。
「別打斷我的話!」
跨院門。
「不用亮,青青。我可以講給你聽。我媽挽一個元寶髻,戴一朵玉蘭花,額前一抹瀏海,黑緞子旗袍,喇叭袖,寬下襬,白絲圍巾,金絲眼鏡,拿著一本精裝洋書,站在小橋流水前面,踮起一隻腳,要走又走不了的樣子。」
「錢媽兒子告咱們剝削勞工,把錢媽折磨死了。他要分一半四合院,還要咱們出錢安葬錢媽。」
炮打得更密了。四合院的窗戶震著響。有幾次大門也震開了。風沙也大起來了。
「你的喜期快到啦!你要享福啦!我怎麼辦呢?沒人搥腿了。你要好好侍候萬老太爺呀!」
一二三四五六七 (小丑)
「他也許沒到北平呢。您別想得太多了。」
「春喜。」沈伯母朝牆喊。
棍子沉沉打下去。
「現在我才知道,南方、北方,全是一樣的亂。」
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丑旦)
買供花兒來,揀樣兒挑!
轟轟兩下很大的炮聲。禮堂的門來回擺動。
「那咱們就要百家姓的第三姓吧!」一個大學生模樣的人拉起他身旁坐著的一個女孩子的手。
「小綱,眼不見心淨。何必去看八路呢?」
一幅巨大的毛澤東畫像,額頭被風吹得直搖晃,在風沙中現出來了,畫像頂在一群青年頭上。他們全在廣播車上。
「那姑娘什麼都好,就是有些水性楊花。家慶在家的時候,她勾引家慶。現在她和小綱不乾不淨,你知道嗎?」
四三二一 (丑旦)
家綱用長長的指甲在腳背、腳踝不停地掐著。
天很黑很靜。正院裡一棵老槐樹,彎彎的,比天還黑,沒有花,向天伸著幾根枝椏。
「北平解放是遵照中國共產黨八項和平條件,以和平方式結束戰爭第一個好榜樣!北平解放加速了人民解放戰爭全國勝利的到來……」一團影子在風沙裡晃來了。
垂花門。
革命的鮮血結出了鮮艷的果子!
我跟著家綱走到院子裡。地上結了冰,天很黑。七八個流亡學生拿著棍子扁擔,向著牆角一團黑影子打過去。黑影子在兩個牆角之間來回跑著哭。另外七八個流亡學生站在一旁拍手叫好。
「你現在做一世祖,可要老婆兒子了!在路上,你真會裝蒜!嘿!活像你女人是條蝗蟲,離得遠遠的!我可早就看出來你們是小倆口!」
「嘿嘿!俺倒想那麼一隻大蜜蜂!」
「好吧,你們走吧。」老太太說,「我就聽梅蘭芳的《霸王別姬》吧。」
很大的風沙,平地滾起。一會兒工夫,人也好,東西也好,用手一碰,全成了沙——整個北平城化成沙了。天安門前的公安街、棋盤街、司法部街和兩旁的東、西長安街,到處
和圖書
是人影在沙裡晃動。共產黨的廣播叫遍了沈家四合院。東廂房的流亡學生扯下門鈴的電線裝成了無線電。
「你可要把你媽打扮成個花旦嘍。」她對牆笑了。「過年五花八門可多著啦。臘月二十三晚祭灶。三十夜迎灶王迎喜神。正月初二祭財神,初八散燈花兒,謝祖先蔭德,保祐一家人清吉平安,十三到十七就是燈節了。咱們要買一盞好看的琉璃蓮花燈掛在大門口……」
我的結婚禮服是向杏杏借的一件大花大朵絲絨旗袍。杏杏把我長長的頭髮梳成一根根油條吊在肩上。她說那是歐洲貴婦髮型,正好托出我古典的尖削臉,我右耳墜上的一個小缺口也給油條遮住了。左眼下邊的一顆痣在塗過脂粉的臉上顯得更黑了。杏杏攙著我從跨院走到禮堂。
「你們這些學生,無法無天!」家綱站在上房門口大叫:「你們佔了南屋,現在又佔東廂房了!政府規定強佔民房者要以法嚴辦!」
胡同裡又吆喝起來了:
「毛澤東萬歲!」
「家綱,我從來沒去過天壇。」
「別動!我要說話!你爸爸和春鳳回來了。我和他們說了半天話。我撒了一輩子謊,我也聽了一輩子謊,現在我可要說老實話了。家綱,你媽對不起你,你媽把你捏死了。你媽不要你成龍成鳳,只要你平平凡凡跟你媽一輩子。你媽存心把你壓得低低的,說你臉軟呀,吃不來苦呀!你媽慫恿你和丫頭胡鬧、看著你和杏杏睡覺!我明白你和她們不認真!我給你爸爸收上春鳳也就是要把他捏在手裡。現在你對青青可認真了。你們在一起有說有笑的時候,我就一個人躺在床上流淚。我在青青面前破壞你。你要我放生。你說你不能跟我一輩子。我說你媽為你守了一輩子,就是你爸爸過世以後,也還有人對我好。你說你倒希望我再嫁!我打了你一耳光。你到青青房裡去了。我抱著你脫下的棉襖哭了一夜,我捏自己腳,就像你那樣子捏法,就像你爸爸那樣子捏法……」
「……歡迎強大的人民軍隊進入北平!人民解放軍是祖國和平的保護者!是祖國社會主義建設的保護者……」聲音大起來了。風沙裡,仍然只有聲音,看不見人。
「願意。」
「青青,原來你不是處女!」他鑽進我身子,冒出了洞房花燭夜裡第一句話。他咬咬牙——他先開口說話了,他要倒霉一輩子。
南屋兩間下房,在垂花門外,住著二十幾個從太原逃出來的學生。太原被共產黨包圍半年了。南屋東首是大門。
北平通外界的鐵路、電話、飛機全截斷了。
從天津一路同車的男女十二人,一個個拎著行李走到棧房。棧房土牆上描著很大的黑字:
「青青,我還是要個兒子。」家綱在我背後湊過來低聲說。
「媽,您那個翡翠青蛙戒指呢?」
「大門給那些學生拆了一扇當柴燒了。」杏杏低聲對我說。「老太太那樣子說下去,咱們看不成遊行了。」
轟——轟——沉沉兩聲在南方天邊響了。
「我有喜了。」
「……北平恢復和平。傅作義發表和平聲明。自元月二十二日起傅作義率領的二十餘萬軍隊開出北平城外,聽候人民解放軍改編。平津戰役終告結束……」
君不君 (老生)
一二三四五 (小丑)
家綱走到他面前了,把火柴遞給他。
狗仍然叫著。
「是,媽,都在您面前。」
隔壁打米 (丑旦)
「我知道。我早看出來了。」
睡不著。
家綱打開爐子的門,扔了一鏟子煤進去。火又竄起來了,越竄越高,要竄到爐子外面來了。他連忙把爐子的門關上了。窗紗上映著槐樹向天伸手的影子。
我沒有動。
啊——我們全叫了一聲。有人咳了一泡痰,呸的一下吐在地上了。有人罵了一聲他媽的——絆在石頭上了。前面燈籠的光舉起來了,照著後面人的路。
家綱帶著我走到廟後堆稻草的小棚子裡。他第一次說我的確有個好身子。
「媽,咱們非走不可了。再不走就看不到遊行了。」
「杏杏,八路來了你高興嗎?」
內城。
大門。
吱——吱——炮彈一顆顆從四合院頂上刷過去了。
「我和她剛訂了婚。」
「媽,您腳背掐出了血,不疼嗎?」
「不參軍就是反動。分得了田要參軍。」
