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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日的糧食

作者:劉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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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峪少了母虎,清靜了,也寂寞了。聽不到她公雞踩蛋兒似的罵聲,日子便過得不夠緊迫,穀子豆子們擺脫了母親的淫|威,活得反而快活起來。歲月畢竟是一天一天不同,個個肚子大了不止一倍,卻大抵充實得可以。
門板撂穩,天寬把耳朵湊上去。聽不清,他扒拉一下癭袋球,挨她嘴近些。
(全書完)
「糧——食——」
天寬耗盡了燈油回家,隔二里地就聽到村裏有慘哭。是自己那窩糧食在響。院子裏嘈雜,豆子們從門裏滾出來迎他:「爹,快看娘!」他一聽就怕了,硬挺著踱到炕前,老娘們兒醜臉歪著,還有氣,只是喘得駭人。他從二穀手裏接過碗來,在粗瓷兒上抹下一指杏仁兒渣子,這才www.hetubook.com.com記起她一天不曾吃什麼。她再不想惦記吃,所以她就吃了這個。一輩子不饑,天寬也有吃的意思了。
「閉你娘的嘴!」
「天爺,哪個拾了糧證,讓他給我家還來呀,我的糧唉——」
「明兒個吃啥?」
正揍得緊,一聲長號讓他懸了手。
天寬吼過侄子,大穀便哭了。天德喘兒子一腳。看看人確是沒了氣,又趕上去踹兒子一腳,天寬也就下了淚。他收了布包,把女人身下墊的麻袋抽一條出來。衛生站不必去,糧食不能不買。餘人抬了癭袋回頭,倆口子一硬一軟算是暫且分了手。
老輩兒人卻愛講癭袋的故事。開頭便是:「他背了二百斤穀子。」語調沉在「穀子」上,意味著那不是土、不是石頭、不是木柴,而和*圖*書是「穀子」是糧食,是過去代代人日後代代人誰也捨不下的、讓他們死去活來的好玩意兒。
一袋糧食買回,剛夠助喪的眾鄉親,飽食一頓,天寬的一家自然也扎進人堆搶吃,吃得猛而香甜。他們的娘死也對得起他們了。
大穀喚他:「爹,娘有話!」
這歌是復調,一遍一遍唱。月亮把那脖上的癭袋照成個白球,在黑院裏閃。天寬擼一把酸鼻涕,點個馬燈拎著去了。
天寬贊同地點點頭,很悲哀。他在女上頭髮上摸了一把,最後一把。
癭袋卻是離去了。天德的兒拾了布包搶功:「嬸子,天爺還你糧證哩!」她兩目圓睜,闊嘴微開,大癭袋亮著黃光,彷彿對突如其來的窩心事兒大吃了一驚。
有睡不實的鄉鄰,半夜裏聽到癭袋到水泉擔水,白薯腳在石板hetubook.com.com上踏踏地蹭,又聽到蒜臼響,響得很脆,啪啪的像是硬殼碎了。以後就沒有聲音。
黎明時分,一扇門板離了村莊。幾個鄰家後生抬舉著,癭袋高高地睡在上邊,眼瞼發榮光,大穀在前頭引路,天寬由叔伯兄弟天德陪著殿後,一行人在霧裏向山下滑。天寬迷迷登登走路,恍然回到差不多二十年前的那個早晨,但二百斤穀子正沉得把他壓扁,壓做薄薄的骨餅。
門板將要漂出山谷時,大穀把天德的兒子換下小解。那小子繞到大石頭後面嘩嘩地撒了一通,接著便狂叫,蛇啃了屌似的。天寬趕來,只一眼就瞧上了那個皮筋紮緊的包包。它躺在石根子那兒,幾束草掩著,像塊灰石。兩尺開外有兩節不大新鮮的綠糞,是人的。為什麼綠,天寬明白。但他分明已完全糊塗,傻了m.hetubook.com.com似的看看這、看看那,臉上迅即失了血色。
「狗日的!」
(選自《中國》一九八六年第九期)

這仁義的老伴兒竟去了。
「狗日的——糧食!」
曹杏花因它而來又為它而走了,卻是深愛它們的。
夫妻合謀的事,剩天寬獨自苦想,他深知了女人的不易。夜裏頭赤條條翻身,被裏的空兒叫他心痛,接著就有女人脆響的髒話傳來:「狗日的——糧食!」
靜了半天,又吐出兩個字。
如今楊天寬六十多歲了,仍舊慈眉善目,老娘們兒似的低聲細氣。他一輩子沒有逞過大男人的威風,也許試過一次,但只一次便要了老婆的命。到承包的田裏做活,時時要拐到墳地裏去,小心拔土堆旁的雜草,他好悔!m.hetubook.com.com
孩子們可沒有什麼債務,他們幾乎將母親忘卻了。認真回想一番,也無非更加肯定那是個不可思議的人物。二穀念高中時翻過一本醫書,發現癭袋即是「甲狀腺腫大」之類,於是母親就脖上吊著個肉球在他腦海裏走。雖說只是一閃,也算有了一份想念,不能說是不孝的了。大穀、大豆、小豆們都有了孩兒,他們的孩兒是不要苦杏核兒的,可見有些事他們也還記著。
天寬趴在山道上拿馬燈東照西照的時候,他女人臥在席上服了苦杏仁兒。天上有不少星星,眨著眼冷冷地瞧著他們。
「嬸子,你醒了!」
髒物如有幸石化,將使後世的考古學者出醜。他們將陷入歷史的迷宮,在年代和人種問題上苦苦糾纏。
哪裏是罵,分明是疼呢。是不是罵,罵個誰,得問在她墳上唏噓的天寬,老傢伙心裏或許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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