「喂,不知道共產黨渡江沒有?」
「沒油了,媽。」
「玉鐲子。」
我們全退到天井裡,大殿上只剩下新郎和新娘。
我聞著兩腿之間濕濡濡的氣味只想嘔吐。我拉起他的手放在我乳|房上。他又順著我身子摸下去。
吃子勿響 (丑旦)
「你把東西收拾好,明兒一大早我來接你。」
窗子底下發出了人聲:「新郎新娘,恭喜恭喜!今日是沈府大喜,不鬧不發。咱們是天南地北湊在一起的皮影子。豬八戒,孫悟空,鐵拐李,鍾離,雷公,狐狸精,白蛇精。咱們有頭沒身子,人是有身子沒頭。」
「好啦!好啦!小綱,別說下去了!耳不聞心不煩。」
十二個陌生人,睡在一張大炕上。我一邊靠牆,一邊靠家綱。十二個人全不講話。我已經六天沒講話了,我非講不可了。我把家綱的手從被子裡拉出來,在他手掌心裡畫字,我們就在手心上談話。
「那才是最隆重的儀式!」
「誰?」家綱問。
「春喜!」
流亡學生來來往往把行李搬進東廂房。
「不去也罷。天壇、中南海、太廟、孔廟、雍和宮,全住上四面八方逃來的難民。往日的聖地神廟全污瀆了,我夢見的天壇可還有一小塊乾淨地方。」
偷米換糖 (丑旦)
家綱和杏杏爭著對我這個外鄉人談天安門:
「好。」
台灣
家綱仍然趴在我身上,頭吊在我肩上,一下子斷了氣。
我的身子縮成一團。
「杏杏,你饒了我吧!別說了。」沈伯母躺在炕上對著牆說。
「對不起!北平人逃不出去了!南方人也逃不進來了!」
家綱關上門。
「家綱,我想回南方去。」
春景兒天,一口薄薄的棺材抬出了四合院。我和家綱也沒有披麻戴孝。老太太葬在西直門外黃土坑。
「別去看了。小心碰著家慶。」她盯著我們看了一會兒。「小綱,青青,杏杏,你們都在我面前嗎?」
他逼著我講瞿塘峽裡流亡學生的事。我說過去的事我早忘了。我說從洞房花燭夜起,我就下了決心,就是滾刀山,我也和他一起滾;就是守寡,我也守一輩子。他說洞房花燭夜不應該想到守寡,而且,他先開口說話,這一切全是不祥之兆。他從我身上翻過去躺在床上。
他把我一把推倒床上,把我衣服脫得精光。他自己也脫得精光,衣服扔在地上。
「有人來了。家綱回來了吧。」
「那就坐著等天亮吧!」
「他根本就沒來過。」
「媽,咱們就剩一點煤了。」家綱走進屋。
「八路還遠著吶!打炮也不會只打兩下呀!大概是什麼地方爆炸了。」
哪兒安全
「八路炸的嗎?」
「啊,春鳳不在這兒。」她仍然臉朝牆躺著。「家慶在這兒嗎?」
「您——打燈籠的人留著用吧。」家綱把火柴塞在他手裡。
我問他們打狗幹什麼。
蔣沈韓楊 (老生)
「認了。」
五龍亭。
父不父 (老生)
「杏杏!」家綱盯著她望著,「你一個姑娘家,如何知道外面許多事,你……」
青年學生。
她沒有回答,望著她兒子手裡的腳,過了一會兒才說:「小綱,你用指甲掐掐你媽的腳。」
「哪一天才好得起來呢?兩年來藥不離口,口不離藥。看醫、吃齋、求籤、許願,全沒有用!」
「今兒晚上就結婚吧!」趙大爺從地上跳了起來。「大殿是新房,泥地是新床。在大殿上打滾翻觔斗吧。衝著菩薩撒撒野!天皇,地皇,人皇,全管不著!主婚人,證婚人,介紹人,去他媽的蛋!全不要了!」
我一走進家綱的房,就看見他和杏杏擠在一張椅子上。杏杏坐在他腿上,他的手插在杏杏敞開的衣襟裡。他們倆突然站了起來。
我和家綱從客廳跑進他媽的房。她躺在地板上,眼睛出奇的亮,定定望著我們。
「……華北剿匪總部宣稱:我軍五萬餘人已安全撤退塘沽……」
他轉來的時候,杏杏連說帶笑地講著她爺爺和春喜的事。春喜肚子大起來了。老太爺卜卦:春喜必生貴子。老太爺一高興,搖頭擺尾說:「六十成親,八十做壽——還有二十年好風光。」
錢媽和兒子到沈家來要求分一半四合院。沈家又只好給了她一兩金子。
甜酸兒的大海棠啊,拉掛棗兒!
「青青,咱們就在元旦結婚吧,今兒是十二月二十號了。啊,不,不,不能在元旦結婚。自從圍城以後,報上的結婚啟事也多起來了。元旦是結婚的日子,只怕連禮堂也找不著。咱們就在除夕那天結婚吧,越快越好。媽,您說好嗎?」
沈家住在西城太安侯胡同一幢四合院裡。
「我有什麼高興的?我不怕就是了。」
我前面的人嘿嘿笑了兩聲。「俺早看出你們是小兩口。」
裝甲兵。
「……黃忠聞聽勒坐驥,用刀一指喚『關公』!而今明明大漢的國運敗,你看這群雄四起亂縱橫……」
回不去了
「小綱,你把你媽的樣子記得那麼清楚!過了這個村兒就沒這個村兒啦!小綱,你猜我手裡捏的是什麼?」
幾個流亡學生從南屋裡走出來,把門神撕破了。鼻子。左眼。右眼。嘴。胸膛。肚子。腿。一片一片撕破了,扔在結冰的地上。
東廂房的鄭先生到上房來了。他突然來說他們一家四口第二天要飛到南京去了。他有一個姓孔的朋友要帶著家眷從南京飛到北平來。鄭家去住孔家在南京的屋子,孔家來住鄭家在北平的屋子。他問沈伯母是否答應孔家住東廂房。
「死(喜)歡他什麼?」
噹——
一對大紅燭就點在那張書桌上。爐子裡的火很旺——家綱跑了一下午才買到一簍煤,特為辦喜事用的。
我在南京啟德機場上飛機的時候,航空公司的人又向我重複一遍:北平城已經被共產黨包圍了。所有的人向南逃。
「趙大爺,請問,趙大娘呢?」
「家綱,你到底為什麼要娶她呢?」
「夜深了,小綱,把你媽的手飾箱埋到地下去吧。」
沈家門鈴啞了。
炮停了,燈亮了。
「啊,油光水滑的一隻青蛙,就在黑地裡也看得見。青青,我給你把戒指戴上吧。你的手伸給我吧。」
我們十二個人在大殿上歇下來了。千手佛仰臉倒在地上。送子觀音抱的孩子斷了頭,只剩下彌勒佛笑呵呵的。我們點亮佛燈,打開行李卷,坐在地舖上啃乾糧。大殿上熱鬧起來了。
「擁護毛主席八項和平條件!懲hetubook•com.com辦戰爭罪犯!廢除偽憲法!廢除偽法統……」
家綱笑著說:「所以你往北跑。我和杏杏要往南跑。」
「是呀,媽。您還看見過御花園裡瓊花開花呢。北京只有一枝瓊花,每年只開一次。牡丹是富貴花,瓊花是太平花,您全看到了。」
突然,一陣狗叫,從大門外一直叫進垂花門,夾著人的叫嚷。狗叫進了正院。叫聲拉長了,拉成了細細的哭泣。
「現在你把狐皮襖送人都沒人要啦!」
在止於至善 (老生)
「勞駕,誰有洋火?」打燈籠的人問。
「呸!我才不稀罕!」杏杏扯下紅圍巾,向家綱瞟了一眼,吊梢眼總有要笑的意思。「沈二爺,回你的黃圈圈裡去吧!青青,你也來唱一段吧!」
「好。和往日一樣,春景兒天去崇效寺看黑牡丹。武則天擊鼓催花都不肯開的黑牡丹,我可看見過開花了。」她笑了一下,又轉身朝著牆。
他進來把房門關上了,扣上了。
周吳鄭王 (老生)
「青青,別到院子去。危險。」
「老太爺可不會變卦,他還要春喜早日過門呢!他說時局越來越壞,八路進了城,春喜就不能過門了。本來還要請兩桌客熱鬧熱鬧,現在客人都不能來了。有的突然到南方去了。有的要從四合院搬到三合院。有的要在東單擺地攤賣東西。有的還在亡命找飛機。老太爺叫我過來問伯母:春喜可不可以明兒就過門?」
家綱拿著電筒在新房每個角落和床下照了一遍,又到跨院每個角落照了一遍。
「什麼也沒看見。沙太大了。」
兒子叫耀祖
「喂,喂,你們這些唱戲的,說書的,唱大鼓的,唱山歌的,全停下來吧!這邊有人講鬼故事啦!」
「小綱,天一下子黑了。點燈吧!」
人民解放軍從風沙裡走出來了。
走進房的是杏杏。「伯母,我特地來告訴您一件事,你知道了好防備。我親眼看到的,就在王府井大街。街上從前貼國民黨標語的地方,現在全換上了共產黨的標語。一個穿得很闊氣的太太,披著狐皮大衣在地上爬。一群學生圍著她扭秧歌,對那女人指指點點說:『新中國的人不|穿獸衣,只有四腳爬的獸才有獸皮。』伯母,我知道您有好些皮貨,您千萬別穿呀!院子裡的學生就說這個四合院是不准人穿狐狸皮的。」
「開開心不也挺好嗎?北平哪兒也不能去了。……到處是軍隊和難民。」
飛機在白雲上面飛。
一二三 (小丑)
「媽,八路還遠著吶!」
片片長江在四合院裡飄起來了。
我的過去也挪在白雲下面了。
叫囂在風沙裡捲走了。
「家綱,我可不是共產黨!」杏杏也盯著他,牽起一邊嘴角笑。「我想當共產黨還當不成呢!成份不純!但是,世界變了,咱們就得重新學習,重新做人,不然活不下去呀!人民解放軍北平軍事管制委員會已經成立了!各種討論小組也成立了。外面每天都有討論會,遊行,演講。昨日就有二十萬人在天安門開會。現在工、農、學、商,不論是什麼人,都忙得不得了!你沈二爺還在家裡抱著舊皮襖,不知道把它怎麼辦呢?」
院子裡到處是毀壞的古玩字畫。《長江萬里圖》撕破了撒在地上,竹雕筆筒裂了口。青花鬥彩葫蘆瓶破成了兩半。掛軸、字帖、經書有的濺了泥,有的撕破了。只有院子角上一尊泥塑的《愚公移山》還是完整的:老頭兒身穿黃衣,腳踏芒鞋,腰裡紮著白色搭袱,左手撩起長長的白鬍子,右手握著一把粗短的黑斧頭。小孩兒白衣藍褲紅圍兜,背著黃簍子——一老一少站在岩石上昂頭向上望。
「嗨!」
坦克車架著機關槍和大炮,後面跟著救護車和吉普——幾百輛車子,全是美式裝備,在天安門前面沉沉開過去了。士兵六個一排,全副武裝,打皺的臉,定定的望著前面,沒有表情,很年輕,也很衰老,向著飛龍走獸守護的天安門走過去,在風沙裡消失了。一排又一排的士兵從風沙裡走出來了。
春喜又坐在炕沿捶著沈伯母的腿,仍然咧著嘴笑。
介紹人致詞。他首先「鄭重聲明」,他是臨時給人拉上台當介紹人。講到「台」字,他四周望望,低聲補了一句:「沒有台,戡亂期間,一切從簡。」
我仍然沒有動。
「腦子不聽使喚了,我不要想的,它偏要想。欠別人的,虧別人的,全想起來了。青青,你恨我嗎?」
我和家綱躺在床上,聽見狗皮擦石板的沙沙聲——人把狗的屍首拖走了。
「好。」
「老太爺這些日子眉開眼笑,誇我媽是孝順媳婦。時局不好,家裡的字畫都收起來了。老太爺把《萬綠叢中一點紅》的大壁畫又拿出來掛在大廳上:汪洋大海,紅日東昇。他說掛那幅畫有雙重作用,那是元朝以畫取士得中鰲頭的一幅畫,含有吉祥的意思,顯得喜氣洋洋;八路來了呢,那幅畫又正迎合八路的意思。青青,」杏杏突然轉向我,「我真羨慕你,你可以一人從南方跑到北方。南方到底開明一點兒。我從來沒有到過南方,我一直想到南方去。我一想到南方就想到柳樹。」
「打死那畜生!」流亡學生嚷著。
牠在兩個牆角之間跑來跑去,最後鑽到床底下去了。狗在床底下歇斯底里地叫,背頂著床棚子亂扭,牠也沾上地板上灑著的毛茸茸的東西。
家綱翻身跨在我身上。
共產黨在城外。
「只看得見一個黑影子。」
「……你看我頭上也是龍,身上也是龍,左邊也是龍,右邊也是龍,前面也是龍,後面也是龍。渾身上下是九條龍啊,五爪的金龍……」
賀客十三人。杏杏、她母親、萬老太爺、春喜,一家四口全到了。春喜有喜了。
沈家辭退了錢媽,給了她三個月工錢。錢媽提到太太的手飾,她得了一根金鐲子。錢媽又說她上了年紀,太太突然把她辭掉,叫她到哪兒去呢?她侍候了太太十一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太太應該再賞點兒什麼。她又得了一件羊皮襖。
她右邊的乳|房貼著他的胸膛,正好照著月光。
「南方姑娘哪會唱戲?」沈伯母代我答話了。
先生摜倒 (丑旦)
「我的皮貨有的賣了,有的送人了。還有一件狐皮襖沒賣掉。唔,我搭在床頭,我起來就披一下。杏杏,你說我怎麼辦呢?」
「勞駕,老鄉。」他把火柴還給家綱。
「一點兒也不錯,青青。我摸著的是我這輩子最光彩的日子。現在是破風箏,抖不起來啦!」
送財神爺來啦!
「春喜,你喜歡那老頭嗎?」家綱笑著問。
「青青,昨兒晚上我夢見你在天壇。」
「九龍壁倒了!九龍壁倒了!九龍壁!倒了!倒了!」沈伯母臉朝牆躺在炕上恍惚地說。
「你這麼一說,我也高興一點了,小綱。」
「別說那話,媽。您躺得太久了。您好了,咱們陪您出去逛逛。」
走到哪天為止
家綱在大白天找來打鼓兒的。紅木傢俱,皮貨,綾羅綢緞,畫卷掛軸……沈伯母和打鼓兒的講好價錢,賣的錢正好買四袋麵粉和二十棵白菜。
「那是二十年以前的事啦,媽。今天是民國三十八年二月三號呀!咱們住在西城太安侯胡同。八路進城了,咱們去天安門看看,好知道八路究竟是什麼樣兒?」
「……妾乃西楚霸王帳下,虞姬是也,生長深閨,幼嫺書劍,自從隨定大王,東征西戰,艱難辛苦,不知何日才得太平……」
我朝鄭先生點點頭:「徐州丟了!共產黨馬上就要渡江了!我才從南京逃到北平來的。」
七六五四三二一 (丑旦)
「好,好極了!小綱,別停!」
「媽……」
?
他在屋裡走來走去。他不能說話。新郎先開口就先死。他的影子在牆上跳,跳到牆頂就突然變大了,在天花板上撲過來。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小丑)
「這兒有!」家綱回答。
美麗的島
「青青,那只是謠言,還沒有證實呢。」家綱說。「這些日子謠言滿天飛。頤和園有八路啦!多寶塔倒啦!孔廟大門前的玻璃牌坊毀啦!天壇的柏樹林要拔掉啦!雍和宮的金佛給人偷走啦!臥佛寺……」
狗不叫了。
「嗨!」春喜的嘴咧得更開了。
「你和伯母講的,我全看見了。」
「媽,您別發愁,北京是帝王之都,逢凶化吉。蒙古人、滿清人、八國聯軍、日本人,全吞不了北京!北京反而把他們吞了!」
「在那北京城內,有個大圈圈,大圈圈裡有個小圈圈,小圈圈裡有個黃圈圈。我就住在那個黃圈圈裡面。」家綱學著《梅龍鎮》上的正德皇帝說白。
「從今以後,對杏杏要小心。」他低聲說,摸著狐皮的毛。「她也許是共產黨的外圍分子。」
雙虹樹。
唱的人全靜下來了。只聽見有人講著:「于生和綠衣女巫山雲雨之後,于生請綠衣女輕歌一曲。綠衣女笑說不敢。于生又和她溫存一番,堅持她輕歌一曲。綠衣女說不是她吝惜,只為怕人聽見。她放下羅紗帳,靠床輕輕唱起來:漢水竭,雀高飛,飛來飛去何所止,高山不及城郭低。她唱完下床,窗外,屋角,四處察看。于生笑她膽小,要她上床,又和她溫存起來。但綠衣女悶悶不樂,不肯盡歡。于生不斷要求,才又巫山雲雨一番。五更時候,綠衣女披衣下床,走到門口又折回來了,很是害怕。于生送她到房門口,望著她穿過迴廊,突然聽見她叫救命。于生跑過去,沒有看見人,只聽見屋檐發出哎喲的叫聲,細看之下,屋檐有張蛛網,叫聲就從那蛛網發出的。再一細看,一隻大蜘蛛捉住個東西。于生把蛛網打破了。一隻綠色的大蜜蜂掉在地上了。」
一二三四五六 (小丑)
公務員。
「小綱。」,沈伯母笑了。「不准嚇唬她!」
皇城。
「我是哪兒來的呢?」
客廳的門打開了。很大的雪片在門框裡紛飛。槐樹枝子吊著白色小冰柱子。一隻烏鴉停在槐樹上,一動也不動,結成黑色的冰了。
「……在八年抗戰之後,繼之以三年內戰,不僅將抗戰勝利後國家可能復興之一線生機毀滅無遺,而戰禍遍及黃河南北,田園廬舍悉遭摧毀荒廢,無辜人民之死傷成千累萬……」
「青青,別搥了。好好兒坐坐聊聊吧。兵荒馬亂,你到北平來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歡喜。在南京我一看見你那小樣兒就愛得不得了。我就對你媽說,咱們兩家成了親家就好了。我給你小金鎖也就是那個意思。打了這些年仗,你和小綱又在一起了。人生萬事,都是個緣法。再說,我也老了,也巴不得早娶媳婦兒早抱孫。咱們這一房就剩小綱了。家慶當了共產黨,也算不了沈家的後人了。小綱告訴我,他要馬上娶你。知子莫如母,有些話我得向你交待清楚。我小綱是安份守己、心純忠厚的www.hetubook.com.com人。五個手指伸長了都有個長短,小綱從小嬌生慣養,沒受過折磨。你嫁了他,遇事還得讓他一點兒。他什麼都好,就是有一個毛病,和他爸爸一樣,喜歡拈花惹草。我像樣一點的丫頭全給他父子倆糟蹋了。後來我才買個傻丫頭春喜。我防了老子又防兒子,啞巴吃黃蓮,苦哇!你知道杏杏到咱們家串門子為的什麼嗎?」
北平。天津。靜海。青縣。滄縣。東光。德縣。平原。禹城。濟南。章邱。青州。朱劉店。
他把我輕輕推倒在我房間的沙發上,脫去我的衣服。我突然在沙發上坐起來了:「不行,家綱。你應該尊重我。」
「您會有那麼一天。我要生一大群孩子。」
「只有環丘的壇面還是乾乾淨淨的漢白玉石。只有壇面上面的天空還是乾乾淨淨的藍。青青,我就夢見你躺在壇心,一|絲|不|掛,望著天。你太乾淨了!我非對你撒野不可!我們在壇面打著滾,叫著。天地之間到處是你我的叫聲,天地之間只有你我兩個赤條條的身子纏在一起。」
轟的一聲炮響,大門震開了,風沙捲進來了。
她突然轉身拉住我的手。「青青,你有喜吶!那我就放心了。現在榮華富貴我全不想,我只想一大群兒孫圍在我面前。不,不,全圍在大廳上, 一人托一盞燈花兒,一長串燈花兒,像一條大火龍。」
「對不起!天太冷了!咱們要生火!」
「人民法庭怎麼判決呢?」
大廳有腳步聲。
「媽,您今天好些了嗎?」
「死(喜)歡。」春喜仍然咧著嘴笑。
「過年啦!送財神爺來啦!」賣財神紙馬的在垂花門內叫起來了。
「我反對呀!咱們家只有兩個兒子,要是有老三、老四、老五、老六、老七、老八,她全要勾上!我告訴你這些話,你心裡就有數了。你嫁了小綱,他規規矩矩,是你福氣;你不規矩,你心裡有數也就不那麼苦了。那種苦我是知道的,我是過來人,我……」
家綱走進屋。杏杏把剛才的故事又講了一遍,還學著披狐皮的女人在地上爬的樣子。
君不君、程咬金 (丑旦)
新房在跨院。房裡有一張床,一個書桌,一個櫥子。其他傢俱早賣給打鼓的了。長條書桌是家綱父親用過的,上面仍然擺著他的東西:大理石筆架,兩排筆筒插了十幾支大大小小沒沾墨的毛筆。白銅雕花墨盒有兩塊沒沾墨的白絲棉。一札信紙印著紅字「苟安齋」。
我要個兒子
玉米花兒喲!糖炒豆兒哦!
「呸!在這兒誰談打仗,他娘就該╳!全中國就剩下這點屁股簾兒不打仗!多好的月亮!多好的月亮!多好的春風!廟外坡兒上的樹抽出嫩芽兒了。」
先生抬得 (丑旦)
「晚香玉。」
「媽……」
玉米花兒喲,糧炒豆兒哦!
「小綱,手飾箱就在我枕頭邊上。我把手飾清理一下,你就把手飾箱埋在地板底下去吧。」
「我的兒!這才是男人!你和丫頭、杏杏鬼混,就是要做男人,對不對?你可一直沒逃出你媽的手掌心……現在你是個男人了!你……」
「人人都去了,伯母。」杏杏說話了。
她臉朝牆躺在炕上,大紅花被子露出細細的灰色麻花髻。錢媽剛為她梳了頭,拿著痰盂出去了。春喜坐在炕沿為她搥腿。
燈籠又點亮了。
她兩天沒進飲食了。
「我們只看見半邊臉,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他。」
「山那邊好地方,一天到晚忙又忙,你要吃飯得工作,無人為你做牛羊……」
〈北平.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一九四九年三月〉
「……新華社元旦十四日電:中共中央毛澤東主席已拒絕蔣介石元月一日的和談要求。毛澤東同志聲明在八個條件的基礎上進行和平談判:(一)懲辦戰爭罪犯。(二)廢除偽憲法。(三)廢除偽法統。(四)依據民主原則改編一切反動軍隊。(五)沒收官僚資本。(六)改革土地制度。(七)廢除賣國條約。(八)召開沒有反動分子參加的政治協商會議,成立民主聯合政府。人民解放軍廣播電台在天津發音:人民解放軍已於本日解放天津,活捉天津偽市長杜建時及國民黨警備司令陳長捷等人。天津市郊十幾個村莊現仍在大火中……」
「治家之道首在不聽信婦人之言,不薄父母,家門和順,雖逢亂世,自有天倫之樂……」
「哩格噥咚,哩格噥咚……」
我們用刷子互相刷著身子,又用刷子刷床。
「告訴你,北平城有二十幾萬軍隊。又有三四百犯人釋放了!一家人住一幢四合院的日子過去啦!」
我在沈家仍然是個外鄉人。
車上的人每站下車,受共產黨檢查。同樣的動作。同樣的問題。同樣的回答。一個個人走上前去,向八路幹部交上路條,平舉兩手,向後轉。叫什麼名字?哪兒出生?到哪兒去?為什麼去?幹什麼的?諸如此類的問題。
「省著點用吧,圍城還不知道有多久呢。小綱,我剛才和青青談到你們倆的婚事。」
我告訴他我已訂好了回南方的機票:他媽早將實情告訴我了。
「什麼儀式也沒有!只有床——不,下地睡覺!」
錢媽一走,流亡學生又佔了西廂房。他們又在院子裡殺了一隻狗表示慶祝。
「家綱,我在聽,在看。」
「扔到糞坑取去!」家綱抱著皮襖往外走,對我丟了個眼色。
「誰呀?杏杏!」
「不是那意思。我是說,只怕他要來鬧什麼階級鬥爭、掃地出門之類的事。」
「錯了。你周歲抓周的玉羅漢,我在哈德門外的曉市兒買的。我把玉羅漢縫在帽子上,你戴著照了張像,光著身子,坐在薄團上,笑得像尊小彌勒佛。」
「你是白雲觀的神仙賜的……」
「我不行了。」
「好人家來好人家,不該頭戴海棠花。扭扭捏捏令人愛,風流就在這朵海棠花。」
「好主意!」
我和家綱裝著陌生人,他是山東賣布的,我是徐州賣油條的。我們分坐兩節貨車。平津鐵路客車已通。津浦鐵路只通貨車。結婚戒指和半邊玉辟邪全留在北平了。
「當然好!媽給你把戒指準備好啦。小綱,你拿去吧。」
甜醉兒的大海棠啊,拉掛棗兒!
……
先生埋泥潭 (丑旦)
城門打開了——逃進城的難民又逃回城外。每天有四五千人在城門等待出城。
「就是和丈夫上床,也是很髒的事。」
「你會包餃子嗎?青青。」杏杏問。
步兵。
沈伯母躺在炕上連連搖手:「您行行好吧!鄭先生!那些東西趕快拿走!八路來了,那些東西算在咱們帳上了。咱們自己一大屋子的傢俱皮貨古董還沒處扔呢!」
「疼才好!我剛才看你手裡的腳,看著看著,不是我的腳了。」
我和家綱急忙到上房去看他生病的母親。
安全第一
他們拍手叫好。
「你找別人取樂去吧!好不容易我給她找了個主!她要是不肯走了,我就把她嫁給你!青青!」沈伯母突然轉身望著我。「你小時候我送你的那把小金鎖還在嗎?」
打燈籠的人停住了,讓後面的人走過去。「小心,大爺,有個坑。小心,老鄉,坑。小心,大娘。」他站在黑地裡扶著人走過去。
「死(喜)歡。」
「死(喜)歡。」
小跨院成了我住的地方,本是家綱父親生前的書房。小小青石板院落,孤零零吊在四合院角上。
「這點俺姓趙的還沒想到,俺還是個王老五。」家綱左右掃了一眼,看看我的腰,笑著說:「我才可以做一世祖,我老婆有喜了!打燈籠的人姓趙!我就姓錢吧!」
一二三四 (小丑)
炮聲突然停了。
「不是您的腳,是誰的腳呢?」家綱笑了起來。
天下雪了。很細很細的雪,在空中浮游——
「歡迎人民解放軍進入北平!歡迎人民解放軍進入北平……」非常清晰的女廣播員聲音在遠處叫起來了。
院子裡有劈劈啪啪的聲音。
「你哥!」
夜又深了。打鼓兒的把東西抬走了。
雙喜金字在正中間,兩旁各掛兩幅喜帳。長條几鋪了紅毡氈,上面點了一對大紅燭——結婚禮堂就在沈家客廳。
家綱說:「我是不逃的。上次打仗是中國人打日本人,看見矮鬼子就知道是日本人。這次是中國人打中國人。是人是鬼,分不清楚,人人是鬼,到處是鬼。」
「他!」杏杏抓住我的胳臂。
他從上房他媽那兒回來的時候,臉上有紅紅的巴掌印。
女子叫桑娃
「你說下去吧!媽,不要停。」
「我哪裡捨得春喜走?幾年來我這條腿日夜都得捶。這年頭,要走的,要丟的,你都得捨!你明兒就把她領走吧!」
「我的大舅子呀!」
「嗨!」春喜仍然坐在炕沿搥腿,仍然咧著嘴笑。
「使勁,小綱,使勁!好,好,好!」
「媽……」
「啊,我還以為咱們在東城禮士胡同呢。」
「喂!喂!那兩箱古董字畫是別人——鄭家祖傳的東西呀!別扔在院子裡呀!」
三二一 (丑旦)
「可惜停電了。」
第二天,我和家綱搭火車南下。
我又向他重複一遍:那情況我完全明白。我決定到北平去。
沒有門的那一邊露出了垂花門上的標語:
漪瀾堂。
家綱兩手捧著他媽的腿肚揉,又用大拇指往下按摩到腳背,連聲問:「媽,好了嗎?媽,好了嗎?」
「那麼,八路果真要打進北平了。」
「會。我把麵擀得薄薄的,再用杯口壓成一張張的餃子皮。」
「窗兒花兒喲,鮮活!」
道寧齋。
他下床拿來一支蠟燭,繼續在身上抓。
「對,小綱。你記得真清楚,我的好東西全在這袋子裡。我在袋子裡摸著金雞心了。」
錢媽的兒子報喪,要求沈家買棺材。
「媽,我只想問您一句話:爸爸外面有女人,您怎麼受得了呢?」
我們倆就在床上抓自己的身子:躺著抓,坐著抓,滾著抓。
子不子 (老生)
沈伯母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我現在只想變個傻丫頭,什麼都不管,只管搥腿。天塌下了,還是咧著嘴搥腿。」
我在新郎旁邊站住了。
我說那就別碰我了吧。他說那個他也辦不到。我說那就繼續下去吧。
春喜拎著包袱笑嘻嘻出了門。
「那和我全不相干!我和我媽是舊社會的犧牲者!我爸爸十幾年不理我媽了,帶著姨太太和她的兒女在南方榮華富貴,沒有咱們的份兒!我媽在家侍候倆老。老太太死了,她還要張羅給老太爺討人呢!春喜!」
我只帶了半邊玉辟邪。
「來了就走不了啦!青青!平津鐵路斷了。飛機訂座的有好幾千人,還得用金條買,可沒咱們的份兒。」沈伯母頓了一下,忽然叫了起來,「小綱,小綱!你媽的腳又抽筋了。」
只有向前走和*圖*書
內房噗通一聲。
他們在半扇門上貼了一張標語:
原來滿床沾著毛茸茸的東西。不知是什麼人鬧洞房的惡作劇。
桌上的油燈一閃一閃地要熄了。兩天沒有水電了。爐子裡的火也冷下來了。
窗紙上現出了六個影子:六根棍子支著人頭,一律向狗叫的方向點頭磕腦扭著。
「……有件東西出事了!什麼東西?吃人無饜的老虎,老虎住在哪兒?住在崗南頭沒人到的山凹子裡……」
「嗨!」
「只准生兒子,不准生女兒。」他在我背後輕輕搥了一下。
太陽落下去了。還有二十幾里才到蔡家莊。一眼望去沒有一點莊稼。在小路上走著的十二個人沒有人說話。我們仍然陌生。我們要趕路。雞公車馱著行李在乾裂的土地上滾著叫。滾起的土隔在人和人之間。人裹在土裡,模模糊糊——一人罩一頂小土帳子。人走得快,手也擺得快,捏著拳頭向土帳子打過去。打破一層。又是一層。人走到哪兒,帳子就兜到哪兒。走得多快,走得多遠,全沒有用。
我們在天井角上一間堆柴的屋子裡找到一個很大的蝴蝶風箏,還有一個小紅燈籠。
害怕
臣不臣 (老生)
「媽,地板太涼了。我和青青扶您上炕躺躺吧!」
我在風沙裡走到北海。北海最近開放了。
門神貼在半扇大門上,一身彩色盔甲,睜著圓眼珠子,撇著大鬍子,上身向左,下肢向右,挺胸凸肚,一橫一直的丁字腿,一手拄劍,一手揮劍。
「啊,燈花兒熄了嗎?」她在炕上轉過身來。「小綱,你媽的燈花兒呢?」
「哎喲!哎喲!疼呀!」
「謙謙君子,窈窕淑女,真是天作之合。咱們中國人立身處事,首重道德,才德全盡之人不可多得。與其得才子,不若得君子……」
我出門跳上三輪車,直奔北京飯店打聽飛機的事。民航飛機在天壇臨時機場降落成功了。由於缺乏汽油,每星期只有兩班飛機。我訂了一張機票,登記號碼是八千零二十一號,預定三個月以後起飛。現在剛過了陽曆年。
兒童。
我光著身子站在牆角。家綱光著身子把床棚子一把抽了起來。狗在床架子裡面亡命跑,亡命叫。
趙錢孫李 (老生)
「搶房子呀!」流亡學生在院子裡大叫。「東廂房空著沒人住呀!」
狗,人,鑼,從大門口、垂花門一直衝進跨院。
沈伯母說:「只要是正派人,誰都可以來白住!總比軍隊難民佔去了強。你們逃到南方去了又有什麼用呢?青青就是從南方來的,南方和北平一樣亂。」
「你知道,天壇是明清兩代皇帝祭天和祈禱豐年的神廟,四周是望不到邊的老柏樹。天壇有祈年殿、皇穹宇、圜丘。祈年殿是帝王祈禱五穀豐收的地方,是一座三層重檐圓形大殿,金色龍鳳花紋殿頂,青色琉璃瓦,沒有大樑長櫺,三層重檐完全靠二十八根大柱子支持。皇穹宇是供皇天上帝牌位的地方,是一座小圓殿,金頂、藍瓦、紅牆、琉璃門。圜丘是帝王祭天的地方,是漢白玉砌成的三層環壇,壇心是一塊圓石。圓心外有九環,每環的石塊都是九的倍數,一環一環水波一樣散開。人站在那兒好像真的挨著天了。人在壇心輕輕說話,可以聽到很大的回音!」
「伯母,您的春天就在那織錦袋子裡。」
火車又到站了。濰縣是共產黨區最後一站。濰縣過去就是兩不管的真空地帶,火車不能通行。真空地帶過去就是國民黨的青島了。
一批批的人叫著口號在天安門前走過去了,揮著被風吹破的標語。
「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你看得見什麼?」
她捏捏我的手笑笑。
我和家綱掀開被子跳下床。
他的手又順著我的小肚子摸下去。冬天的太陽照在窗紙上。
馮陳褚衛 (老生)
「小綱呀!」她對家綱說,仍然臉朝牆,「八路打炮了嗎?」
「快過年了,窗戶該糊糊了。今年就免了吧。」沈伯母說。「杏杏,你來了,我也暢快一點兒了。今兒你甭走了,就在我床上睡吧。熱鬧日子不多了,明兒省得你又跑一趟,一大早你就把春喜帶走吧。」
沉不沉、大火輪 (丑旦)
北平是個大「回」字。
我不知道那是賣什麼的。
他們在跨院門上掛了一盞油燈。窗紙上立刻現出一堆人影,拿著棍子。
「小綱,青青,杏杏,你們坐下來聊聊吧。聊點兒叫人暢快的事。你們知道嗎?這些日子我一個人大街小巷全走遍了。我以前去過的地方又去了一趟:白雲觀,蟠桃宮,雍和宮,護國寺,隆福寺,火神廟——那些地方的廟會。譚鑫培、楊小樓、余叔岩唱戲的文明茶園。梅蘭芳、楊小樓唱戲的吉祥茶園。東安市場、西安市場的老虎灘。故宮,來今雨軒,頤和園。還有北城的臨河第一樓,吃芝麻醬燒餅,聽遜清太監談清宮事。還有中南海,什剎海,北海——北海的九龍壁還沒有倒。還有……」
他在自己身上也抓起來了。
「媽,您就在手飾箱裡一樣樣的摸嗎?」
「有人說是傅作義放棄機場炸的。有人說是八路奪取機場炸的。」
「我知道你是個乾乾淨淨的女孩子。我要馬上和你結婚,青青,只要咱們結婚,就是現在上了床,你還是個乾淨女孩子。」
「只有一個條件:我上了炕還得說下去。不准打斷我的話!我一停就看見九龍壁向我倒下來了!」
「家綱,你當真下決心娶她嗎?」
二一 (丑旦)
噹——
「媽,我給您揉,您就好了!」家綱兩手捧起腳,兩個大拇指順著腳背的筋絡按摩上去。
「活一天快活一天吧,小綱,別談那些煩心的事了。青青,你看得見我手上這頂鳳冠嗎?」
「狗哭喪。」沈伯母又朝著牆了。「小綱,把狗趕出去!」
「噯。」
「看見天安門了嗎?」家綱問我。
一群流亡學生站在房門口,手拿著棍子支著臉譜,笑嘻嘻望著我們——一床上的人和床下的狗。
「好。」
騎兵。
「小綱,現在你媽摸著白玉鐲子了。民國二十二年春景兒天,廠甸火神廟有廟會,大小珠寶玉器舖都在那兒擺攤兒,我就在那兒玉器攤上看上這個白玉鐲子。那一年出的事可多吶!你奶奶死了,爺爺死了,春鳳流產死了。那時候咱們家還有春香、春霞兩個丫頭。」
「圍城了沒吃的,人餓了要吃肉!」一個流亡學生咬著牙說。
共產黨向市中心打炮了。
回北平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小丑)
新郎已經站在兩支大紅燭之間,面對著證婚人萬老太爺。他的媽由人扶到禮堂,坐在長條几上首。她不停地講了兩天兩夜,現在平靜下來了。
「在哪兒?」
東廂房、西廂房的住戶流動不定。從關外逃來的,從山東逃來的,從山西逃來的,從河南逃來的,從河北其他地方逃來的——沒有一家人住上兩個月,又逃到南方去了。九月以來,共產黨佔領整個東北,又在徐州一帶和平津一帶發動了戰爭,東、西廂房不容易出租。空著的房間就會被軍隊或難民佔去。現在東廂房住著一家姓鄭的,土生土長,誓死不離開北平,把自己的房子便宜賣了,搬到沈家四合院的東廂房。每月租金十塊金元券。那十塊錢十一月份還可買二十包哈德門香煙,十二月份只可以買十包。西廂房住著錢媽和傻丫頭春喜。
啊——我們又全叫了一聲。
家綱跑過去把大殿上的鼓敲了三下。婚禮開始。
「媽,您不發愁,病就好了。」
「……我軍已由蚌埠、合肥安全撤退,並將淮河大橋炸毀……」
打炮了。
浮不浮、大豆腐 (丑旦)
我回到跨院。家綱在房裡等我。他說他愛的是我。杏杏愛的是他哥哥家慶。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就希望我撞進去:她心裡想的是沈家慶。
狗在跨院裡嚎叫。
「……傅作義和共產黨在西山談判和平。和談代表前市長家裡有兩顆定時炸彈爆炸了……」幾個流亡學生在門口談論。
城門關了。
八路也快去了
我們在西長安街上朝著天安門走。
我跟著走到大廳。
杏杏一走,老太太就叫家綱到炕上去。她朝著牆無力地說:「沈家綱,記住一句話:不管天翻地覆,沈家的香火不能斷。青青有喜了,你們逃到南方去吧!」
沒人答腔。家綱順手扭開了無線電。
天壇機場關閉了。
「也好,青青,你給我捶捶吧。小綱,你也到炕上來坐吧!三人擠在一塊兒暖和一些。」
「起風了。小心。燈花兒別滅了。小綱,小心把你媽的燈花托好哇……沈家五房的人又在一起散燈花兒了。人人托著一碟燈花兒,一共有千來個燈花兒呀。老太爺、老太太的燈花兒擺在第一排。五對兒媳婦、孫子們的燈花兒,加上姨太太們的燈花兒,從供案前面地上順序擺下去,穿過三個院落,一直擺到禮士胡同口……把燈花傳下去呀……把燈花兒托好呀。小綱,小心。風大起來了……」
「你們不是在天安門看見他了嗎?」
「媽,家慶知道他是春鳳的兒子嗎?」
沈伯母、家綱、杏杏全笑了。春喜看見他們笑,也跟著嘿嘿笑。
「媽,爸爸過去了,您又不是家慶親生的娘,只怕他還要找麻煩呢。」
我們三個人全踮起腳看,只看見那人半邊臉。又是一陣風沙捲來了,我們睜開眼睛的時候,那人已經捲進風沙裡了。
「軍爺作事理太差,不該調戲我們好人家。」
六五四三三一 (丑旦)
介紹人掃了一下嗓子,說他是君子成人之美,決不多講話,不願耽擱新郎新娘的良辰美景。「那一片景致呀,山崩地裂,晃晃朗朗現金光。枝枝葉葉,有花有朵,也有果——有核有仁的果,硬硬朗朗的核,包著細細軟軟的肉。」他又講了兩個笑話,最後才警告新郎新娘:「洞房花燭夜必須防諜保密,都城鞏固,否則天下大亂矣。」
「……」
「……狐狸皮呀……人民……共產黨……」流亡學生在院子說話。
「他娘死了也不是我的過呀!」
流亡學生用棍子把狗逼出去了。
「媽,就是那個黑底天青粉紅織錦袋子嗎?還有天青粉紅兩股緞子編成的帶子。」
「媽,這些年來,桑家在南方,咱們家在北方,抗戰以後才通上消息。青青說她就是衝著這把小金鎖到北平來的。」
「只要她答應。」
「我給你金鎖那年還沒打仗,民國二十五年吧?我帶著小綱到南京去玩,住在你們家。你只有六七歲吧?小綱十歲。你們倆在一塊玩得樂得很。你生日那天,我送你這把小金鎖。你媽指著你笑著對我說:『二十根金條!我就把青青賣給你!』一晃眼就是十二年了,你的爸爸,小綱的爸爸——兩個換帖弟兄都過世了。」
www•hetubook.com.com杏杏跑進來了,取下頭上包著的紅圍巾,撣著身上的雪,一對長辮子一甩一甩的。她走進沈伯母房間就說:「南苑機場火藥爆炸,死傷四十多人!」
「到胡同口剃頭棚兒剃頭去了。」我沒有告訴她:他到人民法庭去了。
燈籠熄了。
「……自古以來,國之亂臣,家之敗子,才有餘而德不足,以至傾國敗家者,不計其數。因此家綱之德在此亂世尤為珍貴。而家綱之德又歸功於孟母第二……」
她把金子縫在板帶裡紮在腰上。她在城門口站長龍等衛兵檢查出城。太陽快落下去了。天黑以前就要關城門了。輪到錢媽檢查的時候,一輛拖水肥的騾車來了。騾子看見人多,樂得跑起來了。衛兵追,騾子跑,大糞灑了一地。騾子停下來,城門關了,出不了城了。一顆炮彈正好落在錢媽頭上。騾子樂得又跑起來了。
八路快去了
……
天安門是皇城的正門,皇城之內是護城河。護城河之內是紫禁城。紫禁城之內是皇宮。每個宮殿圍著高大的圍牆。天安門是一座重檐城樓,墊著白玉石的須彌座,頂上蓋著黃琉璃瓦。紅牆,紅柱子。天安門內外有各種怪獸和飛龍的裝飾。垂脊上有龍、鳳、獅子、麒麟、天馬、海馬、魚、獬犼,還有一個仙人。正脊兩端有龍頭形的獸,背上插著扇形的劍,為了防止它逃走。正脊和垂背上還有十個叫做「鴟吻」的獸,尾巴像貓頭鷹,可以激浪成雨。天安門前面是外金水河。河上有七座石橋,橋邊有一對漢白玉石擎天柱。柱頂有承露盤,盤上蹲著天犼,又叫望君歸,朝南望著帝王遊幸歸來。粗粗的玉石柱子蟠繞著一條大龍。龍有四足,每足五爪,在層層迴環的雲朵中飛舞。天安門前面還蹲著一對大石獅子,寬朗的前額,捲曲的鬃毛,昂頭張著笑嘴,圓潤的身子披著瓔珞綵帶和鈴鐺。左邊的雄獅用右爪玩著繡球,右邊的雌獅用左爪玩著小獅子。那些獸和龍全衛護著皇宮。雌獅肚子上有個槍眼。明末李闖王打進北京城,打到天安門前,石獅子活了,跳起來向闖王撲過去。闖工猛刺一槍。獅子又定住了。直到今天,每逢下雨,獅子肚子上的槍眼還流著血呢。
「誰炸的?」家綱問。
上房三間。中間一間作為客廳。沈伯母和她兒子家綱住在兩邊的房間。一年前東北華北局勢惡化,家綱才從西廂房搬到上房去,家裡也辭退了廚子和車伕。
炮彈在四合院頂上吱——吱——叫。
「房屋是人民的,不是姓沈的,也不是姓錢的。咱們再付他一筆錢了事。總有一天,咱們會掃地出門。你就待在屋裡吧,別到外面去,那些學生太囂張了。」
司儀叫「婚禮開始」。證婚人萬老太爺致詞。
「我還是要個女兒。」
「老太爺變卦了嗎?」沈伯母突然轉過身來。
「哪!那個穿制服,背對著咱們,指揮隊伍喊口號的人!」
「她和北方的女孩子不同。我在北平太久了。」
「喂,老鄉,勞駕您在路上打燈籠帶路。請問貴姓?」
小兩口互相望著。男的捏女的一把;女的捏男的一把。兩人挨挨蹭蹭的笑。
「青青,你得看看我媽鑲在雞心裡照片的風姿。」
他在我身上抽了幾下,翻身倒在床上,用毛巾擦腿,笑著說共產黨進城一年以後一定會發現人口大增,因為圍城,人們無聊,只好上床。我們的孩子可以叫做圍城的一代。
杏杏笑了:「傻丫頭!就是現在是夏景兒天,在北平城裡也找不著晚香玉呀!鮮花蔬菜全進不了城。大白菜也要用金子買!伯母,我今兒來就是為了春喜的事……」
天黑下來了。還有十幾里路。十二個人在小路上走成一條線。我和家綱吊在線尾。
窗紙上的人影突然不見了。
我們回到廟裡,在大殿門口看見新郎新娘沉沉睡在泥地上,被子露出一半赤|裸的身子。新娘睡在新郎臂彎裡,嘴貼著他的臉,右手摟著他的脖子。
「聽見沒有?聽見沒有?」沈伯母臉朝牆,伸出一隻手憑空指點著。「南方和北方一樣亂!你們還是乖乖守在家裡吧!」
「大姐做事理太差,不該踏碎海棠花。為君與你來拾起,我與你插……插……插上了這朵海棠花。」家綱把紅圍巾蒙在杏杏頭上。
「人民法院的案子怎麼樣了?」
我坐在床沿。
「家綱為什麼不娶她呢?」
狗爬神櫃 (丑旦)
家綱要把她抱到床上去。她一揮手。
「小綱,爐子裡的火要熄了。你再去找點煤來吧。」
狗衝進新房。
窗紙上的影子晃來晃去地唱。我和家綱躺在床上,仍然亂抓身子。影子向狗晃過去,狗就嚎叫起來了。影子向我們晃過來,我們就在床上凝住了。
「我夢見的天壇,景象完全不同了。祈年殿、皇穹宇、圜丘到處是難民的草蓆、褥子、單子。漢白玉石欄杆晾著破褲子。皇天上帝的牌位扔在地上,祈年壇上到處是大便。」
「嗨!走不完的人!」在天安門前靜靜望著的群眾中有人那麼說。
「反啦!反啦!東廂房已經租給一家南方人啦!」
小坡上照著半邊月亮,風很平和。我們一堆人把點亮的小紅燈籠繫在風箏的麻繩上,風箏在風裡飄上了天,蝴蝶翅膀展開了,燈籠的光,在半明的天空,越閃越小,也越清亮。風吹麻繩嗡嗡響。我們追著風箏,在山坡上往山頂跑。風箏越飛越高了,螢火蟲似地一閃一閃,閃進黑暗裡去了。一眨眼,風箏成了一個大火球,紅通通的,在天上照著空空的蔡家莊。
「青青,你願意嫁家綱嗎?」
城內胡同裡吆喝著:
「好,媽,我陪您去辦年貨,在花兒市買幾張好年畫,『福壽三多』、『吉祥如意』、『富貴有餘』、『肥豬拱門』、『招財聚寶』全買來!還買盞好看的花燈。院子裡,屋子裡,只要是有人走的地方,全貼上年畫,掛上花燈。咱們再買幾串大炮仗,放得大紅紙屑滿院飛。我還要剪幾朵好看的絨花,紅紅綠綠給您戴滿一頭!」
我是飛機上唯一的乘客。
客廳裡的無線電整天開著,我和家綱整天守著無線電聽戰爭消息。無線電是北平通外界的唯一工具。
「我早就想到南方去,走不了。」家綱望望他母親細細的灰色麻花髻。「南方對於我就是石頭城上跑不盡的城牆,就是雞鳴寺撞鐘的老和尚,弓著腰,一下一下扯著繩子,就那樣子撞一輩子的鐘。」
「謠言?外面的世界變啦!您還關在家裡做沈二爺!學校民主牆上有各種報導,課也不上了,全在扭秧歌!」
噹——一聲鑼聲。
家綱把狐皮襖包在包袱裡。天黑下來了。他拎著包袱從天井裡扭秧歌的學生之中走過去了。
「你媽病得太久了,小綱,常常恍恍惚惚的。有時候,你在我眼前晃一下子,我還以為是你爸爸呢!」她把腳從他手裡抽了出來,向他晃著腳尖,笑著說:「你瞧,你媽的腳又活了。」
「你以為八路來了,你們萬家有好日子過嗎?你爺爺是大地主,你爸爸在南京做官!」
「老柏樹一棵也沒有了。」
不
青島
「別問俺姓甚名誰,也別問俺到哪兒去。俺就在這破廟做一世祖啦!俺就用百家姓的第一姓;趙匡胤的趙!」
「青青,你怎麼不哼聲呢?」
狗尖叫一聲,新房的門爆開了。
「當年我不生育,在火神廟廟會上的『皇極神數』問卦。卦上說我不生則已,生子必生貴子,不過沈家子孫單薄,我得小心。言外之意,沈家香火要斷了。家慶是共產黨,沈家不能靠他傳宗接代,就只有靠家綱了。」
「嗯。我摸著織錦袋子了。」
「死(喜)歡和他睡覺嗎?」
南京挪在白雲下面了:罷工、搶購、搶米、停課、示威遊行、流血暴動……
南京
「……春風,你兒子回來了,你也回來了。好,你們都來和我算帳吧……」我走進房,聽見老太太躺在炕上含糊地說。「……春鳳,你兒子當了共產黨,你也抖起來了……你來接我上西天……我上不了西天……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九龍壁倒了,壓在我身上了,我鑽不出來了。春鳳,拉我一把吧。春鳳,春鳳……」
「哎,豈有此理。」
「家綱呢?」
「在織錦袋子裡。好,我摸著了,這還是你媽的嫁妝呢。」
真空地帶。
「怎麼不知道?他裝糊塗就是了,因為春鳳是個丫頭。家慶是民國二十八年夏天從家裡逃走的。有人說他到延安去了。要是他跟八路來了,對咱們還有點照應呢。」
「……蔣區人民注意收聽:中國人民解放軍馬上就要解放全中國,請你們不要逃了!你們應該留在原地,採取有效辦法保護人民生命、財產、建築及物資。蔣區人民,請你們不要逃了!你們逃到哪兒,人民解放軍就追到哪兒!遼沈戰役已勝利結束。淮海戰役已接近決定性階段,人民解放軍正積極準備渡江。平津戰役也接近決定性階段:人民解放軍已完全將敵分割包圍於北平、天津、張家口、新保安、塘沽五個孤立據點,截斷了敵軍南逃西竄的通路……女鬼聞聽心害怕,尊聲閻王聽明白:也是我的爹娘太心恨,絕不該賣到煙花巷裡來。十二三歲學彈唱,十四五歲把客接。張三過來將奴要,李四進門要奴安排。賺了錢來老鴇子樂,咽吓!不賺錢來棍子打來鞭子抽,咽吓吓……共匪不顧北平人民生命財產,於十二月十三日開始猛烈炮擊北平。華北剿匪總司令傅作義宣稱剿匪具有決心,決定作戰到底。傅作義指揮下的六十萬軍隊已採取神速動作保衛平津。數千工人正加緊在東單、天壇修築臨時機場。天壇柏樹林已全部拔掉……有本督在馬上忙觀動靜,諸葛亮在城樓飲酒撫琴。左右琴童人兩個。打掃街道俱是老弱兵。我本當傳一令殺進城。殺,殺不得……」家綱不停地轉著無線電的鈕子。
「別打斷我的話!我非說不可!家綱,你不是沈家的兒子!家慶才是沈家的嫡系子!」
「春鳳在世就好了。衝著他親生的娘,家慶也不會給沈家搗亂吧。」
外城。
「她的毛病你都認了嗎?」
「不恨了。」
「媽。」家綱站在炕前。「媽,您醒了嗎?八路軍進城了。今兒有大遊行。我和青青、杏杏去天安門看看。」
「我來給您搥腿吧,伯母。」
南方的天空突然紅了。紅一點點滲過來了。槐樹枝椏上的黑色天空也有些紅意了。
金鼇玉蝀。
工人。
「北平對於我就是天安門上的灰鶴,就是重門深院的遜清王府和有狐仙的凶宅。」我說。
鄭先生無可奈何笑笑:「逃一天算一天吧!家裡東西全賣了!飛機票也買到了!先逃南京,再逃上海,再逃廣州,最後還可以逃到台灣!」他還說了一些「後會有期」之類的話,最後他問沈家是否可以保管他的一箱古玩和一箱字畫——全是祖上傳下來的無價之寶。
保護人民財產是首要的任務!
紫不紫、大茄子 (丑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